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诗班歌手
调解法官接到从彼得堡寄来的一封信,经他一张扬,就传开了一个消息,说是本地的地主,弗拉基米尔·伊凡内奇伯爵,不久要回到叶弗烈莫沃村来。至于他什么时候到达,就不得而知了。
“他悄悄地来,跟夜里的贼一样,”库兹玛神甫说,他是个身材矮小、白发苍苍的教士,穿着紫色圣衣。“要是他来了,贵族们和其他的上等人就会把此地挤得水泄不通。所有的邻居都会赶来。那么,你……那个……加把劲吧,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我衷心地要求你。……”
“我有什么办不到的!”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说,皱起眉头。“我自己的事我会办好。只要我的仇人把祷告词念得有腔有调就成。只怕他故意捣乱。……”
“得了,得了……我会去央求助祭……我会去央求他。……”
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是叶弗烈莫沃村三圣教堂的诵经士。同时他又在学校里教男孩们唱宗教歌曲和世俗歌曲,为此每年从伯爵账房里领六十卢布。学校里的男孩由于请他教歌,就必须在教堂里歌唱。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步态庄重,剃光的肥脸犹如奶牛的乳房。他体格匀称,生着双层下巴,与其说像教堂低级职员,不如说像官场中官阶颇为不小的人。然而有些事却使人看着奇怪:他这个体格匀称和气度庄严的人,竟然在大主教面前跪下去,匍匐行礼。有一次他同助祭叶甫拉木彼·阿甫季耶索夫发生一场极其严重的争吵,事后听从监督司祭的吩咐,竟然在地下跪了两小时。论他的仪表,威严在他倒比屈辱更合适。
由于传说伯爵就要光临,诵经士每天早晨和傍晚都举行合唱练习。合唱练习在学校里举行。这种练习不大妨碍学校的工作。每到练唱时间,教员谢尔盖·玛卡雷奇就指定学生们习字,他自己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参加合唱,唱男高音。
合唱练习是这样进行的:房门砰的一响,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擤着鼻涕,走进教室里来。童声高音歌手和童声中音歌手本来挨课桌坐着,这时候就声音嘈杂地慢慢走过来。男高音歌手和男低音歌手早已在院子里等着,现在一齐走进来,不住顿脚,像马似的。他们各就各位。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挺直身子,做出要大家静下来的手势,然后敲响音叉。
“朵朵梯朵朵。……朵米索多!”
“阿阿阿……门!”
“慢调……慢调。……再唱一回。……”
唱完《阿门》就是大祈祷歌《上帝保佑》。所有这些歌大家早已学会,唱过一千次,滚瓜烂熟,如今只是随便唱一下,装装门面而已。大家唱得懒洋洋,心不在焉。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平静地挥着手,时而随男高音唱,时而又随男低音唱。一切都平平稳稳,没什么趣味。……可是唱《天使颂歌》之前,整个唱诗班忽然开始擤鼻涕,咳嗽,使劲翻乐谱。指挥转过身去,背对唱诗班,开始调理小提琴的琴弦,脸上现出神秘的神情。这种准备工作大约要用两分钟。
“你们站好。看清乐谱。……男低音,你们唱得不要太用力……要柔和点。……”
他们选定包尔特酿斯基的《天使颂歌》第七号。随着约定的手势,顿时四下里一片肃静。大家的眼睛盯住乐谱,童声高音歌手张开嘴。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慢慢地放下胳膊。
“轻柔……轻柔。……乐谱上不是写着‘轻柔’吗?……轻一点,轻一点!”
“……天……天……使……”
每逢应该唱得轻柔的时候,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和善亲切的神情,就好像梦见了上等冷荤菜似的。
“强音……强音!使劲点!”
临到应该唱强音,指挥的肥脸上就现出强烈的惊吓,甚至恐惧的神情。
《天使颂歌》唱得很好,好到连小学生都停住习字,只顾看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的动作了。人们在窗外停下来。看守人瓦西里走进教室里,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拿着菜刀,侧耳倾听。库兹玛神甫出现了,仿佛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脸上现出操心的神情。……唱完《让我们丢开烦恼》后,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擦干额头上的汗,神情激动地走到库兹玛神甫跟前。
“我就是不懂,库兹玛神甫!”他说,耸一耸肩膀,“为什么俄国人没有脑筋呢?我不懂,叫上帝惩罚我吧!他们都是完全没受过教育的人,你怎么也弄不清楚他们喉咙里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嗓子呢,还是什么别的内脏?你的嗓子是让东西卡住了还是怎么的?”他转过脸对酒店老板的弟弟,男低音歌手根纳季·谢米切夫说。
“怎么了?”
“你的嗓子像个什么东西?呱啦呱啦,就跟一口锅似的。恐怕昨天你又喝醉了吧?一定是这样!你嘴里冒出来的气味就跟酒馆里一样。……哎哎!老弟,你是个乡巴佬!你是个大老粗!要是你跟那些乡巴佬在酒馆里鬼混,那你还能做什么歌手?哎,你呀,是条蠢驴,老弟!”
