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魏晋南北朝小说
第一节 小说溯源
“小说”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外物篇》:“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这里的“小说”与“大达”对举,显然是指一些不合大道的琐屑言论,与我们今天的小说概念不同。东汉桓谭《新论》说:“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文选》江淹《李都尉从军》李善注引)开始肯定小说也是一种书面著作,使小说一词初步具有了文体学上的意义。其后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中有了“小说家”之称,并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把民间流传的奇事异闻、神话传说等看作小说,无疑又跨进了一步,较接近后来的小说了。
我国古代小说有一个漫长的形成过程,其源头可追溯到远古的神话和传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中国小说“探其本根,则亦犹他民族然,在于神话传说”。神话故事以神为中心,远古传说虽有现实人物为根据,但也往往被涂上神异的色彩,它们是我国志怪小说的最初源头。先秦典籍中记载神话传说较多的《山海经》和《穆天子传》,与托名东方朔的《神异经》、《十洲记》,以及托名班固的《汉武故事》、《汉武帝内传》等志怪小说,便有明显的承传关系。
然而,由于我国特殊的文化环境,远古神话不很发达,较零散。我国古代不仅没有产生汇集神话的鸿篇巨制,而且现存大多为较原始的神话,神的自然属性强而社会属性弱,不够成熟,因此很难像西方那样,直接成为叙事性文学的土壤。从远古神话传说这个源头到小说的正式形成之间,有一个中间环节,这就是中国特别发达的史传文学。
中国在秦汉以前,基本上是一种史官文化,史学著作数量多,包罗也极丰富。它不仅将古代哲学、文学、地理、博物、农医等门类纳入自己的体系,而且还搜罗、记载了大量的神话传说、灵怪异事。如《左传·昭公元年》载有高辛氏二子不合,上帝使之变成参商二星的神话,而《国语》则更多诬怪之语。把诡秘荒诞的神话与确凿可靠的历史事实融为一体,这是我国古代史书的一大特色。惟其如此,古代史书才成为后代志怪小说的孕育者,甚至成为后代小说的先导。同时,史学与文学,大体上都以人物、事件为中心,两者颇多相通之处。先秦历史散文如《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对于人物、事件已有较生动的记述;而《论语》、《孟子》、《庄子》、《晏子春秋》等先秦诸子散文,也多为对孔子、晏子、孟子、庄子及其门徒生平言行的纪实,带有一定的传记色彩。到太史公的《史记》开创“以人系事”的纪传体,更是运用多种艺术手段,通过复杂的事件来表现生动的人物形象,实际上已具备了叙事性文学的特征,这些都给魏晋小说提供了一定的经验。
《史记》之后,随着纪传体成为我国正史的主要体例,一大批杂史杂传也逐渐兴起。班固《汉书·艺文志》载小说十五家,共一千三百八十篇,鲁迅认为:“托人者似子而浅薄,记事者近史而悠缪。”(《中国小说史略》)《汉志》中所载,虽已散佚,但这类似子非子、近史非史的杂史杂传,我们仍可以看到。如陆贾的《楚汉春秋》(辑本),刘向的《新序》、《说苑》、《列女传》、《列士传》,韩婴的《韩诗外传》和袁康的《越绝书》、赵晔的《吴越春秋》等。这类作品不像正史那么严谨,大量采录奇闻轶事,并杂以虚诞怪妄之说,情节更曲折,描写更细致,颇富小说意味。显然,这些杂史、杂传,是我国史传走向小说的一种过渡形式。
魏晋南北朝是我国古代小说形成并逐渐繁荣的时期。这个时期的小说作品数量较多,内容丰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盛况。从内容看,大略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谈鬼神怪异的志怪小说;一类是记录人物轶闻琐事的轶事小说,或称“志人小说”。
