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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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因果

上卷

风野在睡梦中仿佛听到了汽笛的鸣叫声,惊醒了过来,他回忆梦境,内容很模糊。由远而近的汽笛声不断传来。风野注视着用窗帘遮挡着的阳台,确认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接着瞥了一眼枕边的台钟。

五点过十分。

在熄灭的台灯旁边,衿子脸朝下酣睡着。

风野看了看衿子扁平的肩头,开始凝神倾听不间断的汽笛声。根据高低起伏的声音判断,好像不是警车报警,而是消防车在鸣叫。

是哪里失火了呢?既像在阳台的正前方向,又像是再往右边的方向。

这失火也着实早了点,现在才早晨五点钟。是早晨做饭用火失误,还是昨晚没控制好火源呢?抑或是哪儿漏电引发了火灾?风野想着想着又联想到了自己的家。

他是昨天下午一点钟离开家的。先到了新宿,去正受委托编纂社史的保险公司资料室,同其他编辑一起工作并共进晚餐、喝酒,最后才到衿子家,到达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风野在资料室待到傍晚这段时间,家中尚且能够与之联系,之后就找不到人了。

风野从没对妻子说起衿子所住的地方,但妻子知道自己正和一个叫矢嶋衿子的女人交往。妻子没问过衿子的住所,也没问电话号码,其实她就是问,风野也不打算告诉她。

对于妻子当下不知自己的下落,风野一方面不为此忧心,一方面略感愧疚和不安。

像风野这样写东西经验尚浅的人,不知何时何地就会有稿约。这样的时候他人联系不上自己,也许会失去难得的工作机会。

风野原先想把衿子公寓的电话号码只告诉关系密切的编辑,又觉得这样做有点过于任性,就作罢了。

总体来讲,像现在这样玩失踪,要是单位或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儿,谁也无法联系到他。

尽管觉得不会出什么大事儿,但每当在衿子家里过夜,他总会感到一丝歉疚和不安。

鸣叫着的警笛声似乎与他毫无瓜葛,但他心里却担忧家里出什么事儿。

最近,风野经常清晨很早就醒来。

即使前一天夜里工作到两三点钟,仍然会很早突然醒来。

虽说是醒了过来,但并不急于马上起床。而是躺在床上想半天不得要领的事情,有时又不知不觉地再次入睡。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往往就接近中午了。

对关系密切的编辑说起这事儿,对方会笑着说:“不就是年龄的缘故吗?”

“我才四十二岁。”

“可能过了四十就这样吧。”

“清晨起得早,那不是身体好的证据吗?”

“可不是啊。据我那做医师的朋友说,起得早是没有长时间深度睡眠的缘故,或者说没有沉睡的持久力。”

“睡觉也需要持久力吗?”

“据说体弱的人睡不踏实,隔一会儿醒一次。而年轻人一旦睡着,就是电闪雷鸣照睡不误,炎炎太阳照到脸上也不会醒。”

风野每当听到这话,总感到有点落寞。

瞧瞧当下酣睡的衿子,连眉毛都一动不动。

然而她一醒过来,就会诉说各种不适,一会儿低血压,一会儿又贫血。现在她这么能睡,也许是年轻的缘故。

风野有时看到这副睡容会很羡慕,现在却没有这种情绪。

与其说没情绪,莫如说他在倾心关注失火的事。似乎有好几辆消防车呼啸而至,警笛声低沉而悠长地响个不停。

风野又在床上倾听了一会儿,瞥见衿子还在睡觉,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因为房间里挂着窗帘,室内还像夜里一样光线暗淡。风野小心翼翼地避开衿子的被窝,蹑手蹑脚地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之后,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看。

阳台的玻璃已被夜露打湿了,穿过栽植圣保罗堇和天竺葵的两个花盆看,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了,但路灯还亮着。

果然如想象的那样,警笛声从阳台右手边传来,应是家的方向,但看不见烟火,距离应该很远。

风野走到阳台上,注视着警笛鸣叫的方向,身后突然传来衿子的声音。

“怎么啦……”

风野回头一看,在昏暗的光线下,衿子仍躺在床上,白皙的脸庞正对着阳台这边。

“是火灾吗?”

“应该是,好像很远。”

风野离开阳台,走到客厅,拿了香烟和烟灰缸,又回到卧室,钻进被窝。

“几点啦?”

“五点稍多一点儿……”

风野侧卧着把脸靠在床边,点燃了香烟。远处的火灾好像没有扑灭,警笛声仍然响个不停。由于阵风的缘故,有时听着像在跟前。当他快要吸完香烟时,衿子开口问道:

“您担心吧?”

“担心什么……”

“您家里出事儿……可以回去看看嘛。”

风野不得已露出苦笑的表情。衿子继续说道:

“打个电话吧!”

“没事的。火灾好像离这儿很近。”

风野想到刚才自己站在阳台上,注视着警笛声响的方向,被她从身后看到了,心里就略有不快。假如她能从背影中窥见男人想家的心思,那可了不得。

风野仿佛要抛掉想家情绪一般地掐灭香烟,把手伸向了衿子的肩头。

六个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里,只能放两套被褥,这正符合风野不喜欢睡床的雅兴。风野一个鲤鱼打挺,滑进衿子的被窝。

“喂……”

衿子的被窝里有着女人特有的暖融融。风野体验了一阵儿后,欲把衿子搂到怀里,衿子却慢慢地背过身去。

“讨厌……”

衿子总在风野想要她时,随口说“讨厌”。这与其说是拒绝,莫如说是源于羞耻心的反射性应答。风野对此已见怪不怪,他想用两只胳膊把其身子扳过来,但衿子像大虾一样弯着身躯,用力缩成一团。

“你怎么啦?”

衿子默不作声。风野挺起身子探头一瞧,衿子面部一脸淡然,眼睛睁得圆圆的。

“可以吧。”

风野又想从肩头处搂住她,但衿子仍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如果在这样的时候强行介入,也可能会被允许,但会让人心里觉得不快。即使男人能达到性高潮,女人会淡漠,甚至会感到乏味。

风野通过多年的性生活经验深谙这种道理。

尽管如此,他以前也曾经强行地要求过,而现在则能控制得住。与其说是能够善解人意了,莫如说是因为年纪渐大,人也变得宽容了。

风野为了分散精力,抑制燃烧的性欲,再次点燃香烟,只是把腿搭在衿子的小腿上。远处的火灾可能是快被扑灭了,警笛声也不再那么刺耳了。

衿子突然从被窝里滑下床,将睡袍的对襟合上,从房间里出去了。

“要是报纸送来了,就给我拿来!”风野喊道。

衿子没答话。风野耐心等候着。衿子把报纸拿进门,放到风野枕侧,又出去了。风野打开台灯,侧着身子开始读报。

头版头条是医疗机构拖税的事。这种情况每年都有,应彻底调查一下内幕。题目则是某月刊杂志以前用过的。

他想做爱,现状又不允许强行去做,无奈只得放弃。今天或明天就假装没事儿给她打个电话吧!风野脑袋里思考这件事,眼睛只扫看政治版、经济版的标题,最后将目光移向社会版。

阅读完报纸,风野闭目养了养神。可能火已被扑灭了,警笛声完全消失了。

客厅里十分安静,衿子仍没回来。

“喂!”