“罪过,老弟,罪过……”库兹玛神甫喃喃地说,“上帝是什么都看见的……看得清清楚楚。……”
“你对唱歌一点也不懂,那是因为你脑子里只有白酒,没有上帝,你这个少有的蠢货。”
“你别发脾气,别发脾气……”库兹玛神甫说,“你别冒火。……我去央求他。”
库兹玛神甫就走到根纳季·谢米切夫面前,开口央求他说:
“你这是何苦?你,那个,心里要明白。唱歌的人应当戒酒,因为他的嗓子,那个……是娇嫩的。”
根纳季搔脖子,斜起眼睛瞧着窗子,好像这些话不是对他说的。
《天使颂歌》唱完后,大家唱《我信仰》,后来又唱《公正合理》,唱得有感情,平稳,照这样一直唱到《我们在天上的父》。
“依我看来,库兹玛神甫,”指挥说,“普通的那首《我们在天上的父》比乐谱上的好。在伯爵面前应当唱普通的那首。”
“不,不。……唱乐谱上的那首吧。因为伯爵在京城里做祷告,只会听到乐谱上的那首,不会听到别的。……恐怕在那儿唱诗班里用的乐谱,老兄,还跟这里不一样呢!”
《我们在天上的父》唱完后,大家又咳嗽,擤鼻涕,翻乐谱。最困难的工作,大合唱,马上就要开始了。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教两支歌:《谁是伟大的上帝》和《全世界的荣耀》。哪支歌学得好,就在伯爵面前唱哪支。临到大合唱,指挥的劲头来了。他那和善的神情不时被惊恐所代替。他挥手,活动手指头,耸动肩膀。……
“强音!”他嘟哝道,“平调!放松……放松!唱呀,蠢材!男高音,你们没唱好!朵朵梯朵朵。……索……西……索,你这个笨脑瓜!‘伟大!’男低音,唱‘伟……伟……大……’”
他的提琴弓子在唱错的童声高音和童声中音歌手的头上和肩膀上不住敲打。他的左手不时伸出去拧小歌手的耳朵。有一次他甚至昏了头,弯着大拇指在男低音歌手根纳季的下巴上弹了一下。可是那些歌手没哭,也没为挨打而生气,因为他们意识到他们执行的任务十分重大。
大合唱后,沉默了一分钟。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冒着汗,红着脸,筋疲力尽地在窗台上坐下,用他那对没光彩的、疲倦的、然而又得意的眼睛打量在场的人。使他大为不满的是,他在听众中瞧见了助祭阿甫季耶索夫。助祭是个高大壮实的汉子,生着红彤彤的麻脸,头发里夹着一根干草。他站在那儿,胳膊肘倚在炉台上,脸上现出鄙夷的冷笑。
“行啊,唱吧!唱那些乐谱吧!”他用深沉的男低音嘟哝说,“伯爵才要听你那些歌呢!按乐谱唱也好,不按乐谱唱也好,他才要听呢。……因为他是个不信神的人啊。……”
库兹玛神甫惊慌地往四下里看,摇摇手指头。
“得了,得了……”他小声说,“别说了,助祭。……我求求你。……”
大合唱后,他们唱《让我们的口充满赞美》,练唱就到此结束。歌手们走散,到傍晚再聚在一起练唱。天天都这样。
一个月过去,又一个月过去了。……
庄园总管也已经接到通知,说伯爵不久就要来了。于是老爷家的窗上终于卸下扑满灰尘的鱼鳞板,叶弗烈莫沃村的人听见了走音的破钢琴的声音。库兹玛神甫面容憔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憔悴:究竟是因为兴奋呢,还是因为惊恐。……助祭走来走去,不住冷笑。
下一个星期六傍晚,库兹玛神甫走进指挥的住处。他脸色苍白,肩膀瘦削,紫色圣衣像是失去了光彩。
“刚才我到伯爵大人家里去过,”他结结巴巴地对指挥说,“他是个受过教育的老爷,有高超的思想。……可是,那个……真叫人痛心啊,老兄。……我说:‘请问,大人,明天您愿意几点钟敲钟做祷告?’他老人家对我说:‘随您的便。……不过,能不能做得快点,快点……不用唱诗班。’不用唱诗班!那个,你明白……不用唱诗班了。……”
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脸红得发紫。对他来说,再罚跪两小时也比听见这样的话轻松得多!他通宵没睡着。使他难过的,与其说是他的辛劳白费了,还不如说是阿甫季耶索夫今后要不住讥笑他,害得他走投无路。阿甫季耶索夫看见他伤心,暗暗高兴。第二天做祷告的时候,他始终轻蔑地斜起眼睛瞧着唱诗班的席位,那儿只有阿历克塞·阿历克塞伊奇孤零零一个人用男低音唱歌。助祭提着手摇香炉走过唱诗班席位的时候,叽叽咕咕说:
“按着乐谱唱呀,唱呀!加把劲唱呀!伯爵要赏给唱诗班一张红票子呢!”
做完弥撒后,指挥受了气,一肚子委屈,心里难过,走回家去。在家门口,脸色通红的阿甫季耶索夫追到他身边来。
“等一等,阿辽沙,”助祭说,“等一等,傻瓜,你别生气!倒霉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老兄,还有我呢!刚才做完祷告以后,库兹玛神甫走到伯爵跟前去,问他说:‘您觉得助祭的嗓子怎么样,大人?他的男低音可以说是尽善尽美,不是吗?’你猜伯爵怎么说?多承他恭维一番!他说:‘哇哇地嚷,那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人的嗓子,’他说,‘可不及人的智慧那么要紧。’这个彼得堡的能人啊!不信神的人总归是不信神的人!我们走吧,可怜的老兄,我们去喝他一盅酒,消消胸中的闷气!”
两个仇人就互相挽着胳膊,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