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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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东晋、南北朝乐府民歌

第一节 东晋、南朝乐府民歌

东晋及南朝乐府民歌过去的一些文学史,都只提“南北朝乐府民歌”,这实际上是不够准确的。今存南朝乐府最大的一个品类,即吴声歌曲,《乐府诗集》明确指出:“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宋书·乐志》也说:“吴歌杂曲,并出江东,晋宋以来,稍有增广。”这都说明南朝乐府是自东晋以来由于城市经济繁荣而逐步形成的。吴声歌曲中最重要者为“子夜歌”,《唐书·乐志》说:“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正由于南朝乐府开始于晋室南渡,北朝乐府在五胡十六国时期亦已滥觞。今存北朝乐府中“梁鼓角横吹曲”不少乐曲乃十六国时代的产物,如《企喻歌辞》、《琅琊王歌辞》等。“这些胡曲则当是随了诸少数民族而入汉的新声”(郑振铎《中国文学史》)。主要保存在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大部分属清商曲辞注12。在清商曲辞中,它们又可分为三类:(一)吴声歌曲,凡三百二十六首;(二)神弦歌,十八首:(三)西曲歌,凡一百四十二首。据后人考证,神弦歌中所涉及到的一些地名(如青溪、白石、赤山湖等)多在吴声歌曲产生的中心地建业(今南京市)附近,所以概括地说,东晋、南朝乐府民歌的主体是吴声歌与西曲歌。这些歌辞绝大部分来自民间,其中一小部分可能出自文人之手或经过他们加工、润色。

注12关于清商曲辞,郭茂倩说:“清商乐,一曰清乐。清乐者,九代之遗声。其始即相和三调是也,并汉魏已来旧曲。其辞皆古调及魏三祖所作。自晋朝播迁,其音分散,苻坚灭凉得之,传于前后二秦。及宋武定关中,因而入南,不复存于内地。自时已后,南朝文物号为最盛,民谣国俗,亦世有新声。故王僧虔论三调歌曰:‘今之清商,实由铜雀。魏氏三祖,风流可怀。京洛相高,江左弥重。而情变听改,稍复零落。十数年间,亡者将半。所以追余操而长怀,抚遗器而太息者矣。’后魏孝文讨淮汉,宣武定寿春,收其声伎,得江左所传中原旧曲,《明君》、《圣主》、《公莫》、《白鸠》之属,及江南吴歌、荆楚西声,总谓之清商乐。至于殿庭飧宴,则兼奏之。遭梁、陈亡乱,存者盖寡。及隋平陈得之,文帝善其节奏,曰:‘此华夏正声也。’乃微更损益,去其哀怨,考而补之,以新定律吕,更造乐器。因于太常置清商署以管之,谓之‘清乐’。开皇初,始置七部乐,清商伎其一也。大业中,炀帝乃定清乐、西凉等为九部。而清乐歌曲有《杨伴》,舞曲有《明君》、《并契》。乐器有钟、磬、琴、瑟、击琴、琵琶、箜篌、筑、筝、节鼓、笙、笛、箫、篪、埙等十五种,为一部。唐又增吹叶而无埙。隋室丧乱,日益沦缺。唐贞观中,用十部乐,清乐亦在焉。至武后时,犹有六十三曲。其后歌辞在者有《白雪》……等三十二曲……通前为四十四曲存焉。长安以后,朝廷不重古曲,工伎缺,能合于管弦者惟《明君》、《杨伴》、《骁壶》、《春歌》、《秋歌》、《白雪》、《堂堂》、《春江花月夜》等八曲。自是乐章讹失,与吴音转远。开元中,刘贶以为宜取吴人,使之传习,以问歌工李郎子,郎子北人,学于江都人俞才生。时声调已失,惟雅歌曲辞,辞曲而音雅。后郎子亡去,清乐之歌遂阙。”(《乐府诗集》)依此,清商乐为汉、魏以来旧曲,至唐开元后声调渐亡。萧涤非说:“故此时所谓《清商曲》,实为一清、平、瑟三调之混合物。即如《吴歌》、《西曲》,果各属何调?已无法指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第5编第2章)

