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汉代文人诗
第一节 汉代文人诗的状况
汉代文人五言诗兴起之前,诗坛是比较寂寞的,这表现在没有出现过在文学史上有影响的诗人及诗作,其形式和内容也大都是沿袭《诗经》的雅颂与屈原的楚骚,袭《诗经》者写四言诗,仿屈赋者则作骚体诗。没有新的创造与发展。这是汉代诗歌总的发展趋势。
四言诗比较著名的作品有韦孟《讽谏诗》、《在邹诗》,韦玄成《自劾诗》、《戒子孙诗》。
韦孟,西汉初彭城(今江苏徐州)人。曾为楚元王、楚夷王及楚王戊之傅。楚王戊荒淫无道,韦孟作诗讽谏。楚王戊不听,乃辞官迁家至邹(今山东邹县),作《在邹诗》。这两首诗都写得古奥典雅,从内容到形式都是《诗经·变雅》的延续,惟篇章结构较为严密而已。《文心雕龙·明诗》称其“匡谏之义,继轨周人”。
韦玄成,韦孟六世孙,韦贤之子,袭父爵为侯,官河南太守。坐事免官失侯,乃作诗自劾责。后宣帝召为淮阳中尉。元帝时,迁太子太傅,至御史大夫,代于定国为丞相,封侯故国,荣于当世。韦玄成复作《戒子孙诗》。这两首诗与韦孟诗一样,是《诗经》雅诗的翻版。
汉代较好的四言诗是朱穆的《与刘伯宗绝交诗》和仲长统的《述志诗》。
朱穆(100年—165年),字公叔,后汉南阳宛(今河南南阳)人。桓帝时,官至冀州刺史,为人刚正不阿。其《绝交诗》云:
北山有鸱,不洁其翼。飞不正向,寝不定息。饥则木揽,饱则泥伏。饕餮贪污,臭腐是食。填肠满嗉,嗜欲无极。长鸣呼凤,谓凤无德。凤之所趋,与子异域。永从此诀,各自努力。
诗中,朱穆将富贵骄奢的刘伯宗比作北山的鸱,而自比为凤鸟,表现了他对权贵的蔑视。
仲长统亦因有志不达,怀才不遇,愤世嫉俗,乃作《述志诗》二首以明志。诗表现了他对现实的愤慨,对儒家传统思想的不满,是汉末社会震荡、儒学衰微时期士人苦闷傍徨的写照。其第二首说:
大道虽夷,见几者寡。任意无非,适物无可。古来绕绕,委曲如琐,百虑何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弃风雅。百家杂碎,请用从火。抗志西山,游心海左。元气为舟,微风为舵。翱翔太清,纵意容冶。
作品所描写的“抗志西山,游心海左”的高大的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形象,正是作者鄙视尘俗的反抗精神的表现。
汉代骚体诗较四言诗为多,模仿屈原的拟骚之作,仅王逸《楚辞章句》收录的就有贾谊《惜誓》、淮南小山《招隐士》、东方朔《七谏》、严忌《哀时命》、王褒《九怀》、刘向《九叹》、王逸《九思》。这些作品,除极个别如《惜誓》、《招隐士》而外,大都模仿太过,缺乏真情实感。但汉代的骚体诗也有个别的好作品。如汉高祖刘邦于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击败黥布叛军、回师途中到故乡沛时所作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全诗虽然只有三句,二十三字,但语言朴质,气度宏远,体现了帝业的恢宏,表达了刘邦的理想与愿望。宋萧岩肖《庚溪诗话》评论说:“汉高祖《大风歌》,不事华藻,而气概远大,真英主也。”
汉武帝刘彻(公元前157年—前87年)《秋风辞》、《瓠子歌》也是难得的佳作。如《秋风辞》云: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摇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诗歌抒写的虽只是人生易老的感慨,但作品以秋景起兴,描写出这种感情产生的具体环境,而且境界苍茫阔大,情调悲凉慷慨,艺术上是很成功的。鲁迅评为“缠绵流丽,虽词人不能过也”(《汉文学史纲要》),不为过誉。
梁鸿的《五噫歌》则是楚骚的变体:
陟彼北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梁鸿,字伯鸾,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西北)人。一生隐居不仕。他因事路过洛阳,看到帝王宫室的富丽,感叹人民的劳苦,遂作此诗,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帝王穷奢极欲的谴责,对人民苦难的深切同情。清张玉穀《古诗赏析》评云:“无穷悲愁,全在五个‘噫’字托出,真是创体。”梁鸿还有《适吴诗》与《思友诗》,皆为骚体,或感叹事业蹉跎,指责谗言得势,是非颠倒,感伤“哀茂时兮逾迈,愍芳草兮日臭”,或思念旧友,皆颇有屈骚遗风。他的诗富有现实性,反映了东汉前期一部分士人的不满情绪和反抗精神。
