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们有钱人都喜欢用钱来侮辱人吗?
新的一天开始,天气晴好。
沈岫栩从大床上支起身,微微有些眩晕。拉开窗帘,大片的阳光倾泻进房间里,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他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眯着眼从指缝中看见空气中不断沉浮的尘埃。
别墅二楼到一楼是一段螺旋式的楼梯,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巴洛特风格的水晶长吊灯,沈岫栩扶着墙壁从楼梯上下来,朵拉正捂着电话等他下来。
沈岫栩问:“什么事?”
“刘姨说以后不能过来了。”朵拉回头微笑着答道。
沈岫栩顿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刘姨专门负责他的饮食,三天前有急事请假回家。
“沈……沈先生在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惴惴不安,朵拉应了一声,直接将手上的电话转交。沈岫栩花了几分钟听对方解释,大概就是她体恤在外跑生意的儿子,帮忙回家照顾最近怀孕的儿媳。
在她解释的时候,沈岫栩一直没有说话,等到她所有的歉疚还有虚伪的客套都说完无话可说的时候,那个熟悉的清冷声音才淡淡道了句:“没关系。”
刘姨的心瞬间有些刺痛,她在沈家工作也将近七八个年头了,沈岫栩给她开的工资一向优渥,虽然说是做保姆,实际上她拿着好几倍的薪水,却只需要负责他一个人的一日三餐。
刚来沈家工作时她也曾有些忐忑,给她地址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给她开出来的条件里有一条十分突兀:少看、少听、少说、多做。这是多么奇怪的要求,刘姨存了一份戒心,所以在去之前特意打听了一下,听说这家的小少爷自从九岁那年父母去世之后,脾气性格就越发阴郁古怪。原本他父亲那边的亲戚要收养他,但是他和同龄的孩子根本合不来,有一次打架更是活生生将人家的手撕下一块肉。
他还喜欢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砸东西,有人偷偷从门缝里看他对着空气不停说话。那些叔伯家统统被他折磨得鸡犬不宁,无可奈何之下,才将他送来了他外祖父留下的别墅,任他一个人生活。听说前头也有一个保姆,但是不出一年就被辞退,不久就举家搬离了邟舟。像他们这种平凡人家,稍稍一不小心行差踏错,那就像是踩到地雷一样,后果不是轻易能够承担的……
所以,当她第一次看见这栋别墅时,淹没不敢置信的是深深的恐慌。房子很大很华丽,但是转念想到这样大的房子里,居然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独居在里头,又觉得心酸又可怜。
刘姨心想,就算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待久了也会疯了吧?
后来她见到沈岫栩,她从没有见过比他更精致漂亮的孩子,但是他的脸色却是接近病态的苍白,十几岁的少年没有一点同龄人的稚气和活力,瘦得不成样。他沉浸在一堆冰冷的金属器械里,看你一眼又低下头去。可那直白的一眼,就像是一面镜子,能够清晰地把你内心所有的污秽都映照出来,让人心底发慌。
她束手束脚地做好午饭,那个叫朵拉的女人将他带出来,不发一言地用饭,动作规矩优雅,吃完后又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地下室。
刘姨有些疑惑,这是她打听到的那个孩子吗?冲动、暴躁、易怒而凶狠,分明任何一个都与他沾不上边。
就这样,她莫名其妙地留在沈家。一年又一年,本来就是一场银货两讫的交易,沈家显然更加干脆,没有丝毫人情掺杂在其中。沈岫栩很少和她说话,也不去上学,别墅就像是地面上的一座坟墓,沈岫栩则是这人世间的行尸走肉。
打破这样的状况,是有一次她儿子在外头跑活出了车祸,她急得不成样子,工作的时候也出了许多差错。惶惶不安间是沈岫栩送她去的医院,就连那笔在她看来堪称天价的医药费,也是沈岫栩在离开医院前默默交了的……
