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莱奥纳多·达·芬奇(上) 《瑶公特》与《最后之晚餐》 摄人心魄的爱娇和人间性的热情
《瑶公特》(即《蒙娜丽莎》),板面油画,1503—1505年,77cm×53cm
《瑶公特》这幅画的声名、荣誉及其普遍性,几乎把达·芬奇的其他的杰作都掩蔽了。画中的主人公原是佛罗伦萨人焦孔多(Francesco delGiocondo)的妻子蒙娜丽莎(Mona Lisa)。“瑶公特”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期诗人阿里奥斯托(Ariosto)所作的短篇故事中的主人翁的名字,不知由于怎样的因缘,这名字会变成达·芬奇名画的俗称。
提及达·芬奇的名字,一般人便会联想到他的人物的“妩媚”,有如波提切利一样。然而达·芬奇的作品所给予观众的印象,尤其是一种“销魂”的魔力。法国悲剧家高乃依有一句名诗:
“一种莫名的爱娇,把我摄向着你。”
这超自然的神秘的魔力,的确可以形容达·芬奇的“瑶公特”的神韵。这副脸庞,只要见过一次,便永远离不开我们的记忆。而且“瑶公特”还有一般崇拜者,好似世间的美妇一样。第一当然是莱奥纳多自己,他用了虔敬的爱情作画,在四年的光阴中,他令音乐家、名曲家、喜剧家围绕着模特儿,使她的心魂永远沉浸在温柔的愉悦之中,使她的美貌格外显露出动人心魄的诱惑。1500年左右,莱奥纳多挟了这件稀世之宝到法国,即被法王弗朗西斯一世以一万二千里佛(法国古金币)买去。可见此画在当时已博得极大的赞赏。而且,关于这幅画的诠释之多,可说世界上没有一幅画可和它相比。所谓诠释,并不是批评或画面的分析,而是诗人与哲学家的热情的申论。
《切奇莉娅·加拉拉尼》,板面油画,约1485年,54cm×39cm
《岩间圣母》局部——圣女安妮,板面油画,1506年
《吉内弗拉·特·齐》,板面油画,约1474年,39cm×37cm
《岩间圣母》局部——圣母,板面油画,1506年
然而这销魂的魔力,这神秘的爱娇,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莱奥纳多的目的,原要表达他个人的心境,那么,我们的探讨,自当以追寻这迷人的力量之出处为起点了。
这爱娇的来源,当然是脸容的神秘,其中含有音乐的“摄魂制魄”的力量。一个旋律的片段,两拍子,四音符,可以扰乱我们的心绪以致不得安息。它们会唤醒隐伏在我们心底的意识,一个声音在我们的灵魂上可以连续延长至无穷尽,并可引起我们无数的思想与感觉的颤动。
《瑶公特》局部
在音阶中,有些音的性质是很奇特的。完美的和音(accord)给我们以宁静安息之感,但有些音符却恍惚不定,需要别的较为明白确定的音符来做它的后继,以获得一种意义。据音乐家们的说法,它们要求一个结论。不少歌伶利用这点,故意把要求结论的一个音符特别延长,使听众急切等待那答语。所谓“音乐的摄魂制魄的力量”,就在这恍惚不定的音符上,它呼喊着,等待别个音符的应和。这呼喊即有销魂的魔力与神秘的烦躁。
某个晚上,许多艺术家聚集在莫扎特家里谈话。其中一位,坐在格拉佛桑(钢琴以前的洋琴)前面任意弹弄。忽然,室中的辩论渐趋热烈,他回过身来,在一个要求结论的音符上停住了。谈话继续着,不久,客人分头散去。莫扎特也上床睡了。可是他睡不熟,一种无名的烦躁与不安侵袭他。他突然起来,在格拉佛桑上弹了结尾的和音。他重新上床,睡熟了,他的精神已经获得满足。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音乐的摄魂动魄的魔力,在一个艺术家的神经上所起的作用是如何强烈,如何持久。莱奥纳多的人物的脸上,就有这种潜在的力量,与飘忽的旋律有同样的神秘性。
这神秘正隐藏在微笑之中,尤其在“瑶公特”的微笑之中!单纯地往两旁抿去的口唇便是指出这微笑还只是将笑未笑的开端。而且是否微笑,还成疑问。口唇的皱痕,是不是她本来面目上就有的?也许她的口唇原来即有这微微地往两旁抿去的线条?这些问题是很难解答的。可是这微笑所引起的疑问还多着呢:假定她真在微笑,那么,微笑的意义是什么?是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的温婉的微笑,或是多愁善感的人的感伤的微笑?这微笑,是一种蕴藏着的快乐的标帜呢,还是处女的童贞的表现?这是不容易且也不必解答的。这是一个莫测高深的神秘。
