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一朵金黄色的浮云,
停在悬崖巨人的胸膛上过夜。……
莱蒙托夫
小饭铺里有一个房间,小饭铺的主人,哥萨克谢敏·契斯托普留依,称之为“客房”,也就是专供过路的行人留宿的。这时候房间里有个高身量和宽肩膀的男人,年纪四十上下,在没上过漆的大桌旁边坐着。他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两个拳头支住头,睡着了。一支油烛插在本来盛香膏的小罐里,如今只剩下一截烛头,照着他那淡褐色的胡子、粗大的鼻子、晒黑的脸颊和乌黑的浓眉,那两道眉毛很长,竟然挂在闭紧的眼睛上了。……他的相貌,拆开来看,鼻子也罢,脸颊也罢,眉毛也罢,都又粗又大,就跟“客房”里的家具和火炉一样,然而合在一起,倒也互相配称,甚至有点英俊了。这也正是所谓天数,俄国人的脸容往往是这样:五官越是粗大突出,相貌反而显得越发温和忠厚。这个男人穿着上流人的上衣,不过已经很旧了,用宽阔的新绦子滚了一道边。另外,他还穿着棉绒的坎肩和肥大的黑长裤,裤腿塞在大皮靴里。
沿墙放着一排长凳,连绵不断,其中一条长凳上睡着一个小女孩,八岁左右,穿一件小小的深棕色连衣裙,脚上穿着黑色长袜,身子底下铺着狐皮大衣。她脸蛋白净,头发浅黄,肩膀窄小,整个身子消瘦而单薄,不过鼻子挺大,像一个粗大难看的肉疙瘩,也跟那个男人一样。她睡得沉酣,没有感到她的半圆形梳子已经从头上掉下来,刺着她的脸了。
这间“客房”有过节的气氛。空中弥漫着新刷过的地板的气味。一根绳子悬在空中,斜穿过整个房间,平时是晾衣服用的,现在却没挂什么东西。墙角上,桌子上方点着一盏长明灯,在常胜者圣乔治的圣像上投下一团红光。从圣像起,墙角两侧排着两行民间木版画,依照极严谨的顺序从神的世界过渡到人的世界。在烛头的昏光和长明灯的红光下,那些图画好像成了一条绵延不断的长带,上面布满黑色的墨点,不过有的时候瓷砖火炉要跟天气同声合唱,呜呜响地把空气吸进去,炉中的木柴仿佛睡醒了,燃起明亮的火焰,气呼呼地咆哮,于是木墙上有些红色的光点开始跳动,借此可以让人看见在睡熟的男人头上忽而出现长老谢拉菲木,忽而出现波斯王纳斯尔-厄丁,忽而出现一个深棕色的胖娃娃,瞪大眼睛,凑着一个少女的耳朵低声说话,那少女生着一张异常呆板淡漠的脸。……
恶劣的天气正在房外闹腾。不知一个什么东西发了疯,狂暴凶狠,可是又深深不幸,在小饭铺周围窜来窜去,像野兽那样狰狞,极力要冲进屋里来。它拍响房门,敲打窗子和房顶,乱抓墙壁,时而气势汹汹,时而不住哀求,时而沉寂片刻,随后又带着欢畅而阴险的吼声钻进火炉的烟囱里来,可是这当儿木柴熊熊地燃起来,炉火好比套着链子的狗,怒气不息地迎着敌人冲过去,于是格斗开始,这以后就是哀号,尖叫,咆哮如雷。在这一片响声中,人可以听出一个过去习惯于打胜仗的生物如今却感到咬牙切齿的悲伤,满腔仇恨没处发泄,受尽欺侮而又无力还手。……
这间“客房”被野蛮的、非人的音乐镇住,似乎永远僵死,不能苏醒了。可是后来房门吱扭一响,小饭铺的学徒穿着细棉布的新衬衫走进房来。他一条腿有点瘸,巴着睡意蒙眬的眼睛,伸出手指去掐掉烛花,在火炉里添些木柴,又走出去了。立刻,离小饭铺三百步远,罗加契村的教堂开始鸣钟,报告午夜到了。风戏弄钟声就跟戏弄大片的飞雪一样。它追逐钟声,害得它们在广阔的天地间转来转去,结果有的钟声一下子中断,或者拖成长声,时高时低,有的钟声全然消失在原有的那片闹声中。有一个钟声特别清楚地在房间里飘荡,仿佛原就在窗子跟前敲响的。躺在狐皮上的女孩打个冷战,抬起头来。她茫茫然看一会儿乌黑的窗子,看一会儿这时候正好被紫红色炉火照亮的纳斯尔-厄丁,然后把目光移到睡熟的男人身上。
“爸爸!”她说。
可是男人没有动弹。女孩气愤地皱紧眉头,躺下去,蜷起腿。房门外边,小饭铺里,有个人打了个响亮的长呵欠。紧跟着传来门上滑轮的尖叫声和含糊的说话声。有个人走进来,抖掉身上的雪,沉重地顿着两只穿毡靴的脚。