张衡的《四愁诗》也是楚骚的变体。这首诗的写作背景,诗的序言说是“时天下渐弊,郁郁不得志,为《四愁诗》”。诗抒写他“思以道术相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以通”的苦闷,表现了他的政治抱负与失志的忧伤,写得意绪缠绵,兴寄幽深,颇能动人。例如: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泪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作者采用比兴手法,写他对所思美人的怀念,象征他对理想的追求;追求过程中所遇到的险阻艰难,象征着小人的阻挠;追求不遇而产生的忧伤,正是他对时局忧伤的比拟。这是《诗经》、《楚辞》比兴手法的继承与发展;形式上也突破骚体的格局,以七言为主,成为七言诗的一种初步形态。
梁鸿、张衡的诗虽为骚体,但不是死板机械的模仿,而是融化旧体,创意创调,音节谐美,具有民歌特色,不失为佳作。只是在汉代文人诗中,这种佳作太少而已。
第二节 五言诗的兴起
关于五言诗产生的时间,曾有过几种不同的说法。有起于枚乘说。《文心雕龙·明诗》云:“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徐陵的《玉台新咏》卷一便将《西北有高楼》等九首古诗题为枚乘《杂诗》。有起于李陵、苏武说。萧统的《文选》有李陵诗三首,苏武诗四首。钟嵘的《诗品》则于古诗之后,列李陵为第一家。有始于卓文君说。《西京杂记》云:“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有始于班婕妤说。《文选》收有班婕妤的《怨歌行》,《诗品》亦于上品李陵之后列汉班婕妤诗。
这些说法大概起于南朝齐梁之际,当时只是一种推测,没有确凿有力的根据。刘勰说:“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钟嵘也说:“古诗眇邈,人世难详。”颜延之《庭诰》更肯定地说:“逮李陵众作,总杂不类,元是假托。”(《太平御览》)后世学者经多方考证,证明在西汉时期不可能有如此成熟的五言诗。它的产生还要远在后代。苏轼《答刘沔都曹书》中说:“李陵、苏武赠别长安,而诗有江汉之语。及陵与武书,词句儇浅,正齐梁间小儿所拟作,决非西汉文,而(萧)统不悟。”他将这些诗与李陵《答苏武书》定为齐梁小儿拟作,为时太晚,但说非西汉时期的作品,则是正确的。至于卓文君的《白头吟》,《宋书·乐志》明说是古辞,即“街陌谣讴”一类的民间歌词。《西京杂记》说卓文君作《白头吟》,但未见著录其词。至宋末黄鹤注杜诗,始据《西京杂记》的记载,把《宋书》著录的《白头吟》古辞附会在一起,定为卓文君作。明冯惟讷编《诗纪》,亦根据黄鹤的附会,将《白头吟》归属卓文君。可见这是一个误会,明冯舒《诗纪匡谬》已明辨其误。在西汉时期,文人不可能有这样的五言诗。
其实,五言诗最初起源于民间。《诗经》中早就已有“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汝无家,何以速我狱”(《诗·召南·行露》)这样的五言诗句。据《水经·河水注》引杨泉《物理论》载,秦始皇时也已有“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这样完整的五言民歌。至汉代则产生了大量的五言乐府民歌,不过这些乐府民歌产生的具体年代难以考订,但《汉书·五行志》所载成帝时的童谣也是完整的五言:“邪径败良田,谗口害善人。桂树华不实,黄雀巢其颠。故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可见五言诗在民间早已趋向成熟。只是一般文人认为五言只用于“俳谐倡乐”,“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挚虞《文章流别论》)。因此,他们耻于使用五言,故很长时期内不见文人创作。直至东汉前期的班固才模仿五言作了一首《咏史》: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仓令有罪,就逮长安城。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这首诗咏汉文帝时缇萦救父的故事。诗只叙述故事原委,缺乏形象描绘,《诗品》评为“质木无文”,只是一种尝试,但已是文人创作的五言诗。班固是东汉著名文学家,影响所及,风气渐开。
