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库罗斯的复仇女神
伯纳德特(Seth Benardeth) 著(1)
蒋鹏 译 乔戈 校
“正义”(right)一词的希腊语是可以意味着“惩罚”,但绝不会意指“无罪获释”,——正义之学——是惩罚的技艺。(2)“严惩不贷”(to condemn)是,这司空见惯;而“无罪开释”(to acquit,)——绝弃——则极为罕见。雅典娜把雅典正义系统的创立与奥瑞斯忒斯的无罪获释联系起来,因而,她一反正义的常理。在《和善女神》中,“正义”一词最后以介词形式()出现,并且,它的意思是:“就像那样”(in the manner of)(行911)。正义的苛求(exaction)已让位于比喻的含糊(inexactness),雅典娜为剥夺复仇女神(Furies)惩罚奥瑞斯忒斯的权利(right)而绞尽脑汁。在这部三连剧中,厄里倪厄斯(Erinys)(3)是作为正义的神圣代理人而被首次提及;但是,在歌队的一个明喻中,歌队让厄里倪厄斯事实上代表阿特瑞代(Atreidae)(4)。似乎,雅典娜已经确保,复仇女神最终会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出现,而绝不会停留在比喻的层面。既然[原告]——诉讼过程中的正义辩护者——会在雅典的正义系统中获得其真实的意义,似乎,就不再需要复仇女神作为正义的代理人。然而,雅典娜的确说过,厄里倪厄斯拥有强大的力量(行950-951),并且,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意味着悲痛暗淡的一生,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则意味着欢歌笑语。诚然,复仇女神时常与歌唱相连(《阿伽门农》,行992,1119,1190;《和善女神》,行331-334)。她们似乎是悲剧的缪斯,雅典娜说服她们定居雅典。
我们对复仇女神的最先了解,出自德尔菲阿波罗神庙的女祭司()之口,在三连剧中,她是唯一一个与剧情毫不相干的人物。对在德尔菲的整场戏来说,她似乎都显得多余。并且,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向我们介绍复仇女神。在《奠酒人》的结尾,除奥瑞斯忒斯之外,没有任何人见到过复仇女神,她们似乎一直体现了奥瑞斯忒斯罪恶的良知;但是,她们而今已有十二位,并且构成了歌队。没有明显的原因来说明她们为何应该成为歌队。在复仇女神未出场的情况下,诗人本可以提出正义的问题。埃斯库罗斯本可以删去德尔菲一幕,并且,一开始就让雅典人作为歌队,雅典人会热烈地欢迎奥瑞斯忒斯,然后,在雅典娜的指引下组成陪审团。如果陪审团是由这支[雅典人]歌队组成的话,那么,我们就能够知晓,他们为何会像自己实际上所为的那样做出表决,另外,究竟是阿波罗的贿赂,还是复仇女神的威胁——法庭对质双方都应该料到,这两者哪一个会产生影响。但事实上,陪审团是否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来作出判决,对此,我们不得而知。我们既不知道,他们是否知晓雅典娜有意利用他们的无能作出判决的原因。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意识到,自己受理的第一案件为何一定就是奥瑞斯忒斯一案,而且,陪审员不仅没有对奥瑞斯忒斯的判决权,也不能给予他任何支持。因而,我们被迫寻思,这场审判是否并非为我们而安排。无论如何,相对于陪审团被告知的情况而言,我们知道的更多。