高尔基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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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美良·皮里雅依本篇最初发表于一八九三年八月五日《俄罗斯新闻报》。译自《高尔基三十卷集》第一卷。

“除了到盐场去,再没有事情可做了!这个该死的工作实在太苦,可是你还得做,因为再像这样下去,说不定会饿死的。”

我的朋友叶美良·皮里雅依说完了这几句话,就从衣袋里掏出皮子做的烟口袋来,这已经是第十次了;等到他明白它还是像昨天那样的空袋子以后,不觉叹了一口气,吐了一口痰,转过身仰天躺着,望着散布暑气的无云的天空。我跟他两个人饿着肚子躺在离敖德萨黑海上的一个重要港口。三俄里一俄里约合1.067公里。光景的沙滩嘴上,我们因为找不到工作才离开了敖德萨。叶美良直挺挺地躺在沙滩上,头朝着草原,脚朝海,发出不太高响声的、冲上岸来的波浪洗着他那双肮脏的赤脚。太阳使他把眼睛眯缝起来,他一会儿像一只猫那样地伸个懒腰,一会儿又把身子朝海那面慢慢地往下滑,那个时候波浪差一点儿就打到他的肩头来了。他很喜欢这样。

我朝港口那面望去,在那个地方高高地耸立着树林一样的桅杆,厚厚的深蓝色烟球把它们包在里面,从那儿飘送过来锚链的听不清楚的响声和机车的汽笛声。我在那边看不到任何一个东西,可以使我那个逐渐消失的挣钱吃饭的希望再生起来,我就立起身子,对叶美良说:

“那么,怎样,我们到盐场去吧!”

“好……走吧!……不过你干得了这个吗?”他不相信地拖长声音问道,也不看我一眼。

“我们在那儿瞧吧。”

“那么,就是说,我们走吗?”叶美良又说了一遍,他连手脚都不动一下。

“是啊,当然啦!”

“啊哈!是啊,这是个主意……我们走吧!可是这个该死的敖德萨,让魔鬼吞掉它!它还是照样不动地留在原来的地方。一个海港城市!让它沉到地底下去吧!”

“好啦,快站起来,我们走吧;咒骂并没有一点儿用处。”

“我们到哪儿去?是到盐场去吗?……好吧。只是老弟,你看见吗?即使我们到盐场去了,在那儿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你不是说过应当到那儿去吗?”

“我的确说过。我说过就说过;我不否认我自己说过的话。不过不会有什么好处,这也是的确的。”

“那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以为那边有人在等着我们,会说:‘请吧,叶美良先生和马克西姆先生,做做好事吧,做断你们几根骨头吧,收下我们这几个钱吧!’……不,不会是这样的!事情明明是这样:你我现在是我们皮肤的全权主人……”

“啊,好啦,得啦!我们走吧!”

“等一下!我们得去见这个盐场的经理先生,恭恭敬敬地对他说:‘仁慈的先生,非常可尊敬的强盗同吸血鬼,我们是来献上我们的皮请您饱餐的,您是不是高兴用一天六十戈比的代价来剥我们的皮呢?’这以后才跟着……”

“喂,净说这种话,你起来,我们走吧。不到晚上我们就会走到渔场,我们帮忙拉网——人家也许会招待我们一顿晚饭。”

“晚饭?这倒是不错的。他们会招待晚饭的;打鱼的人都是好人。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可是我的老弟,好处,你我是得不到的,因为——整整一个星期来你我碰到的全是倒霉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站起来,浑身都湿透了,他伸了一个懒腰,把手插进他那条用两个面粉口袋缝的裤子的袋里,在那儿摸了一阵,然后伸出手来放到脸孔前面,幽默地看了看这两只空空的手。

“什么也没有!……这是第四天了,可是我仍旧什么也没有找到,我的老弟,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沿着海岸走,偶尔交谈几句话。我们的脚陷在掺杂有贝壳的软软的沙子里面,冲上来的波浪轻轻拍打着贝壳,使它们发出悦耳的沙沙声。我们有时候碰到了一些给波浪扔到沙滩上来的胶质水母、小鱼同形状古怪的又湿又黑的木头片……从海上吹起一阵叫人感到舒畅的清凉的微风,给我们送来了凉爽,它扬起一串小小的沙尘的旋涡,吹进草原里去了。

一向高高兴兴的叶美良·皮里雅依现出了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注意到这一层就设法来提高他的兴致。

“喂,叶美良,讲点什么故事吧!”