刘姨没读过什么书,但是知恩图报四个字还是晓得的。从那以后她打心底生出一种要照顾好沈岫栩的意识,现在却突然要辞职,怎么想都是唐突非常。
她踌躇着,在沈岫栩正要挂电话的时候,才喊出声:“沈先生……您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沈岫栩站在料理台前,捏着勺子的手指一顿,勺子里的葡萄糖粉撒出来,“沙沙”地坠进水杯,慢慢沉底,悄无声息。
“谢谢。”
电话已经挂了,刘姨叹了口气,放下手机,才发现粗糙的指节因为紧紧捏着电话有些生疼。不远处孩子们的嬉笑声此起彼伏,她坐在原地出了会儿神。
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走过来,她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将一张支票递至面前,一板一眼地说:“这是您在沈家辛苦这么多年的酬劳。”
刘姨一愣,慌张地摇了摇头:“沈先生已经……”
男人强势地打断她:“这是我们先生额外付给您的,另外有一句话要告诉您,既然出了那扇门,有些不该记得的东西就忘掉,如果有一句不该在外头听到的流言……我想您应该明白的。”
刘姨越过他往他身后看过去,不远处的廊柱边的身影令她瞳孔一缩,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她还是记得,就是那个男人,介绍她去沈家的。
面前的男人说话口吻淡淡的,却无端给人一种压迫感,刘姨下意识地点头,明明是艳阳高照,却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赵则从办公室里出来,远远地就看见站在花园廊下的何遇,双手抄在白大褂的两个衣兜里,放轻脚步走至他身后,探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他认识那个刘姨,她的儿媳妇是这所福利院的老师,最近怀孕了,所以她辞了工作来这边帮忙顺便照顾儿媳。但是,听说在这之前,刘姨是在“那家”做保姆……
好像无意间撞破了一点有趣的事情啊。赵则觉得有趣,伸出食指指尖顺着鼻梁将下滑的眼镜往上顶了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
何遇立马回过神来,转身看见是赵则,脸上勉强扯出一抹笑容算是打招呼,顺手将指尖已经快燃尽的烟摁灭。
赵则四下看看,确定没有人注意这边,迅速从何遇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冲何遇点点下巴,示意他点上。何遇瞥他一眼,没有动。
“快点,趁院长不在!”他瓮声瓮气地催促,明文规定孤儿院里不许抽烟,因为怕二手烟影响到孩子们。
何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奈照做。
赵则深深吸了一口烟,活像是饿死鬼终于吃了顿饱饭。
吐出一口烟雾,赵则戏谑开口:“你对关心的人表达善意的方式一向这样迂回吗?”
何遇眉头不着痕迹地颤了颤,想起眼前这个人是在美国进修过的心理学专家,最擅长从人的表情读取心理活动,于是下意识扭过头去:“不懂你在说什么。”说完将视线硬生生挪向花园另一隅,那边有一块大草坪,孤儿院里的孩子们正在追逐打闹,天真烂漫。
“真是熟悉的画面,咱们小时候也是……”赵则会心一笑,正准备以此为突破口。
何遇瞬间洞悉他的意图,直视他的双眼:“你不用对我实施心理战术,我对他憎恶并不影响我照顾他,这是两码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放不下?”赵则挑眉,目光复杂地看他一眼,“你知道《列子》里有这么一则——人有亡斧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斧也;颜色,窃斧也;言语,窃斧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斧也。俄而掘其谷而得其斧,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斧者。”
何遇僵着脸睨他,抢先说:“心理医生都喜欢像你一样玩文字游戏吗?”