汉代文人五言诗发展到东汉中后期,作者剧增。今存诗有姓名可考者,即有张衡《同声歌》、郦炎《见志诗》、秦嘉《赠妇诗》、赵壹《疾邪诗》、蔡邕《翠鸟诗》,这些诗颇具情采,说明五言诗已有长足的进步。如秦嘉《赠妇诗》说: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
秦嘉的《赠妇诗》三首乃赴洛时留别妻子徐淑之作,这是第一首。诗以议论开篇,强调欢会的珍贵,为写别情作好铺垫。接着写想迎回妻子而“空往复空返”的惆怅。最后铺张渲染没有见到妻子而悲伤至极的心理活动,语极质朴而情极深厚。沈德潜《古诗源》评为“词气和易,感人自深”,正指出了东汉末年文人抒情诗的特点。
辛延年的《羽林郎》还明显表现出文人五言诗从乐府歌辞脱胎而来的痕迹:
昔有霍家姝,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裙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踰。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诗写豪门权贵的家奴仗势调戏卖酒的女子胡姬,胡姬不畏强暴,为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作了坚决反抗。全诗故事的梗概,情节的安排,人物的塑造,表现的手法,都与乐府民歌《陌上桑》相似。辛延年,身世不详,大概是下层文人,对乐府民歌是很熟悉的。
宋子侯的《董娇娆》也学习乐府民歌,却已臻圆熟的境地: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傍。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飏。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秋高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何时盛年去,欢爱永相忘?”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这首诗假设桃李与采桑女的问答,抒发诗人盛年不再、当及时行乐的人生感慨。环境的描写,对话的运用,语言的质朴,都接近民歌风格,但其重点不是刻画采桑女子,“正意全在‘吾欲竟此曲’四句,见欢日无多,劝之及时行乐耳”(《古诗源》)。这种写法与《古诗十九首》中“西北有高楼”一首相近,说明汉诗正在由乐府民歌的叙事向抒情的方向转变。
除了这些有作者姓名的诗之外,还有一批无名氏的古诗。
这些古诗,据钟嵘《诗品》说,有“陆机所拟十四首”,“其外《去者日已疏》四十五首”,总数至少也有五十九首。今存者尚有:《文选》所载《古诗十九首》,李陵《与苏武诗》三首,《苏子卿诗》四首,《玉台新咏》卷一所载《古诗八首》中的《四座且莫喧》、《悲与亲友别》、《穆穆清风至》、《兰若生春阳》四首,《古诗类苑》所载《橘柚垂华实》、《新树蕙兰葩》、《步出城东门》三首,《古文苑》所载李陵《录别诗》八首,苏武《答李陵诗》三首,《古文苑》所载孔融《杂诗》二首(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一书考证,此二诗应属李陵《录别诗》)。据上述记载,今存完整的古诗尚有四十六首。经古今学者考证,这些诗内容风格相近,大抵都产生于东汉末年桓、灵之世的下层文人之手,已是很成熟的文人五言诗。如旧题李陵《与苏武诗》三首之一说: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踰。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诗抒写朋友离别时的惆怅思绪,由“屏营”、“踟蹰”的依依惜别之状,写到以“浮云”、“风波”设喻的依依惜别之情,再写到“晨风”联想的依依惜别之神,感情跌宕起伏,曲折地表达出依依不舍的深情,写得真挚、缠绵,情深意切,艺术高超,形式完美。沈德潜说:“一片化机,不关人力,此五言诗之祖也。音极和,调极谐,字极稳,然自是汉人古诗,后人摹仿不得,所以为至”(《古诗源》),恰好指出了它的艺术成就与时代特点。
这些古诗中,成就最高、最能代表汉代文人五言诗成就的是《古诗十九首》。
第三节 《古诗十九首》的思想内容与艺术成就
《古诗十九首》最早见于萧统的《文选》,指汉代无名氏所作的十九首五言诗。约在魏末晋初,流传着一批魏晋以前文人所作的五言诗,既无题目,也不知作者,其中大抵是抒情诗,具有独特的表现手法与艺术风格,被统称为“古诗”。
