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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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婚嫁

店铺重整,生意不温不火,但多少是有了一些。

潍远县有大户人家嫁女,按本地习俗,婚嫁当日,新郎家百子帐外要悬挂祈福纸鸢,类同红绸红烛增添喜庆氛围,此祈福纸鸢由新娘交到夫家手中,不问放飞如何,只管观赏,一般都为定做,视客户给出的预估价钱来决定材料。

这种买卖,自是落不到长清斋的头上,那新郎家想都不用想,直奔了陈家鸿渊坊,陈家对这些东西轻车熟路,他们有固定的模子和工序,基本不用特别构思,一般都是蝴蝶型大红底色纸鸢,上绘绿色西瓜,寓意瓜瓞绵绵,子孙昌盛,有所不同的就只是骨架与蒙面材质,顶多再包括蒙面上绘画的颜料好坏。

鸿渊坊就在陈家宅子旁边,因为铺子大,后面还得有场地供学徒和工人做工,不能放在六渡街这一县主街上,它所在那条街原先地方大又空旷,本身不是街道,也没名字,因为陈家才盘活了起来,百姓也就直接称这道街为陈家巷。

卢风鸣爱往陈家巷跑,这一次跑去,带回来一点闲话,说那大户家的女儿眼光高,不要“瓜瓞绵绵”,新郎家便给足了钱,要陈家重新设计,势必要跟其他的不同才是,于是这次祈福纸鸢由陈家掌柜亲自参与制作了。

“陈家掌柜?”骆长清问,“是哪一个?”

“是陈升鸿大掌柜。”卢风鸣回道,“鸿渊坊一直都是这位大公子在管。”

骆长清点点头,有些出神。

小风又道:“话说这沈家老爷是潍远县数一数二的富商,只沈小姐一个女儿,那沈家挑来挑去,生生把小姐拖到了二十多才出阁,却还是嫁个病秧子,不知道怎么想的。”

“沈小姐?”这话让旁边几人疑惑了,“是我们知道的那个沈小姐吗?”

前阵子才来帮过他们的那位“瞎眼”大家闺秀?

“可不是她么。”卢风鸣当日也在场。

但这大家闺秀看上的不是那位杨少爷么,没后话了吗,这怎么就出嫁了?

孟寻想了想,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师父你提及杨少爷的时候她一脸的不高兴,敢情是将要嫁与他人,爱而不得故此心伤啊。”

他抓到了线索,不甚自豪,向旁边人道:“你们说,以她的家世与品貌,还不足以配杨少爷吗,难不成杨家还看不上?”

“杨少爷‘臭名昭著’,家业再大又有什么好,未必是杨家看不上,说不定是沈家看不上呢。”陆陵道,“也或许沈小姐早有婚约呢,爱虽由心生不可控,可现实里总有身不由己啊。”

“婚约算个什么啊。”孟寻这个人从小自由惯了,规矩契约在他眼里等同废纸,当此时,他直摇头,“一切没有成婚的婚约,都是空口无凭,该反抗就反抗啊,该不认就不认啊,有什么关系,难道就这样把自己一辈子放到不爱的人身边,那这一生要怎么过活,岳澜,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岳澜郑重点头:“对。”

“嗯?”孟寻只是随口一问,这大师哥第一次不假思索站在他这边,他倒有些不习惯了。

“所以说,这沈小姐不但‘眼瞎’,还‘心盲’。”孟寻做最后陈词,“要我看啊,她……师父,你拉我干什么,要我说啊……师父你干嘛一直拉我?”

他的话说的零零散散,直到骆长清给他使第三回眼色,才终于有所悟,慢慢回头。

赫然见那“心盲眼瞎”的沈小姐站在门边,正望着他。

他骇了一跳,偷偷向身边人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听见我的话了吗?”

岳澜与陆陵抬头看屋顶,装作不认识他。

他只好讪讪向沈小姐尬笑了两下,心中暗念:可千万别听到了啊。

对面沈小姐礼貌点头,回之一笑:“既是婚约,就有约束在其中,焉能不认?”

原来从这儿她就已经听到了,孟寻大囧。

骆长清为他解围,上前迎客,沈小姐便拉着她的手轻柔道:“上回与妹妹一见如故,我成婚时需携带一只祈福纸鸢,我想到了你,特地来找你做。”

“不是听说陈家已经在做了,这次还是陈升鸿掌柜亲自参与设计的?”

“那是先去找了他们,我故意刁难着,就算陈大掌柜亲自做,管他做出来是什么样子,在我这里,一律是不满意。”沈小姐的言语里带着一丝赌气。

骆长清看得出她在自己婚姻大事上做不了主,就想负气拿一些小事情来泄愤,故意对着来,但……这终究起不了什么作用。

这祈福纸鸢若按照新郎家愿意付的钱来制作,并不便宜,艺术的价值是没有上限的,而她又想到这位沈小姐如此一举,就等于是长清斋从中硬截了陈家的生意,她虽然有心跟陈家比,却不是这般“歪门邪道”的比法。

她决定拒了这个生意,又觉在这儿说不方便,便邀对方上楼至自己的房间。

让了盏茶,才要开口,那沈小姐瞥到什么,忽然一喜,起身走到床边的帷幔处,抬袖轻点:“这个纸鸢好漂亮。”

所指是挂在床头的是一只牡丹拍子纸鸢,骆长清从家乡一路带过来的。

她暗道不好,先开口为妙:“沈小姐,这个是先父留下……”

“我闺名芊芊,妹妹直接称呼我名字就行。”沈芊芊却不留心地打断了,也没听清她方才的话,“这个纸鸢我一见着就十分喜欢,我要买这个,多少钱?”

