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老刘名叫刘福,家住沙河镇西十多里外的刘湾村。他在东方远家已经当了十来多年的长工。
老刘年轻时,他们家种了东方远家十五亩地,年年都按时来交租子。
老刘兄弟二人,他的哥哥没有娶来老婆。老刘在三十岁那年终于娶上了一个媳妇,夫妻俩如胶似漆。一年后,他的媳妇怀了身孕。没成想,在生孩子的时候,他媳妇因血崩丧了命,半个月后儿子也死了。老刘半个月内失去两位亲人,他简直就要疯了。
他的父母和邻居都劝慰他,让他保重身体,日后再娶一个老婆。老刘过了半年才恢复过来,但他断了续弦的念头。
十多年前,老刘的父母先后去世,老刘和哥哥就不再当佃户了,他来东方远家当长工,他哥哥一个人住在家里。每年春节,老刘就回家和哥哥一块过年。
五年前,老刘的哥哥也死了。办完哥哥的丧事,老刘心里再无牵挂,他就常年住在东方远家。只是每逢春节的时候,他不免暗自伤心。
东方远说:“我跟他说过,将来他的后事我来操办。去年我领着他去一家棺材铺订了一口棺材,是他自己相中的,他也放了心。说心里话,像刘哥这样的长工也难找。不用我管,喂牲口、几十亩地的庄稼活,他做的让人没啥说的!”
念先生说:“你这样的东家,他这样的伙计,是实在人遇上了实在人!”
“虽说贾先生、老刘哥、老许哥他们几个是伙计,我是东家,实际上都没有分过彼此,都是一家人!”
念先生问:“这几年地里的庄稼还行吧?”
东方远说:“不是太好,旱一年,涝一年,风调雨顺的年景不多。好在南坡我有十来亩地,那块地里有一个池塘,旱能浇,涝能排,地里的收成还算好一点。其他的几块地,就只能靠天收了。还有二十多亩地,租给别人种了,一年也就收几石粮食。”
“有几回我到大街上转,看那些做生意的,生意也不是多景气啊?”
东方远点点头,“这几年,不是水灾就是旱灾,官府的人不给老百姓赈灾,还是照样催粮逼款,根本就不管穷人的死活。老百姓手里没钱,他们就很少出来买东西,那些做生意的当然生意不会太好。世道艰难,不过镇上那些做生意的人家日子还勉强能过得去。”
念先生愤愤地说:“官府咋会不跟老百姓催粮逼款啊?满清的江山不行了,甲午年海军战败,朝廷把台湾割给了日本。八国联军进BJ,庚子赔款,这些钱最后还不是落到老百姓的头上?朝廷那些人只会对咱中国的老百姓作威作福,见了洋大人就卑躬屈膝。那些当官的绝对不会掏自己的腰包,他们还想再趁机捞一把嘞!你想想,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官府,老百姓啥时候会有好日子过啊?”
东方远笑着说:“念先生,你对国家的形势知道得不少啊!”
“位卑未敢忘忧国,多年闯荡江湖,三教九流的人差不多都见过,听过的也就多一些。”
东方远说:“八股取士,害人不浅啊!听贾哥说,念先生自幼熟读《四书》、《五经》,也考取过功名,咱都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八股文把人的思想禁锢了,很多读书人为了中试,只顾埋头攻读经书,钻研八股,不讲究实际问题。有些人侥幸考中做官了,对上毕恭毕敬,对下横征暴敛。那些没有当上官的,成了书呆子,整天开口子曰,闭口诗云,还瞧不起种地的、做小生意的人,就跟傻子一样!”
念先生笑着说:“有人做过这样一首诗,‘读书人,最不济。烂诗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摇头摆尾,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唏嘘,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说的就是八股文的好处!”
“年前我去县上买东西,见到县衙的罗师爷。他说有不少大臣给朝廷上折子,恳请朝廷废止科举制度。听他那个意思,废止科举也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了。”
念先生说:“你我都是读过书的人,光靠《四书》、《五经》打不过洋鬼子的洋枪、洋炮啊!今儿个割出去一块地,明儿个再割出去一块地,这些人愧对子孙后代啊!”
东方远看他有些激动,就笑着说:“念先生,咱还慢慢喝酒吧。”
两个人又端了几盅。
东方远问:“看先生的身手,好像是行伍出身吧?”
念先生点了点头。
东方远又问:“听先生说话的口音,想必是鹿邑、亳州一带的人吧?”
念先生又点了点头,“我老家是亳州的,我家开了一个药材铺,我对一些药性也算熟悉。后来,家乡兵荒马乱的,我就离开家乡外出闯荡,家里的老婆孩子都死了,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也就不想再回去了。”
“先生孤身一人,想不想再找一个伴啊?”
念先生笑了,“原来贾先生跟我说过此事,都入土半截的人了,还找啥伴啊?一个人也习惯了,我也不愿意再操那个心了!”
东方远又端起了酒盅,“念先生,你放心,自强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他将来绝对不会不管你的!来,咱还喝酒吧。”
两个人都喝得微醉,这才各自回屋安歇。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念先生就起了床。他走到屋外,隐约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鞭炮声。接着,又有鞭炮声从不远处传来,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一股火药的味道。
他从屋里拿出一只木盆,来到水井旁的大水缸旁。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他轻轻拍了一下冰面,冰面顿时裂成了几块。他把木盆放入水缸中舀了半盆水,然后端到屋里洗了一把脸,离开感觉精神了不少。
他把棉袍脱下放在床头,又一次来到院子里,大步走到沙袋旁开始用双手交替着打沙袋。很快,他感觉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在涌动。
突然,他听到自强在大门外喊:“大伯,你起来没有啊?”
“起来了,我马上就去给你开门!”
念先生走过去给自强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