第二节 志怪小说与《搜神记》
魏晋南北朝时期志怪小说的大量产生,除了上述文学自身的条件外,与当时社会上宗教迷信的盛行也有着必然的联系。战国晚期至西汉,方士神仙之说盛行,至东汉逐渐形成道教;而佛教亦渐入中土。汉末以来,社会动荡不安,战乱频仍。面对人生的种种磨难,人们或信佛教,以求精神上的解脱;或崇道术,妄想羽化登仙,长生不死。释道二教大行于世,而神鬼怪异之事,亦为人们所乐道。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当时有些志怪小说,就直接出自宗教徒之手,如道士王浮的《神异记》、佛教徒王琰的《冥祥记》等。而文人作品如张华《博物志》、干宝《搜神记》等,虽不同于直接的宗教宣传,但也大多相信“人鬼乃皆实有”,具有浓厚的迷信色彩。
释、道二教不仅刺激了志怪小说的兴起,同时还极大地影响着它的内容和形式。如葛洪《西京杂记》、王嘉《拾遗记》等,就多炼丹服药、长生久视、白日升天的内容;而当时许多流传甚广的佛教故事,其基本结构、主要情节,也常为志怪小说所采用。
这个时期志怪小说数量很多,据统计不下八十种(参见程毅中《古小说简目》)。但至今大多散佚,基本保存或保存少数片段的尚有三十余种,其中东晋干宝的《搜神记》较为完整,影响最大,代表着魏晋志怪小说的最高成就。除此之外,较重要的有如下几种类型的作品:
第一类是承《吴越春秋》、《列女传》等而来的杂史杂传体志怪小说,以《列异传》、《拾遗记》为代表。
《列异传》,托名魏文帝曹丕撰(一作张华),记述鬼物怪异之事。鲁迅《古小说钩沉》辑五十条,并据文中所记,推测“或后人有增益,或撰人是假托”,断定为魏晋人作。其中《望夫石》写婚姻爱情悲剧,《宋定伯捉鬼》(亦见《搜神记》)写捉鬼卖鬼的有趣故事,均为后人所称道。
《拾遗记》,作者王嘉,字子年,陇西安阳(今甘肃渭源)人。《晋书·王嘉传》云王嘉“著《拾遗记》十卷,其记事多诡怪,今行于世”。此书记载了自庖羲、神农至东晋的许多轶事,帝王的传说及名人异事,前九卷完全按照历史朝代分篇,记录正史以外的遗闻。卷十记昆仑等九座仙山。文笔靡丽,常为后人所引用。
第二类是承《山海经》、《括地图记》等而来的地理方物体志怪小说,以《博物志》为代表。
《博物志》,晋张华撰。今本十卷,凡三百二十三条,今人范宁《博物志校正》辑得佚文二百一十二条。此书主要记载“异境奇物及古代琐闻杂事,皆刺取故书,殊乏新异”(《中国小说史略》)。其中《弱水西国香》记异域奇香,《天河与海通》一条载人乘浮槎往天河的故事,颇为奇异。
第三类是宗教色彩较浓的志怪小说。佛教盛行之后,志怪与宣扬宗教迷信、因果报应之说合流,小说被作为宗教宣传的一种手段。这类小说,如《幽明录》、《冥祥记》以宣扬佛教为主,而《神异记》、《神仙传》则以宣扬道教为主。
《幽明录》,宋刘义庆撰,已佚,《古小说钩沉》辑录二百六十五条。此书内容包罗万象,博采广收,主要记载鬼神怪异之事,故事性较强,叙述描写委婉有致,显示了小说艺术的进步。其中《庞阿》、《卖胡粉女子》记述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客观上揭露了封建礼教的罪恶。《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则写了一个人仙恋爱的动人故事,对后代小说影响颇大。刘义庆的志怪小说还有《宣验记》。
《冥祥记》,齐王琰撰,原书已佚,《古小说钩沉》辑录一百三十一条。书中多记因果报应的故事,主旨在劝人崇奉佛教,是一部自神其教的宗教宣传作品。
《神异记》,晋王浮撰。王系道士,故此书主要记载神仙之事。已散佚不存。《古小说钩沉》仅辑得三则。
《神仙传》十卷,作者东晋葛洪(294年—364年),字稚川,丹阳句容(今属江苏)人。年少时即以儒学知名,尤好神仙导养之法。此书系模仿刘向《列仙传》而作,全书共记录神仙八十余人,充满炼丹服药、隐形变化、长生不老、白日飞升等迷信内容。艺术水平不高,但对后世神魔小说有一定影响。
