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索寓言中的伦理(“经典与解释”第46期)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智慧进入哲学:在贤人和伊索之间的苏格拉底

为了理解出现于柏拉图全集中有关伊索的暗示的地位和利害关系,我们必须首先意识到,所有古代文学作品都至关重要地扎根于重要的社会和文化语境;因此,一种暗指(allusion)或文本间的交互决不简单地是一种文学现象,而是包含或纳入了文化、政治、甚至经济的领域。[51]我们必须把围绕在伊索周围的传统定位于其中的更广泛的文化领域,就是关于希腊智慧(sophia)的竞争领域。对于各种希腊智慧传统的考虑提供给我们这样的可能性:一种更具弥漫性的伊索元素潜藏在对苏格拉底的刻画背后。也许更好的说法是,苏格拉底既吸收了更高的贤人传统,也继承了伊索式的对更高传统进行揭露的传统。我将论证的是,苏格拉底处于贤人和伊索之间的位置,是一个具有如下意味的现象——这意味着,哲学从一种更古老的、前哲学的智慧传统中艰难地诞生。

早在关于“哲学”的不同讲法发明出来之前——在公元前4世纪,哲学[或多或少]成为一种理性思考的独立领域,希腊人把教诲诗人如赫西俄德和忒奥格尼斯、所谓的前苏格拉底哲人如帕默尼德和恩培多克勒、萨满巫师和祭仪领袖如毕达哥拉斯和厄琵米尼得斯,以及七贤(还有其他人),都设想为形成了一个连贯的传统,他们为这个传统命名为智慧,把从事智慧之事的人称为智慧者(sophoi)或智术师(sophistai)。[52]智慧这个概念涵纳了言语技巧、实践的政治智慧和宗教知识——尤其是在献祭、预言术或占卜术的领域。因此,智慧——尤其是在早期诗歌表达中——通常由神赠与,且处于一种常人难以感知到的神圣领域。[53]恰恰是因为其神圣的来源及其适用领域,我们可能会简单地说,智慧永远是最高级的语词。就其本身来说,智慧也总是一个竞争的领域,其中,各种宣称拥有智慧的声称彼此竞争,因为对智慧的拥有将会使它的拥有者获得莫大的文化权威。[54]

在关于七贤的传说和传统中,我们可以尤为清晰地看到智慧的这一前哲学或非哲学形式的轮廓。按照马丁(Richard P.Martin)的主张,早在古风时代,希腊人获得智慧的方式,便是通过讲述作为整体的七贤的种种传说,七贤中的成员都展示了一套共同的特征——创作诗歌、掌握政治技能,并参与宗教活动。作为一个整体,他们都会公开从事智慧之事——依其本性,此事总是竞争性的。[55]我对马丁的看法的补充是,七贤和其他智者都同智慧之神(god of sophia)阿波罗联系密切,他们看起来总是都分享了阿波罗的预言术。因此通常认为是七贤创作了德尔斐阿波罗神庙上的名言——“认识你自己”和“勿过度”——而毕达哥拉斯则宣称自己是居住在极北乐土的阿波罗。[56]此外,贤哲(sage)似乎还有一种特有的生命周期,这种周期形塑了七贤、传奇性的立法者和其他古代的智慧形象。因此,传统的贤哲四处行旅,尤其是去东方,以获得秘传知识。[57]最后,根据保存下来的故事模式,我们还可以说,这些前哲学时期的智慧大师还有两种典型的超自然结局:他要么下到冥府,实现前往彼岸世界的终极旅程,再带着他所获得的秘传智慧再返回人世;要么在此世和不可见的神圣世界之间徘徊一生之后,最终经常在进行某种沉思(theôria)时归入神圣世界——这种沉思是一种前往观看节庆或圣所的朝圣之旅;最后,他们在死后获得了英雄式的崇拜,甚至是神圣的荣誉。第一类故事模式中的智慧者(下到冥府再返回)包括毕达哥拉斯、厄琵米尼得斯、恩培多克勒,也许还有赫西俄德(截至公元前5世纪)。[58]而对于后一种模型,可供征引的传统包括传说中的斯巴达立法者吕库古和古代贤人基龙(Chilon)。[59]

