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个奥地利少年生命中,两个烙印般的名字——阿道夫之路的联想之二:林茨
一
在奥地利林茨的老城,我和朋友站在一个叫施密托尔街的繁华十字路口,望着秋天阳光下来去的行人,脑海中却想象着一百多年前,两个守望在这路口的奥地利少年。
他们常常在下午五点钟守候在这个路口,为了其中一个少年,能够看到他的梦中情人——一位根本就不认识他的金发少女。因为这位叫斯蒂芬妮的美丽少女,总是挽着她母亲的手,像许多林茨市民一样,在傍晚沿着兰德大街散步。每天下午五点钟,她们都会准时出现在这个街口。那个可怜的痴情少年,只能用眼神来表达对心上人的问候。
这个叫阿道夫的少年,做的是与全天下少年几乎一模一样的梦。我用了几乎这个词,是因为他的单相思,确实还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很多年后,当年的另一个少年,阿道夫当时唯一的朋友——奥古斯特·库比席克,写出了这个秘密。
少女斯蒂芬妮,其实并不知道阿道夫对她一往情深,她只是将他看作众多爱慕者中的一位。当斯蒂芬妮对少年阿道夫试探性地一瞥,偶尔回以莞尔一笑时,阿道夫立刻像被幸福的闪电击中一样,心情会变得无比美好,坚信斯蒂芬妮一定也在深深爱着他;但当他的目光被少女斯蒂芬妮直接无视时,少年阿道夫就会顿时陷入崩溃的境地,那一刻,他就恨不得把整个世界,连同自己一起摧毁。库比席克回忆道。
为情所困的阿道夫,冥思苦想之后,萌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绑架斯蒂芬妮。他向好友库比席克描述了整个计划的所有细节,还给库比席克分派了角色任务,负责上前攀谈以转移斯蒂芬妮母亲的视线,而阿道夫自己负责实施绑架。
更要命的是,阿道夫想绑架的对象斯蒂芬妮,可能已经厌倦了这个沉默不语、苍白消瘦的年轻崇拜者,开始对这位看上去有点神经兮兮的同龄人表现出一种不友好的冷漠情绪。每次经过两个少年守候的街口时,她都会把脸转过去,就当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这种做法让阿道夫滑坠到了绝望的边缘。“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大喊道,“我要做个了结!”
十六岁的少年阿道夫,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他告诉好友库比席克,他会从桥上跳进多瑙河,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但他坚持声称,斯蒂芬妮必须跟他一起死。于是一个详细的计划再次出炉。这出骇人惨剧的每一部分都被他详尽地描述了出来,包括库比席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其作为唯一生还者的后续行动。这阴森的一幕一直萦绕在库比席克的脑海中,甚至还经常出现在库比席克梦里。
当然,这位血液中似乎有疯狂基因的奥地利少年,并没有拖上梦中情人跳进多瑙河。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人类历史会因此而大幅度改写。不久后他去维也纳当了流浪汉,又经过了惊心动魄的四十年漫长岁月,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自杀。
这个少年,长大后造成的人类死亡数字,用他的一生时间换算的话,平均五十二秒就有一个人因他而死去。他的全名叫阿道夫·希特勒。
故事中的女主角斯蒂芬妮——这位无意中在少年希特勒的生命里烙下了印记的少女,后来嫁给了一位军官,在维也纳度过了平淡的一生。二战结束之后很多年,一位传记作家,在维也纳找到了这位上校遗孀,问老妇人是否还记得,少年时代,在家乡林茨常常陪母亲去散步的施密托尔街口,有一位几乎每天都等在那里、就只为看她一眼的少年。老妇人已经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少年了,当得知这个少年就是后来的第三帝国元首阿道夫·希特勒时,她极度惊讶。老妇人突然想到,少女时代的她曾收到过一封古怪的信,内容大意是希望她保持信念,等待他有了出息后再来联系,而信上并未署名。
我得不到的,我就要毁灭掉!这就是希特勒。无论是他单恋过的梦中情人、就要失守的法国首都巴黎,还是即将战败的德国,他都是这样想的。
哪个少年不痴情?但是请问,你追求不到的梦中情人,你有想过杀死她或者他吗?如果你的回答与我一样,是没有,那么很遗憾,看来,你我都没有当上大人物去创造历史的入门级资质了。有一句话是:最好与最坏的创造历史,中间的则繁衍种族。现在你我应该知道,我们这些当不成伟人也做不了大坏蛋的人,该老老实实去干些什么了吧。
站在兰德大街和施密托尔街交汇处的街口,望着一街来去的饮食男女,我呆呆地想。
二
我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瓦格纳的历史大歌剧《黎恩济》中的主题片段。那是一个关于拯救的音乐主题,在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中反复浮现。其中也有雄壮如进行曲的旋律,表达了对胜利的渴望与信念。音乐中善与恶的二元对立,如童话一般界线分明。
我这样做,是想让自己接近一个神秘的体验。这个瓦格纳音乐的体验,曾经让一个奥地利少年完成了精神蜕变,确立了他未来人生中的雄伟理想——追求至高无上权力,带领德意志人民争取最大生存空间。那个叫阿道夫·希特勒的少年在成为德国元首后,有一次回忆起早年在家乡林茨,观看瓦格纳歌剧《黎恩济》的震撼之夜,这位大独裁者郑重地讲道:“蜕变就从那一刻开始。”
为了更加接近少年希特勒在那个精神蜕变之夜的体验,我和朋友驱车来到他的家乡——奥地利的林茨市,登上那座叫弗莱堡的小山。那里是十七岁的希特勒,在看完歌剧《黎恩济》后的深夜,与少年伙伴登高之地,就在这座山的山顶之上、星空之下,希特勒实现了人生顿悟。
那个晚上与希特勒一起登上弗莱堡山的少年库比席克,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
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动他前行,阿道夫登上了弗莱堡的山顶。我突然发现我们已不再身处于偏僻和黑暗之中,因为此时在我们头顶,繁星闪耀。
阿道夫站在我面前,他抓起我的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声音显得相当嘶哑,粗糙甚至有些失控。从他的声音中我能够感觉到,这次经历给他带来的震撼是多么的巨大。
他的言谈渐渐地放开了,措辞也更加随心所欲。阿道夫·希特勒在那一刻讲的话我以前从未听过,后来我也再没有听到过。我们伫立在星空之下,仿佛我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生物。
…………
在这种完全陶醉和痴迷的状态下,他用不切实际的幻想,将黎恩济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转化成了他自己在某种层面上的雄心壮志……事实上,我不得不说,这部歌剧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和冲击。用他的夸张措辞来讲,就如洪水决堤一般。他用幻想为他的未来,以及他的人民描绘出了一幅壮丽而振奋人心的画卷。
之前我还一直确信我的朋友想成为一名艺术家、一名画家或是一名建筑师。现在看来,情况已不再如此。这个时候的他已有了更高的追求,只是我还不能完全领会而已。这让我感到相当惊讶,因为我曾一度认为艺术家的职业生涯才是他追求的最高目标。然而现在他却侃侃而谈:有一天,人民将会授予他权力,他将带领人民摆脱奴役,争取最大的自由。
是怎样的一部瓦格纳歌剧,让希特勒确立了他的人生理想?
