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李林甫
中国古代史学，虽说有实录的传统，但更重要的是为后世树立道德典范，忠奸分明，褒贬严格，忠则一切都好，奸则万般皆恶，然则真相如何，就在其次了。多年前读崔瑞德主编《剑桥中国隋唐史》，认为张九龄虽保持儒家之道德原则，但任相期间建树甚少，而他的对立面，在中国史籍中作为反面典型之李林甫，则重视制度建设，秉政期间建树尤多，是盛唐时期重要的领袖人物，很感新奇。近年丁俊博士《李林甫研究》（凤凰出版社2014年）出版，用50多万字的篇幅还原李林甫真实的一生，读来觉得兴味无穷。
唐初限制宗室入相，但在武后夺位并大力诛除李唐宗室后，复辟之唐廷放宽了宗室进入中枢的途径。李林甫出身于宗室旁支，离皇位很远。他以荫入仕，一步一个脚印地历任朝廷的各个职能部门，在繁剧的刑部侍郎、吏部侍郎任上，显示出才干，于开元二十二年（734）五月入相，时年约五十五岁。两年半后首辅张九龄被罢，林甫以兼中书令接位，此后直到天宝十一载（752）仲冬去世，在相位凡十八年半，居首辅长达十六年，在有唐一代，均数第一。这时又是唐朝最鼎盛的时期，一个奸相能有这样的成就吗？但史书上就是这样写的。《旧唐书》说他“性沉密，城府深阻”，因而留下口蜜腹剑的成语。又说他“以谄佞进身，位极台辅，不惧盈满，蔽主聪明”，又说他以“巧言令色，先意承旨，财利诱之”而使玄宗迷惑，最终玄宗也因“幸林甫、国忠而乱”。今人都知道杨国忠因贵妃懿亲而入相，更以清算李林甫而固权，史臣虽看到“及国忠诬构，天下以为冤”，但仍将二人放在一起否定。
史官记载陪衬李林甫的正面人物是张九龄，丁俊分析他任相期间建树不多，去相的重要原因一是处理边事的挫败，二是在太子存废态度上与玄宗对立，三是对牛仙客入相的反对。李林甫赞同玄宗的选择，事实上与张九龄对立，根本的决定权则在玄宗。
从玄宗即位以后，最重要的举措是建立制度，动有规矩；关注吏治，重用循吏；加强边备，设十节度以御边；削弱后宫，杜绝女官干政。除最后一条晚年完全昏聩而放弃，其他几条都贯彻始终。李林甫长期执政而能得玄宗信任，与此有重大关系。丁俊列举大量事实，说明李林甫任相时期推行一系列财政节流措施，包括机构改革、赋税折纳、土贡改革，以及兵制改革、法制改革、选官与科举改革等，保证了玄宗中后期的财政状况良好。丁俊特别分析李林甫主持完成的《唐六典》，详尽记载开元二十五年（737）官制的所有细节，百官明确职守，彝伦攸叙，为唐代及以后各代建立典范。他在相时期处置边务大体得宜，且有过几次对吐蕃、契丹和勃律的重大胜利。虽然边帅实力坐大在他的时期已经形成，但以他的威德尚能镇住，到杨国忠主政就完全崩盘了。《旧唐书》说他“未尝以爱憎见于容色”，即喜怒不形于色；“自处台衡，动循格令，衣冠士子，非常调无仕进之门”，这就是制度完善后必然的结果。“秉钧二十年，朝野侧目，惮其威权。”
然而李林甫执政岁久，必有重大失误和迷失。丁俊所举，在废立太子过程中，林甫始右寿王，在忠王李亨得立后，始终没有理好关系，并在韦坚、李适之、王忠嗣等狱事中，严重得罪了太子即后来的肃宗一系人事，开罪了包括李邕在内的大批清流文人，为自己留下了无法挽回的败局。
洛阳近年新出李齐之墓志，撰于天宝九载（750），正是李林甫权势煊赫的时候。志称死者为“我开元皇帝四从叔，我相国晋公五从兄”，齐之出郑王房，离两者都很远，偏要这么鼓吹，将君、相并提，这恰当吗？又写郑王房人物之辉赫，若“季弟齐物，河南尹；堂弟齐古，国子祭酒；
，中书舍人兼检校礼部尚书；晔，库部郎中；旰，赞善大夫。而日晏罢朝，鹓鸾成列；鸡鸣入觐，羔雁为行。盛矣哉！”你感觉太好，别人要怎么看呢？这些并非李林甫所知，但可见他一时权势之盛。李林甫执政期间，恰是玄宗迎聘杨玉环为贵妃，沉溺爱河而“君王不早朝”的时期，但打瞌睡的君主仍是君主，君主的权力是不允许任何人分享的，何况杨家还有另外非分的想法和要求。李林甫长期执政，一方面他一直在清除异己，巩固权力，另一方面又已久居高位，无路可退。林甫一死，立即被清算，生前所作于国家有益的工作，不会再有人提起，所有他得罪的势力，都群起落石，使他再无翻身之日。丁俊的工作完全不拘泥于传统史学的是非褒贬，而是以现代学术立场客观地分析历史进程中所有人的所作所为，因而有充分的说服力。
李林甫能诗文，工丹青。他写诗给张九龄，自述“揆予秉孤直，虚薄忝文章”，张九龄也赞其所作“忽听金华作，诚如玉律调”（二诗均见《张子寿文集》卷二）。高适称赞他“兴中皆白雪，身外即丹青”（《留上李右相》）。前句说他品位高雅，后句夸他日常以绘画消遣。《历代名画记》作者张彦远曾述观感：“曾见其画迹甚佳，山水小类李中舍”，风格近似李思训。女儿李腾空是李白太太的闺蜜，李白《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多君相门女，学道爱神仙。素手掬青霭，罗衣曳紫烟。一往屏风叠，乘鸾着玉鞭。”与李白夫妇志趣相投。
李林甫身后被清算，不久发生的安史之乱，也让他担了别人的罪责，于是一切风流繁华，都不复存在了。他身后五十多年，他多年的大秘苑咸归葬，苑咸之孙苑论撰墓志称：“右相李林甫在台座廿余年，百工称职，四海会同，公尝左右，实有补焉，则政事可知也。”这几句很客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