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鲁迅的小说文体分类意识

一个有影响力的作家及批评家，他的文化意识及文体的自觉，对于这种文体的嬗变与发展，无疑是起着重要作用的。没有人能够否定鲁迅小说文体意识对现代小说文体发展的影响，且不说鲁迅的文体实践对于乡土小说以及其他后世小说的影响如何，单就他对后世文学史论的影响就十分巨大。他的小说史著作《中国小说史略》及《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同他的小说文体实践一样也反映着他独立的、突出的、完整的小说文体意识。

鲁迅对于中国古代小说研读的深厚功力，一直是被几代学者所称道的，他用辑录周秦古籍的方法来辑录古代小说，从大量的古代文本中，抽取出他自认为的精髓，并经过消化吸收，以自己的体裁模式为坐标和参照系，一方面遵循古代小说的基本框架和格局，另一方面又经过自己的增删变异，形成了自己独具的治史风格和现代小说的文体意识。诚如陈平原所论，“鲁迅把中国小说（尤其是元明清三代的章回小说）的艺术发展理解为若干主要类型演进的历史。这一学术思路，终于使得小说史的研究摆脱了作家作品点评的传统方式，走向综合性的整体把握”。这一评价是中肯的，确切的，鲁迅以其颇见功力的史识，基本上从总体上客观地把握了中国古代小说文体模式的动态发展，尤其对元明清三代小说的类型演进给予了重新勾勒，并澄清了一些缺少理论内涵的旧概念，这是鲁迅前无古人的独到贡献，是值得称道的。但在这里应该进一步探讨的则是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及《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所反映出来的文体分类意识，对一种文体进行行之有效的分类整合，应该说是正确阐释这种文体及其发展的重要步骤之一，这一点鲁迅是相当明确的。

虽然《中国小说史略》的上卷侧重于史实的整理和发掘，但在下卷他则着重于元明清三代小说文体分类的理论设计，其实中国小说文体分类，在清末民初的时候，一些“新小说家”就进行过研究，尽管有的不一定很科学。而真正作为理论认识过程的文体分类则大致出现于20世纪20年代，因受白话文运动及“五四”文学革命的影响，其特征大致如下：即把当时的小说及古代传统小说看作一个整体，进行科学的逻辑分类，依循合理或较为合理的分类原则、标准及方法，对各类小说给予一次性或多次性的排异归同，包举涵容。例如，1924年叶圣陶就以逻辑原理为主要的指导原则，提出了“包举”“对等”“正确”等文体分类的原则，在当时是很有影响的。这无疑也是依循着白话文运动的指导方针的，而与之不同的是，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等小说史著作中所反映的文体的分类意识，与当时的一些小说的分类法则（包括叶圣陶的分类原则）有所区别。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有“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的说法，其中的“释名”与“敷理”二者在鲁迅的史论著作中表现得特别明显，鲁迅在论述某一类型的小说文体时，总是先溯本求源一番，如在论述“明之神魔小说”之前，先讲其起源于“明末叶崇奉道统之影响”演进而论述一番；论及“明之人情小说”，也要阐明“明中叶方士文臣以献方药得幸之影响于小说”等。很明显，鲁迅的小说文体的分类是内容题材上的演绎型的分类。

小说叙事学家托多洛夫曾认为：文学文体分类尤其是小说文体分类的研究中，大致有两种途径：一是归纳型分类；二是演绎型的归类。小说史研究主要采用前者，归纳出众多作品的主要成分，并要建立小说分类的可靠依据。可以说，“五四”时期一直到20世纪20年代，一些论者大都采用归纳型的分类方式，而唯独鲁迅采用了演绎型分类方式。在此，笔者无意讨论哪种分类方式更好，不过有一点要提及的是，小说文体分类是形式范畴之内的事，内容分类对于小说文体分类的意义远不如文学史大，而集形式与内容于一体的分类方式又很难做到，有的论者认为鲁迅小说的文体分类便是“兼有二者”的，并对此表示极为赞赏。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中，关于古小说形式方面的评述是极为寥寥的，且多见于零散，可以说全书约九成以上的文字大都论及史料、源流、题材、内容等，形式文体方面的论述是很少的。不仅如此，有关小说情节结构方面的论述也不多。情节、结构是古今小说文体形式构成的主要方面，一些小说学者把情节结构称为构成小说文体的骨骼，这一点鲁迅早已了然于胸，但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却没有对它表示更多的关注。这至少可以说明，在鲁迅的小说文体的审美趋向中，传统的重内容评价而轻形式批评的意识仍占上风。而这很少的形式批评又多偏重于主观，这与大量客观的重于考据的内容批评形成了巨大差别。仅举两例略做说明，（1）“《汉志》道家有《伊尹记》五十一篇……说极详尽，然文丰赡而意浅薄，盖亦本《伊尹书》”。（2）《青琐高议》及《青琐摭遗》，文辞虽拙俗，然尚非话本，而文题之下，已各系以七言……⁽¹⁾《中国小说史略》中，“辞意新异”“特浅薄”“浮艳在肤”等评述语还有一些，对作家、作品的形成品评，不论褒贬，这种主观评价及表现性的价值评判与传统士大夫对小说作品与作家的评点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而这些有关“文”“文辞”“文章”“辞意”的形式评语不仅多是主观，而且不成系统，这无异于用正统诗文的文体意识来品评小说文体。在这一点上讲，鲁迅是传统的、保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