我认为,也许早在公元前5世纪,伊索在民众传统中就已经是智慧领域中的一员或竞争者了,他同时也成为对智慧传统进行大众摹仿和批评的一个媒介。[60]因此,在聚集在他周围的许多故事中,伊索展示了许多古代贤人的特征:熟谙言辞技能,公开展示智慧(通常有竞争性),四处行旅的一生,于沉思中死在德尔斐。事实上,各种不同的传统都认为,伊索也有我归于七贤的那类典型的、超自然的身世结局。根据《伊索传》的两个主要版本之一(Vita W)以及其他古代材料记载,伊索死后获得了英雄式的崇拜。[61]在其他地方,我们也能零散地看到关于伊索复活或转生的记载。阿里斯托芬的古注和《苏达辞典》都保留了谐剧作家柏拉图(公元前5世纪后期)关于伊索灵魂复归的暗示;与此同时,公元前3世纪的漫步学派传记作家赫尔米普斯在作品中提到,腓尼基人帕塔伊科斯(Pataecus)“自称拥有伊索的灵魂”。[62]

然而,如果伊索传说的这些方面将伊索融入了古代贤人之列,那么这个传统的其他部分(在《伊索传》和其他晚期材料中最为明显)则刻画了一个不同的形象——伊索身上具有的是低层次、身体性和即兴发挥的智慧,这一形象直接与高层次的贤人及其守护神阿波罗对立。因此,通过寓言,伊索以他特有的粗俗、身体性的幽默和间接的劝告,反对七贤简单而又直率的教诲。同时,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贤人们使用诗歌和诗体创作,伊索则使用文体较低的散文体寓言。

在此,我想简要地回顾一下将苏格拉底与贤哲们以及高的智慧传统联结在一起的因素,然后再更加详细地研究苏格拉底同伊索的关系。学者们的确已经充分意识到苏格拉底和古代贤哲之间的重要连续性,同时也承认,他们之间存在一个划时代的转变时刻。因此,马丁在其关于贤哲们的阐述的结尾,最终向苏格拉底致意:

通过一种进化过程,世俗化和“国际化”的趋势转变了希腊的贤哲们,使他们最终变为哲人,然而,这种进化过程从未影响到古罗马和古印度的相应形象。那么,苏格拉底就提供了一种终结的时刻。与我此前勾勒的背景不同——其中,希腊贤人活跃于不同的领域——我们当然可以看到苏格拉底的生活(与古代贤哲之间)的连续性,包括他同德尔斐的关系、他在政治中扮演的角色、甚至他将伊索寓言转变为诗体。但是,正如他被刻画的那样,所有这些都属于苏格拉底事业中的边缘性活动。没有哪位古代贤人发明了“论辩”,论辩是这个人[苏格拉底]的专长:通过在对话中直接挑战听者、拒绝依靠强调性和单向的自我陈述,他不断地打破表演的框架。[63]

我们可以从此前对更古老的、前哲学或非哲学的智慧传统的简要研究出发,来展开论述马丁提出的苏格拉底和七贤之间的关系问题。因此,应该通过“没有人比你更有智慧”的神谕来关注苏格拉底与德尔斐的阿波罗之间的重要关联(《苏格拉底的申辩》,20e7-21a7),[64]此外,我们还可以补充《斐多》中的一系列描述,其中包括苏格拉底为阿波罗写颂诗的情节,以及他在后面的对话中令人印象深刻的自我描述——苏格拉底说,自己是“同天鹅一样的仆从,献身于同一位神”。苏格拉底宣称自己从这位神那里获得了预言力量(《斐多》84e3-85b7,尤其比较85b4-6)。[65]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克力同》中强调的是,苏格拉底从未离开过雅典(除了曾经去过伊斯特米地峡[Isthmus]一次,此外还参加过军事行动),苏格拉底则在柏拉图的《申辩》中把寻找比自己更智慧的人的探寻表述为“我的游荡”(img,22a6)。我们可以将这种说法看作是苏格拉底对古代贤哲寻求智慧的“游荡”所做的隐喻式回应。[66]事实上,《申辩》中这种同样的顺序代表了苏格拉底在智慧方面的竞争——尽管这种竞争像摄影底片一样以翻转式的方式呈现。因为,苏格拉底寻找代表着前哲学智慧的专家们,亦即那些“技艺精良”的人——政治家,诗人和手工艺者,目的是证明自己不如他们有智慧。但是,当然,最终表明,苏格拉底赢得了这场反向的智慧竞赛,他不情愿地证明,恰恰因为清楚自己的无知,自己反倒更有智慧。[67]