陪审团不知道,甚至在没有阿波罗的神谕的情况下,奥瑞斯忒斯也有可能杀死自己的母亲;他们不知道,阿波罗的神谕是假定的,并且,阿波罗的神谕似乎是对法律的歪曲摹仿,它用酷刑的威胁代替了基于正义的论辩(《奠酒人》,行298-306;比较《和善女神》,行84);并且,他们最终也不知道克吕墨泰斯特拉弑夫的原因。那些投票支持严惩奥瑞斯忒斯的人,则无条件地支持其母亲的正义——她不必正当行事;那些投票支持释放奥瑞斯忒斯的人,则支持其父亲有限的正义——他母亲必定有过错。因此,陪审团在以某种方式进行表决,而我们却不能依这种方式而为之;我们不知道,陪审团是否曾经意识到了其原则的兼容性。如果他们知道了伊菲革涅亚(Iphigeneia)被杀献祭的实情,那么,他们必定会毫无疑义地严惩奥瑞斯忒斯。因而,我们对陪审团的动机和智力的无知,正像陪审团自己对案件实情以及他们可能的失败——不能理解他们自己的原则和雅典娜的目的——的无知一样。我们对陪审团的无知使陪审团完全不为人知。
在进入圣殿之前,女祭司把自己对诸神的献辞划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她称为祈祷,第二部分她称为发言。在祈祷中,她把地神(Earth)放在首位,在发言中,她首先提请雅典娜。她的祈祷事关预言连续的暂时性;她的发言则关于神灵在不同地方的显现。阿波罗是一位囿于时间的时间(in and of time)之神,雅典娜是一位囿于方位的方位(in and of place)之神(比较行65)。在其祷辞中,女祭司满口否认在前奥林匹斯诸神(pre - Olympian)与奥林匹斯诸神(Olympian)之间存在着任何冲突,预言神的宝位传递到阿波罗的过程完全和平安宁。然而,在其发言中,最后一位奥林匹斯神——酒神狄俄尼索斯,则使用暴力,“像杀野兔一样”宰杀了忒拜国王彭透斯(Thracian Penthens)。前奥林匹斯诸神反对武力,而奥林匹斯神则对此青睐有加。他们(前奥林匹斯诸神)追赶弑母的恶徒,严惩不虔敬之徒。德尔菲弥漫着旧神与新神之间的祥和之气,但是,在雅典,情况就与之完全相反。雅典人只知道崇敬奥林匹斯诸神,雅典人是赫淮斯特斯的子孙(行13)。复仇女神是夜神的女儿;借着地神,她们与奥林匹斯诸神享有共同的祖先。她们并不是来自乌兰诺斯的阉割。她们是最古老的神灵,但是,还没有任何人亲眼目睹过她们的容颜。女祭司只是勾勒了她们残缺的肖像。在奥林匹斯诸神与雅典人先前“顶礼膜拜”的神灵之间达成和解,这并不是雅典娜的智慧所在,而是,将复仇女神引入雅典。她决定利用旧神,稀释对奥林匹斯诸神的崇拜。恰如在德尔菲的情况一样,雅典娜和平地实现了权力的平稳交接。于是,复仇女神成为最新的神灵,并且完全处于雅典娜的掌握之中。如果阿波罗没有向她们暗示,在何处能够找到奥瑞斯忒斯的话,那么,她们或许将永不露面(行224)。奥瑞斯忒斯无论逃到其他任何地方,阿波罗实施的净洗都会被认为是充分的(行284-285)。唯独在雅典,对净洗的效力仍有异议。通过雅典娜,雅典变成了某种持守(holdout)。雅典是另一个忒拜。
当女祭司从神殿返回时,她谈到了自己的恐惧。我们假设复仇女神恐吓过她;但是,复仇女神正在酣睡,并且,即使她的描述引起了我们的憎恶,她的恐惧似乎也毫无根据。只有雅典娜见证了她们面容的可怕(行990)。在女祭司的叙述中,唯一的威胁仅是由奥瑞斯忒斯带来的,女祭司首先描述了他。他异常清醒,手持一把刚从伤口拔出的剑(行42)。于是,我们十分震惊地意识到,女祭司并不是对剧情的干扰。她必定曾将阿波罗的神谕传达给奥瑞斯忒斯。她可以合情合理地期盼,奥瑞斯忒斯绝不会心慈手软。无论如何,她对地神的祈祷并不仅仅是逢场作戏(pro forma)。她必定意识到需要抚慰地神。(5)眼前这位坐在地神正中心的人,正是自己告知他应去弑母的那位男子。阿波罗利用女祭司来铲除德尔菲前奥林匹斯的根基,而今,这一事实却不能与她(女祭司)毫不相干。当奥林匹斯诸神为所欲为时,他们并没有担心。