“朋友,我很愿意跟你讲讲故事,不过舌头不灵活了,因为——肚皮空了。人的肚皮是主要的东西,任凭你去找哪一个畸形的怪物来看,你绝不会找到一个没有肚皮的,那是胡扯!可是肚皮安静的时候,就可以说是灵魂也活起来了;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

他静了一会儿。

“唉,朋友,要是现在海给我扔过来一千卢布——吧嗒一声!我马上就开一个小酒馆;请你当伙计,我自己在柜台下面放一张床,在酒桶上安一根管子直接通到我自己的嘴里。我只要想从那个欢欣愉快的源头喝它一点儿的时候,我马上就命令你:‘马克西姆,把龙头转开!’就咕嘟——咕嘟——咕嘟地对直流进喉咙去了。叶美利雅叶美良的爱称。,你痛快地喝吧!好事情,见它的鬼!可是这个乡下人,这个黑土的主人——嘿,你!——去抢他,剥他的皮!……把他的心肝五脏完全翻出来。他又来喝解醉酒:‘叶美良·巴甫雷奇教名加父名,这是一种客气的称呼。,赊一小杯吧!’——‘啊?……什么?赊账?我不赊!’——‘叶美良·巴甫雷奇,发个善心吧!’——‘好吧,赊给你:你把大车赶来,我给你一杯酒。’哈——哈——哈——我要把他这个大肚皮的魔鬼狠狠地刺一下!”

“喂,你怎么这样残忍!你瞧——这个乡下人,他正挨饿呢!”

“那又怎样,先生!他正挨饿?……我不是正挨饿吗?我的老弟,我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挨饿,可是这个并没有写在法律上。唔,不错,先生!他挨饿——为什么呢?收成不好吗?起先是他的脑袋里收成不好,后来就是田里收成不好!就是这么一回事!为什么别的帝国里面没有收成不好的事情?就因为在那些地方人们的脑袋不是专为给人搔后脑勺子才长出来的;在那些地方人们的脑袋是用来思想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的老弟,在那些地方,要是今天不需要雨,雨可以推迟到明天下,要是太阳太卖力气了,也可以把它向后面移动。可是我们有什么措施呢?一点儿措施也没有,我的老弟……没有,这是什么!这全是笑话。不过要是真有一千卢布同小酒馆的话,这倒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了……”

他不作声了,习惯地伸手去摸烟口袋,掏出它,把它里朝外地整个翻过来,看了看,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就把烟口袋扔到海里去了。

波浪接住这只肮脏的小袋子,带着它离开了海岸,可是波浪仔细地看了一下这件礼物,便又不高兴地把它扔回到岸上来了。

“你不要吗?哼,你还是得收下的!”叶美良一把抓起湿淋淋的烟口袋,塞了一块石子进去,然后举起手,把烟口袋远远地扔到海里去了。

我笑了起来。

“喂,你露出牙齿干吗?……也有这样的人!他念书,他还把书带在身边,可是他却不会了解人!四只眼睛的怪物!”

