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精装)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人间词话·手稿本(2)

原文

《诗·蒹葭》①一篇,最得风人深致②。晏同叔③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④,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注解

①《诗·蒹葭》:指《诗经·秦风·蒹葭》,全诗如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②风人深致:风人,即诗人。《诗经》中有十五国风,其作者被称为风人,后成为诗人的代称。深致,达到高深精致的境界。

③晏同叔: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少年时即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出身。宋仁宗的时候,官至宰相。死后谥号元献,因又被称为晏元献。他是北宋初期的重要词人,欧阳修、范仲淹等著名词人或出其门下,或为其幕僚,因此晏殊又被后人推为“北宋倚声家初祖”。晏殊工于造语,其一生安逸富贵,故而他的词作雍容和缓,温润秀洁。虽然内容多是抒写相思离别之苦,含情凄婉,但是忧愁之中往往透露出对人生的反思和感悟,深为后人称许。

④出自晏殊的《鹊踏枝》(一作《蝶恋花》),全词如下: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词牌解:《鹊踏枝》本唐教坊曲,玄宗开元、天宝间人作。唐人以鹊声报喜,乃命为曲名。又作“雀踏枝”。在敦煌曲子词中还保留有《鹊踏枝》的原貌:“叵耐灵鹊多满(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此词七言八句,多加衬字,自五代起则完全演为杂言(如晏殊词)。入宋以后,则易名为《凤栖梧》、《卷珠帘》、《蝶恋花》、《黄金缕》等十余种。其中以《蝶恋花》之名最为通行。晏殊所作此词,实际上即宋人所谓《蝶恋花》。

译文

《诗经》中的《蒹葭》一篇,最能体现诗人深婉真挚的情感境界。晏同叔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几句,在情感上和《蒹葭》有很相近的地方,只是《蒹葭》诗体现了洒脱自然之美,晏殊词体现了悲壮之美。

赏析

“古之写相思,未有过之《蒹葭》者。”相思之所谓者,望之而不可即,见之而不可求;虽辛劳而求之,终不可得也。于是幽幽情思,荡漾于文字之间。在诗人的现实中,道阻且长,伊人难寻;他不得不溯游从之,却发现恍然间她在水中央悄然而立,似幻还真。朝思暮想的她仿若触手可及,但却永远不能拥她入怀。

同《蒹葭》相比,虽同属怀人之作,晏殊的《鹊踏枝》多了几许悲壮。“昨夜西风凋碧树”,不仅是登楼极目所见,而且包含有昨夜通宵不寐,卧听西风落叶的回忆。碧树因一夜西风而尽凋,足见西风之劲厉肃杀,“凋”字正传出这一自然界的显著变化给予主人公的强烈感受。“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里固然有凭高望远的苍茫之感,也有不见所思的空虚怅惘,但这所向空阔、毫无窒碍的境界却又给主人公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使其从狭小的帘幕庭院的忧伤愁闷转向对广远境界的骋望,这是从“望尽”一词中可以体味出来的。这三句尽管包含望而不见的伤离意绪,但感情是悲壮的,没有纤柔颓靡的气息;语言也洗净铅华,纯用白描。故这三句才能成为词中流传千古的佳句。

在晏殊的词里,这首词算得上他的得意之作。“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一句堪称绝唱。“一切景语皆情语”。一个“凋”字写尽心中那种无人可以倾诉的苦楚。天涯漫漫,伊人何处?“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一个“尽”字,意境全出。西风遽起,独上高楼,抬眼望去,仿佛苍茫壮阔的天地之间只剩下这无法言说的悲伤,绵亘千年不绝。

用诗、词对勘的方式来说明诗、词之间的体性异同。这一则在王国维的手稿中列于第一,可见王国维撰述词话的最初用心。王国维提出的“风人深致”属于传统诗学话语,“风人”也就是“诗人”之意。因为《诗经》的“风”不仅居前,而且数量最多。“深致”则是在诗歌语言之外所表达的深刻、深远的情致。“风人深致”一词,刘熙载《艺概·诗概》已屡有使用,王国维这里可能是承此而来。《蒹葭》中的主人公在深秋季节“溯洄”、“溯游”,不懈地追寻着在水一方的伊人,此在情人是如此,但也可完全理解为一种对理想、抱负等的执着追求,阐发的空间可以向深远推进;而晏殊的“昨夜”三句,也是写秋季景象,但“望尽天涯路”这一动作,也同样可以作为一种对理想的求索来引申。这就是《蒹葭》与晏殊《蝶恋花》两首作品的相似之“意”。

但这种诗、词之“同”并不是王国维关注的重点,所以王国维接下来分说《蒹葭》之“洒落”与“昨夜”三句之“悲壮”的不同。其实,这种不同也部分地包含着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的区分在内。因为王国维论述无我之境多取诗歌之例,而且诗风和意趣偏于洒落一路;而论述有我之境则多取填词之例,侧重择录悲凉、凄厉之作品。何以说《蒹葭》一篇洒落呢?因为主人公虽然反复追寻,但将这种追寻放在蒹葭苍苍、在水一方的迷离意境之中,可能是这种迷离使主人公着意的是追求的过程,而对追求的结果反倒显得在其次了。所以王士禛《古夫于杂录》也说自己从中读出了如《庄子·山木》中所透露出来的“令人萧寥有遗世意”。王国维的洒落之感,当意近于此。而晏殊“昨夜”三句则在“望尽”之中,带有极大的忧虑和劳顿之心,而“望尽”之艰难更为这种忧虑和劳顿渲染了一种悲壮的色调。王国维做此比较,宗旨在于将词的“悲壮”的体性揭示出来。这其实也同样是王国维的一种“风人深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