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士人心态的巨大变化
建安时期,在中国文学思想发展史上是一个大转变的时期,从重功利转到非功利。文学思想的这种转变,是从士人心态的转变开始的。
拿建安时期士人的心态与两汉全盛时士人的心态比,变化无疑是巨大的。不管这种变化对于中国士人以至对于中国文化来说是幸是不幸,只要稍为回顾一下历史,便可以清楚地意识到,变化实在是不可避免的。中国士人从习惯于战国时期百家争鸣那样一种活跃的思想环境,到习惯于定儒术于一尊、皓首穷经,毕生精力用于法古崇圣解经、严守成说,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同样,从儒家经典的禁锢束缚中解脱出来,重新活跃起来,也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发展过程。前一个过程,以建立正统观念为核心,建立起严格的等级制,天—→君—→臣—→民,一切不得越轨。如王褒所说:“《记》曰:共惟《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审己正统而已。”(1)后一个发展过程,摆脱经学的束缚,也从正统思想的动摇开始。
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是附着在大一统政权上建立起来的;它的动摇,与大一统政权的动摇关系亦至为密切。公元105年东汉和帝死,子刘隆即位,生才百日,邓后临朝,与其兄邓骘掌握朝政,开始了东汉后期外戚专权的政局。第二年刘隆死,刘祜即位,才十岁,是为安帝。安帝在位十九年,死后阎后临朝,与其兄阎显擅权,立刘懿为帝。但刘懿三月即位,十月即为宦官孙程等所杀。孙程等又立十一岁的刘保为帝,开始了东汉后期宦官专权的政局。此后,外戚宦官便交替专权,直至桓灵之世而达于极致。此后,便是董卓的废帝,群雄并起,东汉以亡。现实政治生活中君臣之义既已紊乱,正统思想当然便惶惶然无栖身之地。从邓后临朝以后,这种情形便史不绝书。《后汉书·儒林传序》说:
及邓后称制,学者颇懈。时樊准、徐防并陈敦学之宜,又言儒职多非其人。于是制诏公卿妙简其选,三署郎能通经术者,皆得察举。自安帝览政,薄于艺文,博士倚席不讲,朋徒相视怠散,学舍颓敝,鞠为园蔬,牧儿荛竖,至于薪刈其下。顺帝感翟之言,乃更修黉宇。凡所构造,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试明经下第补弟子,增甲乙之科员各十人,除郡国耆儒皆补郎、舍人。本初元年,梁太后诏曰:“大将军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学,每岁辄于乡射月一飨会之,以此为常。”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然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
主政者希望复兴儒学以维护大一统政权,但不管形式上采取何种措施,有何种变化,儒学的衰微却是无法挽回了。君臣之义既已紊乱,《春秋》大义便无法曲为之说。两汉儒学匡政的重要手段之一:以符命说灾异,至此亦慢慢失去效力。安帝时孔长彦长于章句之学,延光元年(122),河西雨大雹,安帝召问长彦,长彦对曰:“此皆阴乘阳之征也。今贵臣擅权,母后党盛,陛下宜修圣德,虑此二者。”安帝虽有所感悟,而长彦却受到了外戚的憎恶。儒家的正统思想,与现实政治的格局,已经不能相容。它之式微,也就理有固然了。