女祭司从未宣称复仇女神是神灵;甚至雅典娜也没有承认她们是神灵(行411),即使她知道她们的世袭血统和名号(行418)。对女祭司而言,复仇女神既是女人,又不是女人,她们既是戈尔戈(Gorgons),又不是戈尔戈;并且,她们使人回想起哈尔皮斯(Harpies),女祭司曾在画中发现过后者,但是,她们没有翅膀。画家对复仇女神一无所知。依照鲍赛尼阿斯(Pausanias)的记载,是埃斯库罗斯最先让复仇女神的头发变成了蛇(I. 28);既然在《奠酒人》结尾,奥瑞斯忒斯提到了蛇,并且,正是这种特征,才促使奥瑞斯忒斯把复仇女神比作戈尔戈(行1048-1049),那么,正是因为没有出现群蛇,女祭司才确信她们(复仇女神)不是戈尔戈(比较行127-128)。《和善女神》中的复仇女神,既是《奠酒人》的复仇女神,又不是那种复仇女神。她们不再是奥瑞斯忒斯的复仇女神。奥瑞斯忒斯不再狂乱,并且,复仇女神也能欣然入睡。当她们重操旧业时,她们却败走麦城。正如奥瑞斯忒斯对父亲的召唤,未能获得阿伽门农的支持那样,她们的“降服咒”同样也未能让奥瑞斯忒斯束手就擒。(6)奥瑞斯忒斯在复仇女神面前,为自己辩护,但是,即使复仇女神正在他自己的眼前,他也从未提及过她们,直到最高法庭宣判他无罪获释(行761)。的确,奥瑞斯忒斯长期被复仇女神尾追其后,但她们也从未逮住奥瑞斯忒斯,让他对自己的罪过表示一丝悔意。奥瑞斯忒斯是悔悟的证据(remorse - proof),他能为法律所严惩,但不会为深谙责罚的良心所责罚。如果奥瑞斯忒斯拒绝服从阿波罗,那么,他将会在身体、灵魂上深受煎熬;复仇女神曾一度能够使他疯疯癫癫,奥瑞斯忒斯选择了身体而非灵魂(比较行137-138,行267)。对于雅典的立法来说,他是件完美的工具。
阿波罗给奥瑞斯忒斯施行的净洗,似乎已初步终止了奥瑞斯忒斯的幻想。现在,他一身洁净,并且,复仇女神是他先前的所有污秽。然而,复仇女神正在欣然酣睡,毫无恶意。为了让她们重新成为代理人,必须唤醒她们。她们被自己所做的一场梦惊醒,在倾听她们清醒地解释这场梦之前,我们幸运地目睹了这场梦。我们打量着夜神的女儿内心,并且,相对于她们对自身的了解而言,我们也略高一筹。她们梦境的实质,是克吕泰墨斯特拉的魂魄;我们无需一点一点地重建她的形象,复仇女神的解释也把她的形象扭曲;并且,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而为之,因为,克吕泰墨斯特拉不在她们的解释之中。在她们的梦境中,克吕泰墨斯特拉已成为战车驾驭者——就像正义()——她的刺棒使复仇女神颜面扫地,她的鞭笞已使她们感到心肝俱损。复仇女神的内脏彻彻底底是人类的,并且,完全为内疚所败坏。她们说,环绕在她们周围的,是令人心惊胆战的铁面刽子手(行155-162)。复仇女神似乎要逐渐实现,她们原本打算让奥瑞斯忒斯遭受的一切痛楚。因此,她们对奥瑞斯忒斯进一步的迫害,就不再代表克吕泰墨斯特拉。她的案件已被普遍化。奥瑞斯忒斯是令双亲辛酸心寒的源头(行152,比较行511-515);但是,他不能成为这样的源头,除非对于家庭犯罪来说,孩子与父母之间明确的自然纽带,被认为是一种不充分的限制,相应地,法律则被视为家庭唯一的联结(行490-498)。因而,在这一点上,复仇女神必定对自身疑惑不解,她们不能知晓自己命中注定的角色,“她们的命运(lot)”,雅典娜说,“就是统管一切事务,凡人的一切作为”(行930-931,比较行310-311)。我们仅仅见证了朝向那种定数的第一步,通过死者克吕泰墨斯特拉的灵魂,定数开始变成了一场梦。