“不是钱的事儿……”

“爹娘为了生意上的来往,逼我嫁杨家那个恶名远扬的病秧子,我没法选,可是,这由我亲手交过去的祈福纸鸢,我总能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吧?”沈芊芊咬着唇道,“此事我就是不要他们为我做主,妹妹,你尽管开价,这个纸鸢我要定了,多少钱我都出!”

骆长清无奈,本来铁了心不能给的,可听她如是说,终身大事一生也就这么一次,她又有些心软。

不过,等一下,她刚才说什么,杨家?

“是做竹器生意的那个杨家吗?”

“是啊,我要嫁的正是上回指使下人来砸你们店铺的杨家大少爷。”沈芊芊没好气道。

“这……”骆长清只道之前的猜测都颠倒了,看样子沈芊芊并非倾心,她其实是讨厌那个杨少爷的。

还有,那个“恶少”居然是个病秧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芊芊叹了口气,又道:“我去年已许了婚约了,潍远县也就这么大,虽未过门,两边已经把我当半个杨家人看,包括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身份,上次碰到他们家下人为难你,作为主人,自然是要出面的。”

“原来如此。”骆长清点头,看眼前人黯然神色,更添了心软,这世道就是如此,越是大家福门里面的女子,婚事就越由不得自己,相反,倒是普通人家还有些选择的机会。

她替她惋惜又无奈,满心都是不忍,只得把进门前的意图打消,将那牡丹纸鸢递到沈芊芊手里:“既然喜欢,就送你吧,但……”

还想交代这纸鸢已有些年岁了,最好不要拿出去,然一想,婚嫁之中的祈福纸鸢本来就是挂在房中的,没人拿出去放,倒也不用提醒。

几日后,杨家娶妻,沈家嫁女,正是黄昏,阳往而阴来,花轿自六渡街由北向南而过,迎亲队伍挤满了长街,两旁百姓自动让出道路,听那锣鼓喧嚣,丝弦绕耳。

新郎官杨连祁骑马行至最前,着红纱黑靴的绛公服,原以为是个乖张跋扈之人,但单看样貌,竟还斯文,而且既说他身体有疾,细看过去,这张脸的确比一般人稍白了些。

沈芊芊在轿子里看不见,不用想,定是没有好脸色的,可是,这杨连祁似乎也不大高兴,在高头大马上正襟危坐,面色阴沉,仿佛不是娶妻,而是上刑场。

好在周边欢笑嘈杂都很热闹,他那神情没太大影响,这迎亲阵仗大,直直天色已黑,才全部走过了六渡街,拐至杨家大门内。

百姓们陆续散去,有的提前受过宴请,登门道喜去了,其他的便各回各家,只那卢风鸣爱凑热闹,纵然没有帖子,也不妨碍他挤过去观望。

他簇拥在杨家,眼看着新娘下了轿,青色的大袖连裳,未着蔽膝,只以团扇遮面,慢步走过毡席,至青庐前向高堂行礼。

杨连祁父母已逝,高堂上是他的伯母李氏,这门婚事,也是她帮着定下的。

礼毕后就没什么看头了,坐帐与饮合卺酒不让外人参合,反正也不留人吃饭,卢风鸣正欲打道回府。

然而,那边却突然出了点小差错,引得他又驻足回望。

事情不大,只是杨家下人要把鸿渊坊做好的纸鸢交到新娘手中,本该由新娘递给新郎官,但新娘没接,而是从自家丫鬟手中拿过了牡丹纸鸢递了出去。

一时间两家人面上皆不好看,杨家伯母倔着脾气,非要给新嫁娘一个下马威,愣是不叫下人让步,势必把鸿渊坊的纸鸢交给她不可。

鸿渊坊这只纸鸢其实是十分好看的,陈升鸿别出心裁,一改往日祈福纸鸢固定模式,仿照凤冠模样做了双翅凤头的大红纸鸢,其下还加了红色流苏,对于不轻易更改制作工序的陈派纸鸢来说,这只风冠流苏硬翅纸鸢,绝对是他们破例了。

可沈芊芊也不肯让步,她拿着骆长清送她的牡丹纸鸢,往杨连祁面前举着,目不斜视,把旁边的下人视作无物。

杨连祁盯着那只牡丹纸鸢看,一时没反应,沈芊芊便一直举着,而旁边杨家下人收到指令,也将那凤冠纸鸢一直举着。

三个人陷入了一场无声的僵局中,周围人尽管喜笑颜来,但也感觉到了那一股不是很喜庆的暗流涌动。

杨连祁见牡丹纸鸢如其名,形为倾国牡丹,粉与红交织成花瓣,娇黄花芯,还有透明露珠,牡丹入画对于丹青高手来说不算难事,但做成纸鸢,那每一片花瓣都是一个轮廓框架,其做工程序要比常见的双翅纸鸢难上许多。

而当然,困难的东西,一旦做出来了,就如眼前这般,让人讶异的惊艳。

只是杨连祁眼中惊艳稍纵即逝,继而覆上了一丝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