风野手拿报纸,朝客厅喊了一声。卧室和客厅之间只立有隔扇,喊一声马上就能听到。

“喂……”

风野又喊了一次,依然没有应答。衿子可能是去洗手间了,或者是在厨房里,那样待的时间就长了。

风野从被窝里爬出来,打开隔扇一看,衿子却端坐在客厅的桌子前吸着香烟。

五年前与衿子相识时,她基本上不吸烟,偶尔半开玩笑地吸吸,也吸不好,马上会被呛得咳嗽。然而近两三年,却渐渐地吸起来了。经常是饭后或喝酒时吸,心里焦躁时也吸。现在一定是后者。

“不睡了吗?”

风野又问了一遍,衿子仍不作答。他冲着她的背影注视了一会儿,接着溜下床来,在睡衣外面裹上睡袍,坐到了衿子旁边。

“怎么啦?突然不高兴啦……”

“没什么。”

衿子不客气地说完,喝了一口自己刚沏的咖啡。

“那边失火了,我只是看了看家的那个方向。”

“可不是。”衿子侧过脸说。

“你人在这边,心里却挂记着家里的事。不为这儿担心,只是担心家里。”

“我什么也没说嘛。”

“可我能感知到,心绪就表现在你的背影上。你要想回去,可以马上回嘛。”

“我没说回去嘛。”

“用不着勉强待在这儿啊。”

衿子露出带有微笑的不满表情。这是她与人争吵或情绪激动时易出现的表情。

“简直是荒唐。虽说是我家的方向有警笛响,并不能证明是我家着火嘛。”

“是啊,你的家周围宽敞,树木又多,不会着火吧。”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风野的家在小田急线的生田[1]。六年前,他用当年的退休金和妈妈给的钱,加上部分贷款,购买了这栋三十五坪的带土地的新建住宅。

到目前为止,住宅周围已陆续建了很多房子,尽管如此,从整个都内来看,这住宅仍不过时。

住房贷款还没还完,但周围的土地价格在上涨,如果现在卖掉房子,会大赚一笔。

当然,衿子并没到过风野家。至于房子周围有空地、树木也很多,只是她的凭空想象。

衿子所住的地方居于小田急线的下北泽[2],和风野家所在的生田相比,是相当繁华的市中心。然而,住所只是一个单居室、带厨房的公寓。尽管生活很方便,到车站步行才五分钟,但周围建筑密集,阳光经常被遮挡住。

把两者的家一比较,肯定是风野在生田的家住着舒畅,但他有两个分别上中学、上小学的女儿,也不能说住得多么宽敞。

“别瞎说啦!”

风野不想再与之争论。好像远处的火已彻底熄灭了,事已至此,他也不急于回家了。

即使现在往回走,到家也要超过六点。这个时候,孩子们已经起床了,自己早晨才回家的事会暴露无遗。

“继续睡觉好吗?”

风野比先前更加温柔地对衿子说,衿子却摇了摇头。

“睡什么觉!”

“还拘泥于小节吗?”

“哪是小节啊!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那边出了什么事儿,你马上就往回跑,不管我是什么状况。对你来说,还是那边重要,我无所谓。”

“不是那回事儿。假如我在那边的家中,这个方向发生火灾,我立马就会赶过来。”

“别说好听的啦!上次问你发生大地震时应该怎么办,你说,‘家的周围空地多,没事儿嘛’。当时就暴露出你的心思归属啦。”

风野记得确实这样说过,那是无意间被问到,顺口一说而已。想不到衿子对此耿耿于怀。

“那是说当时正在家里,发生地震的话……”

“是啊,对你来说,那边始终是你的家,这儿只是个过夜的旅馆。”

“不是那回事儿。我不是把资料和要换的西装、内衣都放在这儿嘛。”

“只是图方便才放在这儿的。与人会面以及写信等重要的事不都是在那边吗?”

“那没办法嘛。总不能把朋友或编辑领到这儿来吧。”

“是啊,这儿始终是隐居之所嘛。”

衿子一对决起来,就没完没了。目光发亮,眼角向上吊,眼眶里却热泪盈盈,全身颤抖,缩成一团。其苗条的身子变得异常敏感。

此刻她已经出现这种征兆。风野明白:在这样的时候,要么不表明态度,保持沉默,要么强行地抱住她,安慰她。

总之,争吵是最不好的。每当这个时候,衿子也是最不讲道理的。

本来在说现在的事儿,她马上联想到过去。这中间似乎没有多少道理可言,只是风野过去话语的闪失被她铭记在心,借此机会予以攻击。这犹如洪水积蓄过量,一有薄弱之处就会溢出或决堤。

这种争吵对风野来说,明显不利。无论什么场合,风野都比衿子清醒,正是因为清醒,他才尽量避其锋芒,而衿子又会得寸进尺。

风野非常了解这一点,故应战的方式也会随自己的身体状况而变化。

当精力充沛且时间富余时,就奋起应战,似乎要展开殊死的斗争。有时是没完没了地喊叫,有时是互相对骂,耗费半天时间,致使事情越闹越大。

当身体疲惫且时间紧迫,没有抵抗的精力时,他就让衿子单方面地唠叨,充耳不闻。但是,有时她也惹起他的火来,她会更加性急,火势也会更大。

这些争执,事后也很难分辨清楚孰是孰非。

当下,风野显然很焦躁。拂晓就被警笛声吵醒,担心家里有事儿,又受到衿子指责,不得不放弃回家的念头。既然决定这样待在被窝里,还是与衿子亲热一番为好。

既然到衿子的公寓来,当然是想和她幽会。他的内心深处早有一种欲望:今晚要和她睡觉!故出了车站,大步朝公寓走,脑海里满是淫荡的念头。

但是,昨晚酒喝得有点多,一直昏昏欲睡,洗完澡后,马上就睡着了。本来想要做爱,却输给了睡意。

现在,刚刚醒来不久,精力很充沛。

近来,风野爱在拂晓时分与衿子缠绵。无论是六点,还是七点,只要解小手回来,就想发生肌肤之亲。过去他是夜猫子型,包括性交在内的诸多事情都放在晚上做,现在却变成了早晨型。

而衿子可能有低血压的缘故,早晨没有性需求。就是风野引诱,她也是不情愿地摇头,把身子背过去,有时会闭着眼睛哀求:“别这样……”也可能衿子受工作拖累,与其做爱后,半天平静不下来,不如多睡会儿觉恢复一下体力。

风野也认为早晨要她,似乎有点欠妥。衿子所在的位于神田的教科书出版社,十点开始上班。比一般的出版社稍晚一点,但由于路远,九点稍多点儿就得出门。考虑到女性还要化妆和整理衣物,必须提前一个半小时起床。在这样匆忙的早晨再与她做爱,她一定认为是个负担。

作为风野来说,性欲在早晨最旺盛。可以说,两个人的性需求时间刚好相差半天。

然而,今天是星期六,衿子所在的出版社休息。

“喂!”

风野又把手搭在衿子的肩头上。

“别闹了,睡觉去吧!”

“你刚才喝过咖啡,还能睡得着?”

衿子突然站起身,拉开茶几抽屉,拿着一个小瓶走向洗碗池。

“喂,住手!”

风野从后面追上去,把装着安眠药的瓶子夺下来。

“干吗要喝这个!”

