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边缘:英国在东方的征服与收藏:1750—1850年(全2册)(索恩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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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迷梦与梦幻帝国

陈晓律陈晓律,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英帝国或许是世界上最为神秘的帝国。

这是因为,世界上绝大多数帝国,都不具备同英帝国进行比较的资格。没有一个帝国,是所谓地理上、政治上、文化上、宗教上、人种上那样的真正意义上的全球性帝国,而英国是第一个涵盖了上述所有内容的“全球性”帝国;然而,这还不能完全体现英帝国的独特性,因为它还具备另一种特质,那就是它使世界的很多地区,与英国所属的现代性联系起来了。理解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我们知道很多历史上的大帝国,随着扩张的范围过大,帝国中央的属性在边缘地区逐渐淡化,最终消失在了自己所征服的国度或文明之中。毕竟,离帝国的中心太远,帝国的中央影响力递减是一个很自然的现象。然而,英帝国的独特性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了。这样一个日不落帝国,这样一个在几个大洋和大洲都可以看到米字旗的庞大帝国,其帝国中央的属性,或者你也可以将其称为英国性,却并没有随着帝国扩张的步伐而逐步淡化,更谈不上消失,甚至在帝国解体后,这样的属性依然还能存续下去,这就不能不发人深思了。

首先应该确定的是,这种所谓的英国性,主要应该是一种现代属性,而不是其他的内容,当然,英国自身传统中的很多特点,也会融入这种属性之中。正是这种带有浓郁英伦色彩的现代性,使英国对它统治过的区域产生了持久的影响。而英帝国,在某种意义上讲,给这种英国性的传播提供了一个极为广阔的平台。换言之,在母国之外,英国的影响主要是对其殖民地的影响。概括地讲,英国的影响在其殖民地一般以两种方式出现,一种是“硬件”,即制度性构建的遗产,另一种是“软件”,即思想文化和精神类的东西。第一种属于器物层面,但依然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恒久的制度:如议会制度,司法独立,政党政治,三权分立等;第二类是具体的制度性安排与经济对策,如社会福利制度,教育制度,就业制度,金融政策,投资政策等,这后面的一类是需要根据情况不断进行调整的政策,也不会有完全固化的模式。而“软件”的遗产则比较复杂,英国文化遗产中也有属于那种具有恒久意义的东西,或者说是构成一个社会的基本原则,如自由,民主,法治等,这些东西至今尚无人否认其对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价值;另一些则是具有很浓厚英国色彩的东西,如绅士风度,休谟三原则,普通法传统,行为规范的向上层看齐,对田园生活的留恋,对传统的极端尊重甚至以此构成的一种保守主义心态,等等。对前一类的文化学界的争论并不多,对后一类则褒贬不一。但不可否认的是,凡是在英国统治存在过的地区,这些硬和软的“英国因素”,都对这些地区和国家的未来发展产生了明显或潜在的影响。

就英帝国的移民殖民地而言,英国因素的影响基本是积极的。如加拿大和澳大利亚这一类的英属殖民地,大体移植了英国的整个政治体系和司法体系,甚至在文化习俗方面也是如此。由于这些国家的移民大多来自英国,本身具有英国自治和法治的传统,并习惯于在这样的制度环境下生活,所以他们政治现代化的主要任务,就是获得与母国人民一样的权利。一般而言,这样的制度变革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其原因一是殖民地人民积极地争取这些权利,另一方面则是北美独立战争使英国吸收了教训:不能过分束缚此类殖民地的发展,否则会产生第二个美国。因此,无论是加拿大、澳大利亚还是新西兰,它们在制度方面的现代化进程几乎都没有大的起伏。同时,在外交、安全和商贸方面,它们还充分地利用了与英国这种特殊关系而获得了巨大的利益。由于有这样的机遇,这些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十分顺利,并几乎在不为世人注目的情况下,就跻身于发达国家行列。以这样的发展方式完成现代化任务,有其历史、地缘、文化乃至种族的独特渊源,尽管其发展进程并不完全与母国同步,但在如何适时地根据自己的国情构建现代化的大厦,如通过协商或立法来协调本地住民与外来移民的关系,适当保护少数族裔权益,通过现代教育体系来整合社会,实行务实外交政策等方面,依然与母国极为相似,甚至在这样“亲兄弟”的基础上加强情报合作,出现五眼联盟之类的组织,也就毫不奇怪了。