第四类为不含或基本不含史地宗教等其他内容的、比较单纯的志怪小说,这是六朝志怪小说的主流。它的出现,正反映了古小说对史传文学依附性的减弱和自身特点的增强。因此,这类志怪的成就一般比较高,主要以《齐谐记》、《续齐谐记》、《异苑》、《搜神记》、《搜神后记》为代表。
《齐谐记》,宋散骑侍郎东阳无疑撰,佚于宋,故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于吴均《续齐谐记》下云:“《唐志》又有东阳无疑《齐谐记》,今不传。”
《续齐谐记》,梁吴均撰,仅十七条,多从旧书古籍中取材。由于作者为著名作家,叙述故事、刻画人物均有较高的艺术技巧。其中《屈原投汨罗》记端午节的由来,《阳羡鹅笼》的故事奇诡曲折,引人入胜。
《异苑》十卷,宋刘敬叔撰,已佚,后人辑录。虽非原书,但大体完整。记述从先秦至刘宋的各种怪异之事,尤以晋代事为多。共三百八十二则,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就书名及按异事类型分卷编排的体制来看,作者显然在有意模仿刘向《说苑》。惟记述简略,描写较粗糙。但也记录了不少晋宋名人异闻,如温峤“牛渚燃犀”的故事及杜甫诗中所引陶侃胡奴之事,均出此书。
《搜神后记》十卷,题陶渊明撰。今存一百十六条。大多采自当时的传闻异事,民间色彩较浓,不少故事新鲜优美,生动有趣。如丁令威学道化鹤归辽的故事,谢端因恭谨而得到白水素女帮助的故事,都流传广泛,影响很大。但此书也有部分条目系宣扬佛法和感应,标明了佛教思想对志怪小说的侵蚀。
干宝的《搜神记》是这个时期最具代表性的志怪小说。干宝(?—336年),字令升,晋新蔡(今属河南)人。他少年时勤奋学习,广阅典籍,颇有学问,是著名的史学家。西晋末以才器召为佐著作郎,因平杜弢有功,赐爵关内侯。东晋元帝时,曾任史官。后任山阴令,迁始安太守、散骑常侍。著有《晋纪》二十卷,当时称为“良史”。另著有《春秋左氏义外传》等。
干宝喜爱阴阳术数,搜集了许多“古今神祇灵异人物变化”的故事,撰成《搜神记》三十卷,至南宋时已佚。《搜神记》今本二十卷,总计四百六十四则,为明人所辑。据《自序》,干宝撰《搜神记》的目的是“发明神道之不诬”,以证明鬼神之实有。可见,他主观上是想通过此书宣扬迷信思想。但由于作者撰述态度较严谨,故事来源广泛,故不少优秀的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得以保存下来,而且客观上曲折地反映了普通百姓的感情与愿望,具有较广泛的社会意义。
以《搜神记》为代表的志怪小说,其积极意义在于:它们借助神异题材,反映出广大人民的思想和愿望。具体内容包括下列几个方面:
一、反映统治者的凶恶残暴和人民的反抗斗争。《搜神记》中的《范寻》记载扶南王范寻饲养猛虎、鳄鱼,有犯罪者,投与虎、鳄,不噬,乃赦之。荒谬残暴,令人发指。《东海孝妇》、《淳于伯》等故事,也对刑罚妄加、吏治黑暗的现实作了深刻的揭露。又如《拾遗记》中的《怨碑》抨击了秦始皇建陵时生殉工人的残暴。表现人民反抗斗争的作品以《搜神记》中的《干将莫邪》(又作《三王墓》)和《韩凭夫妇》为代表。前者记述楚国巧匠干将莫邪为楚王铸剑,三年方成,却被楚王杀害,其子赤日夜思报杀父之仇。此时楚王梦见有人找他报仇,便以千金购赤之头。为报仇,干将莫邪之子赤毅然自刎,将头交给“山中行客”。接着,在作者的笔下出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头也,当于汤镬煮之。”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踔出汤中,踬目大怒。客曰:“此儿头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王即临之。客以剑拟王,王头随堕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堕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县界。