“啥事?”一个女人的声音懒洋洋地问。
“伊洛瓦依斯卡雅小姐来了……”一个男低音回答说。
门上的滑轮又尖叫起来。大风呼的一响冲进门口。有个人,大概就是瘸腿的学徒,跑到“客房”门前来,恭敬地清一下喉咙,碰碰门闩鼻。
“请到这间屋里来,大小姐,”一个女人的歌唱般的声音说,“我们这个房间挺干净,美人儿。……”
房门敞开了,门口出现一个大胡子农民,穿着马车夫的长襟外衣,肩上扛一口大皮箱,从头到脚都是雪。在他身后紧跟着进来一个女人的身子,既看不到她的脸,也瞧不见她的手,身量不高,几乎比马车夫矮一半,周身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一个包袱,上下沾满了雪。马车夫和“包袱”带来一股好像地下室里冒出的潮气,烛火也闪摇起来了。
“真是胡闹!”“包袱”愤愤地说,“本来可以挺好地赶路嘛!只剩下十二俄里的路程了,大都是穿过树林,不会迷路的。……”
“会迷路也罢,不会迷路也罢,可是马不肯走了,小姐!”马车夫回答说,“主啊,这是你的旨意,倒好像我故意不走似的!”
“上帝才知道你把我们送到哪儿来了。……不过,小声点。……这儿好像有人睡觉呢。你出去吧。……”
马车夫把皮箱放在地板上,同时肩膀上撒下一片片白雪来。他吸溜一下鼻子,走出去了。随后女孩看见从“包袱”的中部钻出两只小小的手,举到上边,生气地解开一大堆头巾、围巾、披巾。起初地板上掉下一块大披巾,后来又掉下一顶风帽,再后掉下一块白色的针织头巾。这个过路的女人卸掉头上戴着的种种东西,再脱下肥大的外套后,她的外形就顿时缩小一半。现在她身上穿一件灰色长大衣,钉着大纽扣,衣袋鼓鼓囊囊。她从一个衣袋里取出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不知什么东西,又从另一个衣袋里取出一长串钥匙,漫不经心地随手一丢,惊得睡熟的男人打一个冷战,睁开眼睛。他呆瞪瞪地往两旁看一会儿,仿佛不明白他是在什么地方似的,随后摇一下头,走到墙角边坐下。……过路的女人脱掉了大衣,因而外形又缩小一半,然后脱下棉绒的长靴,也坐下来。
现在她再也不像包袱了。原来她是个矮小清瘦的黑发女人,年纪二十上下,身子细得像条蛇,生着白净的鹅蛋脸和卷曲的头发。她的鼻子长而尖,下巴也长而尖,睫毛挺长,嘴角却尖,由于处处都尖,她脸上也就显得带点凶相。她穿着紧身的黑色连衣裙,领口上和袖口上镶着大量花边,臂肘尖尖的,粉红色的小手指很长,因而她的模样很像中世纪英国贵妇的肖像。她脸上那种严肃而聚精会神的表情越发加强了这种相似。……
黑发女人环顾整个房间,斜起眼睛瞧一下男人和女孩,耸了耸肩膀,移到窗子跟前坐下。潮湿的西风刮得乌黑的窗子发抖。大片雪花白茫茫的,落在窗玻璃上,可是立刻被风刮走,不见了。野蛮的音乐越发强烈了。……
经过长久的沉默以后,女孩忽然翻一个身,开口说话了,气愤地咬清每个字的字音:
“主啊!主啊!我多么不幸!比所有的人都不幸呀!”
男人站起来,迈着负疚的碎步往女孩那边走过去,这样的步态跟他魁梧的身材和大胡子却完全不相称。
“你没睡着吧,小乖乖?”他用抱歉的口气问,“你要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我肩膀痛!爸爸,你这个人真不好,上帝会惩罚你!你等着瞧吧,会惩罚你的!”
“我的好孩子,我知道你肩膀痛,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小乖乖?”男人用喝醉酒的丈夫对严厉的妻子道歉的口吻说,“你,萨霞,是因为路上辛苦才肩膀痛的。明天我们到了目的地,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明天,明天……你天天跟我说明天。我们还要走二十天呢!”
