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别三载 意外连连
一
黄埔村有个玉虚宫,又称北帝庙,建于北宋年间。村里的传统是每年农历“三月三”都要庆祝“北帝诞”。北帝诞是黄埔村人心目中最重要的节日,来自邻近乡村的舞龙、醒狮队会在这一天赶赴这里拜“北帝”,乡亲们和旅居外地的族人也都会齐齐聚在一起为北帝“祝寿”,举行盛大的庙会。庙会有丰富多彩的节目,如“上匾”仪式、“飘色”巡游、唱大戏、吃“阿公饭”等等。同时,黄埔村里梁、胡、冯、叶等几大姓氏,都在各自的宗祠前大摆筵席,宴请各方亲朋好友,好不热闹。
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的农历三月三,正值春光明媚,风和日丽。“咚咚咚……”鼓乐喧天,一年一度的北帝诞锣鼓声又响起了。舞龙、舞狮、放爆竹,热闹的气氛一浪高于一浪。一大早,黄埔村民就齐聚在北帝庙前,举行“上匾”仪式。按风俗习惯,村里凡在40岁以上、年龄尾数为1的男子都会在当天到北帝庙举行朝拜仪式,把名字刻在同一块牌匾上,并把牌匾高挂在北帝庙内。
“上匾”是黄埔村男子人生的大事,上了匾的男子就是可以交付重任的“顶梁柱”了。“上匾”也是一种祝寿和祈福的做法,成了黄埔村独具特色的风俗。这天,大多数村民的匾一般都是写着“至福健康”之类的内容,只有梁念德的匾与众不同,刻着“财通四海”四个金光闪闪的镂金大字,特别醒目。拜完匾后,他望着众人一脸疑惑表情,拂开一袭黛青色的宽袖开衫对大家朗声解释道:“诸位乡亲,今天是北帝诞,老夫是做生意的,当然要拜‘财通四海’匾啦!”
众人皆点头说:“对啊对啊!”
“另外,我觉得特别值得庆贺的是乾隆皇帝实行的‘一口通商’,广州已经成为中国唯一的对外贸易口岸,本村的黄埔港也就成了外国商船进入广州的必然停泊之地,本村也就能‘财通四海’了,你们说是不是?”梁念德微笑地说。
“是啊,广州‘一口通商’,黄埔势必‘财通四海’!看来今后我们大家都要拜‘财通四海’匾啦!”众人听了很受鼓舞,也纷纷笑着打趣。
“咚——咚——”忽然从不远处又传来一阵阵锣鼓声,循声望去,只见龙狮开道,锣鼓鸣响,唢呐声声,彩旗飘飘。一群“高人”飘过来,大家都争相出去观望,发现这是本村邀请来的番禺潭山飘色组,“一龙一凤”民间传统飘色伴着锣鼓声沿着村内巡游。进行高空飘色表演的每个小女孩都穿着艳丽的戏服,分别表演着蟠桃献寿、仙女散花、龙凤呈祥的美妙图景。梁家兄妹天虎和天柔正挤在人群中,争着去摸龙头。因为传说只要摸了龙头,一年都会行好运的。
“别挤!别挤!”舞龙的师傅大声喊道。天虎抢得一个空档,手一伸摸在龙头上。说时迟,那时快,另一只手也刚好伸到龙头上。两手重叠那一刹那,双目相对,天虎惊喜地喊道:
“哥!”
天柔也看到了,她惊呆了,她把那人拉到人群边上:
“哥,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天龙激动地看着天柔,抚摸着她的头发:“妹妹,你长高了,更好看了。”天虎喜极而泣:“哥,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吗?整整三年,我们天天想你,爹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了。”天龙也泪往上涌:“你们快、快带我去见爹爹!”
梁念德正在和乡绅说着话,隐隐间好像感觉到什么,蓦然回头一看——一个令他朝思暮想的身影正徐徐向他走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近了,看清楚了,梁念德老泪纵横起来:“天龙啊,你到哪里去了?爹想你想得好苦呀!”天龙也激动不已:“爹,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啊!”