晋、宋时,这批“古诗”被奉为五言诗的典范。西晋陆机曾逐首逐句地摹仿了其中的十二首(《诗品》说有十四首,今存者只有十二首),东晋陶渊明、宋代鲍照等,都有学习“古诗”手法、风格的《拟古诗》。到梁代,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从理论上总结评论了“古诗”的艺术特点和价值,探索了它们的作者、时代及源流。同时,萧统的《文选》、徐陵的《玉台新咏》又从诗歌分类上确定了“古诗”的范围:凡无明确题目的作品,有作者姓名的称“杂诗”,无名氏的为“古诗”。
因此,梁、陈以后,“古诗”已成为一个具有特定涵义的专类名称。它与两汉乐府歌辞并称,专指汉代无名氏所作的五言诗,并且发展为泛指具有“古诗”艺术特点的一种诗体。而《古诗十九首》便在文学史上占有“古诗”代表作的地位,这个标题也成为一个专题名称。
关于这些诗的作者及产生年代,前人有过许多臆测。《文心雕龙·明诗》谓或以为枚乘作,“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玉台新咏》则将“西北有高楼”等八首直接题作枚乘《杂诗》。此说不可信,已如前述。钟嵘《诗品》说“旧疑是建安中曹(植)、王(粲)所制”,亦属臆测。据诗中写到当时的洛阳是“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这些诗当产生于汉献帝初平元年(190年)董卓焚烧洛阳之前,而此时王粲才十三岁,曹植尚未降生。现在一般研究者认为,这些诗非一时一人之作,约产生于东汉末年桓、灵之世,其作者姓名已佚。
《古诗十九首》的内容主要是反映当时中下层士人的生活和思想感情,思想比较复杂,大抵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写游子思妇的相思离别之苦。
东汉末年,外戚宦官相继把持朝政,士人的队伍也迅速扩大,太学生发展到三万余人,士人入仕的路子越来越窄。他们不得不离乡背井,或投奔权贵,或进谒州郡,以图谋取一官半职。于是他们“或身殁于他邦,或长幼而不归,父母怀茕独之思,室人抱东山之哀,亲戚隔绝,闺门分离”(徐干《中论·谴交》)。这就是这些游子思妇之诗产生的社会背景。加上这些士人文化修养较高,诗都写得缠绵婉转,真切动人。
如《行行重行行》一诗,就将思妇对久别不归的丈夫的思念与怨情写得非常细腻。诗云: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首二句追叙初别,直抒哀怨的起因,抚今追昔,笼罩全篇。“相去万余里”六句申言路远难会,并用胡马越鸟为喻,责备丈夫不知留恋家乡,用比兴手法,写出她的一片怨情。“相去日已远”六句承上转入写自己思念之深,蹉跎岁月之苦,“浮云蔽白日”喻有所惑,“游子不顾反”点出负心,更表露出她的怨意。末二句一笔带转,以勉强宽慰自己作结。这种强解正写出她无可奈何的怨情之深。诗歌用浅近无华的语言,委曲尽致地写出了这个思妇的相思与牵挂。全诗没有出现“怨”字,但她对丈夫久出不归的一片怨情却渗透纸背。
又如《明月何皎皎》一首,写游子久客思家,夜不成寐的情景,也历历在目。诗歌通过特定的环境——皓月当空、夜凉如水的渲染和诗人的特定情绪——徘徊户牖、夜不成寐的描写,把他思家的感情,表现得那样具体而深切,使抽象的感情也变得可见可触了。
《古诗十九首》写游子思妇内容的诗还有《青青河畔草》、《去者日已疏》、《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此外,《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树》写对亲人的思念,也可归入此类。
另一类是写追求功名富贵的强烈愿望与仕途失意的苦闷哀愁。
中国封建士人的奋斗目标就是“学而优则仕”,这时期的士人也是如此。《古诗十九首》唱出了他们的这种强烈愿望:“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回车驾言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轲长苦辛”(《今日良宴会》);追求荣名、难耐贫贱的愿望表现得非常坦率。但当时政治黑暗,仕途阻滞,想求得一官半职岂是易事!因此,《古诗十九首》中充满了士人沉沦失意的哀愁和对世态炎凉的愤懑。他们感叹知音难遇:“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西北有高楼》),在那你争我夺的社会里,这是诗人的切身体验。他们责难朋友不予提携:“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明月皎夜光》),由于竞争激烈,使友情也发生了变化,坚如磐石的友谊成了虚名,这不仅反映政治状况的混乱、人际关系的复杂,也揭露了封建道德的虚伪。