“可是,小乖乖,爸爸用人格担保,明天我们一准会到。我从没说过谎话,不过要是暴风雪挡路,那就不能怪我了。”
“我再也受不住了!我办不到,办不到了!”
萨霞使劲踢蹬腿,弄得满房间响起她那尖利刺耳的哭号声。她父亲摆一摆手,茫然失措地瞧着黑发女人。那一个就耸了耸肩膀,迟疑不决地走到萨霞跟前。
“你听我说,亲爱的,”她说,“何必哭呢?不错,肩膀痛是不好受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您瞧,小姐,”男人很快地讲起来,仿佛为自己辩白似的,“我们有两夜没睡,一直坐着糟糕的马车赶路。是啊,当然,她生病和心烦都是自然的。……再加上,您要知道,我们碰上个喝醉酒的马车夫,我们的一口箱子被人偷去了……风雪又始终不停,可是,小姐,哭有什么用呢?不过,这么坐着睡觉却使得我劳乏,我像喝醉了似的。真的,萨霞,就是你不闹,也已经叫人难受得恶心了,可是你还要哭!”
男人摇着头,挥一下手,坐下来。
“当然,你不该哭,”黑发女人说,“只有小娃娃才哭。要是你痛,亲爱的,那就应该脱掉衣服睡觉。……我来给你脱!”
等到女孩脱掉衣服,安静下来,沉默就又来了。黑发女人在窗旁坐下,纳闷地瞅着小饭铺的这个房间、圣像、火炉。……不论是房间,还是生着大鼻子、穿着男孩的短衬衫的女孩和女孩的父亲,分明都使她暗自纳罕。那个奇怪的男人坐在墙角边,神思恍惚,像个醉汉,瞧着两旁,伸出手掌来揉脸。他沉默不语,着眼睛。瞧着他那负疚的神态,人家很难断定他马上就会开口讲话。然而他却首先开口了。他摩挲着膝头,清一下喉咙,微微一笑,说:
“这是一出喜剧,真的。……我瞧啊瞧的,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是啊,命运把我们打发到这个不像样的小饭铺里来,搞的是什么名堂呀?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有的时候,生活会干出翻跟头之类的把戏,惹得你瞧着只能莫名其妙地眼。您,小姐,要走远路吗?”
“不,不远了,”黑发女人回答说,“我们的庄园离这儿有二十俄里光景,我从那儿出来,要到我们的一个农庄上去找我的父亲和哥哥。我姓伊洛瓦依斯卡雅,那个农庄就叫伊洛瓦依斯科耶,离这儿大约有十二俄里远。多么糟糕的天气!”
“再糟也没有了!”
瘸腿的男孩走进来,把一个新烛头插在香膏罐里。
“你,孩子,给我们烧个茶炊吧!”男人对他说。
“现在还有谁喝茶?”瘸腿的学徒笑嘻嘻地说,“望弥撒以前喝茶是有罪的。”
“没关系,孩子,反正入地狱,遭火烧的不是你,是我们。……”
喝茶的时候,两个新相识攀谈起来。伊洛瓦依斯卡雅这才知道跟她谈话的人名叫格利果利·彼得罗维奇·里哈烈夫,也就是邻县首席贵族里哈烈夫的亲弟弟,本人原先也是地主,然而“早已破产”了。然后里哈烈夫听伊洛瓦依斯卡雅说起,她叫玛丽雅·米海洛芙娜,她父亲有大宗田产,然而掌管家业的却只有她一个人,因为她父亲和哥哥懒得管事,无忧无虑,只喜欢养猎狗。
“我父亲和哥哥住在田庄上,很是孤单,”伊洛瓦依斯卡雅说着,活动她的手指头(她谈话的时候有个习惯,喜欢在她的尖脸前边晃动手指头,每说完一句话就伸出尖尖的小舌头舔一下嘴唇),“他们,这两个男人,都是无忧无虑的人,就是自己的事也不肯动一下手指头。我想不出,开斋的时候有谁弄东西给他们吃!我们的母亲不在了,我们的仆人又不中用,我不在,他们就连一块桌布也铺不好。现在父亲和哥哥的处境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他们在那儿没法开斋,我却不得不在这儿坐一夜。这真是莫名其妙!”
