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的奴隶
“我们那条小河弯得像是一条小蛇,又好比锯齿。……它穿过荒野,曲曲折折,绕来绕去,仿佛断成几截似的。……你爬上山顶,往下一看,整条河全看得清楚,就像在你手心上。白天它仿佛一面镜子,夜里亮闪闪的好比水银。岸边长着芦苇,好像低下头瞅着河水。……好美呀!这儿是芦苇,那儿是绢柳,再过去是杨柳。……”
尼基佛尔·菲里莫内奇这样有声有色地讲着。他正在啤酒店里一张小桌子旁边坐着喝啤酒。他讲得津津有味,心里发热。……每逢他在讲话当中渲染一个特别富有诗意的地方,他那满是皱纹和刮光胡子的脸以及棕色的脖子就不住颤抖,痉挛起来。听他讲话的是女店员达尼雅,相貌俊俏,只有十六岁。她把胸脯抵在柜台上,用拳头支着脑袋,听得不住惊叹,脸色发白,连眼睛也不一下,如醉如痴地把每一个字都听进去。
尼基佛尔·菲里莫内奇每天傍晚都到啤酒店里来,同达尼雅谈天。他喜欢她,这是因为她是孤儿,还因为她那苍白和目光敏锐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平静的亲切神情。他喜欢谁就向谁倾吐他过去的种种秘密。他谈起天来照例从头讲起,也就是从描绘景物开始。他讲完景物就讲打猎,讲完打猎又讲他去世的主人斯文佐夫公爵的为人。
“他是个出名的人啊!”他讲到公爵说,“他有名,与其说是因为他家财豪富,田产很多,还不如说是因为他有那样的性格。他是个唐璜呢。”
“什么叫唐璜?”
“那意思是说他在对待女人方面是个了不得的唐璜。他就喜欢你们女人。他把全部家财都花在女人身上了。是啊。……当初我们在莫斯科住着,我们那家大饭店里楼上的人几乎全靠我们花钱养活呢。在彼得堡,我们跟冯·土西赫男爵夫人关系很深,他还跟她生过私生子。就是这个男爵夫人,有一天晚上打牌,把她的家当全输光了,打算自寻短见,可是公爵没让她了结她的生命。她生得漂亮,那么年轻。……她跟他混了一年,后来死了。……女人多么爱他呀,达尼雅!多么爱他呀!她们缺了他就没法活哟!”
“他漂亮吗?”
“哪儿的话。……他老了,不漂亮。……喏,达尼雅,您也会招他喜欢的。……他就喜欢这种身材瘦小、脸皮白净的。……您不要难为情。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呢?我一辈子也没说过假话,现在也没说假话。……”
然后尼基佛尔·菲里莫内奇开始描摹那些轻便马车、马、华丽的装束。……他对这一切都在行。随后他列举各种酒名。
“有些酒,一瓶就要卖二十五卢布呢。你喝上一小杯,你肚子里就不同了,好像你要活活地乐死了。……”
达尼雅最喜欢听的是安静的月夜的情景。……夏天,在苍翠的树林里,在花丛中,举行热闹的狂欢会。冬天呢,坐上雪橇,盖上暖和的毯子,像闪电那样飞驰而去。
“那些雪橇飞个不停,您就觉得月亮在奔跑似的。……妙极了!”
尼基佛尔·菲里莫内奇照这样讲了很久。一直要到小学徒吹熄大门上方的挂灯,把门外的招牌拿进啤酒店里来,他才结束。
冬天一个傍晚,尼基佛尔·菲里莫内奇喝醉了酒,在一道围墙底下躺着,受了寒。他被人送进医院里去。过了一个月他从医院里回来,在啤酒店里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听他讲话的姑娘。她不见了。
过了一年半,尼基佛尔·菲里莫内奇在莫斯科顺着特威尔街走动,要卖掉那件他穿旧的薄大衣。他遇见了他所喜爱的姑娘达尼雅。她脸上擦着白粉,身上穿得华丽,帽边往上卷得很高。她挽着一个戴高礼帽的老爷的胳膊往前走去,不知为一件什么事扬声大笑。……老人瞧着她,认出她来,就目送她走去,慢腾腾地脱掉帽子。他脸上掠过脉脉的温情,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啊,求上帝保佑她……”他小声说,“她真好。”
他戴上帽子,轻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