“没有学心理学之前,我一直想做一名哲学家……”赵则眨眨眼,半真半假地说,金丝眼镜的镜片在他动作间晃动着白茫茫的光,看不清他的眼神。
何遇没理他。
赵则无所谓地耸肩继续说:“其实就是说从前有个人丢了把斧子,怀疑是邻居家儿子偷的,观察后觉得这人的言、行、举、止,无一不像偷斧子的,于是认定他是小偷。但是不久后那个人找回了斧子,原来是他自己不小心遗失了。于是第二天又见到邻居家的儿子,就觉得他没有一处像偷斧子的人。”
何遇相信赵则不只是想给他讲一则故事这样简单。
果然,赵则继续道:“在心理学上有一个词语解释这种现象,叫‘证实性偏见’,通俗易懂地说,就是人在主观上支持某种观点时,往往会倾向于寻找那些能够支持原有观点的‘证据’,而对于那些可能推翻原有观点的信息,则往往会忽视掉……选择性地收集证据,选择性地解读证据,这导致原有观点越来越被加固,然后就会形成一种‘偏见’。”
“听你这么说,好像我是一个很狭隘的人。”何遇明白他的意思,试图开玩笑缓解一下心中汹涌的情绪。
“我是想告诉你,”赵则眼睛里满是睿智的光芒,“有时候推翻已有的观念,重新审视,也许你会发现,其实又是另一种真相呢?”
“你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医生。”何遇笑了,眼睛第一次直视赵则,嘴角慢慢拉平,插在裤兜里的手紧握成拳,一个深深的呼吸后,又松开,轻声又坚定地道,“但实际上,我真的是一个狭隘的人。”
赵则沉默着目送他越走越远,眉峰间的褶皱越来越深。
一天的工作已经快要结束,新上岗的林言蹊稍微还有些不适应,本来安排她在店里帮忙,渐渐地到了高峰期她就有些手忙脚乱频频出错,于是她被打发去配送餐点。
言蹊刚将电瓶车停稳,店里的小丫头乔乔一只手提一个不同花色的塑料袋跑出来,分别交代是送去哪里。
“辛苦言蹊姐了。”乔乔笑眯眯地冲言蹊挥挥手,转身跑进了店里,没走两步又回头朝她做了个鬼脸。言蹊低头轻笑,乔乔是在读大学生,趁着没课的时候勤工俭学,可能是因为还没有长开,明明看着挺瘦的小姑娘脸上肉嘟嘟的。
言蹊还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中午大家都忙得像陀螺,言蹊几次出错都是乔乔点头哈腰地向客人道歉……
言蹊仔细看了看抄在小本子上的两个地址,其中一个就在地下商业街商铺,很近。言蹊对那一片都很熟悉,骑上小电炉一溜烟就上了马路。
送到时女店主正在忙,在身后随手指了个地方,言蹊确认了两份外卖的塑料袋颜色后,小心翼翼地将外卖放在墙角的桌面上。
出了商业街,林言蹊用手机查了查第二个地址,页面刷出来,言蹊不敢置信地来回对照自己有没有打错地址。
十三公里?有没有搞错?
言蹊有些头疼,按道理,店里是不会接这么远的外卖的啊?无奈之下她打电话给乔乔,却没有人接,言蹊没有办法,挠挠头朝手机上的地址驶去。
此时正处于晚高峰,路上堵得言蹊心里发慌,凭借着小电驴身材娇小的优势在车与车的空隙间穿梭,在好几个车主的白眼之下,言蹊好不容易脱离了车流。随着车流量明显地减少,言蹊感觉到这条路上越来越荒凉。
天色开始渐渐暗下来,大概是因为“人迹罕至”,就连路灯都是浅浅的光芒,道路两边黑咕隆咚的,看起来像是荒草丛生的野外。言蹊渐渐有些吃力,在心中暗暗叫苦:怎么会有人住这么偏远的地方?
眼看离导航里的目的地越来越近,耳机里蹦出机械化的女声提示:“……到达目的地,导航结束。”言蹊蒙了,连忙刹车,到达目的地?她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看着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她欲哭无泪。认命地打开手电筒,抬手四处晃了晃,灯光快速晃过婆娑树影,她找到了灰白色的墙面。
言蹊拎着外卖,站在别墅门口,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门铃的影子,正要拨电话,不料手机屏幕在这时闪烁一下,彻底黑屏……这一刻,言蹊想起展信佳的话:就算背一个发电机都不够你用……
真是个乌鸦嘴,言蹊恨恨地吐槽。
连续敲了好几次门都没有人回应,言蹊终于开始反省,今天是不是不宜出门?否则怎么会这么倒霉?这么想着,任由言蹊脾气再怎么好现在也开始烦躁,她泄愤般地抬手砸在门上,却没想到厚实的门板“咔嗒”一声开了一条小缝。
什么情况?