他这番话是对我发的,根据叶美良管我叫“四只眼睛的怪物”这一点看来,我可以断定他生我的气生得很厉害:他只有在对现存的一切都怀着极大的憎恶和仇恨的时候,才会挖苦我的眼镜。大体上说来,在他的眼睛里,我这个并非出于自愿的装饰品,却给我增加了很大的分量同重要性,因此在我们认识的头几天里面他只能用“您”的称呼和十分尊敬的口气跟我讲话,虽然我跟他一块儿给一只罗马尼亚轮船装过煤,我们都是一样地穿得破破烂烂,满身擦破的伤痕,而且黑得像魔王那样。

我向他道歉,我想使他稍微安静一点,就对他讲起国外的那些帝国的事情来,我极力想使他明白他那些关于控制云和太阳的知识是属于神话的范围的。

“真有你的!……原来是这样呀!……啊!……对,对……”他偶尔插嘴说;我觉得他今天跟往常不同,对于国外的那些帝国和那儿的生活情况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叶美良差不多并没有听我讲话,他固执地望着前面远远的地方。

“是这么一回事,”他打断我的话头说,随便挥了挥手,“可是我来问你:要是我们现在碰到一个有钱的,而且是很有钱的人,”他从侧面朝我的眼镜底下偷偷地瞧了一眼,着重地说,“那么你为了获得你自己需要的一切,是不是会干掉他呢?”

“不,当然不,”我答道,“谁也没有权利拿别人的生命做代价去买自己的幸福。”

“啊哟!不错……这在书本上说得头头是道,不过这只是为着良心罢了,事实上就是那位最先想出这些话来的老爷,要是他碰到困难的话,只要机会方便,他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也会杀死人的。权利!这就是权利!”

叶美良的那个盛气凌人、青筋暴露的拳头在我的鼻子跟前神气地晃了一下。

“不管是什么人——只有方式不同——都永远受着这种权利支配的。什么权利不权利!……”

叶美良皱起了眉头,把眼睛深深地藏在他那褪了颜色的长眉毛下面。

我不答话,我根据经验知道:在他生气的时候,反驳他,是没有用的。

他把他的脚碰到的一块木头片扔进海里去,叹一口气,说,

“要是现在抽一会儿烟……”

我朝我们右面草原那边望了一下,我看见两个牧羊人这里的两个牧羊人是乌克兰人。,他们躺在地上,正在瞧我们。

“你们好,潘们!”叶美良向他们大声招呼道,“你们有烟草没有?”

一个牧羊人把头掉向他的同伴,嘴里吐出来他嚼烂了的草叶,懒洋洋地说:

“他们要烟草呢,喂,米哈尔!”

米哈尔望了一下天,分明是在要求天允许他跟我们谈话,然后他就朝我们转过身来。

“你们好!”他说,“你们到哪儿去?”

“到奥恰科夫的盐场去。”

“嘿!”

我们不作声,在他们旁边的地上坐下来。

“喂,尼基塔,把口袋收起来,不要让寒鸦啄光了。”

尼基塔狡猾地暗笑着,收起了口袋。叶美良在那里咬牙切齿。

“那么说,你们是要烟草吗?”

“我们好久没有抽烟了。”我说。

“怎么会这样呢?你们本来应当抽点儿烟啊。”

“嘿,你这个鬼霍霍尔这是革命前俄罗斯人对乌克兰人的轻蔑的称呼。!闭嘴!你愿意给,就给,可别捉弄人!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是不是在草原上荡来荡去连魂都荡掉了?我只要在你鬼脑袋上这样一下,你要叫也来不及了!”叶美良转动着眼珠大声嚷起来。

牧羊人大吃一惊就跳了起来,抓起他们的长木棒,两个人身子靠得紧紧的。

“嘿!小兄弟,你们就是这样求人的吗!……好,那就来吧!”

这两个鬼霍霍尔想打架,我看这是毫无疑问的。叶美良呢,照他捏紧的拳头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看来,他也不会退让的。可是我却没有参加战斗的兴趣,我就出来给他们两方面调解。“朋友,等一下!我这个伙计脾气大一点——这不是什么大事情!不过是这样,你们要是不太可惜的话,请给点烟草,我们就会走自己的路。”

米哈尔望望尼基塔,尼基塔望望米哈尔,两个人都笑起来了。

“你们为什么不早讲呢!”