复仇女神首先在阿波罗面前为自己辩护,她们向阿波罗所作的辩护——像奥瑞斯忒斯所做的那样,她们向阿波罗致辞——与阿波罗对她们的谩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尽管阿波罗告诉奥瑞斯忒斯,复仇女神的洞府位于地下暗无天日的冥界(Tartarus),众神、世人、野兽全都嫌恶她们,但是,现在,他在大地上寻觅一块能妥善安置她们的地方。阿波罗首先建议,她们属于那种残酷无情地实施亚细亚人的惩罚的地方,这意味着,她们对人与人之间的残暴不负有责任。那么,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复仇女神厌恶可憎。阿波罗其次的建议——她们完全应该住在狮子洞里——意味着,并不是所有野兽都对她们遇避三舍。真正对她们恨之入骨的,只有奥林匹斯诸神。他们憎恶的根据,从阿波罗嵌入自己言辞的谜团中凸现了出来,阿波罗首先用闪亮的、迅速的飞蛇来恐吓她们;随后,他列举了一系列酷刑,它们共同的要素就是肢解(dismemberment);再后来,他将她们安置在狮子洞中,并且最后,阿波罗责令她们滚出自己的官邸,因为,她们似乎是一群没有牧人的山羊。阿波罗在暗指吐火怪兽(chimera):狮头、蛇尾、山羊身。阿波罗指出,复仇女神遭人讨厌,那是因为她们是怪物;她们由那些不能构成整全的部分所构成;因而,她们对整全一无所知。她们的职权只是部分的正当(行222-230)。阿波罗呼吁的整全就是婚姻,他的例子就是赫拉与宙斯的“海誓山盟”(比较《阿伽门农》,行879;《奠酒人》,行977)。为了反驳复仇女神的主张——妻子杀死丈夫不算杀亲,阿波罗必须求助于这场婚姻。复仇女神假设了反对乱伦的禁令,并且,阿波罗通过援引一场兄妹之间的婚姻,姑且承认了一点。因而,因为阿波罗祈求一种超越正义的整全——并且,如果援引阿芙洛狄忒(Aphrodite),那种整体就几乎是必然的(行215)——所以,他不能满足对整全的渴望,而这种整全已被他设置在复仇女神身上。不是婚姻产物的雅典娜,不得不作出裁决。似乎,城邦就是复仇女神能够为之献身的那种整全。
在魔咒般的歌声中,复仇女神不仅声称,命运女神确认她们天生就持有其现在之所为的权利,而且还断言,“即使战神(Ares)从中作梗,杀死近亲”,她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践行她们的职责。必然与自由的一致需要如下条件:对于复仇而言,唯一的现实就是道德;并且,绝对的无知立刻会尾随其作奸犯科,而绝对的无知是疯狂(行377-380)。无论人的容貌(seemings)在苍穹之下是何等尊严,长眠地下时,它终究要化为乌有。因而,复仇女神把现实(reality)等同于冥府(Hades)。然而,对人类而言,冥府隐匿不显。人类不得不把这个世界视为现实。复仇女神从雅典娜那里得知,这里存在着不同于道德必然性的东西,对此,她们感到万分惊愕(比较行313-315)。她们告诉雅典娜,她们把所有类型的杀人犯逐出家园,并且,这也是她们将对奥瑞斯忒斯采取的举动,后者自认为杀死自己的母亲天经地义。雅典娜想知道,他这样做是出于另外的必然性,还是惧怕某人的怒火(行426)。对于复仇女神令人震惊的问题——“哪里有这样强烈的刺激,斗胆为弑母开脱?”雅典娜回答道,当事人双方只有一方的发言被听取过:为了成为整全,该发言必须囊括奥瑞斯忒斯的陈述。歌队声称,奥瑞斯忒斯将拒绝起誓,声称自己犯过罪。雅典娜批评说:“你们想被称为公正,应重名义而非行动。”复仇女神现在希望被指导;她们开始意识到了雅典娜的智慧。雅典娜教导她们区分现象(appearance)和真实(reality),后者不同于复仇女神自己的真实。雅典娜首先让复仇女神承认,在她们是谁(夜神的女儿)与她们被称作什么[住在地下的诅咒神]之间存在着不同(行416-417)。复仇女神只是表象(seemings);她们仅仅是由于人们召唤其存在才存在。然而,现在,她们有机会成为她们自己,并且,不再受制于个别人。如果她们成为城邦的部分,那么,她们能够自主地行动。