然而吸引你的,就是这神秘。因为她的美貌,你永远忘不掉她的面容,于是你就仿佛在听一曲神妙的音乐,对象的表情和含义,完全跟了你的情绪而转移。你悲哀吗?这微笑就变成感伤的,和你一起悲哀了。你快乐吗?她的口角似乎在牵动,笑容在扩大,她面前的世界好像与你的同样光明同样欢乐。
在音乐上,随便举一个例,譬如那通俗的《威尼斯狂欢节曲》,也同样能和你个人的情操融洽。你痛苦的时候,它是呻吟与呼号;你喜悦的时候,它变成愉快的欢唱。
“瑶公特”的谜样的微笑,其实即因为它能给予我们以最缥缈、最“恍惚”、最捉摸不定的境界之故。在这一点上,达·芬奇的艺术可说和东方艺术的精神相契了。例如中国的诗与画,都具有无穷(infini)与不定(ind fini)两元素,让读者的心神获得一自由体会、自由领略的天地。
当然,“瑶公特”这副面貌,于我们已经是熟识的了。波提切利的若干人像中,也有类似的微笑。然而莱奥纳多的笑容另有一番细腻的、谜样的情调,使我们忘却了波提切利的《春》、维纳斯和圣母。
一切画家在这件作品中看到谨严的构图,全部技巧都用在表明某种特点。他们觉得这副微笑永远保留在他们的脑海里,因为脸上的一切线条中,似乎都有这微笑的余音和回响。莱奥纳多·达·芬奇是发现真切的肉感与皮肤的颤动的第一人。在他之前,画家只注意脸部的轮廓,这可以由达·芬奇与波提切利或吉兰达约等的比较研究而断定。达·芬奇的轮廓是浮动的,沐浴在雾氛似的空气中,他只有体积;波提切利的轮廓则是以果敢有力的笔致标明的,体积只是略加勾勒罢了。
“瑶公特”的微笑完全含蓄在口缝之间,口唇抿着的皱痕一直波及面颊。脸上的高凸与低陷几乎全以表示微笑的皱痕为中心。下眼皮差不多是直线的,因此眼睛觉得扁长了些,这眼睛的倾向,自然也和口唇一样,是微笑的标识。
如果我们再回头研究他的口及下巴,更可发现蒙娜丽莎的微笑还延长并牵动脸庞的下部。鹅蛋形的轮廓,因了口唇的微动,在下巴部分稍稍变成不规则的线条。脸部轮廓之稍有棱角者以此。
在这些研究上,可见作者在肖像的颜面上用的是十分轻灵的技巧,各部特征,表现极微晦;好似蒙娜丽莎的皮肤只是受了轻幽的微风吹拂,所以只是露着极细致的感觉。
至于在表情上最占重要的眼睛,那是一对没有瞳子的全无光彩的眼睛。有些史家因此以为达·芬奇当时并没画完此作,其实不然,无论哪一个平庸的艺术家,永不会在肖像的眼中,忘记加上一点鱼白色的光;这平凡的点睛技巧,也许正是达·芬奇所故意摒弃的。因此这副眼神蒙着一层怅惘的情绪,与她的似笑非笑的脸容正相协调。
她的头发也是那么单纯,从脸旁直垂下来,除了稍微有些卷曲以外,只有一层轻薄的发网作为装饰。她手上没有一件珠宝的饰物,然而是一双何等美丽的手!在人像中,手是很重要的部分,它们能够表露性格。乔尔乔内(Giorgione)的《牧歌》中那个奏风琴者的手是如何瘦削如何紧张,指明他在社会上的地位与职业,并表现演奏时的筋肉的姿态。“瑶公特”的手,沉静地,单纯地,安放在膝上。这是作品中神秘气息的遥远的余波。
这个研究可以一直继续下去。我们可以注意在似烟似雾的青绿色风景中,用了何等的艺术手腕,以黑发与纱网来衬出这苍白的脸色。无数细致的衣褶,正是烘托双手的圆味(即立体感),她的身体更贯注着何等温柔的节奏,使她从侧面旋转头来正视。
我们永不能忘记,莱奥纳多·达·芬奇是历史上最善思索的一个艺术家。
乔尔乔内:《牧歌》局部
他的作品,其中每根线条,每点颜色,都曾经过长久的寻思。他不但在考虑他正在追求的目标,并也在探讨达到目标的方法。偶然与本能,在一般艺术制作中占着重要的位置,但与达·芬奇全不发生关系。他从没有奇妙的偶发或兴往神来的灵迹。
《最后之晚餐》,壁画,1495—1498年,460cm×880cm
《最后之晚餐》是和《瑶公特》同样著名的杰作。这幅壁画宽八公尺半,高四公尺三寸,现存意大利米兰(Milan)城圣马利亚大寺的食堂中。制作时期约在1499年前后。莱奥纳多画了四年还没完成,寺中的修士不免厌烦,便去向米兰大公唠叨。大公把修士们的怨言转告达·芬奇,他辩护说,一个艺术家应有充分的时间工作,他并非是普通的工人,灵感有时是很使性的。他又谓图中的人像很费心思,尤其是那不忠实的使徒“犹大”的像,寺中的那个僧侣的面相,其实颇可做“犹大”的模特儿……这几句话把大公说得笑开了,而寺中的僧侣恐怕当真被莱奥纳多把他画成叛徒犹大之像,也就默然了。这幅画已经龟裂了好几处。有人说达·芬奇本来不懂得壁画的技巧才有此缺陷。其实,他是一个惯于沉静地深思的人,不欢喜敏捷的制作,然而这敏捷的手段,却是为壁画的素材所必需的。