言蹊不明就里,犹豫着推开门,探了半个身子进去,里头黑漆漆一片,大门的正前方有一点昏黄的光芒。但是对于林言蹊这个夜盲症患者来说,这种情况下可视度无限趋近于零,聊胜于无罢了。
“有人吗?”言蹊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轻轻将门又推开一点,冗长又尖锐的“吱嘎——”声,在暗沉沉的空间里回荡。耳朵里有一种夜晚才听得到的特殊的嗡鸣回荡,言蹊越是努力去听,越是捕捉不到,不知不觉背上惊起一身冷汗,被屋子里的过堂风一吹,浑身上下凉飕飕的。
当人处在黑暗中,四周也趋于平静,视觉和听觉统统都休眠的时候,想象力会填补空白,活跃成平时的十倍,就好像是黑暗中蛰伏着一头猛兽,蓄势待发随时蠢蠢欲动。
阴冷的空气一点点在她身上攀缘,不知道哪一处的水龙头没有关紧,富有规律的“滴答滴答”声似远似近。言蹊一边壮着胆子又喊了一声,一边慢慢向前方的光源处挪动。
大门正对着的是通向后花园的拱门,那边有一个玻璃暖房,沈岫栩架着修长的腿坐在里头的单人沙发上,腿上摊开一本书,一只手扶在书脊上。他在这里坐了一下午,盯着久久没有翻动的书不知在想什么。
客厅方向传来的响动惊动了他,他侧耳仔细听了一会儿,扭开一边茶几上的汽灯向外走,看到了一脸惊慌无措的言蹊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往屋内走。
言蹊摸着墙壁,心里越发没有底,强烈的窒息感让她发不出声,心脏急速咚咚作响。她用力咽了口口水,一阵阴森森的寒气向她袭来,她强迫自己往前走,眼角却不听使唤地向身后探看,小腿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挪动……
她心里不停地祈祷,捏紧手指紧紧护在身前,此刻无比痛恨自己的夜盲症。大概是分了神,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只像是尸体一般冰冷僵硬的手,此刻正渐渐靠近她的肩膀……
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你一定有过这样的感觉,四周一片黑暗,就像是凭空生出一团被染黑的浓雾,它遮盖着不属于这人间的牛鬼蛇神,但是总有细微的声音漏出来。
你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无法遏制的心跳擂动影响你的判断,但是又那么清晰地感觉到——那些鬼怪离你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你越惊慌,它越放肆。你吓得手脚发软、喘不过气,你加快速度躲开,不经意偏头发现,一只瘦骨嶙峋、长着灰白指甲的手,以一种索取的姿势,就悬在你的耳边……
“啊——”尖锐的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黑色的树影里惊起无数蝙蝠,坚韧的翅膀拍打着空气,混合着不知名鸟类的“咕咕”声,银色的月亮被灰色的浮云遮住半边。
言蹊手上提着的外卖在刚刚的惊吓中掉落在地,可她此刻完全沉浸在恐惧中,她摸着刚刚被人拍过的肩膀,向后退了几步靠在墙边,惊魂未定地喘气,有些被吓傻了一般盯着身侧模糊的人影。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言蹊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蹲下,纱织布料垂落在她的僵硬的手指上。“你还好吧?”含着歉意的女声响起,温柔绵软。
有脚步声保持着平缓的频率靠近,言蹊如同惊弓之鸟,瞪着眼睛抬头,看到浑身被暖黄色的光晕包裹着的沈岫栩,从黑暗中款款走出来。
“怦怦、怦怦……”心跳跟随着清脆的脚步声磕在胸口,言蹊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眼神不由自主地跟着这个一身矜贵、冷漠、忧郁的男人移动,言蹊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暮光之城》里吸血鬼爱德华的影子。