吴歌主要产生在长江下游地区,以建业为中心。《乐府诗集》说:“《晋书·乐志》曰:‘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以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建业是从东晋到南朝各朝的首都,乐府机关就近采集这一带的民歌,加工整理,配上音乐,就是吴声歌曲。吴声歌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乡村,但更多的可能来自城市小市民之口,因而具有市民文学的某些特色。

吴歌曲目,《古今乐录》载有十种,郭茂倩《乐府诗集》又补其所见九种。《古今乐录》所载曲调,不少曲调的歌词已经失传。现在保存在《乐府诗集》中的吴声歌曲歌词共二十六种。其中篇数最多的是《子夜》、《读曲》。《子夜歌》共四十二首,《读曲歌》八十九首。

《子夜》,据《宋书·乐志》云:“晋孝武太元(376年—396年)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可见它只是曲调的名称。后来《唐书·乐志》说:“《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说子夜是女子名,可能是根据传说。子夜的变曲很多,《乐府解题》说:“后人乃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今《乐府诗集》存《子夜四时歌》七十五首,此外还有许多文人之作;《大子夜歌》存二首,《子夜警歌》二首,《子夜变歌》四首。

《读曲》,《玉台新咏》载其中一首,题作“独曲”。《宋书·乐志》云:“《读曲歌》者,民间为彭城王义康所作也。”可能本非艳曲,后来发展为以之写艳情。

《子夜》、《读曲》以外,《七日夜女歌》、《碧玉歌》、《懊侬歌》、《华山畿》等所存篇数都比较多。

神弦歌也属吴声歌曲,可能是巫师祠神的乐章,但赋予了神灵极浓厚的人情味,与《楚辞·九歌》相类似。

西曲产生于长江中游和汉水两岸地区,以江陵为中心。《乐府诗集》说:“按《西曲歌》出于荆(今湖北江陵)、郢(今湖北江陵东北)、樊(今湖北襄樊)、邓(今河南邓县)之间,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因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古今乐录》说西曲之曲调有《石城乐》、《乌夜啼》、《莫愁乐》、《估客乐》、《襄阳乐》等三十四曲。其中有些是舞曲,有些是倚歌。今存于《乐府诗集》的《西曲歌》中,不少出自梁简文帝、刘孝绰、庾信、徐陵等文人之手,但相当一部分属无名氏所作。在无名氏所作的作品中,可能有一些民歌。

东晋、南朝民歌的基本内容是表现爱情。虽然不少写情之作可能受了当时统治阶级追求声色享乐生活的影响,但总的倾向是健康的。在吴声歌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写情极为缠绵悱恻,婉转动人。如《子夜歌》: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上首写苦恋而不能成为眷属的沉痛,下首写苦恋以至于出现幻觉的痴情,主人公的心情声态,表现得何其惟妙惟肖!如非亲身所历,定不能道得如此真切。也有不少作品是表明主人公对爱情的坚贞的。如《子夜四时歌》: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前人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主人公自己忠于爱情、矢志不渝,他希望自己的心上人也志如松柏,经得起严酷现实的考验。有些作品则表现了对封建礼教的抗争,以至于以死徇情。如《华山畿》: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懊恼不堪止,上床解要绳,自经屏风里。

这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孔雀东南飞》刘兰芝与焦仲卿的爱情悲剧故事。

当然,也有写爱情如愿的欢乐与执着的。如《读曲歌》:

怜欢敢唤名,念欢不呼字。连唤欢复欢,两誓不相弃!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这是何等的热烈和大胆!

《神弦歌》当是民间祭歌,故写人神恋爱,充满了人情味,与传统乐府中那种庄严典雅的祭歌不同。如《娇女诗》:

北游临河海,遥望中菰菱。芙蓉发盛华,渌水清且澄。弦歌奏声节,仿佛有余音。


蹀躞越桥上,河水东西流。上有神仙居,下有西流鱼。行不独自去,三三两两俱。

这是从游客的角度去观察娇女的处境,推测她追求凡俗爱情的心情,为她的寂寞无侣感到遗憾与惆怅。近似的作品如《青溪小姑》:“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朱熹评《楚辞·九歌》说:“比其类,则宜为《三颂》之属,而论其词则反为《国风》再变之郑卫。”(《楚辞集注·楚辞辩证》)《神玄歌》正是上承《九歌》的传统。它所祭的神多系“杂鬼”,而且祭神的目的是为了娱神,女巫们载歌载舞向神表达情愫,在歌舞中很自然地就把世俗的美好情感融汇进去。

同吴声的缠绵悱恻相比,西曲则更多一点调谑幽默的气息。如《那呵滩》:

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


篙折当更觅,橹折当更安。各自是官人,那得到头还?