最后,我想提出,我们可以从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对话中,寻找到古代贤哲终结于彼世的生命终点的一些回音。回想一下我之前勾勒的贤哲故事的两种可能的超自然结局:(1)下到冥府,带着秘传知识返回人世;(2)在沉思中死去,享有英雄般或神圣的荣誉。关于前者,令人惊讶的是,有太多柏拉图对话以苏格拉底所叙述的冥府神话结尾——《苏格拉底的申辩》《高尔吉亚》《王制》和《斐多》。公元6世纪的注疏家奥林匹奥多洛斯(Olympiodorus)将后三篇对话命名为“招魂诸篇”(nekuiai),这么命名就仿佛说,苏格拉底像奥德修斯一样,使得自己下降到冥府,再从冥府返回。[68]同时,尽管苏格拉底总是谨慎地说明,这类描写乃是他从旁人那里听来的“神话”或故事,但是,他本人看起来却很享受能够进入某种知识领域的特权——对于这种知识领域,他的听众则无法进入。[69]关于第二点,柏拉图在多篇对话中都曾提出,真正的哲人通过对“理念”的不懈沉思,最终从肉体以及肉体性的转生循环中解放出来,从而无限接近神。[70]这样的陈述总带有一定的限制和免责声明;然而,这些关于脱离肉体之赐福的种种暗示,都代表了古代贤哲最终抵达的巅峰发生了一种哲学的转向——获得这种哲学转向的关键是一种新形式的哲学沉思。[71]

我们可以将所有这些连续性视为是哲学宣称拥有或试图占有前哲学智慧传统的文化权威的做法。或者用隐喻的术语来说,在诞生之时,哲学是从前哲学智慧的神秘或超脱尘世的领域动身离开的,并把前哲学智慧的光彩云霞留在了身后。但是,经由苏格拉底助产而诞生的哲学,不无它自身的创伤和暴力。因为苏格拉底当然不是同古老的智慧传统发生关联的唯一一人;他的竞争者智术师同样认为自己是古老智慧传统的继承者——“智术师”之名正得自于此。让我们考虑一下智术师们的庄严谱系——在柏拉图所著的同名对话中,柏拉图让普罗塔戈拉说出了这个谱系:

我说啊,智术的技艺[img]其实古已有之,古人中搞这技艺的人由于恐惧这技艺招致敌意,就搞掩饰,遮掩自己,有些搞诗歌,比如,荷马、赫西俄德、西蒙尼德斯,另一些则搞秘仪和神谕歌谣,比如那些在俄耳甫斯和缪塞俄斯周围的人。我发现,有些甚至搞健身术,例如塔冉庭的伊克柯斯,以及还健在的头号智术师塞吕姆比雅的赫若狄科斯——原来是麦加拉人。你们的阿伽托克勒斯用音乐搞掩饰,是个了不起的智术师;还有克莱俄人庇托克莱德斯和其他许多人。(《普罗塔戈拉》316d3-e4)[72]

尽管我们不能将此视为普罗塔哥拉自己的话,但它们极有可能是在摹仿(尽管是不严肃的)这位智术师的自我表现。[73]在这次新的以智慧为内容和目的的竞争中(competition of and over sophia),鉴于哲学旨在使自身成为新事物的双重任务,在哲学的推动下,伊索成为一种象征性的资源。从这些方面看来,通过不时采取的伊索立场,苏格拉底既可以实现对高的智慧传统进行批判和戏仿式的揭穿,这种揭穿也可以针对当时那些宣称继承这一智慧传统的智术式的尝试。[74]

因此,同伊索一样,苏格拉底据说很丑陋,出身不高(就职业而言是雕刻,也就是说,是个劳动者或匠人[img]),也很贫穷。[75]同样,相同的丑陋或普通也扩展到了他的言辞(img)。因为与智术师们相比——这些智术师或以极高的创作才能、诗体化风格而写作炫示演说辞(如高尔吉亚和希庇阿斯那样),甚至通过作诗从形式和内容上摹仿传统智慧(如希庇阿斯,厄维努斯和克里提阿),而苏格拉底则通常被呈现为使用卑贱微、质朴的散文。因此,如同伊索与将阿波罗和贤哲们作为标准的高的诗歌传统相对立一样,苏格拉底则总是善于技巧化地使用手边的日常材料。我认为,正是附着在这种卑微、日常的散文中的揭露性力量,至少部分地解释了,柏拉图何以在他的苏格拉底对话中选择散文这种文体。[76]伊索对于古老智慧传统的颠覆性挑战需要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