儒家大一统思想既与政治格局相抵牾,五经与政权之间的关系,就开始了不知不觉的变化。它干预政权的力量,它的权威性慢慢下降了;以经学求致用的士人与政权的关系亦相应发生变化,从政权的维护者慢慢地转变为政权的批评者。《后汉书·党锢列传序》说:
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
曹丕《典论》称:
桓、灵之际,阉寺专命于上,布衣横议于下,干禄者殚货以奉贵,要名者倾身以事势,位成乎私门,名定乎横巷,由是户异议,人殊论,论无常检,事无定价,长爱恶,兴朋党。(2)
匹夫抗愤、处士横议、品核公卿、裁量执政,非常生动地反映出士人与政权的一种间隔,一种距离。我们可以把这称为士人与政权的疏离。无疑,一种疏离的心理正渐渐地把士人和大一统政权、和正统思想分开来。而曹丕所说的人异议,论无定检,则进一步说明疏离意识必将导致儒学一尊地位的丧失,导致思想的重新活跃。
不过,这个过程并不是平和顺畅进行的,其中伴随着士人的怨愤与抗争,和点缀于这怨愤与抗争中的潇洒风流与凄凉血泪。集中体现这个过程的便是党禁之祸与人物品评。
两次党禁,对士人心理状态的转变关系至大。重要的党人开始都是以维护政权的大一统为目的的。他们忠于朝廷,忠于君主,以名节自高,为此而反对外戚和宦官,终于罹祸。党人的重要代表人物陈蕃就是一例。他曾上疏桓帝,引《春秋》以论灾变,言辞恳切,谓:“愿察臣前言,不弃愚忠。”(3)而终不见察。又以拒请托而触怒当时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梁冀,因救李膺而得罪宦官,最后和窦武谋诛宦官未成而被杀。“树立风声,抗论惛俗,驱驰崄阸之中,与刑人腐夫同朝争衡,终取灭亡之祸”(4),就是因为他一心忠于朝廷。谢承《后汉书·陈蕃传》提到:“陈蕃家贫,不好扫室,客怪之者,或曰:‘可一扫乎!’蕃曰:‘大丈夫当为国扫除天下,岂徒室中乎!’”另一重要党人李膺也是一例。他惩办奸倖,数被黜免,而无所屈折,原因也在于他的忠于朝廷。直到第二次党禁祸起,有人劝他逃走,他还矢忠之志不移,说:“事不辞难,罪不逃刑,臣之节也。”乃诣狱,而终被拷死(5)。他们虽满腔忠愤,被潇洒风流之举世荣名,而未能脱尽儒生之迂腐,难以成事,本在料中。明人于慎行论东汉末年诛宦官事,说:“陈蕃老儒无算……至乃率官属诸生八十余人,到尚书门攘臂大呼。欲何为也?直迂儒耳!”(6)因忠以成名,因迂而事败,因忠以见害而感动人心。范滂也是一位有“澄清天下之志”的党人(7),袁山松《后汉书》说他下狱后,讯问党人时,他年少在后,却越位而前,慷慨陈词:“窃闻仲尼之言,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欲使善善齐其情,恶恶同其行,谓王政之所思,不悟反以为党。”范滂之言,忠愤悲壮,实足以感动人心。当是时,诏下急捕,督邮抱诏书而泣,县令解印绶欲与俱亡。党人行为之震动于当时士林者竟至此!何止当时!后代士人亦每为之感奋不已。苏轼幼年读范滂传而誓作孟博,即是一例。然而范滂亦同样因忠以成名,因迂而事败,他之“不悟”,其实正是党人悲剧之所在。大一统政权已经处于无可挽回的分崩瓦解之中,而党人不察,强扶持之,以此罹祸,虽令人钦仰,然亦令人叹息!《后汉书·徐稚传》说徐稚屡被征辟而始终不就,郭林宗非常敬仰他,曾派门人茅容去见他。徐稚对茅容说:“为我谢郭林宗,大树将倾,非一绳所系,何为栖栖不遑宁处?”徐稚是“悟”了的,党人却以一腔忠愤,想维系大树于将倾。