沈岫栩居高临下的眼神在她身上只停顿了一秒,便掠过她,向她身后走去。
“啪”的一声,突如其来的灯光刺得她扭头闭上眼,再睁开时还来不及观察四周,散落在地上的外卖却瞬间让她发出一声惨叫。
“闭嘴……”沈岫栩紧抿的唇线表达了他的不悦。
言蹊冲着陷在沙发里的沈岫栩鞠了个90度的躬,双手紧握成拳撑在膝盖上,脸上如临大敌:“不好意思,是我的失误打翻了外卖,我、我……”
“没关系的啦,他以前总是挨饿都习惯了,没有那么严重……”朵拉看着她紧张的模样下意识地安慰道,然后打开冰箱拿出一包葡萄糖粉,带着笑意的脸上满是天真无邪。
言蹊听到这句,心里的愧疚更盛,她硬着头皮看了眼沈岫栩,发现他只是淡淡地盯着某一处,看起来随意搭在胃部的左手和微蹙的眉头却暴露了他的不适。言蹊咬唇向面前的男人求情:“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希望您不要给我差评……”
沈岫栩还是没有一点动容,言蹊破罐子破摔地继续解释:“我真的不想失去这份工作,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无理,但还是请您给我一次……机会……”
“为什么?”沈岫栩淡淡地反问,言蹊心里“咯噔”一下,表情凝固在脸上。
朵拉站在一边欲言又止。
其实这件事,并不完全怪言蹊,在一片漆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状况下被人拍肩膀,是个人都会被吓个半死,所以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件事也不能只怪我一个人吧,正常人谁会把家里弄得像鬼屋……”
沈岫栩的眼神淡淡扫过去:“行了,你走吧……”
他接过朵拉递来的玻璃杯,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绞痛的感觉稍稍被压制,但是沈岫栩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没想到时隔多年还会经历饿肚子的感觉。
“对不起,但是我真的……”言蹊有些慌,不断地弯腰道歉。这是她第一天正式上任,就惹了乱子,无法言喻的挫败感油然而生。换了这么多次工作,接连不断的打击,令她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作生活迟早会磨平你所有的棱角,但是她还不想认输。的确,她现在不够世故、不够圆滑,讨好的痕迹又太明显,接二连三地被辞退,命运好像给她打上了一个失败者的标签。
沈岫栩瞥了一眼站在原地,脸色颓败但是又倔强着想要据理力争的言蹊:“这件事情没什么好道歉的,首先,是你的失职;其次,你没有主宰我选择的权利。”
“我没有想要推脱责任,请您给我补偿的机会!”言蹊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但是骨子里有些声音在不停叫嚣:不要那么没用!坚强起来!
“哦?”
沈岫栩第一次将目光停留在那个正在厨房的墙壁上摸索开关的女孩身上,朝朵拉抬了抬下巴。
朵拉拉开灯,朝言蹊善意地笑了笑,自动走到一边打算帮她打下手。言蹊低声说了句:“谢谢。”
这个女孩穿着藏蓝色的蓬蓬裙,言蹊第一眼就认出了朵拉和沈岫栩,只是朵拉给她的感觉,和那天在咖啡厅外很不一样……还有那个男人……言蹊透过狭小的门缝偏头偷偷看了一眼沈岫栩,沈岫栩双手交叠搁在膝盖上,敏感察觉到她的注视,略侧头往厨房看来,言蹊连忙收回视线。
半个小时后,热腾腾的饭菜被端上大理石餐桌,言蹊收拾好厨房后出来,看到朵拉在沈岫栩的面前摆好餐具,退到一边,沈岫栩将餐巾铺在膝盖上。
“她……”言蹊指了指朵拉,她不太能理解这样的相处模式,看两个人的年纪不是情侣就是兄妹,但是现在这场景两人又好像是上下级的关系,于是提醒道,“呃,我有做两人份……”
沈岫栩坐在高背椅上稳如泰山,朵拉正在斟酌语言该如何解释,而沈岫栩像是想起什么,放下汤匙,用一种悠长的带着讥诮的语气问道:“你这么喜欢管别人家的闲事吗?”