这是男女对唱之词。前首女子希望男子再来相聚,却不肯直说,开个玩笑说但愿他中途篙折橹断,只得倒头回来。后首男子解释说,自己正当官差,身不由己,即使篙折橹断,也不敢倒头回来。这种传情的方式表面上很诙谐,但内在的感情却是极真挚恳切的。

西曲中有些作品可能是写妓女生活的。如《寻阳乐》:“鸡亭故侬去,九里新侬还。送一却迎两,无有暂时闲。”表现了妓女屈辱痛苦的生活,反映了城市商业经济兴起后人际关系的商品化。

同吴歌一样,西曲中也不乏写情婉转深沉之作。如《拔蒲》:

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这与《诗经·卷耳》中的“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有异曲同工之妙。又如《作蚕丝》: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

东晋、南朝乐府民歌内容虽然比较单调,但由于所写之情极其真实,多从肺腑流出,所以读来仍令人不厌其复。艺术上的成功也是它们富于永久魅力的重要原因。具体说来,有如下几个方面值得重视:

第一,篇幅都比较短小,绝大部分系五言四句,类似于五言绝句。这种体式,与《诗经》民歌多用四言加重章叠句及汉乐府民歌多用杂言的效果显然不同。由于篇幅短小,写情可以比较集中,每一首突出一个最富于孕育性的情感焦点,不拖沓,不烦冗,点到即止,易于收到含蓄蕴藉、明洁空灵的效果。这种体式后来固定下来形成绝句,原因就是因为它最适合抒写霎时的感情片断,能机动灵活地记录人们随时随地产生的感情火花。

第二,语言明白晓畅,清新自然。《大子夜歌》说:“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不知歌谣妙,声势出口心!”其实不仅《子夜》如此,东晋、南朝民歌普遍都有此特点。这些民歌大部分都是用来演唱的,听众可能有贵族,但更多的是普通民众。唱的既是民众自己的心声,用的自然也是民众自己的语言。所以其中有不少俚语、俗语。沈德潜曰:“晋人《子夜歌》、齐梁人《读曲》等歌,俚语俱趣,拙语俱巧。”(《古诗源》)正说出了这一特点。

第三,修辞手法相当巧妙。南朝民歌用得最多的修辞是双关。双关又有同音异字与同音同字两种。前者如《子夜歌》:“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棋!”以“棋”谐“期”;《懊侬歌》:“我有一所欢,安在深阁里。桐树不结花,何由得梧子?”以“梧子”谐“吾子”。后者如《子夜四时歌》:“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黄蘖向春生,苦心随日长。”以黄蘖树的“苦心”谐自己相思的苦心;《读曲歌》:“相怜两乐事,黄作无趣怒。合散无黄连,此事复何苦?”“散”本是药名,这里谐“聚散”之散。南朝乐府中用谐音相关的例子比比皆是,俯拾即得。由于大量运用双关,就避免了直接抒说,将难言之隐、难写之情以隐语出之,令人回味无穷。

另外,比喻、烘托也是它们常用的手法。例如《估客乐》:“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三洲歌》:“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都用了新颖而别致的比喻。《长乐佳》:“红罗复斗帐,四角垂朱珰,玉枕龙须席,郎眠何处床?”前三句全系环境描写,最后一句才点出相见时的喜悦之情,显然具有烘托作用。

东晋、南朝乐府民歌的代表作是《西洲曲》,其辞曰: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此诗最早见于今传徐陵所编《玉台新咏》(宋本未录),题为江淹作。郭茂倩《乐府诗集》将它归入“杂曲歌辞”,题为《古辞》。明、清人的选本或以为晋辞或题梁武帝作。它大概本为民歌,而经文人修改、加工而成。诗的内容是写一女子对心上人的相思。它与一般写相思的作品不同之处在于:它写出了女主人公自与男子幽会之后长期的相思心理,是一篇以写爱情心理细腻具体见长的抒情佳作。在艺术上它有四个方面值得注意:

第一,在结构方面,它善于运用景物来暗示时间季节的推移。在一篇之中写出四季相思,毫无牵合、拼凑痕迹。开头“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从冬春之际写起,以回忆自然领出。“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暗暗过渡到夏天;“出门采红莲”由夏天转入秋天,而以秋天为描写重点。这样的结构方法,在以前的诗歌中是很少见的。写景在诗中不仅具有暗示时间的作用,而且具有烘托主人公心情的作用。“日暮伯劳飞”,以伯劳好单栖暗示她的孤寂;“采莲”的描写有物我相怜之意;“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写出她的期待与盼望;“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写出她无限的怅惘与空虚。沈德潜评此诗“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摇曳无穷,情味愈出”(《古诗源》),正道出了它的特点之一。

第二,善于以动态描写来表现人物的心理变化。诗中的主人公有一系列的活动:首先是“忆”,忆中的情事有“下西洲”;接着是相思,由相思而折梅寄赠。以下有开门、出门、采莲、弄莲、置莲、望飞鸿、上青楼、徘徊栏杆头、入梦送梦诸动作的描写,这样就写出了主人公从春到秋,从白天到黑夜,从醒到梦都在追求不已的心路历程,写出了她追求的执着,对爱情的忠贞不二。

第三,运用了丰富的修辞手法。其中最多的是接字钩句、谐音双关、比喻等方法。接字钩句即修辞学上所谓“顶真(针)”、“联珠”格,如“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上述几种手法往往是综合运用的,如“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就既有顶真,又有双关和比喻:“莲子”谐“怜(爱)子”、“莲心”谐“怜(爱)心”;“青如水”喻爱情之纯洁,“彻底红”喻爱情之赤诚。这些修辞手法的运用,既能使作品连贯流畅,环环相扣,又能使表达深厚、含蓄。

第四,节奏明快,韵律和谐。全诗五言到底,四句一换韵,且韵脚平仄相间,读来琅琅上口,具有极优美的音乐效果。

东晋、南朝乐府民歌大量的写情之作,对后世爱情诗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它们巧妙的修辞手法,为诗歌修辞宝库增添了新的内容,也为后世提供了丰富的可资利用的艺术源泉,它们短小灵活的抒情体式,为五言绝句的发展开了先路。当时就有不少文人在学习它、模仿它,后世文人学它、模仿它的更代有其人。《乐府诗集》中除收录了南朝文人的大量作品外,还收有张若虚、王翰、王维、李白、李贺、刘禹锡、温庭筠、陆龟蒙等唐代诗人学习它们的大量作品,仅此就可看出它们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了。

第二节 北朝乐府民歌

北朝乐府民歌主要保存在《乐府诗集》的《梁鼓角横吹曲》中。

《乐府诗集·横吹曲辞》云:“横吹曲,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北狄诸国,皆马上作乐,故自汉以来,北狄乐总归鼓吹署。其后分为二部,有箫笳者为鼓吹……有鼓角者为横吹,用之军中,马上所奏者是也。”故知鼓角横吹曲是当时北方民族所作的用于马上演奏的军乐,因为所配乐器有鼓有角,所以才称为“鼓角横吹曲”。前面的“梁”字,为《古今乐录》作者释智匠所加。今存六十六首。另外,《杂曲歌辞》和《杂歌谣辞》中收有四首,共计七十首。

今存的北朝乐府民歌大多是北魏时期所传,其中也有部分为十六国时的作品。当时有相当一部分是用鲜卑族和其他北方民族语言创作的,后来才译成汉语,所以《折杨柳歌》中有“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之语。也有一部分可能原来就是用汉语创作的。据《南齐书·东昏侯纪》、《南史·茹法亮传》的有关记载,以及梁武帝和吴均所作的《雍台》诗,可知北朝鼓角横吹曲曾先后输入齐、梁,并由梁乐府保存下来。

北朝乐府民歌的内容比南朝乐府民歌要丰富得多,而且诗的情调也迥然不同:

第一,南朝乐府民歌大多产生于长江流域,那里山明水秀,风光绮丽,所以诗中景物也多秀美清丽,具有江南秀媚的特点。北朝乐府大多产生于北方平沙大漠、草原旷野之地,所以诗中景象多具北方雄浑的特点。如《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是当时居于朔州(今山西北部)的一个民族。这首歌为北齐人斛律金所唱《乐府诗集》卷八十六引《乐府广题》说:“北齐神武(高欢)攻周玉璧(今山西稷山县西),士卒死者十四五,神武恚愤疾发。周王下令曰:‘高欢鼠子,亲犯玉璧,剑弩一发,元凶自毙。’神武闻之,勉坐以安士众,悉引诸贵,使斛律金唱《敕勒歌》,神武自和之。其歌本鲜卑语,易为齐言,故其句长短不齐。”事在东魏孝静帝武定四年(546年)。。本为鲜卑语,翻译为汉语演唱,故长短不齐。诗中所描绘的景象,典型地反映了西北地区的地方特点。那苍茫辽阔的草原,随风起伏的牧草,时隐时现的牛群和羊群,都显出一种雄浑的气势,有力地烘托出北方民族开阔爽朗、乐观豪迈的胸襟和气质,这是南方乐府民歌中所没有的。

第二,在南北对峙的数百年中,南方相对比较安定,城市经济相对发展,统治者多沉湎于征歌买舞、寻欢作乐之中,民间也多温柔善媚之风,故诗中多以情爱为主。北方则长期战争不断,人民生活痛苦不堪,故诗中多反映动乱带来的凄苦之音。如: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企喻歌辞》第四首)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栝,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隔谷歌》)

“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的景象,在建安诗歌中我们屡屡可以看到,北朝乐府民歌在反映乱离方面与建安时期的诗歌相通。后一首写士兵弓绝食尽、孤立无援之际呼天抢地求救的情景,读之令人心神震颤不已。

《陇头歌》三首抒写人民离乡背井、流离失所的苦痛,尤为深沉感人: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歌中极言行役飘泊之苦,千载之下,读来仍不禁令人神伤。

北方民族的游牧生活以及长期不息的战争状态,培养了人们勇敢刚毅的性格,也造就了他们的尚武精神。这种尚武精神在诗中屡有反映。如: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折杨柳歌辞》第四首)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琅琊王歌辞》第一首)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企喻歌辞》第一首)


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裆。前头看后头,齐著铁铉(同上,第三首)

胡应麟曾批评南朝乐府“了无一语丈夫风骨”,而称赏北朝乐府的“刚猛激烈”(《诗薮·杂编》卷三),虽然话说得比较偏激,但是对它们的特点是概括得很准确的。

第三,同是爱情诗,南北乐府民歌也有不同。大抵南方言爱情多委婉含蕴,意在表现一种温情,动人处常在缠绵悱恻、凄苦执着之间。北朝乐府民歌言爱情则多爽快直露,意在表现一种坦诚,动人处常在不遮不掩、干脆利落之时。如: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折杨柳枝歌》第二首)


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折杨柳枝歌》第三首)

姑娘年纪到了,想要出嫁,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将心腹事和盘端出。又如: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踏地呼天!(《地驱歌乐辞》第二首)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禅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捉搦歌》)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地驱乐歌》)

这种对待婚姻和男女情爱的态度是何等的直率、开放!

当然,其中少数作品也比较婉转: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鞍。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折杨柳歌》)


心中不能言,腹作车轮旋。与郎相知时,但恐傍人闻。(《黄淡思歌》)

这种写法,可能受了南朝民歌的影响,但仍较南朝乐府民歌直露、显明。

北朝乐府民歌还有一些南朝乐府民歌所没有的内容。如反映贫富对立的:“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幽州马客吟歌辞》)“雨雪霏霏雀劳利,长嘴饱满短嘴饥!”(《雀劳利》)也有写汉人反抗匈奴贵族的,如《杂歌谣辞》中的《陇上歌》,就是汉族人民歌颂陈安为反抗匈奴贵族刘曜而壮烈牺牲的作品。

北朝乐府民歌在艺术上也有自己不同的特色。大致说来,它的风格以古朴苍劲、悲凉慷慨为主,质直中显出粗犷,坦率中显出豪迈,与南朝的艳丽柔媚形成鲜明的对比。在体裁方面,它除了五言四句的形式之外,还有七言四句的七绝体,并发展了七言古体和杂言体。这是它比南朝乐府民歌更有创造性的地方。