主要党人事实上都是当时士林的精英,他们在社会上有甚高声望。他们被害,在士阶层中震动是很大的。桓帝延熹九年(166)第一次党禁,收捕李膺等二百余人下狱时,党人并不因此而为社会所非议。相反,他们的声望却因之而骤起。士人对于朝廷的疏离意识加深了。他们把对于大一统政权和大一统思想的向心力,转向了重视自我;崇拜圣人变为崇拜名士。士人之间,互相标榜,指天下名士,为之称号。名士崇拜说明,在社会心理上正统思想不知不觉地消退,而独立人格在士人心理上地位提高了。第一次党禁,李膺下狱之后,遇赦放归乡里,居阳城山中,“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秽朝廷”。第二次党禁,李膺、范滂等百余人皆死狱中;被指为党人,滥入党中、死徙废禁者又六七百人。这一次对党人的更大打击,又进一步提高了党人的社会声望,进一步加深了士人对大一统政权的疏离。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五对此有一段概括:
其时党人之祸愈酷而名愈高,天下皆以名入党人中为荣。范滂初出狱归汝南,南阳士大夫迎之者车千辆。景毅遣子为李膺门徒,而录牒不及,毅乃慨然曰:“本谓膺贤,遣子师之,岂可因漏名而幸免哉!”遂自表免归。皇甫规不入党籍,乃上表言,臣曾荐张奂,是阿党也。臣昔坐罪,太学生张凤等上书救臣,是臣为党人所附也,臣宜坐之。张俭亡命困迫,望门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此亦可见当时风气矣。
每读书至此,未曾不怆然!名士的潇洒风流与慷慨赴义,在当时是怎样地震撼着士人的心。而影响之大,波及面之广,在前此的历史上亦所仅见。有的学者认为,这标志着“士的群体自觉”(8)。如果从波及面之广来考虑,这种认识是深刻的。冷静地想一想这种带着悲剧色彩的历史事件,它与其说是维护名教,倒不如说是对于经学束缚、对于正统思想的挣脱,是一种疏离心理的鲜明表现。正是这种对于正统思想的疏离心理,才为魏晋间思想领域的大的变动准备了条件。有这个准备,才走向“论无定检”。
不过,细究起来,此时士人对于政权的疏离,出发点与表现方式实有很大不同。《后汉书·周勰传》说:“召夔为郡将,卑身降礼,致敬于勰。勰耻复报之,因杜门自绝。后太守举孝廉,复以疾去。时梁冀贵盛,被其征命者,莫敢不应,唯勰前后三辟,竟不能屈。后举贤良方正,不应。又公车征,玄备礼,固辞废疾。常隐处窜身,慕老聃清静,杜绝人事,巷生荆棘,十有余岁。至延熹二年,乃开门延宾,游谈宴乐,及秋而梁冀诛,年终而勰卒。”这是一种隐居远祸害以自全的方式。姜肱、袁闳、韦著、李昙、魏桓、徐稚、茅容等人,亦属这一类。他们与党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以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对待政权,而党人则是忠怨慷慨。
同是远祸害以自全,许劭和郭林宗他们,采取的是另一种方式。他们鉴识人伦,奖拔士类,以获致令誉。他们之所以不仕,实为自全。《后汉书·许劭传》说,有人劝他出仕,他回答说:“方今小人道长,王室将乱,吾欲避地淮海,以全老幼。”《抱朴子·外篇·正郭篇》引郭林宗不愿出仕的话:“天下所废,不可支也。……虽在原陆,犹恐沧海横流,吾其鱼也,况可冒冲风而乘奔波乎!未若岩岫颐神,娱心彭老,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而他们不仕,却并不如徐稚辈之隐居埋名。他们以自己的风采和鉴识,耸动士林。符融用“海之明珠,未耀其光;鸟之凤凰,羽仪来翔”来形容郭林宗(9)。《后汉书·郭林宗传》说他“身长八尺,容貌魁伟,褒衣博带,周游郡国”。他游洛阳后返归故里,衣冠诸儒送至河上,车数千辆。他与李膺同舟渡河,望者以为神仙。他在乡里闭门教授,弟子以千数,生前在士林中声望之高,有类圣人。而他死后,四方士人来送葬者至千余人。许劭也是一位影响甚大之人物。虽然他心胸比郭林宗要褊狭得多,但他所获得的声名,并不比郭林宗小。鉴识人伦而能获得这样大的声名,是只有在求名风气极盛的士林背景中才可能出现的。这部分士人,与党人不同的地方,一样是没有党人的忠怨慷慨。他们潇洒风流而怡情自适。他们中的一些人,原非真名士,只不过借品评以扬名而已,于是而有结党分部、更相谤讪之弊,甚者以至于营己治私,求势逐利。徐幹《中论》“谴交篇”论东汉末年此风之弊,甚为真切:
君不识是非,臣不辨黑白,取士不由于乡党,考行不在于阀阅,多助者为贤才,寡助者为不肖……民见其如此者,知富贵可以从众为也,知名誉可以虚哗获也,乃离其父兄,去其邑里,不修道艺,不治德行,讲偶时之说,结比周之党,汲汲皇皇,无日以处,更相叹扬,迭为表里,梼杌生华,憔悴布衣,以欺人主,惑宰相,窃选举,盗荣宠者,不可胜数也。……桓、灵之世,其甚者也。自公卿大夫,州郡牧守,王事不恤,宾客为务,冠盖填门,儒服塞道,饥不暇餐,倦不获已,殷殷沄沄,俾夜作昼。下及小司,列城墨绶,莫不相高以得人(10),自矜以下士,星言夙驾,送往迎来,亭传常满;吏卒传问,炬火夜行,阍寺不闭;把臂捩腕,扣天矢誓,推托恩好,不较轻重。文书委于官曹,系囚积于囹圄,而不遑省也。详察其为也,非欲忧国恤民,谋道讲德也,徒营己治私,求势追利而已。
显然,士人与政权之间、与儒家正统思想之间的间隔,已成一普遍趋势。疏离是共同的,而疏离以后的去向与行为方式却并不相同;高自标置以取名也是相同的,而目的与结果却各异;结党是相同的,而情操品格之高下,用心与手段之优劣,亦大相殊异。大一统政权与儒家正统思想、儒家经典作为士人的精神支柱、作为士人的凝聚力,正在日渐削弱。而疏离之后,士人并未作为一个有共同精神支柱的群体出现,他们正在走向动荡。从这个意义上说,“士之群体自觉”也就只剩下了“结党”这一点的意义,它似未能充分说明此时正处于动荡变化中的士人风貌的真实情状。
不过,经学的束缚到底是不知不觉的松开了,士人到底从皓首穷经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了,沉闷的空气毕竟是打破了。
士人就是以这样的风貌进入了建安时期,进入了一个更加动荡不定的时期。人生价值、人生信仰、行为准则、人际关系、生活方式以至于思维方法,都在重新寻求,重新衡量,取无定向,人各异趣。实际上,士这一个阶层,从思想到生活,都正处在一个变动不居的时期。
军阀割据的政治格局,士人可供选择的道路大抵只有两条:一是各为其主,一是隐居以避世。此时的著名士人,大多选择的是第一条路。这也是前此对大一统政权、对儒家正统思想疏离之后顺理成章的发展。各事其主,也就各行其是。主各有所好,士之投奔也大抵各归其类。儒家的伦理道德准则已失去普遍的约束力,用人也没有统一标准。很有名的例子,当然是大家都提到的曹操的《选举令》、《求贤令》、《敕有司取士无废偏短令》、《举贤勿拘品行令》,取士不废偏短,唯才是问。用人的方法也不同,赵翼概括为“大概曹操以权术相驭,刘备以性情相契,孙氏兄弟以意气相投”(11)。他还举了大量例子加以证明。从用人者说,是重功利、轻道德;从士人说,其实也是如此。
此时之所宜,便是各行其是。群雄争夺,既胜负未分,自无以恃一统。无以恃一统,便为任情行事留下了广阔天地。这或者就是其时“尚通脱”之一由来。“通脱者,简易也”(12)。关于“尚通脱”,学界论之已甚详,无须再赘为例举。至于对此种风尚之认识,则似尚存歧异。不少学者认为这是“人的自觉”的产物,士人从经学束缚中解脱出来,发现了自我,发现了感情、欲望、个性。通脱,正是这种自我发现在行为上的反映。这样看,当然是可以的,许多行为确实可作这样的解释。裴松之引《曹瞒传》,说操:
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其轻易如此!
