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世界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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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使和魔鬼与我相伴

醒来已是八点,我没有昏迷太久,头发湿漉漉的沾染着蛋糕和参汤,方姨守在我身边,手里还在做针织活儿。

“你感觉怎样?”方姨轻言细语,她很少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我说头有点晕,很口渴。方姨给我倒了杯温水,她问我饿不饿,我点了点头。她去厨房给我热些剩菜剩饭,叫我不要胡思乱想胡乱动弹,好好在床上安静呆着。

我看方姨对我说话时总在吸鼻子,间或皱一下眉头。我全身散发的味道引起她的不适,她有鼻敏感闻不得异味,守在我近旁算是为难了她。

虽然我有些邋遢,总不至于让别人把食指放在鼻子前吧,即使夏太太很笃定地说我很臭。方姨知道我很厌烦这样的行为,却从不顾及我的感受,经常把食指放在鼻子前,像在吸白粉一样。不过此时,我身上的异味连我自己都受不了,看到她皱眉的无奈样子,我却有些幸灾乐祸。

我取出床底下的宝藏,打开黑色塑料袋,里面装了零碎的饼干,我吃了两块米花糖两块仙贝两块蛋卷儿,饼干已经变软,蛋卷糊成了灰。这是去年桃姨走之前买给我的,一直舍不得吃。桃姨留给我八样实物:粉红色笔记本,床底下解饥的零食,药箱,小太阳取暖器,手电筒,大象布偶,桃花色手帕以及大门钥匙。这八样东西除了“小太阳”之外,今天有可能全部派得上用场。

我挑了干净合身的衣物去到一楼共享的浴室,这个时候,佣人们都在伺候楼上的贵族们享受丰盛的晚餐或是甜点,我可以落得个清净自在。

目之所及,我的身体肌肤没有一处完好,新伤旧患混合成惨不忍睹的丑陋,若是我没有想到用围巾缠绕肚子,冬阳那些一次比一次还狠辣的脚力会不会踢碎我的内脏?那些绞衣架如同高级厨师切黄瓜一般的速度鞭笞在我的背上腿上手臂上和脖子上,行刑人说这是让我变好的教育方式,于我却落下永久的痕迹。

我把水放得很烫,滚水淋在一道一道的血口上火辣辣地疼痛,我想借此冲净我的创伤,这真是个愚蠢的奢望。我不禁大哭起来,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可以畅快淋漓地嚎哭,这道瀑布只可以遮掩我的哭声,并不能洗刷我的痛苦。

没有支撑,无所归依,我的内心泛起沉重的无望无力之感,想到明天,满是惶恐。我默默忍耐了七年,这年八岁,压抑的愤怒终于爆发,爆发了又能怎样,一个年龄八岁瘦弱得像五岁的孩子只能通过去死来捍卫自己的尊严,最可悲又可笑的是即使去死也不能如愿,这就是小孩子的无奈。

我把头发吹到半干的程度,回到房间,看到床上摆放了我私藏的零食,取暖器“小太阳”,药箱也被打开了。

我吓慌了,这些东西被方姨翻找出来又要得到一番数落,这些残忍的人说不定会没收我的“小太阳”,这个冬天我只好全身长满冻疮,受寒而死。

方姨回到房间,神色不快。她指着我的脑袋开骂,她的骂词总是千篇一律,“坏”这个词用得最多,我想这是没有文化的缘故。我说我去洗澡了,免得你对着我受不住。她说你去洗澡也应该在我去厨房之前说一声,你突然消失不见,害得我好找。

“这个地方,我还能去哪儿?”

“我以为你又去跳楼了。”

……

我和方姨都沉默了片刻,她这样说并非关心我的生死,只是她今晚被下了命令,要保证我活到明日接受惩罚,若是我提前死去,她就拿不到这一年的花红。这不是我的臆测,她也曾经在我挨打受罪最严重的时候被派来“守护”我,那时,她亲口对我说过。

如果她说她担心我,特地来守着我,这样的话不管真或假都会给我带来安慰,但她实话实说,从来没有考虑到一个小孩子敏感的内心需要善意的谎言来呵护。方姨并不是完全冷血无情的人,她这样恣意直言,是因为我饱受父母歧视、冷落,因为我的母亲和兄长对我肆意凌辱,我虽然是这家的亲生女儿却没有任何地位,而在这个畸形的家中,很多佣人都比我更受重视,这些佣人虽然还不至于对我动手,但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斥着轻视和不屑。