他们总共见过两次面,都是她在管闲事。
言蹊闻言一愣,也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这时,朵拉遵照沈岫栩的指示将一个信封递至言蹊面前,餐桌边的男人傲慢开口:“你现在应该做的是拿上你的东西,离开我的房子。”
言蹊一瞬间就明白了信封里装的是什么,比起被骂管闲事,她更不喜欢现在男人不可一世的傲慢。她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内心突然生出一股勇气,她举起信封,嗤笑一声,学着沈岫栩的腔调:“你们有钱人都喜欢用钱来侮辱人吗?”
她脾气好,不喜欢与人争辩,但是不代表没有脾气。
沈岫栩有些诧异,眉头一皱,却什么也没有说。言蹊将信封丢在桌面上,她想学男人那种冷淡的语气,但是失败了,带着些赌气的成分说:“我的工作也完成了,的确不该管闲事的。对于打扰到您,我很抱歉。祝您用餐愉快。”说完用力踩着步子离开。
言蹊走后,沈岫栩无动于衷地继续进食,朵拉眼珠一转,说道:“她已经走了。”
“她应该有夜盲症,刚才看她摔了好几跤。”朵拉淡淡地将刚才在监控里看到的画面说出来。
沈岫栩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稳步向楼上走去,旋转楼梯上已经快看不到他的身影,才传来他的声音:“让‘追光’跟着她,三号灯。”就看在饭菜还算可口的份上,帮她一把。
言蹊不知道是第几次扶起小电驴,她的膝盖在上一次摔跤的时候磕破了皮,现在泛起丝丝刺痛。她推着小电驴,一边一瘸一拐地辨认路线,一边在心里埋怨:“路灯调得这么暗,是要给国家省电吗?”
“真是头一回遇见这种极品……倒霉透了,什么人嘛!”言蹊没好气地骂骂咧咧,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嗡嗡声,她好奇地抬头一看,被一束刺眼的灯光射得躲了躲。等她再抬起头,才看清楚——一架白色的无人机飞在她的头顶,无人机投射下来的光束将路面照得一清二楚,此刻正沿着这条公路向前飞。
言蹊连忙骑上车,跟着无人机走,不管无人机的目的地是哪里,能跟一段是一段啊!
无人机保持着和小电驴一前一后的速度,非常和谐。直到走到主干道,四周光线亮起来,那架无人机才加速离开,言蹊不得不感叹自己的狗屎运。
液晶屏幕上播放着由无人机拍摄的视频,白色的光芒打在沈岫栩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他看着林言蹊朝镜头挥挥手,然后用双手比出一个爱心的手势,笑容满面地朝天空中朗声喊了一句:“谢谢!”
沈岫栩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用遥控器关闭了视频画面,房间里立刻陷入了黑暗,挂壁式CD机里缓缓流淌出如水般的钢琴曲。他曲着一条腿坐在飘窗边缘,遥遥远眺悬在夜空中零星的璀璨。视线里突然出现白色的无人机——追光。
他打开窗户,“追光”稳稳地飞进来,停在他的面前。沈岫栩的手指轻轻触上摄像头,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孩的笑容、比心时憨态可掬的模样,眼神一暗。
他面前的“追光”跟着音乐旋律左摇右晃,正好踩在节拍上,就像正舞着一曲夸张的华尔兹舞步。一号灯打开,墙上立马浮现出一条浩瀚的星河。
沈岫栩的脑袋慢慢向后仰,伸长手臂将一颗光芒拢在手心,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
朵拉规矩地坐在工作台上,在视讯处理系统里小心控制着“追光”的动作。她的记忆画面里,闪过相似的一幕,六七岁大小的小男孩,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吃力地探高。直到摸上那流转的星光,他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孩子气,捂着手掌献宝似的,神秘地凑到满脸柔和温润的女人面前,用脆生生又有些压抑的嗓音说:“妈妈,我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