接着米哈尔把手伸进长外衣袋子里去,好容易才掏出一只很大的烟口袋来,递给我:

“好吧,拿烟草吧!”

尼基塔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来一大块面包同一块撒了很多盐的猪油递到我的手上。我接了。米哈尔笑了笑,又给我添了一点烟草。尼基塔咕噜了一声:

“再见!”我谢了他们。

叶美良板着脸蹲下身来,声音相当高地骂了一句:

“鬼猪!”

两个霍霍尔跨着笨重、缓慢的步子走进草原深处去了,他们不断地回过头来望我们。我们坐在地上,不再去注意他们,拿猪油就着味道很好的半白不白的面包吃起来。叶美良嚼得很响,鼻子大声出气,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拼命躲开我的眼光。

黄昏近了。远远地在海上黑暗诞生了,它在海的上空飘来浮去,用浅蓝色的混浊东西盖住了海上的微波。在海的尽头升起了重重叠叠的镶着粉红色金边的紫黄色云片,朝着草原飞去,它们使得黑暗变得更浓了。可是在那边草原上,在很远很远的草原的边上,晚霞的紫红色大扇子打开了,它把天和地都染上一层柔和悦目的颜色。波浪拍打着海岸,海在这个地方是粉红色,在那个地方又是深蓝色,它显得非常美,非常雄伟。

“现在我们抽烟吧!魔鬼把你们这两个霍霍尔抓去吧!”叶美良这样把霍霍尔的事情结束了以后,畅快地吐了一口气,“你说我们往前走呢,还是在这儿过夜?”

我懒得往前走了。

“过夜吧!”我决定说。

“好,就过夜吧。”他伸直地躺在地上,出神地望着天空。

叶美良抽烟,吐痰;我在看我们的周围,欣赏这幅十分美妙的傍晚的图画。波浪拍岸的单调声音响亮地在草原上飘来荡去。

“不管你怎样说,对着有钱人的脑袋来一下,倒是非常痛快的;特别是在把事情安排得巧妙的时候。”叶美良意外地说。

“你不要再瞎扯啦!”我说。

“瞎扯?!这怎么是瞎扯!这件事情是要实现的,请你相信我的良心。我四十七岁了,二十多年来我就一直在绞脑汁想这个办法。我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狗的生活。没有一个窝,没有一块面包——比狗的生活还不如!难道我是个人?不,朋友,不是人,比虫、比兽都不如!谁能够了解我呢?没有人能够!不过要是我知道人们能够好好地生活,那么——为什么我不能够这样生活呢?唉!让魔鬼抓了你们,这群鬼东西!”

他突然翻一个身,脸朝着我,急急地说:

“你知道吗?有一回,我差一点儿要那个了……可是并没有成功……我该倒霉,该死,我做了傻瓜,我心肠软了。你要我讲出来吗?”

我连忙表示同意,叶美良抽了一口烟,就讲起来:

“这是在波尔塔瓦的事,我的老弟,……已经过了八年多了。我在一个木材商人那儿当伙计。我过了一年不算坏的顺利的日子;以后我就突然喝起酒来了,把老板的钱喝掉了六十多个卢布。我因此吃了官司,认真按照法律办事——关在苦工队里三个月。期满了我出来了,——现在到哪儿去呢?城里大家都认得我;要到另外一个城市去,我没有钱,也没有衣服。我就去找我认识的一个走黑道儿的人;他开了一家小酒馆,干着偷盗的买卖,包庇各式各样的小伙子同他们的贼赃。他是个心肠好的年轻小伙子,正直得叫你吃惊,脑子又聪明。他的学问很渊博,书念得非常多,生活方面的知识也很丰富。我就是到他那儿去,我说:‘喂,巴维尔·彼得罗夫,您救救我吧!’他说:‘为什么不行呢,可以!只要是同类的话,人对人是应当帮忙的。你住下吧,吃吃喝喝,仔细地瞧瞧。’我的老弟,这位巴维尔·彼得罗夫脑子很聪明啊!我对他非常尊敬,他也很喜欢我。白天他老是坐在柜台后面,念那些讲法国强盗的书——他的书全是讲强盗的;你就听他念,听他念……他们全是些了不起的人,干的全是了不起的事情——却总是整个垮台。看起来,脑子同手都很不错——唉!可是书的结尾总是突然——吃官司了——给抓住了!够啦!一切都化成灰了。

