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煮豆燃豆萁

此刻古朴庄严的皇家大殿上，一众权臣屏气凝神的盯着朝堂正中央这位风度翩翩的曹子建（曹植，曹操第三个儿子）在他同父同母的哥哥面前，对，就是此刻虎视眈眈的坐在龙椅上的曹子桓（曹丕，曹操第二个儿子）看他如何在这么紧迫的时间下写出一首保命的好诗。

这一年是公元220年，刚刚纂取西汉献帝手中皇权的曹丕完成了毕生的夙愿，但是一切并没有结束，他和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同胞兄弟明暗里争斗了整整十年。曹操当年心中也许不曾中意这两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但命运总是出乎意料的给你一记重拳。公元197年，曹丕随父亲南征时遇到张绣谋反，就在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战役里，曹操器重的长子曹昂遇害，而年仅十岁的曹丕乘乱逃脱捡回一条命来，老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似乎那个帝王之梦在一个十岁的孩子心中慢慢萌生，在某一个早春时节，生根发芽。

公元208年，曹操最小的儿子曹冲不幸夭亡，是的，就是小学语文课本上“曹冲称象”的那个聪明绝顶的小男孩，他是曹操最疼爱也最为看好的一个孩子，那一年，他只有13岁。曹操痛失所爱的冲着前来安慰的曹丕大喊：“仓舒（曹冲，字仓舒）之死，对我来说很不幸，可对你们兄弟几个却是大幸！”很难想象，身为儿子也身为王位有力的竞争者来说，那一刻，曹丕的内心，是喜还是悲？

虽然曹操孩子众多，但此时跳脱出眼前的只有两个，子建（曹植）和子桓（曹丕）。若是在普通的大户人家，这一对文成武就的兄弟一定会被众人所称赞与羡慕。而这是西汉末年的天下争霸，这是成王败寇的一场厮杀，硝烟燃起，唯有一人承起王的加冕的那天，不，这还不够，要让落败的那个人输的心甘情愿，皇族一脉的争斗才能按下暂停的那颗键。

战役的前半段，曹植占了上风，因为他太过优秀，优秀到信手拈来的文章被曹操质疑是找了代笔，可是曹植根本不屑于这种质疑，只是淡淡然的告诉他爹，写文章的事情能有多难？不过就是我兴之所起的笔下生风而已。凭着与生俱来的文采斐然与父亲欣赏的目光，他在年纪轻轻的二十几岁便拥有了“万户侯”的身份，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架势简直呼之欲出。

此时年长他五岁的哥哥曹丕正随父亲征战四方，不善言辞也格外冷冽的个性让哥哥永远是欢腾时刻的边缘人，很难想象这样一对性格迥异的兄弟来自于同一双父母。

曹丕自幼便和这个天资聪颖的弟弟一起学文练武，尽管曹丕也很喜欢文学，经常写出让自己深觉满意的文章，每每兴冲冲的想要拿去与父亲分享这份父子之间的快乐，可想到那个词章华美，宛如神助的弟弟，曹丕默默收回刚刚的那份兴奋，冷冷的拉上心里的那盏小门。

在与弟弟漫长的争储之路上，他始终伪装成一个淡然的看客，甚至在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弟弟行为放荡的在几次酩酊大醉触犯了曹操至高无上的权威之时，他依然站在不远的幽暗处，冷漠的看着一切发生，因为他开始意识到，和这个才华横溢的弟弟相比，他的克制与冷漠成了克敌制胜的秘密武器。他亲眼看着弟弟跌下神坛，一路扼杀掉父亲对他全部的宠爱和信任。

在这场长达十年的拉锯战里，双方几次势均力敌，但是真的让曹丕彻底狠心赢下这场战役的事情在曹丕率兵杀入邺城，闯进袁绍宅中抢走袁熙（袁绍儿子）的妻子甄宓时拉开序幕。当时民间流传着一句“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

看过《甄嬛传》的你是不是记得皇帝选秀女的那一集里，甄嬛面圣说自己叫“甄嬛”的时候，皇帝色眯眯的说了一句甄家大多出美女，这个桥段正是暗指了历史上这位迷倒曹家父子三人的河北甄宓。可惜大乔与小乔都成了别人家的老婆，眼前这个绝美的女人甄宓成了曹丕的囊中之物，虽然曹操早前就想着占有甄宓，但因曹丕的部队率先攻入邺城，曹丕便抢先一步占有了这位艳压群芳的大美人。曹操事后也并未追究，毕竟是父子之间，断不能为了此等小事伤了和气，即便那只是表面上的和平。曹丕刚刚松下一口气，回到府中安置好甄宓，那边军令如山，他要随父前去征讨乌桓，山高水长，这一去也是一年半载不能归来，无限担忧的不舍之下，他率兵踏上了征途。而此时，曹植这位举止高雅，谈吐间气宇轩昂的翩翩公子邂逅了哥哥府上这位绝美的嫂嫂，于是那些不言而喻的朦胧与暧昧如空气般如影随形的翻滚在曹丕外出的漫长光景之中。