情节离奇怪诞,却十分形象地揭露了楚王的凶残暴虐,表现了底层人民不畏强暴的反抗精神和豪侠重义的可贵品格。《韩凭夫妇》记述宋康王霸占韩凭的妻子何氏,韩凭被囚自杀,何氏亦从高台跳下身亡。何氏在遗书中要求将她与韩凭合葬,楚王大怒,将两人分葬。“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这个故事曲折完整,哀婉动人。其中对统治者无耻罪行的怨愤,对韩凭夫妇生死不渝爱情的赞扬,无疑体现了下层人民的思想倾向。
二、反映封建社会青年男女要求婚姻自主的愿望。如《搜神记》中,《父喻》写父喻与王道平相爱,订立婚约。王出征九年不归,父喻被父母逼迫出嫁他人,“结恨致死”。三年后王道平归,哭于父喻坟前,父喻复活,两人结为夫妻。《吴王小女》记吴王夫差的小女紫玉与韩重相爱,吴王不许,紫玉气结而死。韩重到墓前吊唁,与紫玉魂魄相会,入冢三日三夜,尽夫妇之礼。这些故事,客观上揭露了封建婚姻的罪恶,也通过为情而死、因情复生等离奇情节,讴歌了青年男女坚贞的爱情。又如《幽明录》中的《庞阿》写石氏女灵魂离体与庞阿相会,《搜神后记》中的《李仲文女》写人鬼恋爱,《续齐谐记》中的《青溪庙神》写人神恋爱等,都曲折地反映了青年男女对自由爱情的向往。
三、反映人民不怕鬼怪、铲除妖魅的无畏精神。《宋定伯捉鬼》(并见《列异传》与《搜神记》)记述宋定伯夜行遇鬼,毫不畏惧,并且从容镇定地麻痹它,最后捉住鬼变成的山羊,卖掉后得钱千五百。《搜神记》中类似这样捉狐杀鬼的故事还有好几则,它们大多生动有趣,尽管作品并未否认鬼魅的存在,但客观上反映了人民的机智勇敢,以及正义必然战胜邪恶的信念,具有积极意义。《李寄》(见《搜神记》)更是一篇斩杀妖魅、为民除害的著名故事:越闽东部山区有条大蛇危害人民,“或与人梦,或下谕巫祝,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当地各级官吏竟年年索取少女祭蛇,已送掉了九位无辜少女的生命。一位名叫李寄的平民少女挺身而出,决心为民除害。
寄乃告请好剑及咋蛇犬。至八月朝,便诣庙中坐,怀剑将犬。先将数石米餈用蜜灌之,以置穴口。蛇便出,头大如囷,目如二尺镜,闻餈香气,先啗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啮咋,寄从后斫得数创。疮痛急,蛇因踊出,至庭而死。寄入视穴,得其九女髑髅,悉举出,咤言曰:“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愍!”于是寄女缓步而归。
作品塑造了一个机智勇敢、气概非凡的少女形象,对官吏的昏庸残忍也有所针砭。最重要的是它有着鼓舞人民与妖邪展开斗争的客观效果。
此外,这个时期的志怪小说中还保存了一些美丽动人的民间传说。如《搜神记》中的《嫦娥奔月》、《董永》等,充满着劳动人民的生活理想与美好愿望,千百年来一直为人们所喜爱。
志怪小说处于我国小说发展的初期。从创作主体看,并不是自觉地进行小说创作;从作品的艺术形式看,一般篇幅短小,写法上重事件叙述而不重人物刻画,只是粗陈梗概而已。当然也有些作品的技艺已经比较成熟,如《干将莫邪》、《韩凭夫妇》、《李寄》等,结构完整,描写生动,人物性格刻画比较成功,并能运用细节描写等手法,显得简短精悍,已初步具备了短篇小说的规模。
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对后世小说的发展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首先,它给后代的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如唐代传奇小说、沈既济的《枕中记》就源于《幽明录》中的《焦湖庙祝》,明清以后的小说和戏曲,都从六朝志怪小说中吸取了不少故事题材和情节。其次,中国小说史上说狐道鬼这一流派的形成,也肇始于这个时期的志怪小说,如宋代洪迈的《夷坚志》、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等,均与之有一脉相承的关系。
第三节 轶事小说与《世说新语》