“我在巴维尔·彼得罗夫那儿住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听他念书,听他谈各种各样的事情。我看见——那些走黑道儿的小伙子到他那儿来,带来一些贵重东西:像表啦,镯子啦等等,我也看出来——他们这种买卖里面连一个钱也见不到。一样东西到手了——巴维尔就付出一半的价钱——朋友,他老老实实地付钱,从来不少一个——马上就,喂,来吧!……大吃大喝,拼命挥霍,叫嚣,结果——一个钱也不剩!我的老弟,这简直是些儿戏!一会儿这个落网吃了官司,一会儿那个又掉进去了……

“由于什么重大的原因呢?因为有破门偷盗的嫌疑,盗去的数目是一百卢布!——一百卢布!难道一个人的生命只值一百卢布吗?笨蛋!……我就对巴维尔·彼得罗夫说:

“‘巴维尔·彼得罗夫,这一切都是傻事情,不值得干的。’他说:‘哼!跟你怎样说呢?’他又说:‘一方面,母鸡总得一粒一粒地啄谷子,另一方面在所有这种事情上面人们的确并不尊敬自己,要点就在这儿!’他又说:‘一个明白自己价值的人难道肯让自己手上沾染窃盗二十戈比的污点吗?!绝不会的!’他又说:‘现在,就像我这样一个用自己的智慧接触过欧洲文化的人,我肯为了一百卢布卖掉自己吗?’接着他就举了些例子向我说明,一个明白自己的人应当怎样干法。我们这样地谈了好久。后来我就对他说:‘巴维尔·彼得罗夫,我很早就在想试一下我的运气,现在,您是个生活经验很丰富的人,请您帮助我跟我讲讲,究竟我应当怎样干而且干什么。’他说:‘哼!可以!不过你干一桩小买卖,自己一个人来冒险,一个人来计划,不让人帮忙行不行?’他又说:‘那么,比方说……那个奥巴依莫夫,他是一个人坐小马车从木场经过沃尔斯克拉河回家的;你是知道的,他身上总带得有钱,他在木场柜上拿到了进账。这是一个星期的进账;他们每天都有三百多卢布的生意。你觉得怎么样?’我在打主意了。奥巴依莫夫,就是我跟他做过伙计的那个商人。这个买卖——是一举两得:一则报他那样对付我的仇,二则可以搞到一块肥肉。我就说:‘得考虑一下。’巴维尔·彼得罗夫答道:‘当然得考虑考虑。’”

他不作声了,慢慢地在卷一根纸烟。霞光差一点儿全隐灭了,只有一根小小的粉红色的带子,一秒钟一秒钟不断地在褪色,一片绒毛似的云好像疲倦得不能动弹似的凝固在逐渐阴暗的天空。粉红色光带在它的边上稍微染了一点颜色。草原上是这样静,这样忧郁,从海上接连送过来的温柔的波浪拍溅声拿它那单调柔和的声音越发衬托出这种忧郁同静寂来。在海的上空,小小的星星一颗接着一颗鲜明地亮了起来,星星是这样纯洁,这样新鲜,它们好像是昨天才做出来点缀天鹅绒一般的南方天空的。