伊洛瓦依斯卡雅耸了耸肩膀,呷一口茶,说:
“某些节日有一种特别的意味。每到复活节、三一节、圣诞节,空中自有特别的气氛。就连不信神的人也喜欢这些节日。比方说,我哥哥平时口口声声说没有神,可是一到复活节,他总是头一个跑去做晨祷。”
里哈烈夫抬起眼睛瞧着伊洛瓦依斯卡雅,笑起来。
“人们口口声声说神是没有的,”伊洛瓦依斯卡雅也笑起来,继续说,“可是,请您告诉我,有名的作家、学者,总之聪明人,为什么到了晚年总是信神呢?”
“凡是青年时期不善于信仰的人,小姐,哪怕他是个大作家,到了老年也还是不会信仰什么的。”
从咳嗽声听来,里哈烈夫的说话声该是男低音,然而这当儿,他大概害怕说话声太响,或者因为过于拘谨,他却用次中音说话。他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说:
“我是这么理解的:信仰是一种精神的能力。它跟才能一样,是与生俱来的。我凭自己,凭我这辈子见过的那些人,凭我周围发生过的种种事情来判断,这种能力是俄国人个个都有的,而且达到了极高的水平。俄国的生活就是连绵不断的一系列信仰和热衷,至于无信仰和否定,那么,不瞒您说,俄国人至今还没有领教过呢。如果俄国人不信神,那就等于说他信仰别的东西。”
里哈烈夫从伊洛瓦依斯卡雅手里接过茶杯,一口气喝下半杯,继续说:
“我来跟您谈一谈我自己吧。大自然在我的灵魂里放进一种异乎寻常的信仰能力。我这半辈子……这话不要在晚上说才好……一直是无神论者和虚无主义者,然而我有生以来没有一个钟头没有信仰。一切才能照例都在人很小的时候显出来,所以我的信仰能力也是当我还在桌子底下走来走去的时候就表现出来的。我母亲喜欢叫孩子多吃东西,她每次给我吃饭,总是说:‘吃吧!人生在世第一要紧的是吃汤!’我相信了,就一天喝十次汤,像鲨鱼那样吞下去,喝得我大倒胃口,几乎昏厥过去。保姆常讲神话,于是我相信家神,相信树精,相信各种妖魔鬼怪。我常在父亲那儿偷点升汞,把它撒在蜜糖饼干上,送到阁楼上去,您知道,这是要让家神吃了死掉。等到我学会读书,看懂我读的书的时候,那就更起劲了!我一会儿要跑到美洲去,一会儿要入伙做强盗,一会儿要进修道院去修行,一会儿雇些孩子来为信奉基督而鞭笞我。请注意,我的信仰总要见之于行动,不是光想想的。既然我要跑到美洲去,那就不是一个人去,而是劝一个跟我同样的傻瓜一块儿去,临到在城外冻得要死,而且挨了一顿打,我反而挺高兴呢。既然我入伙去做强盗,就一定给人打得鼻青眼肿才回来。您瞧,多么不安宁的童年啊!等到家里把我送进中学,我在那儿学到各种真理,例如地球绕着太阳旋转,或者白色不是白的,而是由七种原色合成的,我听得头都昏了!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时而想到约书亚能使太阳停留,时而想到母亲以先知伊利亚的名义否定避雷针,时而想到父亲对我了解的真理漠不关心。可是我的新知识鼓舞着我。我在家里,在马房里像着了魔似的走来走去,宣扬我的真理,为人们的愚昧心惊胆战,痛恨那些认为白色只是白色的人。……不过,这都是小事,都是孩子气的行径。所谓严肃的、成人的热衷是从我进大学开始的。您,小姐,进学校念过书吧?”