由于仕途失意,他们立德立功,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幻灭了,于是他们从儒家提倡的“内圣外王”的人生价值观念的束缚下解脱出来,开始注意个人生存的意义和价值。他们惊人地发现,人的生命太短促了,如不及时把握,就会一纵即逝。而“荣名”、“要路津”对他们来说已是希望渺茫,因此一种人生短暂,当及时行乐的情绪就油然而生,什么“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青青陵上柏》),什么“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东城高且长》),什么“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驱车上东门》),什么“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生年不满百》),就是这种情绪的真实流露。这种情绪全无昂扬向上的进取精神,当然是消极、没落的。但是,这种情绪又是当时政治黑暗的一种反映,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消极反抗,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与现实意义。同时,它也是对人的自身价值的一种发现。因此,这种情绪表现的是身处乱世的封建士人的一种变态心理,是诗人对传统的人生哲学的一种蔑视,在当时也是有一定意义的。
《古诗十九首》无论抒游子思妇思念之情,或发人生短促、功名难遂之叹,实际上都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中一般文人士子共同的世俗情感。它既不以政治功利为目标,也不是社会动乱的产物,而是封建社会中文人个体自我意识觉醒的结果。它之所以千百年来一直受到人们的好评,就是因为它抒写了一般文人士子的共同的世俗情怀,而且这种感情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论说:“《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有几?虽处富贵,慊慊犹有不足,况贫贱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夫终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复不知有乐。乍一别离,则此愁难已。逐臣弃妻与朋友阔别,皆同此旨。故《十九首》虽此二意,而低徊反复,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则人人本自有诗也。”正因为它所表达的是人所共有的体验与感受,因而能超越时空的限制,引起人们广泛的共鸣。
《古诗十九首》的产生,标志着中国文人诗创作道路的一个重要转折,开创了一个突破“风骚美刺”传统,以抒写文人士子自身命运、世俗情怀为主的新的诗歌创作领域;扭转了汉乐府民歌向叙事诗发展的方向,而转向抒写个人情怀的抒情化的方向发展。同时,也开创了一种新体诗,即具有真挚质朴而又文雅自然的艺术风格、雅俗兼具的文人五言诗新体。这在客观上也标志着中国诗歌发展进入了一个新时代,即以文人五言诗创作为主的时代,为魏晋六朝诗歌的发展创造了条件,为唐诗的繁荣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古诗十九首》的艺术成就是非常突出的。钟嵘的《诗品》说它“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沈德潜《古诗源》评价说:“十九首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死生新故之感,中间或寓言,或显言,反复低徊,抑扬不尽,使读者悲感无端,油然善入,此国风之遗也。”它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正是因为其独特的艺术成就。