《最后之晚餐》局部——使徒像
壁画完成不久,寺院中因为要在食堂与厨房中间开一扇门,就把画中耶稣及其他的三个使徒的脚截去了。以后曾有画家把这几双脚重画过两次,可都是“佛头着粪”,不高妙得很。等到拿破仑攻入意大利的时光,又把这食堂做了马厩,兵士们更向使徒们的头部掷石为戏。经过了这许多无妄之灾以后,这名画被摧残到若何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最后之晚餐》局部——使徒像(中为犹大)
幸而这幅画老早即有临本,这些临本至今还留存着,其中一幅是奥乔纳(Marc d’Oggine)在1510年(按:即在莱奥纳多去世时)所摹的,临本的大小与原作无异,现存法国卢浮宫美术馆。米兰亦留有好几种临本,都还可以窥见真品的精神。
此外,我们还有达·芬奇为这幅壁画所作的草稿,在英国,在德国魏玛,在米兰本土,都保存着他的素描,这些材料当然比临本更可宝贵。
在未曾述及本画以前,先翻阅一下《圣经》上关于《最后之晚餐》的记载当非无益:
“那个晚上到了,耶稣和十二个使徒一同晚餐,他说:‘我告诉你们真理,你们中间的一个会卖我。人类的儿子,将如预定的一般,离开世界。但把人类的儿子卖掉的人要获得罪谴,他还是不要诞生的好。’犹大,那个将来卖掉耶稣的使徒,说:‘是我么?我主?’耶稣答道:‘你自己说了。’”
“他们在用餐时,耶稣拿一块面包把它祝了福,裂开来分给众使徒,说:‘拿着吃罢,这是我的肉体。’接着他又举杯,祝了福,授给他们,说:‘你们都来喝这杯酒,这是我的血,为人类赎罪,与神求和的血。可是,我和你们说,在和你们一起在我父亲的天国里重新喝酒之前,我不再喝这葡萄的酒浆了。’说完,唱过赞美诗,他们一齐往橄榄山上去了。”
在这幕简短的悲剧中,有两个激动的时间:第一是耶稣说“你们中间有人会卖我!”这句话的时间,众徒又是悲哀又是愤怒,都争问着:“是我么?”——第二是耶稣说“这是我的肉体”“这是我的血”几句话的时间。前后几句话即是《最后之晚餐》的整个意义。在故事的连续上,后一个时间比较重要得多;但第一个时间更富于人间性的热情及骚动。莱奥纳多所选择的即是这前一个时间。
时间到了。耶稣知道,使徒们也知道。这晚餐也许是最后的一餐了。耶稣在极端疲乏的时候,吐出“你们中间有人会卖我!”的话,使众徒们突然骚扰惶惑,互相发誓作证。这是达·芬奇所要表现的各个颜面上的复杂的情调。
在技术方面,表现这幕情景有很大的困难。一般虔诚的教徒热望看到全部人物。乔托把他们画成有的是背影有的是正面,因为他更注意于当时的实地情景。安吉利科则画了几个侧影。而犹大,那个在耶稣以外的第一个主角,大半都画成独立的人物,站在很显著的地位。
莱奥纳多的构图则大异于是。他好像写古典剧一般把许多小枝节省略了。耶稣坐在正中,在一张直长的桌子前面,使徒们一半坐在耶稣的左侧,一半在右侧,而每侧又分成三个人的两小组。莱奥纳多对于桌面的陈设、食堂的布置、一切写实性的部分,完全看做不重要的安插。他的注意全不在此。
我们且来研究他的人物的排列:
耶稣在全部人物中占着最重要最明显的地位,第一因为他坐在正中,第二因为他两旁留有空隙,第三因为他的背后正对着一扇大开着的门或窗,第四因为耶稣微圆的双目,放在桌上的平静的手,与其他人物的激动惶乱,形成极显著的对照。大家(使徒们)都对他望着,他却不望任何人。耶稣完全在内省、自制、沉思的状态中。
十二个使徒,每侧六个,六个又分成三人的两小组。莱奥纳多为避免这种呆板的对称流入单调之故,又在每六个人中间,由手臂的安放与姿态动作的起落,组成相互连带的关系。
耶稣右首第一个,是使徒圣约翰,最年轻最优秀,为耶稣最爱的一个。右首第二个是不忠实的犹大,听见了基督的话而心虚地直视着他,想猜测他隐秘的思念。他同时有不安、恐怖与怀疑的心绪。手里握着钱,暗示他是一个贪财的人,为了钱财而卖掉他的主人。
如果把每个使徒的表情和姿势细细研究起来未免过于冗长。读者只要懂得故事的精神,再去体验画家的手腕,从各个人物的脸上看出各个人物的心事。他们的姿态举止更与全部人物形成对称或排比。
这种研究之于艺术家的修养,尤其是在心理表现与组织技能方面,实有无穷的裨益。莱奥纳多·达·芬奇并是历史上稀有的学者,关于他别方面的造诣,且待下一讲内专章论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