“我在诺沃切尔卡斯克城的顿河贵族女子中学里念过书。”
“那么没念过高等学校?这样看来,您不知道学问是什么东西。各种学问,把世界上所有的学问统统算在内,都有一个同样的特点,缺了它,任何学问都会毫无意义,那就是追求真理!每一门学问,哪怕是生药学之类,其目的也不在于追求利益,不在于追求生活上的便利,而在于追求真理。了不起啊!您着手研究某种学问,首先使您震惊的是它的开端。我跟您说吧,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一门学问的开端更吸引人,更宏伟,更震动人,更能使人透不过气来的了。一开头,您刚听过五六堂课,最灿烂的希望就已经使得您精神抖擞,您就觉得自己成为真理的主人了。我呢,就把我自己毫无私心地、满腔热情地献给各种学问,就像献给心爱的女人一样。我成了它们的奴隶,除了它们以外,我不愿意承认另外还有什么太阳。我日日夜夜埋头钻研,死背强记,硬啃书本,见到有人为个人目的利用科学,就痛哭失声。不过我入迷不算久。问题在于每一门学问固然有开端,可是简直没有结尾,犹如循环小数一样。动物学发现三万五千种昆虫,化学发现六十种元素。将来这些数字后边即使加上十个零,动物学和化学离着结束也仍旧会像现在这样遥远,当代的全部科学工作恰好就在于扩大数字。我正是在发现第三万五千零一种昆虫,却没感到满足的时候才领悟这个道理的。是啊,不过我也没有绝望,因为不久就有新的信仰把我抓住了。我一头扎进虚无主义以及它的宣言、黑分派和诸如此类的玩意儿里去了。我到民间去,在工厂做工,当润滑工人,做纤夫。后来我走遍俄国,阅历了俄国生活,就变成这种生活的热烈崇拜者了。我热爱俄罗斯民族,爱得心都痛了。我热爱而且相信它的上帝、语言、创作。……如此等等。有一个时期我成了斯拉夫派,常写信去打搅阿克萨柯夫。我做过乌克兰派,研究过考古学,收集过民间创作的优秀作品。……我对各种思想、人物、事件、地点都入过迷……一刻也没有间断过!五年前我致力于否定私有财产,我最近的信仰是勿抗恶。”
萨霞断断续续地叹着气,身子开始活动。里哈烈夫站起来,向她那边走去。
“我的好孩子,你想喝茶吗?”他温柔地问道。
“你自己去喝吧!”女孩粗鲁地回答说。
里哈烈夫窘住了,迈着负疚的步伐走回桌旁。
“这样看来,您生活得很快活,”伊洛瓦依斯卡雅说,“有许多事情可以回忆呢。”
“嗯,是啊,在坐着喝茶,有一个好同伴可以谈天的时候,倒是挺快活的,不过您不妨问一声,我为这种快活付出过多大的代价。我的生活称得上丰富多彩,可是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呀?要知道,小姐,我不是像德国哲学博士那样信仰,不是装模作样,我也不是在沙漠里生活,我的每一种信仰都使我疲于奔命,焦头烂额哟。您自己来下断语吧。原先我很富裕,跟我的哥哥一样,可是如今却成了叫花子。在那些昏天黑地的入迷岁月里,我既花光了自己的财产,又花光了妻子的财产,还花掉别人很多钱。现在我四十二岁,老年近在眼前了,我却无家可归,就像黑夜里车队丢下的一条狗。我一生一世从没领略过什么叫安宁。我的灵魂不断地苦恼,我甚至为各种希望痛苦。……我干种种繁重杂乱的工作,累得筋疲力尽,我忍饥受寒,我坐过五次监狱,我步履艰难地走遍阿尔汉格尔斯克省和托博尔斯克省,……回想起来都心痛哟!我生活过,可是在那些昏天黑地的岁月里并没有感觉到我在生活。信不信由您,我记不起随便哪年春天的情景,也从没留意过我的妻子怎样爱我,我的孩子们怎样诞生。我还能给您讲些什么呢?我驱使一切爱我的人遭到不幸。……喏,我的母亲已经为我悲伤了十五年,我那些高傲的弟兄不得不为我痛心,脸红,低头,花钱,到头来痛恨我就跟痛恨毒药一样。”
里哈烈夫站起来,又坐下去。
“如果仅仅是我自己不幸,我倒要感谢上帝了,”他没瞧着伊洛瓦依斯卡雅,继续说,“每逢我想起在那些入迷的岁月我常常做出荒唐的事,背离真理,不公平,残酷,危害别人,我个人的不幸倒显得无足轻重了!那些我应当热爱的人,我常常多么痛恨而且藐视啊,反过来,有些应该痛恨而且藐视的人,我却常常热爱。我变过一千次心。今天我信仰,膜拜,可是明天我却像胆小鬼似的躲开我今天的神和朋友,逃之夭夭,只好忍气吞声地听着人家在背后骂我坏蛋。只有上帝才看见我怎样常常为我的入迷害臊得哭泣,咬我的枕头。我有生以来一次也没故意说过谎话,做过坏事,然而我的良心却不清白!小姐,我甚至不能夸口说我的良心没有承担过害死人命的罪孽,因为我的妻子就是看不惯我的胡闹,在我眼前憔悴而死的。是的,我的妻子!您听我说,目前,在我们的社会生活里,盛行着两种对待女人的态度。有些人测量女人的颅骨,打算证明女人比男人低下。他们寻找女人的缺点,以便嘲笑她们,在她们眼里显出男人高明,为男人的兽性辩护。另一些人却竭尽全力把女人提高到自己水平上来,也就是逼她们背诵三万五千种昆虫,照男人所说和所写的那样说些和写些蠢话。……”