以记录人物轶闻琐事为主要内容的轶事小说,脱胎于以人物为中心的史传文学,尤与《新序》、《说苑》等杂史一脉相承。这类小说在魏晋南北朝的盛行,社会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汉末、魏晋以来品评人物、崇尚清谈的社会风尚。轶事小说就是士族人物玄虚清谈和奇特举动的记录。故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汉末士流,已重品目,声名成毁,决于片言。魏晋以来,乃弥以标格语言相尚,惟吐属则流于玄虚,举止则故为疏放……终乃汗漫而为清谈。渡江以后,此风弥甚……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旧闻,或者记述近事,虽不过丛残小语,而俱为人间言动,遂脱志怪之牢笼也。”同时,那些贵族子弟要想求取声名仕进,也必须学习名士的言谈、风度,故《世说新语》之类小说就成为当时必读的“教科书”。有些帝王新贵也颇重此道,梁武帝就曾敕命殷芸编撰《小说》。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文人学士以熟悉故事为学问,竞相炫耀,以示渊博,编撰小说乃蔚成风气。
这个时期的轶事小说,大都已散佚,比较完整、流传至今的主要有刘宋时的《世说新语》,它是魏晋轶事小说的集大成之作,是这类小说的代表作品。在此之前,主要有如下几种:
《笑林》,三国魏邯郸淳撰。原书已佚,《古小说钩沉》辑有二十九则。它是我国最早的一部笑话专集,主要记载一些短小的讽刺性笑话,开后世俳谐文学之端。其中有的优秀作品,文笔犀利,生动有趣,发人深思。如《俭啬老》一则,刻画出一个悭吝者的形象,笔墨简练,入木三分。
《西京杂记》,东晋葛洪撰(托名汉刘歆撰)。此书内容庞杂,记述西汉人物轶事仅是其中的一个方面,且“意绪秀异,文笔可观”(《中国小说史略》)。如《鹔鹴裘》记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垆卖酒、以耻卓王孙的故事,《王嫱》描述王昭君远嫁匈奴的故事,文笔生动,并成为后世小说、戏曲经常采用的题材。
《语林》,东晋裴启撰。此书记录汉魏以来“言语应对之可称者”(《世说新语》注引《续晋阳秋》),在当时流行甚广,后渐散佚。《古小说钩沉》辑有一百多条。
《郭子》,东晋郭澄之撰。内容与《语林》相似,今亡佚。《古小说钩沉》辑有八十余条。
《世说新语》,原名《世说》,唐时称《世说新书》,这是轶事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其编纂者刘义庆(403年—444年),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宋武帝刘裕的侄子,封临川王,官至尚书左仆射、中书令。《宋书·刘道规传》说他“为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招聚文学之士,近远必至”。此书大约是刘义庆与门下文人共同编纂而成。全书按内容分类记事,共有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等三十六篇,记述从后汉到东晋间名士们的遗闻轶事。其中一些故事取自《语林》、《郭子》,文字也间或相同。梁代刘孝标为之作注,广征博引,涉及四百多种古书,因而后来受到人们的珍视。
《世说新语》中有些作品反映了当时豪门士族的奢侈和残忍,下面是《汰侈》中的两段记载: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用瑠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绩罗绔,以手擎饮食。蒸(同“豚”)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王、石所未知作。
石崇杀人劝酒,王敦冷观杀人,以此为豪阔,真是骇人听闻。王武子用人乳喂猪,连皇帝也甚感不平。可见这些高门士族、皇亲国戚的生活到了何等豪奢的程度,而他们的本性又是多么冷酷凶残!
