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说文体中叙事表现的对话化,从一定的意义上丰富了叙事表现。我们在观察原始的叙事文学时,常常为它叙事的单调而感到厌烦,由于缺乏直接引语的对话部分,而始终由叙述者代表人物说话,这种方式相对而言就比较隔膜。戏剧文学剧本则开创了叙事文学中纯粹的对话序列,即由不间断的人物对话构成整个叙述空间,这无疑丰富了叙事文学的表现形式,使情节在整个行进的过程中再现了生活的某些原生态。如果说叙述是小说情节推进的主要方式,那么对话则是戏剧文学情节推进更主要的方式。因此,在戏剧文学之中,人物的对话可以说占有绝对重要的地位,尤其是话剧。现代戏剧家洪深认为:“话剧,是用那成片段的剧中人的谈话,所组成的戏剧。”“话剧表达故事的方法,主要是用对话。”“话剧的生命就是对话。写剧就是将剧中人物说的话客观地记录下来。”(4)可见对话在戏剧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但也应该承认,并不是所有的对话包括小说情节性的对话都是戏剧性的对话,戏剧性的对话同一般的情节性对话应该说还是有区别的,它的区别便是戏剧性的对话要符合整体性的戏剧的审美效果,因此它具有动作化、性格化、舞台化等审美特点。而富于戏剧性的中国现代小说的一些篇章中,叙事的推进在一定的时间过程内也主要靠人物的对话进行,这些人物的对话也无不具有上述的一些特点。
戏剧的对话之中人物的语言要具有动作化,就是说这种语言要适合于表演,使剧中人物在说话的同时能够表演出动作来,那么这种语言就和诗歌、散文的语言有所不同。其次,就是这种语言要体现出某种冲突和矛盾,有了冲突和矛盾,语言的动作性就能更加充分地表现出来。所谓“有戏”,在很大程度上即是指语言对话所表现出来的矛盾和冲突。一些现代小说中人物的对话有些就很“有戏”。我们先来看看赵树理的小说《催粮差》中的一段对话:
二先生在家里听见了,隔着窗问:“什么事?”说着走到门边,揭开竹帘用手一点说:“过来,我问问你。”他便去到门边。二先生问:“说吧,什么事?是不是财政局打发你来的?”他说:“不是,我是来催粮的。”二先生问:“给我捎着信啦?”他说:“没有。”二先生说:“那你来做什么?”他说:“票上有你的名字。”二先生看了看他,又问:“你是新来的吧?”他说:“是。”二先生摇了摇头,似乎笑了笑说:“去吧,我已经打发人点粮去了。”
这一段对话除了必要的提示外都是人物对话性的语言,仔细分析一下就可发现这段对话极具动作性。二先生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物,所以高高在上的架势通过对话语言已经充分地表现出来。催粮的来了一般人本应该毕恭毕敬,而二先生却毫不在意,先是隔着窗问,然后用手一点:“过来,我问问你。”言语中极度地轻视。当崔九孩回答是催粮的之后,二先生竟然又问了一次,轻蔑之状可谓跃然纸上。这在戏剧的表演中通过演员的表情、人物的对话就可鲜明地表现出来,至于“给我捎着信了”等问话显然使催粮的变成了被支使的对象,人物的地位通过对话来了一个大大的调换,而且这之中也蕴含着发人深思的潜台词,可见这段对话表现的语言的动作性是明显而丰富的。
如果赵树理的小说《催粮差》中人物的对话只是在一定的范围内以其动作性和舞台性推动情节发展,那么在现代小说之中,最典型的靠对话推进整篇小说叙事情节发展的小说当是现代作家许杰的短篇小说《台下的喜剧》。如果稍加改编,这篇小说就是一部通过对话构成的独幕剧。这不仅因为这部小说几乎全是由对话构成的,还因为小说中人物的对话也极具动作化和性格化,这使这篇在现代文学史上微不足道的小说在小说的戏剧化方面作出了它的贡献。小说中台上无聊的戏剧和台下人生实剧形成强烈的反差,从一定意义上讲,台上的戏剧只是台下的戏剧的一个背景,而台上戏剧之所以无聊,主要是因为台上戏剧的主角成了台下戏剧的不在场的主角的缘故。作者在这篇作品中,主要通过台下人物情节性的对话,叙述了一个被人们所不耻但又津津乐道的恋爱或者私奔的故事,通过不同的人、不同的叙述和描绘方式,反映了每一个人对此事不同的态度,折射出不同人物的性格,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现实。下面我们对其进行具体的分析。
松强嫂是村子里有名的辣货,外号叫“雌老虎”,她对金纱和戏子小小生的事一开始表面上是很不在意的,她说:“现在是民国了,一一自由,……有什么要紧。枫溪人就是多事,谁是清白的?谁也不能讥笑谁,……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一副看得很开的样子。
二木的老婆因为新近死了男人正在守寡,没了依靠,所以一副充满怨恨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们是苦命人,没有了男人,便什么事情都要吃亏,……这简直是天外飞来的大祸,她们偷人跟我家有什么相干呢?”……金纱和小小生二人幽会是在她家被抓的。大姊刚刚嫁人,想必是父母之命、媒妁因害羞是不敢搭话的,但终于憋不住了。所以说了一句不希望别人听见,更不希望别人回答的话:“真奇怪,难道在台下看了几次戏,就能发生感情吗?”凤是闺中少女,对此事总是放心不下,所以总是拐弯抹角地把话题引到这件事上,当台上的老小生演得不好的时候(其实未必不好)她便说:“……不如退下去的好,……至少,他从前年轻时候总是出过风头的。……我可同情他,他比不了那个轻薄的、要偷妇人的更加讨厌。”凤的话可谓言不由衷,王顾左右而言他。台上的戏显然人们已经不感兴趣了,台下发生的事才是大家饶有兴味的,于是你一嘴她一嘴便演出了台下的喜剧。不同人的语言有不同的动作性倾向,反映了不同的性情,这便是这部小说叙事表现的对话性的成功之处。
在现代小说中,像这种叙事表现的对话化的成功之作还有一些,如受鲁迅和文学研究会影响之下的乡土小说家彭家煌的《美的戏剧》、台静农的《拜堂》、黎锦明的《出阁》等,还有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尤其是《在其香居茶馆里》,人物对话的性格化尤为突出,读之令人很容易想起老舍先生的著名话剧《茶馆》,这便是小说叙事情节的对话化带给小说的好处。小说叙事表现的对话化虽然看似是对叙事的强化,推进了小说情节的发展,实际上这是就短篇小说而言,而就长篇小说而言,则又另当别论。不可否认,如上文所言,戏剧剧本之中人物的对话对戏剧情节的发展起着很重要的推动作用,并且戏剧情节的推进主要靠戏剧人物的对话。而在小说的文体中,人物对话的加强无疑使叙述者的作用减弱,过于戏剧化的小说则最终导致叙述者的消失,这对塑造人物可能有好处,但对叙事而言则未必有利,它可能使小说的叙事延缓。但无论如何,小说叙事表现的对话化毕竟丰富了小说的文体空间,这一点是人们所共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