方姨把碗粗暴地塞给我,差点烫得我摔碗,我把碗搁在桌上,左手还缠着湿润的绷带,右手拿着筷子胡乱地刨着仆人们吃剩的午餐。白米饭和芹菜肉丝混合在一起,味道很好。方姨没有给我主人家晚餐剩下的食物,相对来说,会新鲜一些,因为这顿晚餐,那一家三口会胃口大开,不留一点残羹。通常,太太和冬阳大肆教训我一顿之后都会对食物过度需求。

方姨惊诧于我的收藏,我说都是桃姨留给我的,并求她不要把这些东西拿走,不要告诉太太。方姨翻出一小袋麻辣小鱼仔,说:“这不是我买来的吗?当时给你你不要,哦,你偷我的。”

我连忙解释,“不是我偷的,你出我的房间,不小心掉的,我捡了起来。”

方姨哼了一声,“真是死德行,送给你你不要,倒要来偷。”

我把筷子狠狠拍打桌面,“我说了我没偷,是你自己掉的,为什么你要冤枉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冤枉我?”

方姨赶紧蒙住我的嘴,“小声点儿!这还不是要怨你,德性怪,又不诚实,平日老撒谎,一旦说真话,谁会相信你!”

我嘟着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剩饭,方姨歪起嘴角,“今天发生这么严重的事,你居然还能吃得下去!”听了这话,我很生气,可手里的动作并未停顿,方姨不也是这样吗?一面要给我送饭菜,一面又说如果我不吃才显得正常。我不要她的麻辣小鱼仔,她故意掉一袋让我捡到,还说我偷她的。我为什么在生活中对任何事都表示反对甚至反抗,因为我看到了好多矛盾,拿我的父母来说,还有冬阳,他们对外总是在传达仁善和友爱,自己却在做恶事,这直接导致我对生活持一种怀疑态度,致使我在做好事的时候也暗藏着不光彩的动机,比如,我救了冬阳,本质是恶的。

方姨将我的宝物藏在床底,理了理快要触地的床单,“我故意把麻辣鱼仔掉地上的,就是让你捡到给你吃的。”我嗯了一声,表示感谢,若是好心,怎么不多掉几袋。

方姨说:“这些零食都过期了,还是扔了比较好。”我又嗯了一声。

我扒完饭,方姨拆开我左手的绷带,一面嘟哝我的粗心一面说我欠教训,我的心情平复了一些,若是听这寡妇一直吵嚷的话,我很担心会反胃作呕,我缩回手,说自己会换绷带请她放心,我的语气柔和下来,面容也不再含悲带愤。方姨不再折腾我的左手,要我保证今晚不再闹事,不然她的年终奖金会全额泡汤,我发誓今晚安分守己,像一个死刑犯一样万念俱灰不做任何挣扎。

死刑犯的比喻把方姨逗笑了,她用食指点了点我的额头,“说啥傻话,脑子里尽是奇怪的想法。”方姨的语气也变柔和了,她说:“像这样把自己收拾干净多好,哪有一连几天不洗澡洗头的,垃圾堆捡来似的。自己干净了,太太才不会那样讨厌你啊,你记住,所有的罪都是你自找的!你天生就是个麻烦精!”

方姨说完就出去了,我实在不喜欢这位寡妇,先不说她和夏先生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会像桃姨那样护着我。但我敏感的内心依旧能感到她和这栋白色大宅的很多人还是不同的,去年八月,桃姨被送走时,佣人们偷偷窃笑,方姨却对她恋恋不舍,虽然两人素来不和。

桃姨被一辆黑色大轿车送走,一位身穿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莫名男子拽着她的胳膊,桃姨像是被劫持,要被送往一个神秘的危险之地,我看到她的神色那样无奈那样绝望甚至含有莫大的悲伤。当时我被失去亲人的痛苦吓得失了神智,我绝望地呼吼,挣脱方姨的手臂,跑去抱住桃姨的双腿,不过很快就被黑衣人掀开,桃姨含泪望着我,我看到她被强行塞进轿车后座,急得大声呼喊:“带我走吧!带我走吧!桃姨!桃姨!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车门被无情关闭,泪眼模糊间我只看到遗留下的浓烟。天上的鸟群似乎听到我的凄呼喊,齐集在我的上空,给我遮住阳光投下阴影。这一天记忆犹新,永生难忘,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分离的苦楚,感到所有的信念瞬间崩塌!