“因为睡不着嘛。”

“没必要喝嘛。”

风野想借此机会抱住衿子,衿子却奋力地挣脱。

“讨厌,放开!”

风野明白形势又恶化了。这种情况往往会发展成很大的争吵。然而现在不管她如何反抗,必须强行把她拽回被窝。既然已搭手抱住了她,就只有往下进行,做到半截再抽回手来,反而不像个男子汉。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喝安眠药。如果衿子喝了安眠药,就会进入酩酊样的状态,没有做爱的那种真切感,反应也平淡。

他自己的情绪这样亢奋,如果让她喝了安眠药,身体松弛如泥,那可让人受不了。

“过来!”

风野抓着衿子肩头,想把她拽过去。衿子却叉开双腿,用力站稳,其睡袍的肩头已被拽歪了。

“讨厌!”

此时衿子的声音格外地尖锐,带有妙不可言的媚气。

“为什么不躺下睡呢?”

“用不着勉强地拥抱我嘛。”

“没勉强。”

“你赶紧回家吧!”

“傻瓜!”

“我就是傻瓜。你找傻瓜干吗!”

“别说了,过来!”

风野伸出胳膊,想要把衿子拽过来,不料被衿子咬了一口。

“你怎么咬人?”

风野有点发怒,衿子便躲到了沙发后边。

“你走!”

“别说啦!”

“甭管咋样,你走吧!”

衿子把脸扭向一旁,脸色有些苍白。

“真的让我回家吗?”

“你瞧,还是想回家吧?就等着你说这句话。”

“别开玩笑啦……”

“你才开玩笑呢!”

衿子用纤细的手往上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

风野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应该回家,还是应该留下呢?

与其现在回家看妻子不高兴的脸色,还不如留下好。再说自己还有尚未发泄的欲望。

然而,去宽解闹得这么厉害的衿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即使留下来,也未必马上能和她做爱,歇斯底里的衿子一定会抵抗得更厉害。

也许抵抗过后的衿子,会激情四射地充满魅力。当憎恨、嫉妒转化为力量且全部用于做爱,就会异常兴奋。她纤弱的身体会像弹簧一样地游刃有余。风野一边看着衿子充满憎恶的脸色,一边想象着衿子旧日里淫荡的姿态,不由得再次把手伸向衿子。

“真恶心!别碰我!”

“我干什么啦!”

“干什么都讨厌!回去!赶紧回你的家去!”

衿子已经不讲理了。开始随口找碴儿,再怎么责备也没用了。

“赶紧回家去,讨好太太去。”

“那我走啦。”

风野决定离开。既然她这么说,就不能不走。

风野站在大衣柜前,打开门扇,把昨晚衿子挂到衣架上的西装取出来,穿到身上。

衿子不说话,闷坐在沙发上,喘粗气。

风野穿好衣服,寻找从保险公司拿回来的资料袋。本想趁早晨时间看一看来着,现在看不成了。

找了找桌子上没有。是不是放到书架上了呢?他经过衿子面前,在书架上找,发现资料袋被几本书压着。他拿起资料袋,准备去开门,又发现忘了戴手表,再折返回来找。平时是放在桌子或茶几上的,但今天没有。走进卧室找了找,发现在枕头下面藏着。他把表戴在手腕上,回到客厅,看到衿子正打开大衣橱的抽屉,把风野的贴身衣服冲着他扔过来。

“喂,全部拿走!”

白色的跑鞋和短内裤刚好砸到了走向门口的风野的后背上。

风野回头一看,衿子的头发蓬乱着垂在前面,眼睛直直的。是一副与高兴时的神色相比,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的表情。

女人的表情怎么就变化这么大呢?风野觉得不可思议。他刚穿好一只鞋子,便听到“啪”的一声,夹克又飞到了脚下。

这件夹克是风野一个月前过生日时,衿子买给他的,英国制品,花了五万三千日元。是春末夏初穿的那种较薄的料子做的,只穿过一次,一直在衿子的大衣橱里放着。

“行了吧!”

风野刚要捡起夹克,衬衫和裤子又飞到背上来了。

“拿走,全都拿走!”

“过后来取好吧?”

“现在不拿走,全部从窗户里给你扔下去!”

风野觉得她不会这样做,但今天她特别激动,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没办法,风野只得蹲在地上,一样一样地捡起飞来的东西。衿子又开始在他背后大叫:

“要走,就走得痛快点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东西要全部拿走!并写保证书,以后再不来啦!”

“保证书随时可以写。”

“把这个、这个都拿走!”

衿子又从书架上向外扔风野的书和笔记本。

“别闹啦……”

风野对此难以忍受:就算是拂晓时记挂家里的事儿,她也用不着这么胡闹,太过分了!风野只拣起记着最近采访事项的笔记本,站了起来。

“我不再来了,行了吧。”

“果然想这样溜掉啊。你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我,现在不合适了,就要溜掉!”

“谈不上利用。”

“就是利用。你束缚了我五年半,什么也不让干!”

“不能只怨我吧?”

“你说怨谁?难道你没有责任吗?”

“你随便说吧。我走啦。”

风野的手刚碰到门把手,衿子突然用手指头戳他的背。

“真就这么走啊?”

“你不是让我走吗?”

“好啊,你走吧,我死给你看。”

风野满不在乎地打开门,沿着走廊快步走到电梯前,按了下楼电钮。他在等着电梯爬升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衿子的公寓门。

以前曾这样闹过几次分手,衿子总是快步追出来,怒容满面,语言犀利地严加指责风野的不是,缠住他反问:“居然真走啊!”并大吼:“回来!”

风野喜欢这样的衿子。尽管嘴上谩骂和仇视,心里却放不下,还是恋恋不舍地追过来。这就是矛盾着的衿子。

风野此刻仍是站在电梯前,等着衿子追上来。

怎么还没来呢?也许是头发哭乱了,抑或衣衫不整,怕人看到。其实这样的事情不必介意。再说时间还不到六点,走廊上不会有人。

要是衿子跑过来,就尽情地拥吻她。她可能会像往常那样说讨厌,可以不予理睬,只用胳膊紧紧地搂住她。

这样做,她就不会再说什么了,而是精疲力竭地把脸埋在自己的胳膊中,变得像小猫一样老实。

怎么还不来?风野耐心等待,衿子始终没有出现。

升上来的电梯的门开了,眼看又要闭上,风野赶紧按开门钮,门又大开了。

反复了三次之后,风野气馁地上了电梯。

“这家伙真傻……”

风野一边嘟囔,一边瞅着电梯间的楼层显示。

一楼到了,风野走出电梯,再次回望电梯的楼层显示。要是衿子追上来,电梯会再次升到三楼。

但电梯停在一楼,没有动的迹象。等了几分钟,仍无衿子的动静,风野便步行到了外面。

外面天已大亮,晨曦把几幢大楼的墙壁映得发红。公寓入口的门旁放着送早报少年骑来的自行车。

风野再次回头看了一下,确认衿子没有追来,便沿着去车站的路迈开了步子。

从衿子的公寓到车站,步行需要五六分钟。一直是下坡路。可以从超市旁边绕一下,穿越商店街到车站。他和衿子常走这条路。有时突然改变主意,也走别的路。今天他习以为常走老路。

从坡路上走下来时,他停顿了一下脚步,绕过超市时,又回头看了一遍行人中有无衿子。

时间尚在凌晨,路灯还亮着,路上只有送早报的少年、配送牛奶的人员以及晨练的人们匆匆而过。

依然没有衿子的身影。

两人吵架后没和好就拂袖而去,还等着人家追出来,也有点太想当然了,风野自从离开衿子的公寓,就期待着衿子追上来。嘴上虽然很硬气,心里却没当回事儿,臆想她会很快追来,两人马上就能和好。

可以说,正因为风野有这种臆想和期待,才劲头十足地痛骂了一番后走出来。

然而,这种判断好像过于自信和乐观了。等这么久也等不来,衿子一定还待在公寓里生气。

风野一边回头看,一边走路,不知不觉到了电车站。站前人很少,有个年轻的女性直接走进了站台前的房子里,应该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还有一个年长的男性拿着高尔夫球具挎包,站在那里。虽说时光已到了五月,但还有点凉飕飕的,不少行人穿着外套。

风野把西服上衣的扣子合上,又回头看了看路上的行人,仍然没有衿子的身影。

“随她的便吧!”

