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译后记
据说卡波蒂留给人世最后的话是:“是我,我是巴蒂。我冷。”
“巴蒂”是他小时候,姨婆苏克喊他的名字。自从《冷血》一九六六年出版,并且举行了盛大的黑白主题庆祝舞会之后,卡波蒂就再没写出过一个长篇。漫长的余生里他酗酒,嗑药,放浪形骸,上电视大放厥词,写文章揭名流的短,直到得罪光了人,超速搞丢了驾照,幻觉发作,脑萎缩。一九八四年,卡波蒂五十九岁,深居简出,最终死在洛杉矶,他的老朋友琼妮·卡森家里。琼妮说,卡波蒂最后的遗言是:“是我,我是巴蒂。我冷。”
卡波蒂生于一九二四年,他出生时母亲莉莉·梅·福克才十七岁,杜鲁门四岁时母亲与他的生父阿库里斯·珀森斯离异,之后将他留在亚拉巴马跟着自己娘家的亲戚珍妮·福克住,而自己则跟第二任丈夫,古巴商人约瑟夫·卡波蒂一起住在纽约。珍妮和姐姐苏克都是老小姐,珍妮当家,是个强势的大家长,是她力挽狂澜,让这个南方家族没有彻底衰败,而苏克·福克,则智力和情感终生未达到成熟,她爱做蛋糕,爱做草药,与小卡波蒂是好朋友。
《草竖琴》里的多莉,就是以苏克为原型创造的人物。事实上《草竖琴》的故事,很大程度上来自卡波蒂真实的童年。苏克有个独门秘方,制作药水治疗浮肿,她每年都做这种药水,直到六十二岁。珍妮想给这个药水申请专利,后来又想把秘方卖给厂商,但苏克都不答应,坚持到把这秘密带进了坟墓。
《草竖琴》的叙述者,男孩柯林·芬威克父母双亡后,被韦莱娜和多莉两个老小姐姨婆收养,跟黑人女仆凯瑟琳一起生活。现实中苏克和妹妹因为浮肿药水秘方的争执成了小说里矛盾的起点,冲突之后多莉、凯瑟琳和柯林一起离开了家,躲进了树林里一间古老的树屋。后来又有一位退休法官和另一个边缘少年加入,他们一起组成了小小的流放者团伙。这几个被主流社会所遗弃的人,在树屋里度过了一个心灵交汇的夜晚,却发现韦莱娜发动镇上的权威人士组团追杀他们来了。
对抗发展到最激烈的时候,一声意外的枪响伤了一个人,却也唤醒了众人——尤其是多莉和韦莱娜姐妹——的理智,认识到这种对抗的毫无意义。多莉他们回了家,旧的秩序恢复了,新的友谊建立起来,生命按照自然的节奏向前走,有人逝去,有人成长,离去,只剩墓园边上一片火红的印度草絮絮地讲着他们的故事。
《草竖琴》是卡波蒂走向成熟的一部作品,与他的成名之作,同样自传体的《别的声音,别的房间》比较起来,那种美国南方特有的哥特式阴郁和古怪几乎消失不见了,就像苏克也许给了卡波蒂一生最为温柔阳光的陪伴,《草竖琴》的气氛也温柔醇和,时常幽默诙谐,故事讲得非常抒情。即便是暴力的场面,畸零的人物,生离死别,也仿佛透过印度草的歌声,变得悠远,好像隔着晨雾的朦胧美。
作为美国二十世纪最为著名的作家之一,卡波蒂时常会受到批评,说他根本没有虚构故事的能力——的确,连《草竖琴》里的树屋都是真的。姨婆珍妮家后院里有棵很大的核桃树,树上有座三十年代建造的树屋。树屋很华丽,有柏木结构的古董旋转楼梯,铁皮屋顶,里面居然还有张藤沙发。当年卡波蒂经常跟他的姨婆苏克,或好朋友奈丽·哈珀·李——就是《杀死一只知更鸟》的作者——一起待在树屋里。
卡波蒂少年时很不适应学校生活,以至于老师怀疑他智力不足,但专业人士测试得出了相反的结论——这是个少年天才,智商超群。后来这位虚构能力欠缺的少年天才作家给自己发明了一种文体:非虚构小说。他耗费几年时间跟踪追查一桩灭门惨案,从受害者到凶手的身世背景,凶案发生到审判,做了严谨记录,终于成书《冷血》。卡波蒂这位炒作高手,为了庆祝这本皇皇巨著的诞生,在纽约的广场酒店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以黑白为主题,明星齐聚,华丽无比,直至今日,仍是时尚史上最著名的派对之一,风格为无数人所模仿,试图复制。
卡波蒂身高只有一米六一,对自己的同性恋倾向直言不讳,少年时美得精致玲珑,一张颠倒众生的照片招来毁誉无数。他声音尖利,言谈举止迷人又做作。从《草竖琴》到《蒂凡尼的早餐》,随着一部部新作面世,从百老汇到好莱坞,他是出尽风头,成为许多名媛淑女的“闺(gay)蜜”。
早在一九五八年前后,他就计划着将他在名流圈中观察到的东西写成作品。这部吆喝了好多年的《应许的祈祷》他终生没有写完,只在一九七五和七六年,在《Esquire》杂志上分别刊出了两章,其中一章的故事,暴露了一位权重名媛兄妹失败的家庭生活,导致卡波蒂为上流社会所排斥。七十年代后期,卡波蒂进进出出戒毒中心之余,继续得罪人,说话不算数,虽减肥整容试图重振士气,最终还是自毁倾向占了上风,倒在毒品和酒精门下。八十年代,他只能偶尔保持清醒,到一九八四年他因为肝癌去世之前,只有几个短篇问世。
《草竖琴》是卡波蒂自称最喜欢的作品,是他一九五〇年在西西里度假的时候写成的,写完之后,他立刻将结尾部分用航空邮件寄给了出版社,但兰登书屋过了四个月才给他出版,因为编辑鲍勃·林斯考特不大喜欢小说的结尾。林斯考特认为结尾太弱了,他说一旦主要人物上了树,进了树屋,卡波蒂就“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才好”了。他要卡波蒂重写结尾部分,卡波蒂做了点改动,却没有完全退让,改变结尾。
《纽约先驱论坛报》称赞这本小说“非同寻常……充满了温柔的笑声,迷人的暖意,还有一种生命的正能量感”;《大西洋月刊》评论说“《草竖琴》引得你去体会作者的情感,体会那种不入俗流的生活里特有的诗意——自在,新奇,愉悦”。
小说出版的第二年,就被改编成戏剧,搬上了百老汇的舞台,演了三十六场。
七十年代,又有一个音乐剧版本问世,但并不成功,只演了七场,即宣告结束。
一九九五年,电影《草竖琴》问世,扮演多莉的琵帕·劳瑞因此获得了东南影评家协会颁发的最佳女配角奖。媒体对查尔斯·马修导演——他的父亲沃尔特·马修亲自上阵,饰演了法官的角色——的这部电影称赞有加,尤其是人物个个分明,场景悠远如梦。只可惜影片票房惨淡,如今更是踪迹难寻了。
张坤
二〇一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