里哈烈夫的脸阴沉下来。
“我告诉您说吧,女人素来是而且将来也还会是男人的奴隶,”他用男低音讲起来,伸出拳头捶一下桌子,“女人是又柔又软的蜡,男人要把她捏成什么样,就总能捏成什么样。主啊,我的上帝,为了男人所热衷的无聊事情,女人往往不惜剪短头发,抛弃家庭,死在异乡啊。……女人为种种思想牺牲自己,可是其中没有一个是女人的思想。……舍己为人、忠心耿耿的奴隶!我没量过颅骨的大小,我是根据沉痛辛酸的经验说这种话的。如果我有机会把我所热衷的事情告诉她们,那么就连最高傲、最有主见的女人也会不假思索地跟着我走,问也不问一声,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我曾经把一个修女改造成虚无主义者,后来我听说,她开枪打死一个宪兵。我的妻子在我漂泊期间一分钟也没离开过我,并且像风向标似的,随着我改变入迷的对象,也改变她的信仰。”
里哈烈夫跳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至高无上的奴性啊!”他把两只手合在一起,说,“女人生活的高尚意义恰好就在于此!我跟女人交往的整个时期,在我头脑里积累下种种杂乱无章的印象,可是其中像经筛子筛过那样保留在我记忆里的,却不是思想,不是聪明的话语,不是哲学,而是这种异乎寻常的对命运百依百顺的态度,这种不同凡响的宽恕一切的善心。……”
里哈烈夫握紧拳头,呆望着一个地方出神,脸上现出热烈而紧张的表情,仿佛在推敲每个字眼似的,从咬紧的牙关里吐出他的话来:
“……以及这种……这种宽宏大量的坚忍精神,彻头彻尾的忠诚,心灵的诗。……生活的意义恰好就在于这种毫无怨言的殉道精神,在于这种能把顽石也泡软的眼泪,在于这种宽恕一切的无限热爱,这种热爱给混乱的生活带来光明和温暖。……”
伊洛瓦依斯卡雅慢慢地站起来,往里哈烈夫跟前迈出一步,定睛瞅着他的脸。凭他睫毛上闪着的泪光,凭他颤抖而热烈的声调,凭他脸颊上的红晕,她看得清楚:女人并不是偶然出现的话题,也不是简单的话题。女人是他新近着迷的对象,或者按他的说法,新的信仰对象!伊洛瓦依斯卡雅生平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着迷的、热烈信仰的人。他不住做手势,眼睛闪闪发光,依她看来,就跟发了狂,着了魔一样,然而他眼睛的光芒、他的话语、他整个魁梧身材的动作,却显得那么优美,她连自己也没理会,竟在他面前站住,像生了根似的,热情洋溢地瞧着他的脸。
“您就拿我的母亲来说吧!”他讲道,向她伸出手去,做出恳求的脸色,“我毒害了她的生活,而且按她的看法,我败坏了里哈烈夫家族的门风,我给她带来了只有最恶毒的敌人才能带来的那么多祸害,可是,怎么样呢?我的弟兄常给她几个小钱供她在教堂里买圣饼,做祈祷用,她呢,却按捺住她的宗教感情,把那些钱攒起来,悄悄地打发人送给她那不成器的格利果利!单是这件小事就远比一切理论、聪明的话语、三万五千种昆虫更强有力地教育和提高人的灵魂!这样的例子我可以给您举一千个。喏,就拿您来说!外边是暴风雪,黑夜,您呢,却坐着雪橇赶到您哥哥和父亲那边去,为的是在节日用您的照拂使他们感到温暖,其实,说不定,他们并没想念您,把您忘记了。您等着瞧吧,您爱上一个人,就会跟着他到北极去。您会去的,不是吗?”
“是的,如果……我爱他的话。”
“说的就是啊!”里哈烈夫高兴地说,甚至顿一下脚,“真的,我跟您认识,高兴极了!我的命运太好,我总是遇见好人。不论哪一天我都能结识这种人,为这种人我简直甘愿献出我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好人远比坏人多。您看怪不怪,我和您已经开诚相见,掏出心来谈话了,就跟相识了一百年似的。我跟您说吧,有的时候一个人克制自己十年之久,沉默寡言,不愿意向朋友和妻子倾吐衷曲,可是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军事学校的学生,却把心里的话都对他倒出来了。我还只是第一次荣幸地跟您见面,可是我却直言不讳地向您讲出我心底里的话,在这以前,我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这是什么缘故呢?”
