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麦克白考虑谋杀邓肯时有一段著名的开场白,我们从中能看出基督教背景对麦克白思维方式的影响:
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还是快一点干;要是凭着暗杀的手段可以攫取美满的结果;要是这一刀砍下去,就可以完成一切,终结一切;那么,那么……面对时间的激流险滩我们不妨纵身一跃,不去顾忌来世的一切(I.vii.1-7)。
麦克白正在思考“来世”,这一简单的事实立即说明他与纯粹的异教英雄间的差异。在哈姆莱特筹划杀死克劳狄斯(Claudius)那一场戏中,莎士比亚展示了基督教将视野延伸到来世英雄的行为条件会怎样改变(见我的《莎士比亚:哈姆莱特》,前揭,页43-45)。有人可能会立即反驳说:麦克白在这段话里的意思是他宁愿“纵身一跃,不去顾忌来世”,将来世的念头从脑海中剔除出去。麦克白后面在剧中抱怨死人又复生,似乎盼望自己的视野再度缩回异教的维度中,这样他就不用再担心现世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但麦克白希望将来世的念头从思绪中剔除出去,这恰恰说明基督教改变了他的思维方式。
实际上,在这段独白中,不管麦克白思考的对象如何不属于基督教,他的思考过程却展示了基督教的影响。麦克白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努力分析他周围的环境,几乎像教徒那样仔细琢磨动机与后果。麦克白转弯抹角的措辞说明,他正深入思考、敞开想法。如果说麦克白是阿喀琉斯,他则是有意识的阿喀琉斯。[28]这在后面变得更加明显,在谋杀了邓肯后,麦克白的反应非常痛苦,他已经意识到人类行为的道德层面,尽管他的行为并不道德。这就是为什么麦克白作为一位更复杂的人物要比纯粹的异教英雄更能打动我们。对基督教的接触使麦克白的灵魂产生分裂,这使他无法再一心一意地做事,也无法坦然面对行为的后果。最初对战场上的麦克白的描述可能会让我们以为遇到了一台没有头脑的战斗机器。在麦克白第一幕的独白中,莎士比亚刻画出一个内心非常丰富的人物,各种欲望在心中相互撕扯,他要与新生的意识不停地争斗。
关于基督教对异教英雄的影响,无论人们有何看法,基督教使之有了心理上的深度却是不争的事实。[29]麦克白独白的长度、频率和费解的句法展现了他内心的复杂,而这正是莎士比亚笔下的罗马人所欠缺的。甚至布鲁图斯这样有思想的角色在类似的处境中也没有像麦克白那样对自己所做的决定痛苦万分,他只是开始时为要杀死恺撒的想法所困扰。布鲁图斯在努力决定是否杀死恺撒时内心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斗争(见《尤利斯·恺撒》,II.i.61-69),但他从没有经受过折磨着麦克白的精神分裂。与麦克白不同的是,布鲁图斯一旦说服自己杀死恺撒是正当的就再没有动摇过,也没有良心上的不安或者事后忏悔。[30]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看到,布鲁图斯能够平静地面对恺撒的鬼魂,而麦克白看到被杀的邓肯和班柯时会饱受折磨。尽管布鲁图斯最初有些疑虑,但他杀死恺撒时带有一种坚定的正义感;相反,麦克白必须要违背良知下决心杀邓肯,在一步步做这件事时内心深深地陷入矛盾之中。灵魂里异教与基督教准则的冲突使麦克白的处境更为复杂,这给他增添了浓重的悲剧色彩。如果麦克白单纯地信奉异教,他可能会毫不内疚地杀掉国王;如果麦克白皈依纯粹的基督教,他可能根本就不会谋杀邓肯;正是异教和基督教在麦克白身上的结合造成他特有的悲剧处境——良心不安的凶手。
而且,在分析麦克白“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的独白时,我们能够看到,基督教使他产生了新的欲望,实际上以一种微妙但意义深远的方式改变了他的野心。麦克白似乎排斥“来世”,他真正做的是想在现世获得基督教向信徒们所做的来世承诺,某种绝对完美(absolute perfection),某种最终满足。麦克白首先从讲话中流露出他正寻求我所说的绝对行为(Absolute Act),而他称之为“完成一切,终结一切”,毕其功于一役,并且永远牢牢掌握。[31]在第一幕第七场中让他踌躇的是他想到任何一次人类的行为都无法做到完美无缺,罪行可能会返回来阻碍凶手。麦克白本应更留意他受到的警告,事实证明,这些警告预言了他犯罪的整个过程。但麦克白无法对俗世版的绝对行为视而不见,因为它会带来圆满和极乐。
麦克白杀死了邓肯,期望一蹴而就,实现所有的愿望,而实际上这使他的希望难以成真,因为一旦掌权,他发现自己作为僭主就处在一种新的不安全感中。麦克白没有反思追求绝对行为只会无功而返,反而努力重新表述这种行为。麦克白的焦点现在从邓肯转移到了班柯身上,他认为自己与极乐之间的唯一障碍就是对手班柯:“除了他以外,我什么人都不怕”(III.i.53-54);因此“他的死”会让麦克白“实现完美”(III.i.107)。他沉迷于王位继承,我们从中可以看出麦克白为永恒费尽思量,而这儿他是从基督教吸收来的。困扰他的是女巫们对班柯的承诺,说他会有“当国王的子嗣”(III.i.59)。自己当上了国王,实现了野心,但现在如果这功业不能延续到未来,麦克白就难以满足:
她们把一顶不结果的王冠戴在我的头上,把一根没有人继承的御杖放在我手里,然后再从我的手里夺去,我的子嗣则不得接过。要是果然是这样,那么我玷污了我的手,只是为了班柯后裔的好处;我为了他们暗杀了仁慈的邓肯;为了他们良心上负着重大的罪疚和不安;我把我的永生的灵魂给了魔鬼这人类的公敌,只是为了使他们可以登上王座,使班柯的种子登上王座(III.i.60-69)!