复仇女神并不理解誓言的意义。她们将发誓者的正直(righteouness),误认为是他所为之而发誓的事件的正当(比较行488-489)。当奥瑞斯忒斯紧紧抱住雅典娜的神像时,他信赖正义;他并不是一定要知道自己是否在正当地行事(行439,468,比较行609-613)。雅典娜亲自挑选的陪审员,半数都不信仰阿波罗、宙斯或者雅典娜自己;他们相信,相对于她们唯一崇拜的奥林匹斯诸神而言,他们更深刻地理解何为正当(比较行621)。他们也并不会为此而遭受惩罚。这就是雅典娜在复仇女神败诉之后,劝阻他们不要处罚雅典人的最有力论据。如果陪审员将判处某人死刑,那么,无知的权利(right)必定神圣无比。(7)在不知道正义的情况下,他们必须相信正义。在某种意义上,奥瑞斯忒斯是拥有清醒良知的公民榜样。服从阿波罗法律般的神谕,是他唯一的正当理由。如果他的服从是纯粹的,那么,他的行动则令人触目惊心:当奥瑞斯忒斯杀死母亲的瞬间,他服从了皮拉得斯(Pylades)对神谕的提醒,而不是自己虔敬的羞耻感(《奠酒人》,行899-902)。从此,每个派系打着独特的旗号,声称支持诸神就能阻止一切内讧。正义与神圣不再共存。(8)
第二合唱歌总结了复仇女神至今所取得的习惯。尽管她们仍然坚持恐惧有益,并且,恐惧必须看守心灵,但她们也承认,恐惧一定不能变得暴虐专横。这种极度的奴役会导致痛苦,但是,极度的混乱也会导致虚无。中庸状态就是既不痛苦也不虚无:“人不能毫无快乐,也不能被彻底摧毁”(行581-582)。那个时候,恐惧必定会如此缓和,以至于在毫无强制的情况下,人也能正当地行事(行580)。冥府不能是现实,疯狂也不能当作惩罚。如果文本是可靠的,那么,她们提出了如下主张:“但是,一个城市或凡人,要是它的心不曾在恐惧中受到教训,它怎么会再尊重正义呢”(行520-524)?复仇女神现在承认表象。必定存在着一条无法无天的原则,它糅合了纯粹的恐惧。这条无法无天的原则表明,在雅典,有权在无知的情况下进行投票表决。盲目的机会必须得到认可。复仇女神不再相信,如果缺少了她们的愤怒,一个人可以度过不受伤害的一生(行314-315)。虽然与正义联手,但胜利直到现在,才成为可能。为了实施雅典娜的计划,奥瑞斯忒斯必须被无罪开释,因为,即使雅典人惩处奥瑞斯忒斯,复仇女神将不会停留于此;即便她们未被挫败,她们也不会停留于此。然而,如果复仇女神所蒙受的耻辱与阿波罗所承受的相当,那么,选票必定不相上下(行795-796)。她们对半数表决的默许,是城邦行动的一个例子,多数人的统治需要没有少数人同意的认可。让步(give in)并不是放弃(give up)自己的原则;但是,它们不再是如此确定的原则,以至于它们能给予人们其刚好获得的权利。
阿波罗和雅典娜利用她无母而生(motherless origin)的事实所凭靠的方式不尽相同。在阿波罗声称这次谋杀不同于其他的犯罪之后,他提到了这一点:
因为,人一死,便无法起死回生。我父亲并没有编过回生的咒语,虽然在一切别的事情上,他总是颠来颠去,不费喘息之力。(行648-651)
因此,母子之间血缘的缺乏——阿波罗接下来的主张——并不与克吕泰墨斯特拉被杀这一点完全相关。奥瑞斯忒斯不应该为此而受到惩罚吗?阿波罗的不合理隐藏着一个威胁:通过雅典娜,宙斯已表明,母亲是多余的。只要他愿意,通过去除女人,宙斯就能够完全取消复仇女神的角色。恐惧将会保持,爱则将消逝。雅典娜完全理解阿波罗:她提议让复仇女神成为婚姻的保护者(行832-836)。然而,雅典娜自己,并不以这种方式利用她的无性出生;与之相反,她将其当作自己投票的理由而加以援引。她选择了自己的本性(行736),并且,唯有她这样做。那些投票支持她的人则否认自己的天性,并且服从雅典娜的天性;而那些投票反对她的人,追随着(同样不自然的)无父的复仇女神。