里哈烈夫搓着手,快活地微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又讲起女人。这当儿教堂里打起钟来,召人去做晨祷。
“主啊!”萨霞哭起来,“他说个没完,不容人睡觉!”
“啊,对了!”里哈烈夫醒悟过来说,“这怪我不好,小乖乖。你睡吧,睡吧。……除了她,我还有两个男孩,”他小声说,“他们,小姐,都在伯父家里住着,这一个呢,缺了父亲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她难过,抱怨,可是缠住我不放,就跟苍蝇见了蜜似的。我,小姐,唠叨得太多,恐怕您也该休息了。我给您铺床,可以吗?”
他没等她许可,就把那件湿外套抖搂一下,在长凳上铺开,毛皮朝上,然后把丢在那里的披巾和头巾收集在一处,把大衣卷成筒状,当作枕头。他默默地做着这些事,脸上现出卑顺的崇敬神情,倒好像他手里摆弄的不是女人的衣物,而是圣器的碎片似的。他全身露出负疚而困窘的神态,仿佛他在一个弱女子面前为他的身量和力气觉得难为情似的。……
等到伊洛瓦依斯卡雅躺下,他就熄掉蜡烛,在火炉旁边的矮凳上坐下。
“是啊,小姐,”他小声说,点上一支粗纸烟,把烟雾喷到火炉里,“大自然赐给俄国人异乎寻常的信仰能力、追根究底的智慧、苦思冥想的才能,然而这些东西一碰到闲散、懒惰以及轻率的幻想,就都粉碎了。……真的,小姐。……”
伊洛瓦依斯卡雅惊奇地瞅着黑暗,只看得见圣像上面的一块红光和里哈烈夫脸上闪烁着的炉中火光。黑暗、钟声、风雪的怒号、瘸腿的学徒、抱怨的萨霞、不幸的里哈烈夫以及他那番话,统统混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的印象,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在她心目中显得光怪陆离,充满奇迹和魅力。刚才听到的一番话还在她耳朵里响着,人类的生活,依她看来,就跟一篇优美的、饶有诗意的、没有结局的神话似的。
庞大的印象越变越大,使得她的知觉越来越模糊,终于把她送进了睡乡。伊洛瓦依斯卡雅睡着了,不过仍旧看见长明灯和大鼻子,一块红光在那鼻子上跳动。
她听见哭声。
“亲爱的爸爸,”孩子的声音温柔地恳求说,“我们回到伯父家里去吧!那儿有圣诞树!斯捷巴和柯里亚也在那儿呢!”
“我的小乖乖,我有什么办法呢?”男人用男低音柔声劝说道,“你要明白我的话才好!是啊,要明白才好!”
孩子的哭声外,又添上了男人的哭声。在风雪的怒号声中,这种人类悲伤的声音飘进姑娘的耳朵里,像是富于人情味的美妙音乐,使她听得心醉神迷,禁不住也哭了。随后她听见那巨大乌黑的阴影悄悄走到她跟前来,拾起掉下地的披巾,盖在她的腿上。
后来,有一种奇怪的喊叫声把伊洛瓦依斯卡雅惊醒了。她跳起来,惊奇地看一下周围。窗子有半截埋在雪里,蓝色的曙光隔着窗子照进来。房间里满是灰白色的昏光,从中清楚地显出火炉、睡熟的女孩、纳斯尔-厄丁的轮廓。火炉和长明灯都熄了。从敞开的门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小饭铺的大房间以及那儿的柜台和桌子。有一个人,长着一张呆板的、茨冈人的脸,站在大房间中央,睁着惊讶的眼睛,脚下是一摊溶化的雪水,手拿一根木杖,上边有一颗大红星。一群小男孩在他四周站着,纹丝不动,像是些塑像,身上沾满雪。星光照透红纸,染红了他们的湿脸。这群人扯开嗓子唱歌,歌声杂乱,伊洛瓦依斯卡雅只听清其中的一段歌词:
喂,你啊,年轻的后生,
拿起你的利刃,
我们要杀死,杀死那犹太人,
那可悲的子孙。……
里哈烈夫在柜台旁边站着,动情地瞧着那些歌手,微微顿着脚打拍子。他看见伊洛瓦依斯卡雅,就满面笑容,走到她跟前。她也微笑。
“过节好!”他说,“我看见您睡得挺香。”
伊洛瓦依斯卡雅瞧着他,没有说话,仍旧微笑。
经过昨晚的谈话后,他在她的眼里就不再是高身量,宽肩膀,却显得矮小了,犹如一艘极大的轮船在我们听说它漂洋过海以后,就显得小了一样。
“好,现在我该上路了,”她说,“应当穿外衣了。那么请您告诉我,您现在要到哪儿去?”
