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丽莎和她母亲在吃晚饭。肯普太太是个过了中年的妇人,矮矮的个子,却很结实,脸色红彤彤的。灰白的头发往后梳着,紧贴在额头上。她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寡妇,自从丈夫死了之后,一直和丽莎住在她们此刻住着的那间沿街的底层屋子里。她的丈夫原是当兵的,幸喜国家给她的抚恤金还够她勉强活命,另外靠打打杂,找些零星活干干,挣几个外快钱,给自己买酒喝。丽莎在厂里做工,能够自己养活自己。
这天晚上肯普太太绷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你今天下午在干些什么?”她问。
“我在街上。”
“我要找你,你总是在街上。”
“我不知道你要找我,妈妈,”丽莎回答。
“嗳,你也好来看看的呀!我或许死了呢,谁说得定。”
丽莎不吭声。
“今天我风湿发得可厉害,简直没有办法。医生说我可以用你给我弄来的那种药水擦擦,可你一点不管我。”
“可是妈妈,”丽莎说,“你的风湿昨天一点没发,好好的嘛。”
“我知道你干什么去了;你要穿着你那套新衣裳去出风头。钱不交给我放起来,而就是这么乱花。讲到衣服,我才远远比你需要买件新的哪。可是,当然,我是无关紧要的。”
丽莎没有接她的嘴。肯普太太再没有什么话说,就闷声不响,继续吃她的晚饭。
接下来开始说话的倒是丽莎。
“这条街上搬来了一家新的人家。你看到过他们吗?”她问。
“没有;搬来了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我看见一个家伙,一个长胡子的高大汉子。我想他大概是住在另一头的。”
她觉得自己脸上微微热烘烘的一阵。
“不会是什么好人,你相信我说的,”肯普太太说。“我看不惯这些新来的人;这条街跟我当年刚搬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她们吃完饭,肯普太太站起身来,喝了她的半品脱的啤酒,然后对女儿说——
“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丽莎。我就在附近去看看克莱顿太太;她刚生了对双胞胎,这两个出世之前,她已经有九个了。我说呀,上帝怎么不收回几个去,真是可怜见。”
肯普太太说完了这句好心话,就走出门去,拐进了隔开几个门口的另一所房子里去。
丽莎并没有照她母亲的吩咐把杯盘收拾好,而且还打开窗户,把她的椅子移到了窗口。她倚着窗槛,往外望着街上。
太阳已经落山,此刻是黄昏时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空中显现出闪烁的星星;虽然没有风,却也凉快而宁静。
那些善良的人们依然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像刚才一样还是谈论着那些谈不完的老话题,只是随着夜晚的来临,声音稍微压低了一些。男孩子们还是在打板球,但是他们大多数是在小街的另一头,所以他们的叫嚷传到丽莎耳朵里的时候,都不很响亮了。
她坐着,双手撑着头,呼吸着新鲜空气,感到一种她似乎没有感到过的微妙的安谧。这是个星期六的夜晚,她想到明天早晨不用去工厂,心里高兴,她有得休息了。她多少觉得有些疲倦,也许是由于那天下午的喧扰,她玩味着夜晚的安宁。夜是那么清净,那么平静;这沉寂使她充满了异样的喜悦,仿佛觉得最好能整夜地坐在那里,闲望窗外凉爽、暗黑的街道,远眺天上的星星。她非常快活,同时却又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新的忧郁的激情,几乎要哭出来。
突然一个黑色的人影走到她开着的窗口。她惊叫了一声。
“谁?”她问,因为天色很暗,她认不出那站在面前的人。
“我,丽莎,”那个人回答说。
“汤姆?”
“是的!”
那是个淡黄头发的年轻人,嘴上淡淡的髭须使他看来几乎像个孩子;白白的脸,蓝蓝的眼睛,天真可爱的神情中交织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羞怯,碰到有人对他说话就脸红。
“什么事?”丽莎说。
“出来散一会步好吗,丽莎?”
“不!”她断然拒绝。
“你昨天答应我的,丽莎。”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是她聪明的回答。
“出来散一会步吧,丽莎,”
“不,我对你说了,我不高兴。”
“我有话要对你说,丽莎。”她的手原来搁在窗槛上,他把手按上去。她迅速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
“嗯,我不要你对我说话。”
事实上她要对他说话;打破沉默的正是她。
“嗳,汤姆,新搬到这条街上来的是些什么人?有一个棕色胡子的大个子。”
“你是说今天下午吻你的那个家伙吗?”
丽莎又一阵脸红。
“怎么,他为什么吻我不得?”她说,有点文不对题地。
“我没说吻得吻不得;我只是问你,是不是就是那个人。”
“是呀,我是说那个人。”
“他姓布莱克斯顿——叫吉姆·布莱克斯顿。我只跟他说过一次话。他住在十九号的顶层两间里。”
“他要两间房间作什么?”
“他?他有一群孩子——五个。你没在街上看见过他老婆吗?她是个又高又大的胖子,头发梳得怪里怪气的。”
“我还不知道他有老婆。”
又沉默了一会;丽莎坐着想,汤姆站在窗外望着她。
“你可以出来跟我走走吗,丽莎?”
“不,汤姆,”她说,比刚才客气些,“太晚了。”
“丽莎,”他说,面孔红到颈根。
“怎么?”
“丽莎”——他说到这里,羞怯得结结巴巴的——“丽莎,我——我——我爱你,丽莎。”
“去你的!”
这回他勇敢起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我现在在厂里每星期好拿二十三先令,我还有母亲死的时候留给我的一些家具。”
姑娘默不作声。
“丽莎,你能要我吗?我会给你做个好丈夫,丽莎,我发誓一定做到;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酗酒的。丽莎,你肯嫁给我吗?”
“不,汤姆,”她小声回答他。
“啊,丽莎,你不要我吗?”
“不要,汤姆,我不可能要你。”
“为什么不要我?从降灵节以来,你一直跟我一起出去散步的。”
“啊,现在情形不同了。”
“你要跟别人一起去散步吧,丽莎?”他紧接着问。
“不,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为什么不要我呢,丽莎?噢,丽莎,我实在爱你;我从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任何人!”
“嗳,我不能,汤姆!”
“可不是有了别人了?”
“不,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呢?”
“很对不起,汤姆,我跟你好,可不是要嫁给你。”
“啊,丽莎!”
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听得出他声音里含有无限的创痛。她被一时的哀怜所冲动,仰出身子去,双臂挽住他的脖子,在他两面面颊上亲了两个吻。
“别难过,好朋友!”她说。“我不值得你烦心。”
于是她急速缩回身子,把窗户砰地关上,转身向屋子里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