在筹划另一桩谋杀这种最违反基督教精神的行为时,麦克白却按基督教的方式思考。为班柯的后裔而不是自己的子孙,他把“永生的灵魂”交给了魔鬼,这个想法折磨着他。对基督教如此不屑的这位英雄,在这样一个决定性的问题上,却无法让自己不要像基督徒那样想问题。一旦被告知灵魂的不朽,麦克白就再也不能像异教英雄阿喀琉斯那样来思考他的快乐。他开始渴望完美,而这对生活在有限视野中的异教教徒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杀死了邓肯未能满足麦克白无穷的欲望,不过麦克白觉得完美仍在他的掌控之内。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让人杀了班柯,还有他的儿子弗里恩斯。直至第二次实施绝对行为的企图失败,莎士比亚才最大限度地揭示出了麦克白的渴求。当凶手们报告说班柯死了但弗里恩斯跑了时,麦克白的反应相当绝望:
我的心病本来可以痊愈,现在它又要发作了;我本来可以像大理石一样完整,像岩石一样坚固,像空气一样广大自由,现在我却被恼人的疑惑和恐惧所包围拘束(III.iv.20-24)。
这段话把麦克白爱走极端的想法表现得最为鲜明有力。他总是在寻求某种类似于基督教救赎的纯粹的完美;如果实现不了完美,他就感觉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受到了诅咒。麦克白绝望之惨烈正是由于他期望之殷切。他渴望无限的东西(“像空气一样广大自由”),但他发现任何人类行为都是有限的,总会漏掉些什么,比如弗里恩斯,从而又引出进一步的需要。与麦克白的希望相反,单独一个行为是无法“捕获”所有成果的,也不可能提前消除采取进一步行动的需要。因此,麦克白追求永久的满足,结果只会是永久的不满足。麦克白夫人沉痛地总结了他的处境:“费尽了心机,还是一无所得,我们的目的虽然达到,却一点不感觉满足”(III.ii.4-5)。她对麦克白的问题有一个正确的诊断,那就是不能在“充满疑虑的欢娱”中生活(III.ii.7)。尽管有大量的证据证明麦克白对绝对行为的追求会以失败告终,但他自己仍做了一系列事情,让自己受到更多的诅咒。甚至生命行将终止,整个世界似乎都要垮掉时,麦克白仍然希望有某种持久的快乐,不管冒多大风险甘愿做最后一搏以获得完美:“这一次战争也许可以使我从此高枕无忧,也许可以立刻把我倾覆”(V.iii.20-21)。[32]
这一分析有助于理解麦克白听闻妻子离世后那段最著名的独白: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V.v.19-28)。
一些评论家被这段话幽深的虚无主义所打动,怀疑这是否就是莎士比亚自己的看法。但莎士比亚小心翼翼地把麦克白的虚无主义置于一个特定的背景下。我们已经知道,麦克白爱走极端,他因追求绝对行为失败而瞥见了虚无主义的深渊,这并不奇怪。这段话当然不是基督教感情的流露,却让我们看到强烈反对基督教的麦克白是怎样被它所影响。当麦克白说到“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时,他显然不再按异教的方式思考,而是彷徨于基督教的末世审判。从对时间的感觉上来说,这段独白标示着从异教向基督教观念上的转变,因为麦克白学会了从永恒的角度来贬低现世的价值。[33]
麦克白在第五幕第五场独白的一个特点就是他提及明天和昨天,但他没有想到今天。他丧失了异教享受当下快乐的能力,无法欣悦地生活在现世中而不瞎操心什么永恒。这段话总结了摧毁麦克白快乐的全部因素。未来成为麦克白生活的一片阴影,让他抛开过去(“干了以后就完了”;III.ii.12)也给他的现世注入了毒素。[34]麦克白英雄主义本质上最深刻的转变在于他对未来的重新定位,而这是女巫们的干预造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代表着超自然对人世的影响,因而也是对自然的颠覆。我们可以回想到麦克白出场时对“命运的蔑视”(I.ii.17)。与其他优秀的异教勇士一样,麦克白起初并未沉迷于未来,而是为了当下的荣誉而奋战,显然也是为了他自身的安全。女巫向麦克白暗示世事皆有天意,动摇了他对自己的信心,以及事在人为的信念,也唤醒了他与宇宙中代表未来浪潮的力量结盟的欲望。麦克白夫人很快就有了同样的想法(关于这一点,见Mark书,前揭,页192):“你的信使我飞越蒙昧的现在,我已经感觉到未来的搏动了”(III.v.56-58)。这里是麦克白时间感转换的关键:只要他认为能穿过当下看到完美的未来,现世对他而言就无足轻重。麦克白被不可抗拒地拖入未来,他最终认为现在毫无意义,然而从根本上讲,生命只存在于现在,这也就意味着生命本身对麦克白失去了全部意义。[35]麦克白厌恶“短促的烛光”和“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的拙劣伶人”,这最后一次反映出他从基督教中借鉴来的对短暂的蔑视。莎士比亚最终表明,麦克白的虚无主义是某种宗教信仰的另一面:当今生无法达到绝对完美的来世标准时,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也就没有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