“我?先到克里努希基火车站,坐火车到谢尔吉耶沃,再从谢尔吉耶沃坐马车,走四十俄里,到一个煤矿去,那是一个蠢货,沙希科夫斯基将军的产业。我的弟兄们给我在那儿谋到了总管的职位。……我要去挖煤了。”
“请您容我说一句,我知道这个矿场。沙希科夫斯基就是我的舅舅。可是……您到那儿去干什么?”伊洛瓦依斯卡雅问道,惊讶地瞅着里哈烈夫。
“去做总管。管理矿场。”
“我不明白!”伊洛瓦依斯卡雅耸着肩膀说,“您要到矿上去。可是要知道,那儿是光秃秃的草原,没有人烟,乏味极了,您连一天也待不下去!煤质很差,谁也不买,而且我舅舅是个狂徒,暴君,破了产。……您连薪水都会拿不到!”
“那也没关系,”里哈烈夫不在乎地说,“能到矿上工作,也就该谢天谢地了。”
伊洛瓦依斯卡雅耸着肩膀,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说,她的手指在她的脸前晃动,“这不行,而且……而且这是胡来。您要明白,这……这比流放都不如,那是一座埋葬活人的坟墓呀!唉,主啊,”她激昂地说着,走到里哈烈夫跟前,在他笑吟吟的脸前晃动手指头,她的上嘴唇发颤,她那尖脸惨白,“喏,您设想一下光秃秃的草原和孤独吧。在那儿,要谈话都找不到人,而您却对女人入了迷!矿场和女人可是两不相干的!”
伊洛瓦依斯卡雅忽然为她的激昂害臊,就转过身离开里哈烈夫,走到窗子跟前。
“不行,不行,您不能到那儿去!”她说着,伸出手指在窗玻璃上很快地划来划去。
她不但凭她的灵魂,甚至也凭她的后背,领会到她身后站着一个无限不幸、走投无路、被大家所抛弃的人;他呢,仿佛没有感到他的不幸,仿佛昨夜哭泣的不是他似的,眼睛瞧着她,温和地微笑。他还不如继续哭泣的好!她激动得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次,然后在墙角边站住,沉思不语。里哈烈夫在说话,可是她没听见。她背对着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在手里揉搓很久,回头看一眼里哈烈夫,却涨红脸,把那张钞票塞到他的衣袋里去了。
门外响起了马车夫的说话声。伊洛瓦依斯卡雅一言不发,带着聚精会神的严峻脸色开始穿外衣。里哈烈夫帮她穿,快活地唠叨着,可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担那样压在她的心上。听不幸的人或者垂危的人说俏皮话,是不会让人高兴的。
等到活人终于变成不定型的包袱,伊洛瓦依斯卡雅就最后看一眼“客房”,沉默地站一会儿,慢腾腾地走出去。里哈烈夫也出去送她。……
外边,上帝才知道是什么缘故,冬季仍然在逞威。软绵绵的大雪片像整团整团的白云,在地面上旋转,无休无止,总也找不到安身之处。马匹、雪橇、树木、拴在木柱上的公牛,都是白的,仿佛生了一身柔软的绒毛。
“好,求上帝保佑您,”里哈烈夫把伊洛瓦依斯卡雅搀上雪橇,喃喃地说,“别记住我的坏处。……”
伊洛瓦依斯卡雅没有开口。等到雪橇开动,绕过大雪堆走去,她却回过头来看一眼里哈烈夫,露出那么一种神情,好像有话要跟他说。那一个就跑到她跟前去,可是她什么话也没说,光是隔着长睫毛看他一眼,睫毛上挂着细小的雪花。……
不知是他那敏感的灵魂果真能够领会这种目光呢,还是他的想象力也许欺骗了他,总之他忽然觉得,只要再说上两三句优美而有力量的话,那个姑娘就会体谅他的失意、苍老、苦难,不假思索地跟着他走去,问也不问一声。他伫立很久,就像在地里生了根一样,瞧着雪橇的滑木留下的痕迹。雪花纷纷落到他的头发、胡子、肩膀上来。……不久,滑木的痕迹消失了,他本人浑身是雪,看上去像是白皑皑的悬崖,可是他的眼睛仍然在雪片的云雾里寻找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