“那我们先回家再说。”梁念德拭去眼泪拉着天龙就走,天虎、天柔紧跟其后。
回到堂室坐定,仆人奉上茶点。天龙开始述说起他三年来的惊险经历:
当年他和几个从仆乘船去杭州采购丝绸,本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二十几天后他们就准备回航了。当他们将一匹匹丝绸放好的时候,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下起密集的小雨来,风也东一阵西一阵地吹,导致船行驶得很慢。
当天夜里,海面黑漆一片,突然听到几声“快、快、快!”吆喝声自远而近传来,在船上昏暗灯光的映照下,十几个如鬼魅般的黑影迅速包围过来。蒙着面的歹徒窜上船来,为首的那个用低哑的声音叫着“别动!”并挥舞着他们闪着寒光的匕首。
船工们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胆大无比,纷纷与之搏斗。混乱之中天龙被船橹击中头部,跌落海中。幸好有一忠心的仆人及时丢下一个大木桶。他当时还有意识,马上紧紧地抓住那只木桶,才没有沉入水中。他就随着那木桶漂浮在水面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幸好碰到一艘回航的英国货船,把他救了起来。之后他就整整昏睡了三天,醒来后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艘英囯货船的船主费朗尼粗通汉语,询问天龙家在何方时,天龙却说不上来。后来只好把天龙带到英国。他就住在船主的家中,做了他们的汉语老师。在一次偶然的事故中,船主费朗尼家失火,他为了救恩人而被异物砸中头部,却想不到因祸得福,竟使他恢复记忆。后来费朗尼因身体原因已不能再远航了,只能帮他联系上另一艘要去广州的货船,因此他才得以回到黄埔。
二
故事说完,梁念德唏嘘不已:“你平安无事就好了。自你失踪后,你大娘每日必去北帝庙祷告,保佑你早日平安回到家中。现在北帝果然显灵了,明日要备齐三牲酒礼到北帝庙还神才行。”说到这里,天龙再也忍不住了:“爹,那美凤呢?她还在我们的祖屋住吗?”说起美凤,梁念德沉默了。天龙急了:“爹,你倒是说话呀!美凤怎么了?”
“天龙,爹对不起你呀!”梁念德终于说话了:“没能帮你照顾好美凤。”梁念德说起了美凤的经历:“自你走后,我就把美凤一家接到祖屋来。你胡叔倒也挺欢喜的,只是美凤的哥哥不愿寄人篱下,他走了,听说是偷渡去了新加坡。为了使他们家摆脱债主的纠缠,我还给了他们一笔钱去还债。谁知你胡叔——唉,那姓胡的竟临时见钱起意,他没有把钱还给债主,却携款逃跑了。美凤娘觉得没面目再见我们,坚持要走,我劝她们留下等你回来再说,她们才留下来。她们一直等,一直等,你却一直没回来,美凤终日以泪洗面,她以为你已经……她……”说到这,梁念德停住不说了。
“她怎么样了?”天龙急问。
“她一时想不开,留下一封信给她娘,投江自尽了!”天龙听到这,只觉胸中一紧,一时不禁,竟昏了过去。
“天龙!”“哥!”“哥!”梁念德、天虎、天柔纷纷上前叫唤。良久天龙才悠悠醒过来,第一句话就问:“信呢?”
“信她娘悲痛之下已烧掉了,上面大约是说你不在她也不想活了,她要跟随你去这样。”梁念德说的时候眼眶红红的。
“凤妹啊!你为什么不等我呀?”天龙再也忍不住了,痛哭了起来。
“天龙啊,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悲痛了!”梁念德劝慰天龙。
一连三天,天龙都恍恍愡惚的,他关在自己的房里不吃不喝,任谁劝都无济于事。到第三天,天龙跌跌撞撞地跑到码头上,天空艳阳高照,江水波光粼粼,洋船小艇来来往往。景物依旧,但伊人不在,只徒留感伤。
天龙站了很久很久,直至被一声枪声将他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只见一个官兵正在追捕一个洋人,那洋人天龙却是认识,正是自家承保的“王子号”洋船水手安东尼。安东尼一边跑,嘴里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天龙在英国待了三年,已精通英语,知道他说:“自由!我要自由!为什么不准我们下船?不准我们上街?我们也是人!抗议!我要抗议!”