在那些有深厚历史文化传统的国家,由于是被强制纳入“英帝国”的,英国的殖民入侵打断了这些国家的正常秩序,所谓“英国因素”激起的反应就完全不同了。“英国因素”当然不乏正面的影响,但负面的影响也不可小视。这不仅是英国在这些地区和国家采取了完全不同于移民殖民地的政策,而且也在于这些传统文化必然会与英国即便是现代化的外来文化发生激烈的冲突,这在南亚次大陆和东南亚地区表现得最为典型。由于现代化在这些地区的“异质性”,加之英国首先是维护自己的殖民利益,所以,这些地区和国家现代化进程所遭遇的种种阻力,显然超过了世界的任何一个地区。从殖民者一方而言,他们面临着既要打破原有的自然经济和政治结构,又要创建新的现代政治经济结构的任务。殖民者当然不可能按照当地民众的利益来完成这些任务,于是,他们便按照自己的利益来部分地打破传统的政治和经济结构,保留那些对自己的统治有利的东西;同时,也部分地引进了现代的政治和经济体系,以有利于自己的管理。于是,在这些地区出现了典型的刘易斯所定义的“二元社会”现象。一方面是现代的制度和行政管理机构,一方面是传统的个人统治权威,一方面是受到西方教育,并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社会精英,另一方面是几乎还在传统社会生活的普通大众;现代经济部门在一些地区已经建立,但其目的并非为了殖民地本身的发展,却是为殖民者获取最大利润而经营,于是,传统与现代以一种杂乱无章的状态交织在一起,始终未能很好地融合。而这些地区在20世纪中期先后获得独立后,所产生的问题也就十分突出了。相对落后的地区具有强大的“向后看”的势力,尽管实际上并不可能向后看,但其具有“反现代化”的巨大能量,对一个国家的现代化进程起着明显的阻碍作用;而殖民时期相对发达的区域以及各种殖民者的现代化“飞地”,却产生了具有现代化倾向的各种社会力量,它们强烈地要求按照英国方式迅速完成国家的现代化任务,两种力量的碰撞往往转化为激烈的社会冲突。在这种大的“二元”背景下,整个国家还由于贫富、种族、宗教信仰等差异分化出若干个“亚社会集团”,不仅使国家要实行的政策发生了种种变异,甚至还产生了危及国家生存的分裂势力。所以,英国殖民者的遗产,无论是制度的还是精神方面的,都产生了十分复杂的后果。于是,在这一区域,就出现了某种色彩斑斓,有红有黑,然而却使人无法把握的梦幻场景。

这种梦幻场景,首先应该是英帝国迷梦的一个组成部分。日不落帝国的神话太迷人了,太伟大了,这样的帝国怎么会消失呢。所以,英国政治家们,甚至到20世纪60年代,还认为自己的边疆在喜马拉雅山脉,这实在是令人扼腕。不过,帝国迷梦能一直做下去,除开英国因素在英帝国的范围内广泛留存,使英国人总不相信帝国真的会随风飘去之外,还因为英国人在构建实体性日不落帝国的同时,构建了一个想象中的梦幻帝国。

殖民者在入侵上述地区时,固然伴随着血腥和杀戮,伴随着毁灭和掠夺,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毕竟这些人并非善男信女。然而,这些人尽管有种种缺陷,但也还是一个正常的人,也还是一个自认为的“文明人”,也还有自己的想象力和审美情趣。于是,在他们的眼中,这样一些从未真正接触的异域文明,显然是一个比自己原有文明有趣得多的审美所在。之所以用审美这个词,是因为殖民者在这些地区,既不用承受原有文明那些繁重的劳役与压迫,也不必受那些传统观念的恐吓与束缚,又同时摆脱了母国的种种禁忌,于是,他们可以用一种超然的眼光来欣赏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了。这样一种三不管的审美意境,甚至在他们的出生地也不可能获得。