风野嘟囔着买了张车票,又不想马上乘电车离开。就一直在车站前面站着。

要是不发生吵闹的事儿,这时段正和衿子做爱呢。想到这里,风野更加气愤。

“这家伙真傻!”

风野又嘟囔了一遍,有点气馁地走进站台,乘上电车。

虽然这时回家心里感觉不踏实,但既然与衿子闹僵了,也只有回家去。风野交叉着双臂,坐在电车空着的一角,微闭着眼睛。

居于生田的家,从下车站出发,步行需要十分钟左右,不算远。刚搬到这儿来时,大片的卷心菜田一角,盖有这五六栋刚出售的新建住宅。近几年楼房骤增,卷心菜田不见了踪影。

尽管如此,自家的门前原来是地主的宅邸,树木茂盛,野鸟常来聚集。此刻它们也是沐浴着晨曦,叽叽喳喳欢快地鸣叫。周围的邻居好像还没有醒来。

风野站在家门前,环视了一下四周后,打开紧闭的小铁门。

他家占地面积有三十五坪稍多,并不是多么大,但正门左边有大致二坪多的空地,可用做停车场,后面还有用竹篱笆夹出的不小的院子。家里没汽车,停车场里停放着妻子和孩子骑的两辆自行车,旁边摆放着两个孩子栽种的盆花,郁金香盛开着粉红色和深黄色的花。

风野凌晨回家,开铁门和楼门的声音自然会很小,尽量不弄出声。他小心翼翼地抽出夹在门缝里的报纸,轻手轻脚地上楼梯。二楼楼梯口即是卧室,接着是孩子的房间,再往里是风野六个榻榻米大小的书房。

风野经过卧室和孩子的房间,直接进了书房。虽然才六点半,估计孩子们快起床了。

看起来,自己的行踪没有被发现,风野松了一口气,但心里仍有疑虑:是妻子真的没有发现,还是已经发现了,只是没出来挑明而已?

至少孩子们是不知道的。他们起床后,看到风野在,一定认为父亲昨晚回来得晚。因为父亲工作繁忙,晚回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风野躺在沙发上,翻开了报纸。报纸与在衿子那里订的不是同一种,但内容相似。他瞥了一眼大小标题,就开始吸起烟来。

他睡眠不足,还想再睡一会儿,但并不愿意去妻子的身边睡。

想与衿子做爱的欲念在乘电车前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下也不愿意让妻子取而代之。

风野从半间的壁橱里取出毛巾被,盖到了身上。

以往工作到深夜或感觉累了时,常常躺在沙发上,只盖着毛巾被睡觉。此刻表现的场景,与往日没有多少差别。

因为还拉着窗帘,房间里显得很暗。他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不一会儿,隔壁开始有了动静。

先传出了开门声,接着是上下楼梯的脚步声。

孩子们好像都起床了。

风野一直闭着眼睛,听着孩子们发出的声音,她们匆忙上下楼梯的声音很响。

妻子好像已经起床了,她大概知道风野回来了,并知道他待在书房里,但是没到书房来。

是生气了,还是故意不理睬呢?

妻子不是那种故意大吵大闹的女人。因而两人结婚十五年,没有过留下记忆的争吵。这么说来,不了解内情的人会认为“关系挺好”或“太太是个很温柔的人”,但事情绝非那么简单。风野在外面过夜,妻子也不说什么,抱无所谓的态度。根据不同的观点,可以说是毫不重视他。

风野有时会想:与其长期冷战,不如歇斯底里,大吵大嚷一顿为好。那样的话,自己有办法对付。如今冷冰冰地不理不睬,反倒不知该怎么办。假如是妻子看穿了自己的内心而泰然自若,那说明对方的确技高一筹。

风野翻了个身,把毛巾被拉到脸颊处。因为沙发太小,不得不蜷着腿。此刻躺着的感觉并不舒服,可能是因为心神不定的缘故。

回到家来没和妻子照面,没去探望一下孩子,衿子的事也令人挂念。

她后来怎么样了呢……曾想打个电话问问,但顾及自己主动打,好像是自己认输了。她的任性应该得到遏制,应该稍微缓一缓再行动。

书房的电话可以和楼下的电话切换,想打现在就能打,但还是暂且按兵不动为好。

先睡一会儿吧。今天还要在十二点以前到新宿的保险公司。

恰在此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书房的门接着被扣响了。

“啊……”风野应声道。

门被推开,上中学三年级的大女儿出现了。

“爸爸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女儿身上穿着女兵服式的学生服,右手拿着一个小盒。

“昨天晚上很晚啊……”风野含糊地回答。

女儿笑着说:“这个送给你!”接着把系着蓝色饰带的小盒递给他。

“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吗?”

风野想不起是什么日子,顺手打开小盒,看到盒里盛着一个茶碗。

“不成啊,爸爸怎么不记得这日子?”

女儿轻轻地咂咂嘴,说道:

“是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纪念日。一次买了两个,你和妈妈各一个。昨天就想送给你,但你回来太晚了。”

风野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拿起茶碗端详。

“怎么样,中意吗?”

“很好。谢谢!”

“好!”

女儿把手按在胸口,很欢喜。接着说:

“还有,妈妈问你吃早饭吗?”

“啊!那就吃吧!”

虽然现在不是多么饿,趁孩子们在场,到楼下和妻子打个照面正是机会。

“马上去。”

女儿离开不一会儿,风野下到一楼,见两个女儿正坐在桌旁吃面包,妻子在往盘子里盛色拉。

“爸爸,早上好!”小女儿喊道。

风野点点头,坐在一旁空着的椅子上。妻子没言语,默默地把色拉和烤面包片放到他的面前。

“今天天气真好啊。”

为了掩饰尴尬,风野主动同妻女搭话。性格开朗的小女儿随声附和道:

“爸爸说这个星期天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来着?阿弓的爸爸每周都带她出去玩。”

“啊。”

“别说‘啊’,要说‘是’。”

“想去哪儿?”

“去游乐园吧,坐小艇挺好。我想自己划一次呢。行吗?”

