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望关河萧索
明月在天,苍茫、雄浑、伤感。
谢统勋站在墓碑前。称呼他“独眼苍狼”、“盲夏侯”的兄弟邵玉璋就在石碑上。新河庄稻堆山一战,一个营几乎全军覆没,三百多兄弟战死。身为营长,邵玉璋身负重伤,宁死不做俘虏,饮弹自尽。年仅二十七岁!
“周维钧年三十岁AH六安人往返冲击击毙敌多名而亡”
“席忠堂二十三岁河南确山人充下士厚且好学此役任轻重机枪射手不幸阵亡”
“马兴朝二十九岁山东单县人卓勇羁辄身先士卒此役负伤不退终至阵亡”
……
石碑上的每一个字他都看过。
此地是宣州,出产“宣纸”;山是敬亭山,与李白“相看两不厌”的山。一〇八师在此据守。
战斗结束后,百姓们帮忙,用两天两夜,将三百多阵亡官兵遗体运到敬亭山双塔寺旁掩埋。
“噫!成功成仁兮,诸君虽死精神在;吁!吾侪继志兮,杀尽倭寇慰中魂!”当地学界为战死的英灵们撰写了挽联。
谢统勋坐下来,站久了,腿伤隐隐作痛。此前他在战斗中左腿受伤,因为部队没有好的医生和药品,他被送到宣城县天主教堂,西班牙神父救治了他。若非有此遭际,此刻他也会在石碑上。
淞沪会战后,他被兄弟军队的医疗队收容。12月底他伤愈归队,在信阳找到一〇七师金师长和全军残部三千余人。
松江一战,军长和参谋长殉国,师参谋长和三位旅长阵亡,各级军官死伤无数。一〇七师损耗殆尽,一〇八师伤亡惨重。
然而当副军长贺奎为军长及各级战死的官兵向国民政府请求抚恤时,却被军令部严词拒绝,理由是“六十七军遽而溃退,使全军蒙受重大损失”!六十七军被撤销番号,缩编为一〇八师,划归七十九军。而军长吴克仁竟被诬陷为叛国投敌,“死而复生”成汉奸,为日寇前导进攻南昌。
六十七军受此薄待,只因为他们在“西安事变”后,没有投靠中央军。
后来,百万国军尸山血海保卫武汉,50个军,110万人陈兵在长江南北两岸,浴血鏖战四个半月,经历大小战斗数百次,以伤亡40余万的代价粉碎日军速战速决、迫使国民政府屈服的企图。会战中多数军团伤亡过半,五十八军甚至达到十分之九,他们死守阵地近二十日,将日军阻击于富水北岸。
武汉会战后,一零八师改隶第二十五军,不久师长张文清升任军长。
尽管武汉最终失守,但是国民政府声明:“一时之进退变化,决不能动摇我国抗战之决心”,“任何城市之得失,决不能影响于抗战之全局”,中国将“更哀戚、更坚忍、更踏实、更刻苦、更猛勇奋进”,戮力于全面、持久的抗战。
战争最考验人性,最见真章。全国抗战前,口号喊得最响的人,打起仗来反而龟缩在后面。说什么武器装备差,由国民政府亲自装备的军队,军械会差到哪里去?比川军差吗?
谢统勋掏出烟包扯开,把香烟一根根点着,插在石碑前。烟是西班牙神父送给他的,“哈德门”,战打到现在,军队补给匮乏,他连烟也抽不起了。
谢统勋把火柴放回衣兜里,他的手触到硬硬的一块——圣经,手掌大小,可以放进口袋里,他跟神父求来的。神父大概以为他要皈依基督,把命运交给上帝,祈祷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他的心灵之主和命运之神只有一个,文鸾,文鸾爱他,他便能活下来!他求来圣经只为了保护他和文鸾的合影,他把合影夹在圣经里。
谢统勋摸出圣经,翻开,捡起照片。他轻轻地摩挲它,苍凉的心感受到丝丝温暖。每当他经受不住的时候,他就看看这照片。
为了这张照片,他于军旅生涯中第一次开小差。眼伤痊愈后,他并没有直接归队,他去了西安。从婺源到西安一千多公里的路,他走了近十天,遇到什么车他就搭什么车。
抵达西安时,他的外貌已经近乎于老农了。他于出发的第一天就弄了一套农人的衣服,一路风尘,衣服脏得不成样子。也好,文鸾应该认不出他来。
他在中心国民学校对面的茶馆里坐了一天,守着窗户坐着。早晨,他看见女孩子从街的那一头走来,走进学校;下午,他看见女孩子从学校里走出来,走到长街的尽头,转弯。
看见文鸾的那一刻,他险些要冲出茶馆奔向她。这一刻,家国大义与他何干,他不过是凡夫俗子,偏安一隅有何不可?他就想去问一问女孩儿还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肯不肯跟他走,纵使他瞎了一只眼。他握紧拳头,控制住冲动,仗还没有打完,枉死的人需要讨个说法!
女孩子面莹如玉、眼澄似水,冬日的棉袍也掩不住她曼妙的身姿。暖阳洒在文鸾身上,映在她的眼里。她是他生命里的光、温暖和希望!他的嘴角微微扯起,笑容浮在脸上。
后来,他去了照相馆。文鸾和他的合影经历了那么多雨水和江水的浸泡,早就模糊不清了。
“我来找一张照片,你还记得我吗?今年三月,我和我妻子来拍照,她很美,我是军人,我抱着她。”没有这张合影,他打不了仗,熬不过去!
照相师愣怔了半天。
谁会保留别人的照片呢?他存着一丝希望而来,希望落空,他黯然离去。
“你等一下,有,有,我这里有!”照相师叫住他,“你回来了?”
照相师忙不迭地打开抽屉,“你们……太好看了,我忍不住多洗了两张,”他尴尬地笑,“我想留着看。”
“打仗很辛苦吧?这两张你都拿去!不要,不要,不要钱,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那,谢谢你!”打仗打得他身无长物,钞票都烂成了糊。他当了自己的手表和钢笔,才凑足来西安的路费。
到了信阳,他给文鸾发电报平安。他不要光彩从女孩子的眼里消失。
地上的香烟燃尽后,谢统勋走下山,明月伴着他。仗已经打了两年又八个月,他们对日寇从防御到相持,他们将更坚忍,更刻苦,更猛勇奋进!
他跟文鸾亦分开整整三年,他将更热烈、更深情、更持久地想念她!
落日的余晖照在城墙上,飞燕在角楼边盘旋,迟迟不肯归巢。远处有人吹埙,呜呜咽咽、连连绵绵、催人心肺。崔文鸾一阶一阶从城墙上走下来。
她常常到城墙上来,穷尽目力向远处张望,目力不及处,她便用心张望。
她缝了个布袋,把爱人报平安的信跟电报都放进去,日日夜夜藏在怀里,有了它们,她便能安心度日。她没法给爱人写信,没法述说她的衷肠,因为不知道他在哪里。统勋在信里说他们时时换防,况且部队的调动和部署不容泄漏,她就是写了回信,他也收不到,因为信封上的地址是假的。所以,她只能来城墙上张望。
崔文鸾一路走回家。她特意绕远,把统勋和她一起走过的路再细细地走一遍。他们在这家饭馆里吃过饭,在这家银行里存过钱,在这家照相馆里拍照。统勋牵着她的手,揽着她的腰,环着她的肩,统勋一直看着她,对她笑……
白天,站在讲台上,她常常望一眼开向走廊的窗户,从前,统勋站在窗外等她下课。
谢统勋,她的无穷思爱!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