“哦,老弟,我把这个买卖考虑了一下,当天夜里我就躲在沃尔斯克拉河边灌木丛中,身边带着一根大约七磅重的铁轴。事情出在十月,我记得是在月底。夜——是再适当没有的了:黑得像在人的心灵里一样……地点——用不着盼望更好的了。旁边就有一道桥,桥头有几块板掉了——这就是说,他得步行。我躺在那儿,等着,我的老弟,在那个时候我满怀仇恨,即使对付十个商人我也毫不在乎。我把这个买卖想得非常简单,再简单不过了:咚的一声!——就够了!……唔,不错!……我就这样躺着,你知道,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一下!——钱就到手了。是这样,吧嗒一下!就没事了。

“你也许以为人可以照自己的意思行动吧?老弟,这是胡扯!你讲讲你明天要做什么事情?废话!你无论如何也讲不出来明天往右还是往左走。我躺在那儿,等一个人,可是发生的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完全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看见:一个人从城里出来——好像喝醉了似的,身子摇摇晃晃,手里拿着一根棍子。那个人嘴里叽里咕噜地讲着什么,讲了些不连贯的句子,又在哭,又在呜咽……那个人走得更近了,我一看——原来是一个女人!我心里想:呸,倒霉!我要好好地给你一顿教训,你过来吧。她一直朝着桥走来,突然叫了一声:‘亲爱的,为什么呢?’啊,朋友,她大声嚷起来了!我大吃一惊。我心里想:‘怎么出了这样的怪事?’她一直朝我走来。我躺着,身子紧紧贴在地上,浑身发抖——我的仇恨躲到哪儿去了!眼看着她就到了我跟前,脚马上要踏在我身上了!可是她又大声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接着扑通一声,她一下子就扑倒在地上,差一点儿就躺在我旁边了。我的老弟,她哭得那么伤心,我简直没法跟你讲——我听着,我的心都碎了。可是我仍旧一声不响地躺在那儿。她还是在哭号。我苦恼得没办法。我心里想,我还是溜掉吧!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月亮从云里钻出来了,非常清明,非常亮,真有点叫人害怕。我用胳膊肘支住身子稍微抬起头来看她……朋友,这个时候什么都化成灰了,我的全部计划都飞到魔鬼那儿去了!我一望——心就跳得厉害了:一个小妞儿,完全是个小孩子——皮肤白白的,鬈发披在两边小脸蛋上,眼睛这样地大——这样地望着……小小的肩头一耸一耸地,抖个不停,越来越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地从她的眼睛里跑出来,跑出来。

“我的老弟,我动了怜悯心了。我就故意咳起嗽来:喀哼!喀哼!喀哼!——她叫起来了:‘这是谁?谁?谁在这儿?!’这就是说,她给吓了一跳了……好吧,我马上就那个……站起身来,说:‘是我。’她说:‘您是谁?’她的眼睛睁得这么大,浑身抖得像肉冻一样。她说:‘你是谁?’”

他笑了起来。

“我就说:‘我是谁吗?小姐,首先请您不要怕我,——我不会害您的。’我又说:‘我是个普通人,是从光脚队里面出来的。’不错。这就是说,我对她撒了谎;你这个怪人,我可不能对她说,我躺在这儿等着谋杀一个商人啊!可是她却回答我说:‘我并不在乎,我是到这儿来投水自杀的。’听她说话的口气,我不由得起了寒战——我的老弟,事情已经非常严重了。啊,现在叫我怎么办呢?”