融情入景、借景抒情是《古诗十九首》的重要抒情手法之一。其中许多景物与环境的描写,都是诗人主观感情的极好烘托与渲染。如《明月皎夜光》一首: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诗的内容是写诗人于深秋季节见物换星移、时序转变而产生的朋友相交不终、世态炎凉的感叹。诗一开篇即描写秋夜景色的凄清,衬托出失意士人的孤独与惆怅。“明月”二句既是写眼前之景,也暗示着诗人忧心忡忡,通宵不寐。“玉衡”二句描写由月出到月落,暗示秋夜漫漫,诗人愁不成寐的情景。“白露”二句写节序推移、功名不就的慨叹,这和人情今昔冷暖的变化在诗人内心感受上投下的阴影是分不开的。秋蝉没落向尽,玄鸟去寒就暖,两相对比,更进一步联想起自己与“同门友”的现实处境。这些都是写景,却处处关合着作者的感情变化。经过这番烘托渲染,才跌宕出诗的主旨:友情淡薄。诗中的景物描写无一不是用以表现作者的主观心情,情与景是紧密结合的。
这种情景相生的写法,《古诗十九首》中比比皆是。如《回车驾言迈》开头四句写春天野外“东风摇百草”的凄凉景色,正衬托出诗人空虚无聊的悲哀;《孟冬寒气至》写孟冬的凛冽寒气,北风的惨厉凄苦,众星的清冷孤寂,月缺月圆的无穷变化,都暗示出女子空闺独守的寂寞,怀人念远的离愁。这些都是依靠情景交融的手法增强了诗歌的抒情效果。
选择某些生活细节来抒写作者的内心感情,使抒情诗带有叙事成分,这是《古诗十九首》抒情的又一特色。如《西北有高楼》一首就写了一位女子在高楼弹琴的事情,用以抒发作者知音难遇的感慨;《迢迢牵牛星》一首也叙述了织女织布的神话故事,用以表现诗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苦闷;《凛凛岁云暮》一首写了抒情女主人公梦中会见丈夫的情节,更衬托出她孤独无聊的感情。
《古诗十九首》中这种叙事成分与叙事诗是不同的。叙事诗叙的事是人物性格成长的历史,多以事件的自然顺序为叙述的线索。而《古诗十九首》的叙事是为了表达感情的需要,是按诗人感情的起伏来剪裁事件,是以情融事,指事写怀,重在意象而不在事件本身。这样的事件只是触发诗人感情的媒介,又是表现诗人感情的凭借,是情与境会的一种表现,也就是一种抒情手法。
运用比兴是《古诗十九首》抒情的又一手法。比兴是《诗经》开创的一种表现手法,它言近而旨远,含蓄蕴藉,余味无穷。如《冉冉孤生竹》一首云: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先以竹结根山阿,比喻妇人托身于君子,已很贴切。接着又用“兔丝附女萝”比喻新婚夫妇感情的缠绵,更深入了一层。然后以“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宕开一笔,引出夫妇远离,怨女旷男,会合失宜,人不如物之会合有期的感慨。这里人、物、情三者交替描写,充分表达了女主人公的满腔怨情。接着又描写蕙兰花当春焕发的容光和过时不采的怨艾,更把主人公的怨情和盘托出。这里写的是物?是人?是景?是情?是比喻?是象征?读者已无暇思索,只觉心情震荡,为女主人公扼腕痛惜。这说明《古诗十九首》运用比兴之高妙。这种比兴《古诗十九首》运用得很多,如“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浮云蔽白日”(《行行重行行》),“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明月皎夜光》),无不清新贴切,富有风骚意味。
明白晓畅、浅近自然,而又精练丰富、情味隽永,是《古诗十九首》语言的重要特色。如“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孟冬寒气至》)如同口语,而一种真挚深厚的感情却如可触及。较多地运用叠字是《古诗十九首》语言的又一特色。如《迢迢牵牛星》一首云: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些叠字的使用,更增加了语言的节奏美与韵律美,读来更加韵味悠长。谢榛《四溟诗话》说:“《十九首》平平道出,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陆时雍《古诗镜》说:“《十九首》深衷浅貌,短语长情。”可见前人对其语言称道之高。
《古诗十九首》是我国诗歌史上文人五言诗的第一批丰硕成果,有其独特的艺术成就和重要的地位。刘勰称其为“五言之冠冕”,钟嵘称其“惊心动魄”,“一字千金”,历来受到人们推重。它的出现标志着文人五言诗的成熟,揭开了我国诗歌发展新的一页,是建安诗歌的先导,对我国诗歌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