追捕他的官兵一边跑一边叫:“站住!你这夷狗!你好大的狗胆,竟敢调戏我大清民女!”天龙闻听此言,大惊失色。
当时洋人水手是被严格限制自由的,如果他们犯错了,特别是像调戏妇女这样的恶劣事件,为他们承保的保商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那么爹……天龙不敢想象了,最后一丝理智,终于令他振作过来。他必须回家告诉爹这个消息,好让爹早做准备。
天龙回到家,梁念德和三姨太也回来了。梁念德看上去很疲惫,眼下正是朝贡季节,所以很忙。其实三姨太对天龙的回来是不欢迎的,本来她这三年来已精心调教天虎,准备让他做老头子的接班人,没想到失踪三年的天龙突然又回来了,这令她有点措手不及,但她表面却不露声色。
梁念德看见天龙肯出房门了,高兴地吩咐林嫂去准备饭菜。天龙看见他爹疲惫之中露出的笑容,对自己将要大祸临头了还浑然不觉,他的眼中不禁涌起了泪花。梁念德察觉到天龙神色不对,便询问有什么事,天龙如实相告。梁念德听后脸色惨白,他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近日天气炎热,终日闷在船上的夷人,频频要求下船上岸,但这是明令禁止的,调戏大清民女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海关总督郑朝史早下禁令,谁违抗必治重罪。
“这下糟了!”梁念德很担心地说:“最近皇上对黄埔夷乱特别关注,前一阵子因为夷人下船的事件,已有多位行商挨了板子,现在咱们承保的夷人竟然调戏民女,这还了得!这是进监狱的大罪!”三姨太也紧张起来:“老爷,你倒是快想想办法呀!”梁念德沉思了好一阵:“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海关那边把事压下来,不上报朝廷。看来这只能去求潘行首了,他和海关总督郑朝史是表兄弟,去说情的话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哎,对呀!”三姨太忽然兴奋起来:“听说潘行首的女儿潘玉珠自从三年前知道天龙失踪后就单思成病,到处寻良医也无药可治,潘行首这些年三番两次来打探天龙的消息。那如果天龙去求他的话,事情一定能成!”
梁念德心思一转:是呀!说不定这次能因祸得福,本来他就希望和潘家联姻。潘伟成是十三行的行首,他家是黄埔村首富,不知多少人盼着与潘家联姻呀!若天龙能和潘伟成行首的女儿联成婚,这可真是门当户对啊!这对今后梁家洋行的发展有着无可估量的助力!若这次天龙去求潘家,潘行首为了女儿一定会以婚姻为条件。那么,不正是他希望的结果吗?这可是一举两得啊!
念头一定,他就殷殷切切地转向天龙道:“天龙啊,你也听到了,爹也不想逼你呀,可是真的没有办法了,现在只有你能救爹爹了!爹可不想在监狱里终老啊!”天龙在边上听着,纵有一千个不甘心,一万个不愿意,但事已至此,也只有点头答应了。
三
再说潘伟成的女儿玉珠。不由人不信,这世上还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自从三年前在梁府寿宴里对天龙惊鸿一瞥后,她心里就泛起“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那俊朗含情的剑眉,那黑夜般朦胧却星般闪烁的双眸,分明就是她梦中的白马王子!当年她爹和梁念德在寿宴上说亲时,她是又羞赧又期待,回到家后仍觉芳心如鹿,缠绵悱恻。
后来天龙失踪后,她就害起了相思病,每日不思饮食,只痴痴地在窗前眺望,作着一些:“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海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外”的句子,日复一日,逐渐就为伊消得人憔悴,人比黄花瘦了。她爹看她每天病恹恹的样子,又心痛又气恼,到处寻请名医,可名医皆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为此,潘伟成觉得束手无策。
这天,后花园里,花红柳绿,蝶儿翩翩。可是这一切玉珠都是无心欣赏的,她又像往常一样,呆坐在翠竹掩映下的石凳痴痴出神,石桌上放着一张墨痕未干的纸,写着一首题为《思君不见》的诗:
妾住村东头,
君居港口边。
与君初见面,
许下一生缘。
日日相思泪,
依依故里情。
思君久不见,
可叹又一春!