除了方姨眼中依稀有莹莹光点,所有人都抑制不住扬起嘴角。

那天,夏太太觉得我很吵,打扰了她午间的安宁,罚我关两天禁闭,只要我保证从今以后永远安静,就允许我离开这所宅子去到橘园里玩耍,还许诺若是我以后少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她会让我去华丽乐园学习。

华丽乐园是一座带有慈善性质的收容机构,由盛老爷也就是我外公出资建成,好像已有十年历史,所有的经费全部由大富豪盛老爷提供,里面住的大部分都是无父无母或是无抚养能力却有父母的孩子。

我听盛老爷说要扩建华丽乐园,让它占六分之一的城市面积,让我们所在区域成为一个华丽世界。

华丽乐园和我目前寄居的这栋白色夏宅仅有一座橘园之隔,我跳楼踩上护栏能看到乐园大楼亮出的朦胧灯光,说实话,看到那灯光时,我有丝毫的犹豫,此刻回想起来,这片刻的犹豫便是企盼,我渴望读书,像正常的孩子一到上学年龄便可以背上书包去往学堂,这片刻的犹豫已经暴露了我内心真实的想法,虽然日子难过,但活着的愿望总算大过死去的向往。

我急切盼望去到华丽乐园,虽然以我的身份,更应该像冬阳那样,去城里的贵族学校念书,我也一直这样认为,但七岁一到,迟迟没有送我上学的消息,去年桃姨还在,她向夏先生提出,夏先生说再等等看,工作上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无心管其它闲事。

桃姨一再要求,夏先生说:她不可能去贵族学校,岳父是有头有脸的人,夏天要是去了,给岳父丢脸蒙羞的话谁担待得起?桃姨说小天好好一个女孩子去念个小学怎么会给老爷丢脸蒙羞,你不要言过其实。桃姨是从盛老爷家里出来的,夏先生必须对她礼让三分,夏先生说你看那姑娘的脸,半点没有遗传她母亲的美丽,长得实在难看,一身又邋里邋遢的,光是这外形还不够丢脸。

桃姨当时气得直跺脚,五十岁的人了,气急攻心的时候也不会顾及盛家细心培养出来的庄重礼仪,桃姨说这都是你们不管不顾的结果,同样是亲生的,居然偏心到如此地步,说起来都是你们的责任,你们不管,我去求老爷子!

终究,老爷子那边迟迟没有传来下文,等桃姨离开,我上学的事也就被人遗忘,八岁已经过了大半,若是等我九岁才去念小学一年级,恐怕会被人取笑。

我尽己所能掩藏自身,有时干脆躲在房间里几天不出门,期望夏太太获得清静的同时不要忘记讲过送我去读书的话。但冬阳还是要把我从房间里提出去,尤其季节交替雨水不断之日,我肯定逃脱不掉冬阳的魔爪。

起初,他揍我时还要左提右防,避免被其他人发现他的残暴从而有损形象,直到他发现他的行为已被家中众人所知其中包括夏先生夏太太,但几乎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也就肆无忌惮起来。半年时间,也总有那么两三次夏太太要出来干涉,当然干涉的结果是她延续冬阳的暴虐对我施加另一重惩戒。

由此,夏太太认为我没有达到她的期望。随着冬阳的年龄和体型逐渐增大,实施暴力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我曝光在夏太太眼前的次数也就愈多,当我提前用完一生的勇气怯生生地对夏太太提出上学的要求,只换来夏太太的横眉冷对以及大肆嘲笑,夏太太说:你不配接受教育,妈妈和哥哥这样苦口婆心都教不了你,学校怎能把你教好?这事不用再提,你先养好你的品性,要做一个好孩子,好孩子才能从我这里得到上学的机会。

虽然她不让我去华丽乐园,但橘园我早已造访,我无法对每年秋季那一片耀眼的金黄无动于衷。等到橘子还未熟到被人摘下贩卖时,我早已偷溜进去尽尝鲜味。有时,冬阳追着我打,只要我疯跑进橘园,他准会找我不到,橘园里的地形我再熟悉不过,于他,这里像一座迷宫,于我,这是能佑我一时安全的堡垒。

我偷溜出别墅门,迅速跑过露天泳池,外面还有道铁艺大门,守门人估计正和某个女佣调情,擅离职守,我掏出桃姨留给我的钥匙打开门锁,开锁声差点吓破我的胆。总之我出大门后左转去到了橘园,每当挨揍之后我总要到橘园里歇一歇,这里治愈不了我肌肤上的伤疤却可以将我欲要喷薄出血液的仇恨和伤痛稍微压制下去,我必须要压制,因为我还要活下去。