“哎……”

“姐姐和妈妈也一起去。”“妈妈,下个星期天,爸爸说要带我们去坐小艇呢。”小女儿高兴地说。

妻子没接话,只叮嘱女儿道:

“哎呀,快点做准备吧!绘里要来迎你啦。”

“爸爸啊,说好啦!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女儿接着说了声“吃饱了”,就跑上二楼去了。

风野的眼睛注视着正在沏红茶的妻子的背影,心里在思忖刚才与衿子闹分手的事儿。

衿子后来是休息了,还是去别的地方了呢?要说时间那么早,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只可能是在激烈争吵之后,依然闭着窗帘,把自己闷在房间里。

摆在风野眼前的,是妻子结实的腰板儿和大女儿圆圆的脸庞。过了没多久,小女儿凌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她拿着书包走了下来。

“妈妈,装球鞋的袋子呢?”

“你不是说下周才要吗?”

“不,今天就要。”

“怎么不早说呢?”

妻子一边埋怨,一边找出一个替换的袋子来。这时,门铃响了。

“你瞧,绘里来了吧?你身子后边露出衬衣来了,赶紧弄整齐!”

“好的,那我走啦。”

小女儿按着对讲机在讲话,大女儿说了声“吃饱了”,接着上楼去了。

“阿明,别忘记东西啊!我昨晚说过要早做准备嘛。”

妻子好像要把丈夫晨归带来的不愉快都发泄到孩子身上。

然而,自己家里具有那种以孩子为中心的快乐和热闹。尽管妻子抱怨里外忙,说受够了,但家庭氛围中没有衿子那儿所飘荡的那种冷冰冰的孤独感。

两边哪儿好呢?可能会因人的嗜好不同而有两种答案吧!也可能人们会同情衿子吧。在胡思乱想的过程中,把孩子们送走的妻子回来了。

妻子朝风野瞥了一眼,仍没说话,拿起装着垃圾的袋子放到了侧门外面。

妻子又走出去了,风野松了口气,啜饮着不多的红茶,并若无其事地看着迎面挂着的日历。

今天是五月二十六日,星期六。再过五天,五月就结束了。

时间过得太快了……风野一边这样想,一边看着日历。忽然,他发现表示日期的数字上标着很多红记号。

仔细一看,2、7、11、15、19、22用红圆圈圈着,4、8、10等七个地方打着红叉。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红圆圈是孩子带盒饭去上学的日子呢,还是另有什么活动的日子?孩子所在的学校每天都提供伙食。要是其他活动,一般应填写内容。挂历是一月一换,表示日期的数字周围尚有很多闲空,完全写得下内容。他不懂打叉的日子有何意义。

是妻子准备外出的日子吗?妻子是个不爱外出参加社会活动的女人。

假如都不是,那是什么呢?风野又观察到二十六日之后的这五天没打任何标记。

今天是二十六日,离今天最近的二十四日打着叉,再之前的二十二日画着红圆圈。

照此看来,这些标记并不是什么计划,而是事后做的记录。

前天,也就是二十四日有过什么呢……

风野一边啜饮着凉了的红茶,一边挖空心思地回忆自己的过往。前天,自己像往常一样,中午去保险公司,傍晚被关系密切的编辑叫去打麻将。打完麻将已是下半夜,到家快两点了。二十二日,中午自己因《东亚周刊》的工作,去自民党议员的事务所进行采访,尔后顺路去东亚杂志社,最后去新宿和衿子幽会。两人吃了饭,看了电影,晚上在衿子的公寓住下了。

而前面画着红圆圈的十九日那天……风野回忆到这里,恍然大悟地喊叫起来。

“啊!明白了……”

22、19和15这三天,是在衿子那里住下的日子。而打叉的那天是……

风野走进书房,拿来自己的笔记本。而笔记本上只是记载着简单的活动计划,比如“下午两点在k社碰头”或“三点,风月堂、上村氏”。在衿子公寓住下的日子,只记个开头字母E。

由此可以推断,从24倒着数,画着红圆圈的日子,比如11、7、2,都是风野在外面过夜的日子,而打着叉的日子,比如10、8、4,则是超过夜里十二点才回家的日子。

想不到,妻子竟饶有心计地在挂历上做下这样的标记。风野突然觉得妻子的行为很荒唐,再想象一下妻子按时往日历上画圈或打叉的身影,又感到很可怕。

风野像看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审视着挂历。

假如圆圈是在外面过夜,打叉是深夜才回家,那昨天应做什么标记呢?

自己回来已是今晨六点,大概妻子会画在外面过夜的红圆圈吧。

做什么记号不要紧,妻子究竟为何要记录这些事呢?假如是为了让风野知道,那妻子不说,就不容易搞明白。假如是为了搞恶作剧,那也有点太过用心了。也可能是为了表达丈夫在外过夜的愤怒之情吧。妻子平时话少,也许通过这种方法可以使自己的情绪得到发泄。

不知为什么,风野总觉得自己被妻子严密监视着,且一举一动都会被其掌握,被其记录。实际上,这个做出标记的挂历,每月会被撕掉一张扔到纸篓里,绝对不会留下来。或许妻子会把标有圆圈和叉号的日子抄到她的笔记本里吧。

“想干什么……”

风野以带有唾弃的口吻自言自语。愤愤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自己一直我行我素,也难怪妻子产生怨恨。

话虽如此,没发现妻子做记号之前,自己是多么自在啊。

挂历上的日期有着自己在外过夜玩女人的标记,妻子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丈夫和孩子在挂历前谈笑呢?

假如妻子装模作样地听着“因为工作忙,晚回家或不回家”这种辩解,那她人就相当坏。

看你怎么去想,也许这比对方发怒或歇斯底里喊叫要让人郁闷得多。近两年,他在外面过夜的日子较多,她只是露出不快的神情,没有借机把事情闹大或大发雷霆,也许这样反倒使她自己郁闷。

仔细看一下挂历,一个月接近一半的时间都打着标记。引起风野特别注意的是,在外过夜之日的前一天多是假日或节日。都是衿子次日休息的时候。

当然,妻子也一定会注意到这种情况。

风野叹了一口气。常言道:女人“没有安身之处”。男人也一样。风野正这样哀叹着,侧门开了,妻子回来了。

风野好像换班似的抬起屁股,离开饭桌。饭早就吃完了,已没有待在饭桌前的理由。

但现在立马站起来,等于告诉妻子自己刚才在做其他事来着。

他回来还没和妻子搭话。只要说一句话,就能得知妻子的情绪和心思。当然,丈夫次日凌晨才回家,她不会高兴,但能探得出她是稍有不快,还是很生气。

风野先干咳了一声,接着开口问开始收拾桌子的妻子:

“没有电话找我吗?”