小丫鬟在一旁偷看着,默念着内容,等下要将诗词内容向潘夫人汇报。
潘夫人不无忧心的进来,摇了摇头,叫了声:“玉儿!”可玉珠不知是不是没听见,并不回答。潘夫人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境况,她坐到玉珠对面石凳上,又痛惜地叫了声:“玉儿!”玉珠这会儿才勉强地抬起头,应了一声:“娘,您来了。”
她娘叹了一口气,说:“玉儿啊,你这个样子娘看着心痛呀,你也别太死心眼了。娘知道你喜欢那个梁天龙,你爹以前是把你许配给他,可现在他已失踪这么久了,你还想着他吗?”见玉珠默默无语,她娘又说:“人家张伯伯的儿子张子俊年轻有为,文武全才,这些年多番的来访,你就是不理人家,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何必呢?”
“娘,您别说了!”玉珠幽幽地道:“难道连您也不明白女儿的心思吗?女儿这颗心已再容不下别人了。”
“玉儿呀,你咋这么傻呢?总是不听人劝的!难道那个梁公子一辈子不回来,你也要等他一辈子吗?”潘夫人有点生气了。
玉珠的目光越发迷离了:“女儿也没办法,谁叫我不能左右自己的心呢?”
潘夫人正欲再说什么,潘伟成突然兴冲冲走进:“玉儿!玉儿!”一抬头看见潘夫人:“夫人,你也在呀!”
潘夫人迎上前去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呀,老爷?”
“粱念德老爷的大公子梁天龙回来了!”潘伟成兴奋地回答。
“真的?”潘夫人也惊喜起来。
那边玉珠正岀神间,突听“梁天龙”三字,骤然精神一振,情不自禁地走近她爹爹:“爹,您说什么?您说谁回来了?”
她爹爱抚地看了她一眼,说:“梁家大公子梁天龙呀!”
“真的,爹,您不骗我吧?”玉珠眼中放岀光彩来。
“爹骗你干什么?他还在厅里等着呢。要不爹给你把他叫来吧?”潘伟成微笑着。
“不!不!”玉珠慌乱起来,偏过头去叫丫鬟:“杏儿,快帮我梳妆去。”说完匆匆回房去了。
潘夫人含笑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转过身去问潘行首:“梁公子来干什么呀?是不是奉他爹的命来提亲呀?”
潘伟成把天龙他爹涉罪,天龙来求他一事说了,潘夫人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天龙和玉珠虽未定亲,但有父母之命,将来也是我们的女婿,这个忙我们却是要帮的。”
潘伟成道:“但这还要看总督大人的意思。”
潘夫人胸有成竹地说:“这样吧,我去和表哥说,最多上下多打点些银子。”
这会儿,玉珠已梳妆完毕,容光焕发,袅婷走岀,羞涩地问她爹:“爹,梁公子在哪呀?”
潘伟成疼爱的暗笑一下,道:“在厅等着呢。”
天龙正在客厅里徘徊着。他的心情很复杂,如果没有美凤,他自当是遵从父母之命,行孝子之德。不过即使美凤已经……,现在的他也是没有心情来谈婚论嫁的。但是他如果不这样做,等待他家的又将是一场不可预知的大祸。
正当他思绪纷繁之际,潘伟成哈哈大笑走进:“贤侄,让你久等了!”天龙赶忙拱手行礼:“潘行首,那我爹的事……”
“贤侄啊,你知道吗?你一去三年,杳无音信,把我们都担心坏了。当年老夫和你爹在寿宴上互订婚盟,小女为表贞洁,已足等了你三年,只要我们结为亲家了,那你爹的事就是老夫的事,老夫自当会尽力而为的了。”
天龙正欲答话,一抬头看见玉珠正在她爹身后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一瞬间他有一点恍惚,她真的是太像凤妹了。再细看她那模样,天龙不觉一怔:三年前那流光溢彩的媚眼已因长时间郁结而黯淡不少,那令人惊艳的丰姿也不知不觉的清减许多,他不禁有些心酸。
“贤侄,在想什么呢?”潘伟成看他出神,就问。
“哦,没什么。”天龙回过神来,把心一横:“潘行首,请放心。自古孝义为大,小侄自当遵从父母之命,履行爹三年前许下的诺言。”
“好好好,贤侄果然是知书达礼之人。”潘伟成抚须大笑。
因了潘家的疏通,夷案一事终于尘埃落定。梁家化险为夷,天龙也依约前去提亲。双方择定良辰吉日,准备三天后举行婚礼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