曹植之不治威仪,亦如是。《魏书·王粲传》裴注引鱼豢《魏略》:
植初得邯郸淳,甚喜,延入座,不先与谈。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谓淳曰:“邯郸生何如邪?”于是乃更著衣帻,整仪容,与淳评说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区别之意;然后论羲皇以来贤圣名臣烈士优劣之差;次颂古今文章赋诔及当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论用武行兵倚伏之势。乃命厨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无与伉者。及暮,淳归,对其所知叹植之材,谓之“天人”。
这都是纯任性情的自然发作,不加任何掩饰,看不到礼的任何约束的痕迹。至于曹丕要部下在王粲墓前学一声驴鸣,为粲送行,祢衡的脱了衣服在庙堂之上击鼓,南荆的三雅之爵,河朔的避暑之饮,等等,都可以作这样的解释。任情率真,不受任何礼法的约束,情有雅俗,性有善恶,那么任性而行,纵情自适,当然也就美丑杂陈。求适情,重享受,在当时可以说是相当普遍的情形,看刘桢、阮瑀、王粲、陈琳、曹植等人的《公宴诗》,可知当时纵乐情形。曹丕后来回忆起当时的宴乐,都还十分动情: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弹綦闲设,终以博弈,高谈娱心,哀筝动耳,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魏文帝集》卷一)(13)
他的《大墙上蒿行》也有类似描写:
排金铺,坐玉堂,风尘不起,天气清凉;奏桓瑟,舞赵倡,女娥长歌,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酌桂酒,鲙鲤鲂,与佳人期为乐康。(同上,卷二)
此皆可见其时求适情之情状。情冲破了礼的束缚,强调任自然之性。《水经注》卷十六谷水注引《文士传》记刘桢因平视甄后而罚输作部磨石,曹操观薄作,“诸徒咸敬,而桢匡坐磨石不动。太祖曰:‘此非刘桢耶?石如何性?’桢曰:‘石出荆山玄岩之下,外炳五色之章,内秉坚贞之志,雕之不增文,磨之不加莹,禀气贞正,禀性自然。’”桢因不敬被罚输作,当有是事,《文士传》所记,或加夸饰,然其重视情性之自然究属事实。这种重情性自然之风气,后来且得到进一步之发展。
重情性之自然表现,也就是重人事,轻鬼神。曹氏父子,此点最为明显。曹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度关山》诗,曹植的《诘咎小序》、《辨道论》、《毁甄城故殿令》等等,都是例子。重情性的自然表现,也就承认人欲。陈琳和阮瑀都有《止欲赋》,王粲有《闲邪赋》,应玚有《正情赋》,均写有美色动人情怀,欲见未能,于是求之梦境,“神惚怳而难遇,思交错以缤纷,遂终夜而靡见,东方旭以继晨。知所思之不得,乃抑情以自信”(14)。四篇的写法与意蕴相同,似为一时命题之作。从思想倾向中可清楚看出,时人并不讳言情欲,止欲之所以必要,盖在于思之而不可得,不在于情欲之有碍于伦理。承认人欲,刘廙《政论·备政》甚至以此论吏治:
夫为政者,莫善于清其吏也。……日欲其清而薄其禄,禄薄所以不得成其清。夫饥寒切于肌肤,固人情之所难也,其甚又将使其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夫不夫,妇不妇矣。贫则仁义之事狭,而怨望之心笃。……人知守清之必困于终也,违清而又惧卒罚之及其身也,故不为昭昭之行,而咸思暗昧之利,奸巧机于内,而虚名逸于外。(15)