北朝乐府民歌的代表作是《木兰诗》。这首诗在《乐府诗集》中属“梁鼓角横吹曲”。陈释智匠所撰《古今乐录》中已有著录,因此,其创作时代不会晚于陈代,可以肯定为北朝乐府民歌按《木兰诗》的写作年代与作者,北宋以后至近代说法极多,或以为魏曹植作(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引当时传说),或以为唐韦元甫作(《文苑英华》),或以为南朝人作(张荫嘉《古诗赏析》),或以为隋朝人作(姚大荣,见《东方杂志》23卷2号)。胡适之《白话文学史》、陆侃如《诗史》、张为麒《木兰诗时代辨疑》(《国学月报》2卷4号)。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认为当属北朝为允。列有六条理由:其第一条最为有力:“《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云‘木兰不知名’。按《玉海》一百五引《中兴书目》:‘《古今乐录》十三卷,陈光大二年(568年)僧智匠撰。起汉迄陈。’《乐录》虽未载其诗,然已录其题,足见作于陈以前。如为隋唐作,则智匠不得预为此语。”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也采用此说,可从。。从它的修辞情况看,它也可能经过文人的润色和加工。

诗的主人公木兰是一个极有光彩的女性形象。她不仅勤劳能干,而且深明大义,勇敢顽强。在国家面临强敌、征兵文书接连传来的时候,在父老弟幼的情况下,她女扮男装,代父从军,表现出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从军十二年,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成了一位功勋卓著的“壮士”,表明她能征善战,不仅武艺超群,而且智慧非凡。尤其可贵的是,凯旋以后,面对高官重爵、荣华富贵,她视之若浮云,义不受赏,只愿“送儿还故乡”。这表明她从军的目的只是为了抵御外患,保家卫国;她的理想是与家人团聚,过和平安定的劳动生活。这样的思想境界,真正是光明磊落,可歌可颂。诗的结尾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对木兰以一女子而能与男子并肩感到无比自豪。木兰这一形象,成功地显示了妇女自身的能力和智慧,有力地批判了传统的重男轻女的陋习。这是一个体现了中华民族广大妇女斗争精神和道德情操的理想化身,在她身上,展示了妇女要求平等、要求独立解放的光明前途。

从艺术的角度说,这首诗有如下两个方面值得重视:

第一,它是一首成功的叙事诗,在我国古代叙事诗发展史上有重要地位。它与《孔雀东南飞》可以说是我国诗歌史上的“双璧”,两者异曲同工,前后辉映。《孔雀东南飞》的叙事线索基本上采取双线,尤重场面的精细铺排,擅长于营造悲剧气氛。此诗则全用单线,着重于木兰的经历,情节腾挪跌宕,出人意表。它也有精彩的场面描写,但下笔大刀阔斧,粗犷健迈,擅长渲染一种喜剧情调。《孔雀东南飞》读来使人悲不能禁,此诗读来则使人情志昂扬。千百年来,它们始终脍炙人口,决不是偶然的。

第二,语言修辞丰富多彩,富于韵律美。从语言角度看,此诗既有古朴自然,似信口道出的口语(如开头“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等,均极本色),又有华丽工稳、精妙绝伦的律句(如“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等);既多五言,又间以杂言。这些都非常和谐地统一起来,造成一种活泼明快、流畅自然的语言风格。从修辞角度说,它运用了多种修辞手法,有夸张(如“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有比喻(如“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有顶真(如“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有对偶(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有铺排(如“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等等。运用了如此多的修辞手法,却未见雕琢斧凿之痕,未失古朴刚健、本色自然的特色,可见其修辞功夫是很深的。本诗的押韵也体现了民间歌谣押韵的特色,它不避重字,通篇除开头数句押仄韵外,其余都平韵相转,而且转得很自然,读起来也觉铿锵谐和,具有音乐美,这也是它富有永久魅力的原因之一。

北朝乐府民歌对后世的影响也是很深远的。它慷慨悲凉、刚健豪壮的艺术风格很为文人所称道。元好问诗云:“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论诗绝句三十首》其七)他的《歧阳》诗中有“歧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后句就是化用《陇头歌辞》写成。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木兰诗》。木兰这个光彩照人的巾帼英雄形象,一直到现在还英气勃勃地出现在戏曲舞台上,成为鼓舞人民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木兰诗》中的一些表现方法,也常为后世文人所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