正如世人所理解的那样,正义对自然(nature)视而不见。世人相信绝对的正义。他们相信诸神在这一信念上支持他们。雅典娜拒不承认这点,她反而声称,每个人的天性,在出生上是双重的,在性别上是单一的。所以,他们太复杂而不能选择自己的天性。城邦已知的要求必须取代世人不可知的天性。男性必须优先。克吕泰墨斯特拉证实了这一点,因为她最接近于男女同体(《阿伽门农》,行351)。为了女儿的献祭被杀,她惩罚了阿伽门农,但是,她从来没有将那次犯罪与特洛伊战争的不义相联系。从而,她含蓄地认同了其正当的可能性,因为,为了埃奎斯特斯的安全,完满的复仇本应祭杀奥瑞斯忒斯(《阿伽门农》,行878-885)。(9)然而,倘若她没有否认自己惩罚阿伽门农的理由,她就无法祭杀奥瑞斯忒斯。她知道,阿伽门农吁请的那种正义,不能似是而非地为埃奎斯特斯的案件中的这种祭杀作辩护。伊菲革涅亚的献祭,只是城邦派遣年轻人赴死这一做法的权力征兆,母亲必定无权过问此举。“让战火在外邦的土地燃烧”,雅典娜呼喊,“而邦内,毫无纷争,一片祥和,并且弥漫着追求声誉的神秘爱欲”(行864-865)。雅典娜在特洛伊就听到了奥瑞斯忒斯的呼唤,在那里,她占有一块土地,那是阿开俄斯人(Achaean)的统帅赠给她的土地(行397-402)。那个时刻,特洛伊战争应该爆发了。
(1) [译注]本文译自Seth Benardeth,《情节论证》(The Argument of The Action,Chicago, 2000)。文中引文的中译,根据作者所引英译,参考罗念生(《阿伽门农》,《奠酒人》,《报仇神》[即《和善女神》],见《罗念生全集》第二卷、补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2007年版)的译文。
(2) 比较:柏拉图《智术师》,229A;《高尔吉亚》,464B。
(3) [译注]复仇女神的别称,是地神和夜神的女儿,她们惩罚一切罪行。
(4) [译注]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的合称。
(5) 在《和善女神》中,并没有出现Pytho-的混合,这证实了她愧疚的良知(比较《奠酒人》,行901,940,1030),因为,只有它才能对她关于预言神传承的故事置以怀疑。
(6) 正当奥瑞斯忒斯询问克吕泰墨斯特拉的梦时,阿伽门农并没有显现的原因则暗示,克吕泰墨斯特拉的奠祭可能已经成功地要安抚了阿伽门农的亡灵(《奠酒人》,行514-522)。在现存的希腊悲剧中,《奠酒人》是唯一一部没有出现哈得斯(Hades)这个词的戏剧,因而,克吕泰墨斯特拉的鬼魂,就“证实”了冥府的存在。
(7) 如果它是正确的,那么这个论据就非常有力,正如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所主张那样——最高法庭是这样一个特别的法庭:如果被告被判有罚,没有被告曾经宣称判决不公正;并且,如果检举人败诉,那么,也没有检举人曾宣称判决不公正(见Contra Aristocratem66[642])。德摩斯梯尼后来评述说(74[644]),奥瑞斯忒斯的无罪开释表明存在着神圣的屠杀,“因为,诸神不会投票支持那些不公正的事情”。
(8) 比较,柏拉图《游叙佛伦》12。我们从《斐多》(58A - C)得知,在每年的朝圣船向往德洛斯(Delos)和返回雅典之前,雅典禁止处死罪犯,以保持全城的洁净。
(9) 克吕泰墨斯特拉必定知道,挽救奥瑞斯忒斯是在为自己的死亡作保;另外,似乎不能解释她向复仇女神坚定的献祭(《和善女神》,行106-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