仲长统也有类似观点,而更为鲜明:
夫选用必取善士。善士富者少而贫者多,禄不足以供养,安能不少营私门乎?从而罪之,是设机置阱,以待天下之君子也。(16)
衡之于儒家重义轻利的正统思想,这无疑属于异端。
要用简单的几句话来评论这种重感情、重个性、重欲望的风气是困难的,对经学对于人性的束缚、禁锢、歪曲来说,它是一种解放;而这种解放的实质和它的进一步发展,问题就要复杂得多。同一个曹操,他既是尚通脱的名家,却又是耍弄权术的老手。看他杀祢衡,何等刁钻!看他杀孔融,狡诈之外,且冷酷无情。孔融对曹操是十分深情的,他在两首六言诗中对此有真切表述:“郭、李纷争为非,迁都长安思归。瞻望关东可哀,梦想曹公归来。”“从洛到许巍巍,曹公忧国无私,减去厨膳甘肥,群僚率从祁祁,虽得俸禄常饥,念我苦寒心悲。”(17)他在《与王朗书》中劝王朗北来时,提到曹操,也是一片真情:“曹公辅政,思贤并立,策书屡下,殷勤款至。”(18)他之两难曹操酒禁,只是开开玩笑;为曹丕纳甄后而写信给曹操,也只是把话说得稍为刻薄一点而已,其实全都是好意。孔融这人,由于自负甚高,说话往往刻薄。而曹操就觉得他于事有碍,暗示路粹诬造罪名,把他杀了,而且连他的幼子也并不放过。路粹构造孔融罪状有三,其实都并不能成立。《曹瞒传》中所记曹操之种种酷虐变诈事例,或有夸饰,但他的善于权术,却是史家的一致评价。善权术与“人之觉醒”,极为相左,而这相左就集中于曹操一身。
曹操当然并非士人,只是用来说明风气所及的种种复杂情形而已。事实上,当时士人也并非都尚通脱,他们从思想到生活态度、生活方式都甚不相同。向被一体视之的建安七子,其实是很不一样的。例如阮瑀和徐幹,就与另外五人差别甚大。阮瑀在人生态度上更超脱些,受老庄的无为思想影响也更深。看他的《文质论》,从思想到气质都大异于陈琳、王粲、刘桢辈。徐幹则完全是和通脱相对立的,他讲修养自身的德性:
人心莫不有理道,至乎用之则异矣,或用乎己,或用乎人。用乎己者谓之务本,用乎人者谓之近末。君子之理也,务先其本。(19)
他主张内存仁义而外符规矩:
夫容貌者,人之符表也。符表正故情性治,情性治故仁义存,仁义存故盛德著,盛德著故可以为法象,斯谓之君子矣。……(君子)故立必磬折,坐必抱鼓,周旋中规,折旋中矩,视不离乎结绘之间,言不越乎表著之位,声气可范,精神可爱,俯仰可宗,揖让可贵,述作有方,动静有常,帅礼不荒,故为万夫之望也。(20)
虽重仪容,而此仪容,并非以潇洒风流为美,而以符合儒家的礼仪为美。所以他又说:“小人耻其面之不及子都也,君子耻其行之不如尧舜也。”(21)这和尚通脱,重仪容潇洒的美的风气是正相反对的。无名氏《中论序》说灵帝末年“国典隳废,冠族子弟,结党权门,交接求名,兢相尚爵号”,而幹“病俗昏迷,遂闭户自守,不与之群,以六籍娱心而已”。后来虽应曹操之征命,从戍征行,历五六载,而“不堪王事,潜身穷巷,颐志保真,淡泊无为,惟存正道。环堵之墙,以庇妻子;并日而食,不以为戚”。《序》之作者,或以为任嘏,史料阙如,未能论定,要为徐幹之同时人所作,所述当可信。其时与徐幹持同样人生态度的,不在少数,如王昶。他教子,杂用儒、道。他在《家诫》中教他的儿子如何做人:
欲使汝曹立身行己,尊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颍川郭伯益,好尚通达,敏而有知。其为人弘旷不足,轻贵有余,得其人重之如山,不得其人忽之如草。吾以所知亲之昵之,不愿儿子为之。北海徐伟长,不治名高,不求苟得,澹然自守,惟道是务。其有所是非,则托古人以见其志,当时无所褒贬。吾敬之重之,愿儿子师之。东平刘公幹,博学有高才,诚节有大意,然性行不均,少所拘忌,得失足以相补。吾爱之重之,不愿儿子慕之。乐安任昭先,淳粹履道,内敏外恕,推逊恭让,处不避洿,怯而义勇,在朝忘身。吾友之善之,愿儿子遵之。若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其议论贵无贬,其进仕尚忠节,其取人务道实,其处世戒骄淫,其贫贱慎无戚,其进退念合宜,其行事加九思,如此而已。(22)
蒋济的《万机论》,就其思想体系而言,也和徐幹一样,属儒家。主要活动跨于建安正始间的杜恕,他的《体论》虽杂有道家明自然的思想,但主要的也是儒家。他主张君臣犹父子,德治为上,礼治次之,法治为下。重感情、重欲望、重个性的所谓“人的觉醒”,在他们身上就没有明显表现。这些都说明,用“人的觉醒”概括此时的时代精神风貌,似有所欠缺。两汉经学奠定的儒学传统实在是太强大了,任何力量也无法彻底摆脱这传统。思想的发展和其他事物一样,也存在衔接现象,就在各种异端思想相继出现的时候,儒家思想仍然有它自身延续的线路。建安并不是一个社会性质变革的时代,而只是一个动乱的时代,所谓“人的自觉”,其实只是经学束缚的解除。这是一个从思想到生活都动荡不定的时期。经学的束缚解除了,作为士人精神支柱的儒家正统思想已经失去普遍的约束力,而新的一统思想又还没有出现,或者说,新的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还没有出现,各家并存,由经学时代又回到了诸子时代。士人各事其主,各行其是,虽时相论难,而不屈己以从人,亦不强人以同己。思想是多元化的,人生信仰、价值观、道德准则、生活方式,也是多元化的。这种多元化,使整个文化形态处于最活跃、最不稳定的状况,一切都正在演变过程中,有旧的某种形式的延续,有新的出现,有新旧的交错渗透。有时在一个人身上,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多个“自我”,前面提到的曹操是一例。徐幹实亦一例。他的思想主要是儒家的,他的行为准则是颜回式的;但是这个变动的、五彩缤纷的文化环境,又不可避免地给他打上印记。从《中论》看,他是冷静的、理智型的人物,曹丕所谓“时有齐气”者就是;但是从他的诗看,他却又是一个感情丰富浓烈的人。虽然论无定检,思想处于多元化之中,而被经学僵化了的内心世界,到底已经让位于一个感情丰富细腻的内心世界了。刘桢也一样,从他答曹丕借廓落带的信和平视甄后的举动,他带着游戏人生的处世态度,就是王昶所说的“少所拘忌”,且性格褊急;但是看他写卧病漳滨的诗,感情却是何等深沉。仲长统更是这种交错渗透的很典型的代表。《昌言》,《隋志》入杂家,《新唐书·艺文志》改入儒家。《隋志》是对的。《昌言》杂儒、道、刑名各家思想。前面提到,他说过禄薄必导致营私,但是他又主张不能让欲望不受限制的发展:“情无所止,礼为之俭;欲无所齐,法为之防;越礼宜贬,逾法宜刑,先王之所以纲纪人物也。若不制此二者,人情之纵横驰骋,谁能度其所极者哉?”(23)以礼节情,以法规范情。他在《理乱篇》中论自然之势,而在《损益篇》中又反对淡泊无为。他重人事、轻天道,而却又谈论道教的炼气。《昌言》作于建安后期,从中可以看到此时社会思潮变动不居的明显迹象。
变动不居,非常活跃,极不稳定,互相渗透,多元并存,这就是建安思潮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