于是,一个梦幻帝国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各种正史中不会出现的人物中产生了,因为正史的视角无非是两大类:殖民者的视角与殖民地人民的视角,前者当然是把英国人的征服看作是文明世界的胜利,后者自然把帝国看作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尤其是殖民地独立后的民族主义者。当然也还有相对对客观一些的“修正”视角,这类学者希望以更加严肃的态度来研究这一段历史。但这本书是一个另类,它不仅探讨了英国竞争对手和反对者,以及复杂的文化融合方式,还触及了在正史中很少关注的人群。正如本书的作者马娅·亚桑诺夫所描述的,他们绝不囿于传统上诸如职业、宗教、阶层乃至种族和国籍等的社会属性。相反,他们是一群共有同一种习惯和兴趣之人,横跨整个帝国社会的各个阶层——从王公、军官、公职人员和商人,到观光客、妻子、艺术家和探险家。他们的猎奇、他们的想象,在这片殖民者征服的土地上勾勒出来一个神秘的梦幻世界。其中,中国人最熟悉的或许是英国作家詹姆士·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中所描绘的香格里拉,这样一个中国的边陲地区,中国人自己都没有将其设想为一个世外桃源,但在这个英国人眼中,它却成了真正的绝版仙境,并且以其梦幻般的号召力,每年都吸引着大量的游客前往观光。而马娅·亚桑诺夫所关注的这些人群,在某种程度上是各种类型的詹姆士·希尔顿,在他们的活动中,人们看到或是发现了不同的《消失的地平线》的翻版。

这些人的一个共同特征是喜欢收藏,收藏品丰富多彩,折射出异国文明神奇的魅力。这些英国人在不久前才刚成为主人的地域,它们本身的文明远比英国人的长,而绚丽多彩的各类文物和艺术品,对这些人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于是,在英国人直接统治的区域之外,产生了勒克瑙这样神秘诱惑并使人堕落的城市。正如一些英国人所说,这里崇高与荒谬合二为一,人们对它的体验非爱即恨。欧洲人的收藏嗜好也如同瘟疫一样传播到了当地的富豪之中。当然,在埃及,同样的猎奇行动也发生,英国人几乎是在随时准备与法国对手争夺各种收藏。而这种争夺最著名的收获,是英国人总算从埃及或者是法国人手中夺得了罗塞塔石碑。其借口是,“以免法军在一气之下将其毁掉”,结果,这块石碑去了大英博物馆。于是,我们今天还能在伦敦见到它。无论是谁得到了它,只要它还在博物馆,就算幸事,否则,如同巴米扬大佛那样被极端势力摧毁,就太可悲了。毕竟人类文明的瑰宝,应该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

不过,殖民者的收藏,还是与当地人有所不同,那就是他们也许在一段时期内愿意把藏品放在本地,但最终是要运回母国的。在这一点上,这些收藏家们几乎是无一例外。尽管一些收藏家有在当地开开展览会之类的善意,但最终这些藏品是要运回“家”的。正是这一点,显示出收藏者殖民者的属性。也许,殖民者从来没有把帝国征服的区域真正当作自己的“家”,他们在这些地方,只是惬意的过客,他们愿意待在“梦幻帝国”的境界里享受人生,却不愿在梦醒之时随风飘去,因此,一种现实主义的本能促使他们把藏品放在自己的归属之地。或许,正是这种心态,使帝国迷梦一开始就只能是一种梦。当二战后这样的帝国迷梦逐渐消失之后,这些收藏家们的藏品却可以使英帝国的忠实子民继续在梦幻帝国的仙境中品味征服者和胜利者的快感——当然,这也意味着被掠夺者同等的愤怒。

然而,历史是复杂的。无论这些英帝国的藏品引发了多少前殖民地民众以及移民的不满,这些藏品依然还在,总是不幸中的万幸。在这一点上,我赞同作者的看法,物品的意义既存在于它们本身之中,也存在于人们看待它们的视角。当然,“所有的视角都是受限的,一个人的财宝或许会成为另一个人的赃物。但收藏就像建设帝国一样,代表了人类对保护与组合、秩序与掌控的持久意愿,我们只能希望接受和包容式的收藏品最终能战胜收藏帝国时的暴力”。

的确,这是一本另类的帝国史,也是一本收藏文化史,不仅使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同的英帝国,实际上也在某种程度上解读了全球史,使我们对英帝国的认知更为立体,当然值得向不仅是专业人士,而且是一般的读者推荐。而使我不由自主地向读者推荐此书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这是一本极好的,可以随时“杀时间”的读物。此书的阅读不必从头开始,看到哪是哪,只要有趣就行,无须在意故事的完整性。此外,此书的印刷开本不大,且是软封面,便于一手掌控,以各种姿势翻阅,尤以坐着和躺着慵懒斜视为佳。而一想到在南方寒冷的冬夜里,手捧此书,虽无红泥小火炉之雅趣,却可享电热毯烘烤之温馨,就不禁幸福得直哆嗦。

故此推荐。

愿诸君在用此书杀时间之际获得逸兴与充实。

2019年5月19日星期日

于南京市龙江小区阳光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