待一年多的征战归来，四起的流言蜚短让生性冷酷敏感的曹丕深感不安，他是最了解曹植的人，这个向来多情的弟弟与眼前这位夫人那些卿卿我我怕不是简单的空穴来风。很快，他凭借着征战沙场多年的卓然战绩与司马懿等一干大臣的鼎力相助成功的跻身为储位的不二之选。

在曹操去世的当年，他逼迫汉献帝禅让帝位，从此，他以“王”的身份登上了历史舞台的最中心，那一刻，他卸下前半生的虚伪与隐忍，他要将旧账重提，他要报复。尽管曹植失掉了成为君王的机会，但天生浪漫的他此刻关心的并不是那个已经拱手相让的江山，而是那位藏于君王身后的女人甄宓。曹植曾讨好的写过一些辞赋来歌颂哥哥的高尚品格，但每每都被曹丕视而不见，甚至是嘲笑他此刻的惺惺作态。

种种刁难之下，曹植还是被哥哥罚去了遥远的地界，既然迫于新帝登基不可大开杀戒，索性将你远远的指派到别的地方，再也不要出现我的眼前。曹植走的那日，天气阴郁，几分像他此时的心境，阔别此地的心心念念，他要去自己的属地，这一次，便是永别。当他经过洛水河边的时候，听到附近的人说起洛河女神的故事，不免唏嘘自己和甄宓的那一段露水情缘，满含热泪的写下了那篇惊艳了岁月的《洛神赋》，在那之后，当后人再提起甄宓这样极美的女子，脑海中便会翻腾起“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就连金庸先生也忍不住在其中挑选了“凌波微步”作为绝世武功赐给了段誉兄（《天龙八部》的角色）。

再后来，甄宓也被寡情的曹丕赐死。中国两千多年的皇权里，女人从来是男人的挡箭板。成者，必不近女色；败者，必毁于女色。这位容颜姣好的甄宓不过是历史长卷上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桃花泪滴。

曹丕执政的第七年，因为长年累月的征战以及初登帝位的万事忧虑导致身体每况愈下，似乎是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便传位给了自己的儿子曹睿。公元226年的立夏时节，曹丕与这个太想抓住的世界告别，为了这短短七年的帝位荣耀，他在荆棘丛生的前半生里走得压抑而艰辛。

在他死后，曹睿将父亲的谥号定为“文”，不知是无意的决定还是特意想让父亲在最后时刻赢得叔叔（曹植，以文章见长）一回，一辈子写文章都不如弟弟的曹丕最后被冠以“文”的尊号。不知九泉之下，当兄弟相见，是否会为了这个可笑也心酸的名头争得不可开交。

我想曹丕最大的心愿可能不是向天再借几十年的光阴，而是在有生之年写一篇胜过弟弟的辞赋，赢得父亲一个深情的笑脸。

这一世的手足之情随着曹植的去世画下了句点。

曹植去世后，曹睿给这位叔叔的谥号是“思”。不知这是曹丕去世以前的意思或者是在曹睿这样一个晚辈看来，父亲到底是对这位水火不容的叔叔无比眷恋与挂牵。

曹植曾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多次上书给侄子，想要回到朝廷尽绵薄之力，我想人之将死，必定是挂念着那些放不下的手足深情。

然而曹睿并没有给叔叔机会，曹植带着不能重返少年与哥哥一起成长过的家园的遗憾静静离开了这个可爱也可恨的世界。

他和哥哥去世的那一年一样，都是人生的整整四十岁。

民间总说四十不惑，是不是如果生命可以久一点，这对王权下被撕裂的兄弟可以达成对彼此的和解。

世人皆知，帝王无情，而鲜少有人知道，那些指点江山的霸道君王也曾是懵懂的少年，在那些泛着花鸟香味的童年时光里，他们曾无限渴望过生命里拥有过的亲情，友情或是爱情。

我仍然愿意相信，在那样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当咿呀学语的曹植蹒跚的挥着粉嫩的小手走向哥哥，曹丕会情不自禁的抱住年幼的弟弟，你们一同成长在母亲的温柔之中，沉浸在无话不谈的兄弟深情之中，在学堂上打盹时偷偷叫醒对方，也曾为一句诗的抑扬顿挫争得面红耳赤，那些朝夕相伴的形影不离终成为彼此灵魂的一部分，藏于发肤之间同心跳的起伏一道呼吸。

《论语》里说“兄弟怡怡”。后世的人总是乐此不疲的拿你们这一对兄弟做反例。有人说，曹丕恨你，恨你文章比他华丽，比他最得父亲曹操的欢心。有人说，曹植恨你，恨你处处算计，恨你不肯给甄宓一个重新选择的权利......

我记得哪里曾看过到的一句话，“爱的反面不是恨，是遗忘。”所以恨，也是一种爱。因为那浓浓的恨意里，隐匿着你我曾亲密无间的岁月以及那些溶于骨血不可剔除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