“没有。”

“昨晚他们让我陪着打麻将来着,真是吃不消。”

妻子不回应,只是用抹布擦着桌子,擦得“吱吱”作响。风野一边看着她柔韧的手指往复运动,一边站起来。

“休息一会儿,十一点再出去。”

妻子仍未搭话。风野沿着楼梯上到二楼书房,突然觉得身上好累。如果说上楼来逃离了与妻子交锋的险地,那有点夸张。但确实给他带来了身处安全地带的平静。

这样就能静下心来睡觉啦。风野再次躺在沙发上,盖上毛巾被。

妻子好像一直在生气。风野说打麻将,她好像对其待在衿子那里心知肚明。

其实早晨才回家也用不着怕什么,还是再光明正大点儿为好。风野这样开导自己,然后看了看腕表。

现在快八点了。十二点以前必须到达新宿的保险公司。十一点离家前往即可,还能睡三个小时。只要能睡一会儿,大脑就能更清醒一些。

风野把毛巾被拉到脸颊处,闭上了眼睛。

书房里的窗帘未打开,光线较暗。隔着窗子,仍能听到对面院子里野鸟唧唧啾啾的鸣叫声。

这是个比较安静的平和的早晨,风野的心神却依然不定。并没怎么剧烈运动,却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音。他感觉身上疲乏,却睡不着,只好闭目养神。刚才看到的挂历上的标记又浮现在眼前。

妻子是在什么时间段做的那些标记呢?他一直没留意,肯定是在自己不在家的白天或者晚上做的。

她做标记肯定非常小心谨慎,要是被别人问到这标记的是什么,妻子打算怎么回答呢?她的社会交际并不广,附近的主妇很少来家里。只有风野的妈妈和亲戚有时来访。要是被他们问起来,她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说标记的是丈夫不回家的日子吧?

妻子这事做得很不地道,风野想着想着生起气来。虽说自己不应该搞女人,但这样做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如果有意见,可以堂堂正正地讲嘛。那样的话,风野也有理由回答。她把自己在外过夜的日子记在挂历上,或者像今天这样不卑不亢地保持沉默,不就是向丈夫发出挑战吗?或者说是沉默之中潜藏着一种阴险的抵抗。

一生妻子的气,就会勾连起对衿子的思念来。

虽然衿子说三道四耍性子,但与妻子相比,还是很可爱的。她喜怒哀乐均直率地表达,很清楚,不像妻子那样憋在心里,背后算计。尽管有时闹得厉害,只要情绪平稳下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令人喜爱。

妻子的态度一直很冷淡,抱有那种不阴不阳、不愠不火、任凭事态自然发展的姿态。虽然不会大发脾气,但也不会激情燃烧。既没有憎恨,也不会产生爱怜。

总之,和妻子结婚后不久,两人的关系就变冷了。他们是经人介绍结婚的,他对妻子并不是由衷地喜欢。之所以下定决心结婚,还是与之前的女朋友有关。原先交往的那个女朋友跟别人跑到国外去了。他想尽快找个替补,填补自己感情的空白。起初觉得还行,但久而久之就不行了。是自己敷衍的态度给自己种下了苦果。

风野在胡思乱想之中慢慢睡着了。

他在睡梦中感到身上发热冒汗,醒来一看,从窗帘缝儿里射进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胸部。侧目再看桌子上的表,十一点过十分了。

风野把毛巾被推到一旁,在沙发上坐起来。

早晨跟妻子说过十一点要出门。她为何不叫醒他呢?走到楼下一看,妻子正在熨烫衣服。

“现在已经过十一点啦。”

风野本来想再发几句牢骚,因为凌晨回家难以服人,不能太逞威风。

妻子只是疑惑地转过脸来看着他,没说话。

“饭就不吃了。就这么出门吧。”

风野正要离开,突然想起衬衣有汗渍,裤子也有褶子。

“喂,还有别的西服吗?”

“不在那儿挂着嘛。”

妻子只是用眼睛示意了一下西服衣柜。这几年,妻子对风野穿什么已经不再关心了。他新做了西服或衬衣,她也不说什么。当然,这与风野不和妻子商量不无关系。

风野自己从衣柜里取出浅灰色的西服来,穿在身上,并穿上同类颜色的袜子。

此时已经十一点半了。紧赶慢赶,到公司也要过十二点。

说好十二点与之见面的,是一个以前在这家公司当营业部长的人,现在已经退休了,主要为编写公司史提供有关素材。当然,就是晚三十分钟,他也会等的。

姑且不谈早到晚到,妻子明明知道自己几点出门,却不叫醒自己,令人感到极其不爽。

“跟重要人物见面却晚点了。”

风野故意放大声音让妻子听到,说完匆匆离开了家。

从风野家往车站去,快走用不了十分钟。风野到了车站,刚想进站台,瞥见侧面有公用电话,便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那里犹豫,给不给衿子打个电话。沉思了片刻,他把十块钱硬币投进了电话。

现在给她打电话,等于自己认输了。不管怎样,只要确认她还安安稳稳待在公寓里就行。

风野拨了一遍电话,响了几次呼叫音,没人接听。他担心拨错了号码,又一下一个数码地慢慢拨了一遍,还是没人接听。

没办法,风野走进站台,乘上电车。

周六的中午时刻,驶往市中心的电车里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散坐在前面的座位上。

风野注视着这一家人,脑子里又想起了衿子的事儿。

她去哪儿了呢?一般在争吵之后,衿子待在公寓里不外出。要么闭着窗帘在黑暗中沉思,要么喝了酒在床上躺着养神。这次也许她在自己离开后,喝了闷酒入眠或喝了安眠药昏睡。

风野一边注视着午时明亮的车窗,一边猜测正在睡觉的衿子的情况。

电车运行半小时后到了新宿,风野从西口走出来。从那里可以直接去那家公司,可又放心不下衿子,他再次拨打了公用电话。

这次仍然没人接听,只是间歇性地反馈着“嘟嘟”的呼叫音。

有时两人吵架之后,即使电话铃响个不停,衿子也不接。好像知道是风野打来的,故置之不理。过两三个小时再打过去,她就会接听。像这次这么长时间不接的情形是少有的。

是不是喝了过量的安眠药呢?风野突然想起了衿子在自己离开前说过的话。

“我死给你看……”

以往吵架时,衿子会顺口说出这样的话,让人听了不免担忧。但她只是在情绪激动时说说而已,其实话不走心。今天早晨又这么说,风野只是当成耳旁风——她不过是歇斯底里发作!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怎么还不接电话呢?就是喝上点儿安眠药助眠,也该起床了。即使尚未完全清醒,也能听到电话铃响。

她会不会真的寻死呢?风野突然有点沉不住气了。

假如衿子寻短见了,那可不得了。尽管自己是因吵架而被衿子驱离的,但还是对衿子恋恋不舍。有时觉得她是个难以对付的女人,却不愿意和她分手。像今天这样折腾,把她逼入死地,那就有点太可怜了。

再说,她要是真的死了,警方肯定会追究死因,必然会牵扯到自己。衿子是三年前搬到现住的公寓来的,风野跟公寓管理员和隔壁的那家人都认识。即使自己不在现场,也难以逃脱干系,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风野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纪实文学作家,名气不大,但要是衿子因情而死,他的名声就会大震:“一个新作家的情人,因三角恋纠葛愤而自杀”……如果被媒体这样大书特书,那可受不了。这是个对新人期望值高且约束严厉的时代,不少新秀就这样被扼杀。

风野一看腕表,已经十二点二十五分了。

假如衿子服了过量的安眠药,早点儿急救,就能救过来。假如拧开了煤气开关,那会酿成大祸。风野眼前浮现出两年前那个自尽的女性的脸庞。那个女性也是因为三角恋的纠葛,用煤气……风野曾受某周刊杂志委托专门采访这件事,见过那女人乌黑而浮肿的尸身。衿子五官端正的脸庞可不能那样!