叶美良痛苦地举起双手,他望着我,爽朗地、好心地微微笑起来。

“我的老弟,这个时候,我突然讲起话来了。我讲了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讲得连我自己也注意地听起来了;我讲的大半都是这样的话:她年轻而且这么漂亮。我说她是个美人儿,她就真是我所说的那样,她就是——一个绝世美人儿!唉,我的老弟!啊,真是这样!她叫莉莎。我是说,我就这样讲了一阵;可是讲些什么——谁知道它呢——什么呢?这是我的心在讲话。不错!可是她一直在望我,这样严肃地、不转眼地望着我,她突然微微地笑起来了!……”叶美良大声吼着,整个草原都听得见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里、眼睛里都含有泪水,他在空中抡起捏得紧紧的拳头。

“我看见她笑起来,我的心就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我就说:‘小姐,小姐!’我再也讲不出别的话了!可是,我的老弟,她却用两只手捧住我的脑袋,出神地望着我的脸,微微笑着,就像在画里面一样;她微微动一下嘴唇——要说什么话;后来她鼓起了勇气,说:‘我亲爱的,您也是个像我这样的不幸的人!是吗?请告诉我,我的好人!’——唔,不错,我的朋友,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这还没有完呢,朋友,她还在这儿我的前额上亲了一下——就是这样!你懂吗?这是的的确确的!唉,你,好朋友!你可知道,在我整整四十七年的生活里面就从来没有过比这更好的事情!啊?!就是这样啊!可是我干吗出来的呢?唉,你,这就是生活啊!……”

他把头埋在手上,不作声了。我给这个故事的怪诞性压得透不过气来,我也不说话,默默地望着像谁的宽胸膛一样在沉睡中发出均匀、深长的呼吸的海面。

“后来呢,她站起来对我说:‘您送我回家吧。’我们就走了。我走着——并不感觉到自己还有一双脚,可是她一直在跟我讲她的事情,你明白吗?她是她爹娘的独养女儿,他们是商人,——唔,那个,这就是说,她是娇生惯养的;后来就来了一位大学生,这就是说,他在那儿教她念书,他们就恋爱了。后来他走了。她在等着他——据说,他在那儿念完他的课程就来结婚;他们是这样约定的。可是他并没有来,却寄了一封信给她,他说:你配不上我。妞儿当然觉得受了人欺负。这就是说,她现在要那个了……就是这样,她把这些全讲给我听了,我跟她就这样地走到了她住的地方。她说:‘喂,好朋友再见!’她又说:‘我明天就离开这儿,您也许需要钱吧?您说吧,不要不好意思啊。’我说:‘不,小姐,我不需要,谢谢您!’她坚持地说:‘啊,您,我的好朋友,不要不好意思,您说吧,您拿去吧!’我身上虽然穿得破破烂烂,可是我仍然说:‘小姐,我不需要。’朋友,你知道,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我想不到钱上面来,我跟她告别了。她非常亲热地对我说:‘我永远忘不了你;虽说你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可是你对我这样……’咳,讲下去有什么意思!”叶美良截断了自己的话头,又抽起烟来。

“她走了。我坐在门口长凳上。我忧郁起来了。守夜人走过来。他说:‘你干吗老待在这儿,是不是你要偷点什么?’这些话扎实地刺痛了我的心!我就照他的狗脸——一个嘴巴!叫声,警笛声,……到警察分局去!好吧,又怎么样,到警察分局去就到警察分局去;即使到所有的警察局去,我也不在乎;我就再给他一下!我坐在条凳上,并不想逃走。我在那儿过了一夜;大清早他们就把我放了。我到巴维尔·彼得罗夫那儿去。他带笑问我:‘你到哪儿玩去了?’我望着他——他还是跟昨天一样的人;可是我好像看到了新的东西。唔,不用说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对他讲了。他很认真地听着,过后他便对我说:‘叶美良·巴甫雷奇,您是个傻瓜,又是个笨蛋;’他又说:‘您好不好给我滚蛋!’——你瞧,这一下子怎么办?是不是他不对呢?我走了,事情也就结束了。兄弟,我那个小买卖就是这么一回事情。”

他不作声了,伸直地躺在地上,两只手放在脑袋下面,仰望着天鹅绒一般的布满了星星的天空。四周静极了。拍岸波浪的响声也显得更低、更柔和了,等它传到我们耳边来的时候,已经成了睡梦中的微弱的叹息。

巴金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