这个历史歌剧,叙述了14世纪中叶,罗马的一位护民官黎恩济的故事:黎恩济率众反抗贵族们的暴虐,使罗马平民恢复了自由;却由于妹妹跟青年贵族的恋爱和别的因素,受到平民误解而被杀害,结果罗马平民的自由也随之消失。
就像瓦格纳所有的歌剧一样,《黎恩济》真正震撼人心的,不在于故事而在于音乐。这部歌剧的音乐,在壮丽辉煌上没有达到《尼伯龙根的指环》的高度,但同样气魄宏大,充满了英雄剧的非凡张力。那种旋律并非以优美打动你,但有一种坚定感,那是黑暗与苦难中的前行,力量与意志的潜流暗涌、喷发,并非是单个生命,而是群体的巨大旋涡;强烈的节奏感,有时有进行曲的雄壮,似乎与百年后的纳粹第三帝国军乐遥相呼应,莫非前者就是后者的灵感来源?
事实上是,瓦格纳的思想和音乐曾经被认为是日耳曼精神的化身,也是纳粹主义的精神来源之一。希特勒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狂热崇拜瓦格纳,即使在他年轻时忍饥挨饿的流浪日子里,他也要省下钱买最便宜的票看瓦格纳歌剧。希特勒对这位作曲家的大德意志思想和反犹太主义推崇备至。瓦格纳作品中,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哲学、尼采超人哲学都被音乐化表达了,这也让希特勒和后来追随他的纳粹党徒们醉心不已。希特勒甚至说,如果可能,他愿意充当瓦格纳乐队中的一名鼓手。其实在希特勒降临人世时,瓦格纳已经辞世六年了。
希特勒经常说:凡是想了解国家社会主义的德国人,必须了解瓦格纳。他终生对瓦格纳的歌剧顶礼膜拜。每逢纳粹党举行集会,特别是当希特勒检阅军队、行纳粹举手礼时,现场都要播放瓦格纳歌剧《诸神的黄昏》中的片段。《尼伯龙根的指环》这部歌剧,据说希特勒听了整整一百四十遍。在二战末濒临死亡之际,藏身柏林地堡里的希特勒,在炸弹猛烈爆炸的震撼中,还不断向人唠叨着瓦格纳作品给予他的灵感。
瓦格纳这个德国音乐巨匠,用德意志民族擅长的音乐,给19世纪的德意志英雄崇拜精神思潮、20世纪上半叶的纳粹主义运动以及纳粹领袖希特勒的精神世界,打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以我之见,过度迷醉于英雄崇拜的民族,其间产生的领袖人物,往往蔑视眼前这个实然的世界,因为它太不完美;他们只醉心于那个应然的世界,那是理想中的彼岸世界。这类喜欢以宏大叙事唤起人民激情的领袖,极容易成为卡里斯玛型人物。
马克斯·韦伯认为,卡里斯玛具有这样一类人格特征:他们具有超自然、超人的力量或品质,具有把一些人吸引在其周围成为追随者、信徒的能力,后者以赤诚的态度看待这些领袖人物。卡里斯玛型政治的合法性,来自服从者作为信徒的虔诚态度,或产生于激情、困顿和希望所导致的献身于信仰的精神。然而,它是一种最不稳固的政治统治形态,往往随领袖人物生命的终结而完结,或者随最高统治者的改变而改变。
所以,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领袖。一战战败和经济危机中的德意志民族,选出了与他们有精神同源性、却又是他们中最疯狂的一个人当上了领袖,那就是希特勒。
以我的了解,希特勒和他崇拜的瓦格纳有一个相同之处:他们都完成了一个宏大自我的制造,为做到这一点,瓦格纳用了音乐天赋,希特勒用了演讲天赋。后者成为卡里斯玛型领袖人物,最终带领德意志民族走上了几乎毁灭世界的疯狂征途。
这个征途的精神起点,就在我脚下站立的这座奥地利田园与多瑙河岸风光环绕的宁静小山——弗莱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