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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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

凡世之所贵,必贵其难。

——苏轼

2018年6月3日,巴拿马运河大西洋端,庇护湾游艇会。

在几百公顷参天大树里开车半个小时,才能抵达废弃美军基地改建的帆船码头。十几厘米厚的水泥地面起伏不平,雨林正在夺回控制权,离码头两百米,路边有一条蛇和一只猴子完整的骨骼,定格着它们生命的最后交锋。

巴拿马运河大西洋一端,几条克利伯赛船泊在码头边。码头被太阳晒得明晃晃的,船懒洋洋的。船员像邻居一样互相打着招呼,西雅图号上有人在保养绞盘,利物浦2018号桅杆上挂着刚洗过的衣服,青岛号甲板上堆着被海水泡得锈迹斑斑的番茄罐头,旁边有人正吃着一碗意大利面。佳明航电号上有人一边打电话,一边看向船员坐得整整齐齐的三亚号。遮阳篷盖住了大部分三亚号的甲板,阴影里的人在阳光下面目模糊。

距离出发纽约还有30小时。船长温蒂说:“我是来做你们的船长,不是来交朋友的。你们想好了告诉我吧。”温蒂说完就下船向游艇会餐厅走去,迎面走来一人,她把头扭到一边没有打招呼。

船长走后,三亚号上船员的坐姿和气氛都松弛了一些,几个只跑一个赛段的船员心事重重地互相交换了眼神,而即将完成梦想的几个环球水手则纹丝不动。环球水手麦克·风从会议开始就看着远处,此刻他心里想:“和八个月前那次会议一样,不会有变化的。”

耀眼的阳光里,银白色桅杆群里透出一点点绿色的树梢,没有风,树梢支棱着一动不动。码头上有个鲜艳的蓝色大垃圾桶在刺眼的阳光里格外明显,几个小时前,迪马在垃圾桶旁边跟温蒂说:“船上大部分人都很不满意你。我们要开会讨论一下后面怎么办。”

温蒂听的时候站得很直,头微微歪向一边,双手交叉在小肚子前面,点着头,金色的头发一颤一颤。基斯退赛后,她受到组委会警告:必须耐心平复每一个水手的心情。

温蒂船长

温蒂同意开会讨论,但会议开始没多久她就激动地退场了。迪马首先发言:“我们要加强沟通。”迪马眼睛盯着甲板,好像看穿了船,看到了浑浊旧军港水底下藏着的危险。“别的船都在进步,他们一起讨论战术。而我们航行了快十个月,什么都是你在做主。”迪马参赛前是商业顾问,为企业提供管理咨询,他认为自己能看到管理中的问题。

“我学到的不够。”环球水手老周一米九几的大个儿,声音却轻得很,“她什么麻烦都自己解决。不犯错我们怎么成长?”老周是英国人,急于从印尼建筑公司员工的身份里跳出来,因此花了所有积蓄报名参加克利伯环球帆船赛。他在八个月前的乌拉圭第一次会议上,就带头抱怨过温蒂给水手的机会不多。

水手们的声音渐渐高起来,“温蒂态度太恶劣了,她得改变和人说话的方式。”

迪马(前左一)和凯瑟琳(右六)

“她总是冲我们大喊大叫,好像我们什么都做错了。可正确的操作方法她又不说清楚。”

“在温蒂面前,滔天巨浪和冰冷的海洋都不算可怕。”

环球水手凯瑟琳负责会议记录,她灰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鼻子和眼睛红得像刚哭过。凯瑟琳很敏感,也很天真,水手们言辞的激烈让她震惊,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能用爱包容彼此。她很期待和大家能建立起友谊,八个月前第一赛段,她在第一个午餐例会上发言:

“请你们听我说,这很重要。我想告诉大家!……我好开心!我好开心能和你们一起航行!……就这样!”

她记得自己那天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富有磁性,她当时心里想:水手果然胸怀广阔,刚航行了几天,大家就变成了好朋友……比朋友还好的那种不能绝交的关系……像家人一样……

那个午餐会上凯瑟琳越想越兴奋,眼眶和鼻尖更红了。她不敢把“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的新发现当众说出来,怕还没张口就已经哭个不停。

而八个月过去,此刻凯瑟琳怔怔地看着英国水手们。他们发着船长的牢骚,像在抱怨坏脾气的导游。代替温蒂主持会议的金柏森航海经验丰富,他突然问一直没说话的单洋洋:“你的意见呢?”

单洋洋略想了一下说:“我希望温蒂说话时慢一点,有时候听不清……但这可能是我英语的问题。”

话刚出口他就有点后悔,克利伯的工作语言是英语,这么说像自责英语没有达到要求。在一艘中国冠名的英国船上,和近十个不同国家的人同吃同住三十多天,洋洋偶像包袱太重,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在代表着谁。

“我也听不懂!”来自英国的莎莎马上接着说,“我可是英国人,她说得那么快,我连问的时间都没有。”一众德国、日本等非英语国家的水手跟着表达了同样的困扰。单洋洋赶紧挥挥手,表示还有别的要说。

“我认为温蒂是我经历过的最安全的船长。”

单洋洋的话让大家安静了下来,一直在写个不停的凯瑟琳停笔缓了口气。会后她要把大家的意见汇总送给组委会。

温蒂的澳大利亚同乡、大副坎贝尔看了单洋洋一眼接道:“她比我上一届经历的船长要安全得多,她能看到安全隐患。”坎贝尔60岁的时候从注册会计师职位上退休,全程参加了上一届环球赛。赛后考取了“离岸航海大师”资格。本赛季第三赛段大不列颠号不幸有一个水手身亡,英国海事部门要求每条船增加一个有“离岸航海大师”认证的水手。坎贝尔欣然报名,他很高兴能再次回到克利伯的比赛中,三亚号成绩这么好,没准能“蹭”到一个冠军。

新西兰来的“Doc刀客”大卫一直没说话。他的本职工作是外科副主刀,所有业余时间都用来航海,离婚后第二个月就报名了克利伯帆船赛。大卫参与过不下一百场各种帆船赛,那些赛队基本都是职业水手领衔。他此刻听着人们发温蒂的牢骚,自言自语说道:“赛手都是这样啊。一个职业水手带着二十几个不认识的、没航海经验的普通人一起跨大洋,要关心从航行成绩到吃喝拉撒所有的细节,谁能指望她整天好声好气的?”

组长金柏森等人也表达了对温蒂的支持,刚才抱怨得热闹的几个人安静了下来,迪马把目光从甲板移到远处丝毫未动的树梢上。凯瑟琳舒了口气,合上了笔记本。

组委会办公室设在游艇会一楼餐厅里,工作人员们进进出出。还有50天环球就要结束,三亚号目前稳居积分榜第一,领先第二名19分,不出意外的话,三亚号将是历史上第一艘获得克利伯环球帆船赛冠军的中国船队。想到这一点,主竞赛官马克就很高兴,这肯定会让更多的中国人关注克利伯比赛,关注远航。

但此刻,夺冠呼声最高的船长却红着眼睛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