《世说新语》中有大量作品描写名士们不同常人的言行与风度。如《任诞》写刘伶纵酒放达,脱衣裸形于屋中,别人讥笑他,他却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宇为裈衣,诸君何为人我恽中?”同篇记毕茂世的话:“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此一生。”纵酒放达,任诞不羁,即为名士风度,甚至傲慢不逊也成为一种清高的美誉,如《雅量》中写道:
顾和始为扬州从事,月旦当朝。未入顷,停车州门外。周侯诣丞相历和车边,和觅虱夷然不动。周既过,反还,指顾心曰:“此中何所有?”顾搏虱如故,徐应曰:“此中最是难测地。”周侯既入,语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
顾和在周侯面前搏虱而谈,竟被视为有令仆才,可见当时评价人的标准。另如谢安的镇定大度,嵇康、阮籍的旷放脱略与不拘礼法等,书中都有生动的记述。由于魏晋以来政治黑暗,一般士人不敢直接议论朝政,只好在纵酒放荡中求平衡,在悟玄清谈中求解脱,因此,透过《世说新语》中所记载的名士们潇洒飘逸的魏晋风度,正可以窥见他们痛苦忧愤的心灵。
值得注意的是,《世说新语》中还记载了一些有意义的片断,如《言语》写王导克复神州的主张,《桓公入洛》一则中写桓温“神州陆沉”之叹,均表现出一种可贵的爱国精神。又如《德行》记管宁因蔑视富贵与华歆割席而坐,《自新》记周处的悔过自新等,直至今天仍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此外,《世说新语》中所记,往往以自然对抗名教,注重个人才情与能力,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摆脱封建礼教束缚、争取人格独立的时代精神和历史发展趋向。
《世说新语》基本上是客观地记载人物、事件,一般是用大笔勾勒,较少刻意描绘。其中有些作品在艺术上有较高成就,《中国小说史略》说它“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准确而精练地概括了它在艺术上的总特点。具体说来,《世说新语》的艺术成就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它往往通过记述片言只语或简单事件来表现人物性格。《世说新语》每一则少的十五六字,多的不过三四百字,一般在百字左右,却能抓住中心,刻画对象的性格特征。如《企羡》中写孟昶见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乃叹曰:“此真神仙中人!”仅此一语,便传神地写出了他羡慕富贵的心理状况。又如《忿狷》中写道: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碾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
在短短的篇幅中,作者用一连串的动作,绘声绘色地描写出蓝田侯王述的性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第二,作者善于摄取富有特征性的细节,通过对比的手法,突出人物性格。如前文所说“管宁割席”的故事。又如《雅量》中“谢安泛海”的故事,用孙绰等人的慌乱,反衬谢安从容镇定的雅量。
第三,语言简洁生动,隽永传神。《世说新语》的叙事语言,通常能抓住关键,三言两语便表达得清楚明白,如《俭啬老》:“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一件事仅三句话十六字,便写出了王戎自私吝啬的本性。此外,《世说新语》中的人物语言也大多能符合人物的身份与个性。如《言语》记王导在新亭对泣的气氛中慷慨陈词:“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很好地体现了这位号称“江东(管)夷吾”的宰相的身份和气概。而《汰侈》中所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的话,也只有王敦这样性格残忍的人才说得出来。再次,《世说新语》中既保留了大量口语,也从中提炼出许多含意隽永的文学语言,大大增强了作品的生动性。如“阿奴”、“老贼”、“登龙门”、“阿堵”等通俗流畅、明白如话的口语俯拾皆是,而“难兄难弟”、“拾人牙慧”、“咄咄怪事”等成语也不少见。明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说:“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然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世说新语》的语言,确实具有简洁隽永、经久弥新的活力。
魏晋南北朝的轶事小说中,《世说新语》对后代的影响最大。唐代王方庆的《续世说新语》、宋代王谠的《唐语林》、孔平仲的《续世说》、明代何良俊的《何氏语林》、清代吴肃公的《明语林》等,都是对《世说新语》的仿效之作。直到民国初年,还有易宗夔作《新世说》。同时,《世说新语》还给后世的小说、戏曲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如《三国演义》中“望梅止渴”、“七步成诗”等情节,皆取自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