橘子还只是个小疙瘩,那顿剩饭不能解饥,我仍旧很饿。走进橘园,内心一下子变得平静,虽然心依然纠结着难受,我走在石子小径上,这条小径将橘园分成两半,我平时都在左手半边游弋,躺在一棵橘树下呆很长时间,若是橘子成熟的季节,可以呆一整天,午餐和晚餐就靠这些橘子打发,这些橘树相亲相爱,相邻的树彼此枝桠盘结难舍难分,我最喜欢橘花盛开和橘子发黄的那一刻,春华秋实团团簇簇,灿烂辉煌,平躺在地面,橘花铺面就像有人轻抚我的脸,这会给我带来无限遐想,若是圆润的果实一旦砸在我的脸上,亦会让我清醒地想起现实的悲凉,但满树的金煌耀眼,给我带来的视觉冲击很快就会冲淡内心的伤感。

今夜只能在长了青苔的石子小径上晃悠,今天下了暴雨,我不愿陷入润湿的泥土中,也受不了蚊虫的叮咬,又害怕会钻出什么小东西咬我一口,今天,我已伤痕累累,即使卑微如蚊蚋一样的小东西也会给我再增打击。

我打着手电筒往前走,记得桃姨说过我并不会孤身一人,在华丽乐园里有我的三个亲人,那是桃姨为我找寻的三个朋友,完全可以信赖,桃姨料想我终究会被送到华丽乐园,已先为我找好伙伴。桃姨来夏宅之前在华丽乐园里当过两年语文教师。

桃姨并未告诉我三位亲人姓什名谁,他们三人也不知道彼此是谁,但他们都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暂且住在橘园那边的白色大宅里。我们四人都有一方桃红色手帕,这是桃姨挑上好的丝料亲手织成,手帕一角绣了我们姓名中的一个字,比如我的就绣了“天”字,四张手帕的另一个相同之处便是上面都绣了四个金灿灿的橘子。

桃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凑近我的耳朵,悄声对我说:记住他们手帕上的刺绣,你会找到我给你的东西。以后绝对不会再挨打了。

我问:会找到什么?

桃姨捂住我的嘴,四下里瞅瞅,屋子一片漆黑。

桃姨说她被监视着,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想,桃姨这样戏剧性的安排自有深意,我也颇觉有趣,并不细问,只需知道,有朝一日,若是我去到华丽乐园,会有三个人默默保护我。某天,我们会掏出手帕,就像失散多年的至爱亲朋,就像我们本来是橘园中同一棵树同一个枝桠上缠绕的橘子,我们会喜极而泣,含泪相拥。

我的手帕上还绣有一头大象,和我的布玩偶大象一模一样,我挨了打之后总要痛恨自己的无力,桃姨来之时我央求她给我做一头大象布偶,我想要变得如大象一般强壮,我想大象应该比夏宅还要巨大,象牙足有橘树那么长,我曾经梦到自己坐在象背上左手一挥,大象鼻子便把冬阳卷去十万八千里之外。

虽然大象布偶令人失望它只有六七斤重的西瓜那么大,但它意义非凡,它不仅仅是个布偶,日复一日,它俨然已幻化成了我的精神偶像,每当看到我的大象布偶,我都在提醒或是告诫自己,不要因为自己的弱小被打倒,要努力生长,如大象般屹立不倒。

桃姨问我要在手帕上绣什么?我毫不思索地说:给我绣一头大象。

我会好好地保护我的大象。

每当我有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冬阳总要搞迫害,这人实在太坏。就打两年前来说,方姨告诉我用晒干的橘子皮泡水可以治好咳嗽病,那一年中我有五个月都在咳嗽,我很怕自己快死了,终于等到橘子成熟,我分到了五个,立即把皮剥下来穿成串儿晾干,冬阳看到可笑的橘子皮,不出所料地把它踩得稀巴烂,当得知橘子皮的用途后,他更是无情地嘲笑我,骂我白痴,他说这种智商不如咳死算了。

冬阳毁坏我很多东西,那些东西没有外在的使用价值有些根本不起眼,对我而言却意义重大。冬阳只是满足自己的毁坏欲,也觉得毁坏那些根本不值一提的玩意儿不是什么大事,但看到它们消失在铁蹄之下,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痛苦。自此,我会很怕拥有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总觉得这些美好的物什一旦到了我的手中就会立即毁灭,我的手太过于单薄,握不住那些美好,只能任凭他们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