还是过去看看为好……

风野离开衿子的公寓快七个小时了。假如她寻死的话,现在赶过去为时已晚。再说已经让采访对象等了半个小时了。

是直接去公司,还是先去看衿子?风野拿不定主意。他浑浑噩噩地被人群推搡着朝高楼街走去。

初夏的阳光很晃眼,刺得双目发疼。虽说是在五月底,气温却有二十七八摄氏度。走在街上的男性大多只穿衬衣,女性则打着太阳伞。

“衿子那边没事儿吧?”风野反问自己,接着又自答,“没事儿。”

“死给你看”可能是她顺口瞎说,可能现在情绪已经稳定了吧。衿子是个常把这种话挂嘴边的女人。

“万一……也许……”风野内心又涌动着一种不安。

衿子可是个发起火来什么都能干得出的女人。

自己已经和一个麻烦的女人完全搅到一起了。如果没有这样的事儿,早就静下心来好好工作了。他走到公司,十二点四十分。

走进资料室,那个姓野本的原营业部长早已在等候。风野首先致歉,接着发出邀请:“咱们就近吃个便饭,边吃边谈吧!”

野本原先当营业部长时,是个令人望而生厌、脾气很坏的人。因为早已退休了,态度也变得温和了。

他们去了同一座楼上最高层的中餐馆,面对面坐下来。午餐的费用自然是该公司作为采访费支付。

“好久没来公司了,来到一看,公司完全变样了。”

对方开始叙旧。风野是局外人,不了解公司外貌的变迁。只想了解野本入社时公司的状况。

“您是昭和十九年进公司的吗?”

“不,是十八年。当时日军扩张到新几内亚一带,劲头儿很足。后来山本五十六阵亡了,形势开始急转直下……”

野本开始说和工作没有关系的事。风野一边随声附和,一边想起衿子的事。

绝不会因为那么点儿事就自杀。也许女人激动过了头,说不定干出什么事来。

“那时的学生都提前毕业。我们进了公司,但可能是暂时的,大家心里都有准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拉到战场上去。”

“对不起!请稍等,我忘了打一个电话。”

风野站起身来,用置放在收款机前面的红色公用电话,拨通了衿子公寓的电话。

呼叫音响了三次、四次,最后响到了十次,仍没人接听。他怕拨错了号码,又重拨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难道真有什么事儿……

风野心里惴惴不安。假如她是寻死的话,那就得快点儿赶过去。要是再早一个小时就好啦……真要那样,可就后悔莫及了。当下自己心情这么焦躁,就是继续采访工作也没有成效。

风野挂断电话,回到野本老人面前,行了个礼。

“真是对不起,我有点儿急事儿,要去趟下北泽。今天就请您单独用餐,咱们再找别的机会聊吧!”

老人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点了点头。

他来餐馆前,跟资料室的女性说过,他要和野本老人边就餐边叙事,就这么半路中断采访倒也无妨。这是自由职业的好处。

风野出中餐馆到新宿站,再次乘上小田急线电车。

他想:现在又沿着一个小时前过来的路线回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来的路上顺便去看看呢。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了。

电车很快到达下北泽车站。车站边上自己早晨离开时关着门的商店现在都在营业,从弹子房里传来欢快的《军舰进行曲》[3]。他大步从前面走过,又穿过宽阔的大街,沿着坡路向上走,很快看到了衿子的公寓。

快到入口处时,他看见有个妇女牵着一个两三岁小孩的手走出公寓,可能是要去购物。风野先把妇女让过去,再故意走到入口左边,瞅了瞅三楼衿子房间的窗户。因为是从正下方往上看,看不全面,仅从窗口来看,与往常没有两样。

风野放了一半心,然后乘电梯上到三楼。午后阳光照耀着,室内很明亮,走廊上摆放着的白色栽培箱和盆花格外醒目。

从拐角上数第三个门是衿子的房间。风野在门前停下来,先环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人后,按响了门铃。

圆润的铃声在公寓里回响,但没人应声开门。他稍稍用力拧了拧把手,门锁得很牢,打不开。

风野手里有衿子公寓的钥匙,直接开锁也行,但一丝不安掠过他的脑际。

她要是死了……

接着他又排除了这种可能,并再次按响了门铃。

忽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他回头一看,是两个妇女站在走廊边上闲聊。他曾在电梯里和这两人遇见过。

风野觉得似乎被人盯梢了,便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早晨他出门时,门内还散落着被丢弃的内衣和书,现在已经收拾干净了,放鞋子的石板上整齐地摆放着衿子的凉鞋和高跟鞋。房间里仍然闭着窗帘,暗淡且幽静。

风野轻轻关上房门,慢慢往里走。

起居室中央的桌子上放着药瓶,旁边放着盛着一半水的玻璃酒杯。

“在吗……”

风野一边喊,一边打开连着日式房间的门扇看了看。里面和出门时没有两样,窗帘依然紧闭,墙边铺着的褥子上,衿子正以微微俯卧的姿势在睡觉。没有什么凌乱不堪的模样,她白皙的右手从被角上伸出来,抓着床单的边儿。

风野慢慢地靠近床边,轻轻地蹲在衿子的枕侧。

因为房间里很安静,能微微听到衿子有节奏的呼吸声。风野终于松了口气,然后开始呼唤衿子:

“喂……”

他轻轻地拍了拍衿子的肩头,衿子顺势翻了个身,露出了侧脸。

“衿子!”

“啊……”

衿子答应着,却依然闭着眼睛。风野看到她昏睡不醒,估计她喝的安眠药药量很大,但应该是量不致死。

“你要坚强些!”

风野觉得这样说话可以安抚其心灵,衿子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一想到没什么大事儿,他突然憎恨起正在睡觉的衿子来。

你无故喝药,惊扰旁人。害得我心惊胆战的,自己却在舒舒服服地睡觉。

但他接着发现衿子沉睡的脸上有较重的泪痕。

借着窗帘边儿上漏进来的光线仔细看,衿子还有很深的双层黑眼圈儿。

也许她先哭了一段时间,再把自己扔乱的东西收拾好,尔后什么也不想做,便喝了药。

衿子不是那种为了转换心情而去外面找乐子消遣的女人。

两人争吵之后,她至少会在接下来的一天里闷闷不乐、彷徨烦恼。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才会在积蓄了一段日子后,爆发那种歇斯底里。

话虽如此,一个人捡起自己乱扔的东西时的心情,该是怎样的呢?肯定是怀着对情人回妻子那里的怨恨,不得已把内衣和书捡起来的。风野再次看着衿子哭过后的睡容,不由得感到怜惜。

他抬手一看腕表,一点半整。窗帘边儿上透进来的阳光照到了酣睡的衿子的胸口。风野一边端详着被褥的条纹花样,一边思考工作。

就算赶紧回到新宿,也见不到野本老人了。如果去资料室,工作倒不少,但并非要现在急着做。还应当去东亚社露个面,但也不是非要今天。

原先的计划是,今天从衿子这里直接去新宿,和野本老人见面,然后再回家一趟,和家人一起吃顿晚饭,因为已好久没回家了,还想在家把拖了较长时间才写出的评论赶紧整理出来。

风野并不是特别想家,但至少周末应待在家里,与孩子们亲热一下。但从今早妻子的反应来看,就是回家待着,也不会有欢乐的气氛。

是他自己做了坏事儿还嫌不开心,确实有点太任性了。但想起那份记着自己在外过夜日期的挂历,他心里就感到郁闷。

正当彷徨之时,衿子翻了个身,抖掉了一半被子,把背冲向这边。在暗淡的光照下,衿子从肩到腰再到臀到脚,呈现出女性特有的柔美曲线。风野看着衿子绰约的风姿,不觉滋生了性的欲望。

在凌晨时分,自己就对衿子有性的欲求,后来为一些无聊的事儿吵架,欲望就慢慢淡去了。当下,自己的性欲被催生,应当尽一下床笫之欢。风野慢慢地脱下外衣,只剩内裤,从旁边悄悄地钻进了衿子的被窝。

“喂……”

风野先低声喊了一下,衿子没反应,仍在酣睡中。

她什么时候能醒来呢?以前风野曾与喝了安眠药的衿子做爱,但她不像现在这样酣睡,而是闭着眼睛,介于半醒半睡之间。他把她搂在怀里,她摇头表示不应,但他不管不顾地继续进行,结果她反应淡漠。风野既觉得自己在瞎卖力气,又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兴奋——他强奸了一个正在睡觉的女人!

此刻好像又要重复这种情形。他除去她盖在身上的薄薄的被子,她敞口的睡袍袒露出白皙的酥胸。

衿子的身体纤细而柔美,乳峰也不太大,从整体上看,属身材矮小类型。

与之相比,自己的妻子算是比较健壮。以前也曾纤弱,最近几年来逐渐发福,肚子和腰身特别大。当然,妻子大衿子十多岁。大部分人到了中年就会变胖,不光是女人,男人也一样。某种程度上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不应当责备她。

风野总觉得已婚中年女子厚墩墩的体态是与满足于现状的怠惰生活联系在一起的,他对此不太喜欢。是婚后心理的安定感造就出了笨重的身体:结了婚,就无所事事啦!当然,并不是所有已婚女子都会发福,也不是所有发福的人都会怠惰。个体差异性很大,不能一概而论。尽管了解这一点,但是一看到妻子那厚实的身材,他就精神郁闷。

回想一下,这种感受也许是老夫老妻之间的一种撒娇。相互之间既会对熟悉而笨拙的腰身具有安定感,又想追求年轻而娇美的身体。可以说是具有奢侈而任性的需求。

不管怎样,还是年轻的女性身材苗条,生气勃勃。也许正是男人的这种憧憬,致使他们以更加严厉的目光审视妻子。此时此刻,风野志得意满地把妻子所欠缺的纤细而柔美的腰身搂到怀里。

“不……”

衿子闭着眼睛表达自己的意愿。

“别睡了吧!”

风野轻轻地晃动着衿子的身体,“啪啪”地拍打她的脸颊。衿子只是左右地摇头。风野不管不顾地解开睡袍的扣子,用嘴吸吮其小小的红红的乳头。

“不行……”

仰卧在那里的衿子,口中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双臂却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风野。

风野一跃而上,压住了衿子的整个身体,风野对衿子的言行感到略有困惑,他用手轻轻抚摸衿子柔软的头发。

好像安眠药还在起作用,衿子尚未完全清醒过来。从她紧紧搂抱自己的这种执着中,可以窥见她歇斯底里发作之后,企盼自己归来的本心,风野对此感到满足。

以前也是这样,两个人的争吵往往不知因何事从何时开始,而总是以肌肤相交、相互确认自我而终结。

然而,几乎所有的过往,都是风野首先屈从并求她原谅,衿子开始不接受,加以拒绝,三番五次后才接受。从表面上看,都是风野理屈,获胜的总是衿子。

不过,衿子的抗争只是表象,似乎是得理不饶人,实际上态度模棱两可,不时地表现出许可的样子。而且随着争吵时间的延长,其愤怒、反抗的情绪会逐渐减弱。嘴上还在谩骂,心里却想尽快休战。

风野凭着以往的经验,知道该何时休战。当觉得该到此为止时,就低头求饶。这既是男人的大度,也是男人的优雅。

这样反复了几次,停止争吵越来越难。风野觉得该休战了,便主动讨好衿子,她却严厉地予以还击。和好的时机不能拖太久,否则会把事态搞得更为复杂。什么事情都能把握好时机也是很难的。

不管以往如何,当下的状态是在朝着争斗终结的局面发展。衿子依然在睡觉,神志还有点不清醒,身子疲沓而柔软,好像浑身没骨头。如果仅从门上着锁、不给风野打电话这些迹象看,衿子至此还没有让步。

如果衿子真的憎恨风野而想死的话,那应该喝更多的药。一个执意寻死的人,不会只依靠这种效力莫测的药来了却心愿,可以打开煤气中毒而亡,也可以从公寓楼上跳下去。

她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固然有对生的依恋,同时也有原谅风野的意思。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她虽神志不清,却在风野拥她入怀时,主动靠过来。当然,她知道待在旁边的是风野,而不是别人。

揣测一下,也许是衿子想要平息自己愤怒的心情才喝药的。也许是讨厌自己为琐事争吵、为稳定思绪才借助药物入睡的。她认为只有沉沉地长睡上一觉,怨愤才会消逝,心情才能平复。如果这时候男人回来拥抱自己,就任由对方摆布,女人的立场由此可以得到维护。她也确实不想再吵架了。

风野这样开导着自己,顺势进入了尚未清醒的衿子那柔软的体内。

喝过药的衿子有点经受不住,反应极其平淡,并不能充分地满足风野的色心。

可是现在已经进入了衿子体内,接下来就要走完全程。完了事,风野才能沉下心来,也能给衿子体内留下性爱的证据。

衿子依然闭着眼睛,她似乎微微地有了快感,一边摇晃脑袋,一边皱起眉头,且轻轻地张着嘴巴。

她嘴里继而发出了“啊……”的声音。起初放在床单上无所事事的手紧紧搂住了风野的肩膀。

衿子下意识的动作,让风野觉得很可爱。风野紧紧地抱住她,转瞬又陷入一种错觉之中,觉得自己正在强暴一个失去抵抗的女人!没过多久,就完事了。

他仰身躺了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后来觉得有点凉,睁眼看见室内依然关着窗帘,衿子仍在睡觉。

几点了呢?想看看表,但懒得爬起来,就一直在衿子身旁仰卧着。

完事时,衿子曾微微翘起上半身,大叫了一声。此刻又紧闭眼睛,进入新的梦乡。不过还时不时地皱一下眉头,也许是因为被爱的余韵还残留体内。

衿子微微冒汗的微红面庞和黑色的头发,与白色的床单形成鲜明的对比。风野端详着那张熟悉的侧脸,脑海里浮现出与她的过往。

已经五年了……

五年看似很长,其实很短。这期间,两人吵过几次架,也闹过几次分手。今天上午还在想:衿子这次真要分手,就和她分手。几小时前在新宿站时,自己还在生气:这个女人真能给人添麻烦!

可是现在两个人又躺在一个被窝里。

自己做这样的事儿,似乎很没出息。和这样的女人交往,家庭关系不用说,工作也做不好。现在已是下午三点来钟了,同事们都在公司里忙碌地工作或者在外面辛苦地奔波,他自己却躺在一个喝了安眠药的女人身边寻欢作乐,这样行吗?

风野思想上这样反省,手指却去抚摸衿子光滑而富有弹性的下半身,并惬意地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