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真伪(“经典与解释”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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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阿尔喀比亚德生平及时人和后人的记述

本篇对话主角阿尔喀比亚德(Alcibiades)生于公元前450年,公元前404年去世,是雅典政治家和著名将领。文中提到了他的父母:克莱尼亚斯(Kleinias)和德瑙玛珂丝(Deinomaxes)[105d],[36]属于爱克蒙尼德(Alcmaeonidae)家族,是伯里克利的近亲。当他父亲于公元前447年也就是他三岁时,在考赫尼亚的战斗中阵亡[112c]后,伯里克利便成了阿尔喀比亚德的监护人。阿尔喀比亚德相貌俊美无比,但为人任性、反复无常而又充满热情,曾经从学于普罗塔戈拉和普罗底库斯(Prodicus of Ceos),[37]学会了蔑视当时常人认可的正义、节制、神圣、爱国等通行看法,同时作为情人和学童跟随苏格拉底多年,虽然敬重苏氏节制的生活,但他自己并不模仿苏格拉底,也不实践苏氏的教导。他在雅典由于放荡而声明狼藉,但因为他有过人的才干,于公元前421尼克亚斯和平期(Peace of Nicias)从政,伯罗奔尼撒战争时期又作为将军统领阻击斯巴达,其间他成功地使雅典组织了一个反斯巴达的联盟,成为主战派领袖,与尼克亚斯(Nicias)意见相反。公元前415年,随着尼克亚斯(Nicias)在色雷斯的失败,他成为远征西西里的主要鼓吹者,但恰在远征出发之前发生了一件神秘的事,即赫耳墨斯神庙塑像被毁,并且有人指控阿尔喀比亚德是幕后主使,这事他本可以在法庭为自己洗冤,但他却逃到斯巴达为阿基斯一世出谋划策,从而使斯巴达成功地击败雅典联军。后来,阿尔喀比亚德与斯巴达王生隙,公元前413年又逃到波斯总督提萨弗尼(Tissaphernes)那里,考虑返回雅典。在四百人寡头政治结束后,他受忒哈斯布鲁斯(Thrasybulus)邀请返回雅典。公元前410年他带领雅典的爱琴海舰队击败伯罗奔尼撒舰队,公元前408年又收复拜占庭,但好景不常,斯巴达新的军事领袖鲁散德(Lysander)率军于公元前406年击溃雅典海军,阿尔喀比亚德再次流亡,结束了他在雅典最辉煌的时期,去了达达尼尔海岸边自己的城堡,公元前405年他警告驻扎在阿哥斯普塔姆斯河(Aegospotamos)[38]的雅典海军防范斯巴达突袭,但未被理睬,公元前404年受鲁散德之命,法纳巴乌斯(Pharnabazus)的波斯总督将阿尔喀比亚德谋杀。

时人对阿尔喀比亚德记述最多的当数大史家修昔底德,后人普鲁塔克为他立的传广为流传,下面我们主要围绕这两个记述讨论,兼顾其他人的记述或评论,苏格拉底的学生们关于他和苏格拉底关系的记述我们放在下一节讨论。

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按照战争进行的顺序记述了阿尔喀比亚德的家族、行为、讲演和事迹。其中有两段著名的演说:一是在与尼克亚斯争论是否远征西西里时(第五卷),一是在逃往斯巴达献计时(第六卷)。在第一个演说前,修昔底德简要评论了阿尔喀比亚德,他说阿氏之前从没有反对尼克亚斯,这次站出来的直接原因是尼克亚斯攻击阿尔喀比亚德的私人生活奢靡和年轻不能胜任将军之职,但更重要的原因是:

想获得将军的职位,他希望征服西西里和迦太基——这些胜利会使他个人同时得到财富和荣誉。[39]

这与《阿尔喀比亚德前篇》中的记述相符,苏格拉底对阿尔喀比亚德说[105a-b]:

我设想如果某个神对你说:“哦,阿尔喀比亚德,你愿意选择哪个,是拥有你现在的财产生活还是如果不能去获取更多就立刻死掉?”我想你会选择去死;那么关于你现在生活的愿望,让我来点明,你首先相信,如果你马上来到雅典议会——你希望它只存在极短的时间——你会向雅典人指明你比伯里克利或其他曾经活过的人更值得去尊敬,证明这点后你将拥有城邦里最大的权力,如果你在这里是(权势)最强大的,那么同样也会成为希腊其他地方,不光是希腊,还有所有和我们生活在同一大陆上的蛮族中最强大的。

同时修昔底德描述时人对阿尔喀比亚德的私人生活都持反对态度,主要是因为不合习惯、奢靡、机会主义等,他们认为把城邦事务给他会引起毁灭,但在接下来的演讲中,阿尔喀比亚德有力地为自己生活奢靡做了辩护,并说明大家不能听信年轻就没有统帅能力的言论,而应该老少团结起来进行战斗,使雅典这样一个本来“活动的城邦”因战争而得到新经验,而不是闲散下去毁灭自己。但毕竟阿尔喀比亚德因为年轻在卷入一场政治阴谋时不能应付自如,选择逃亡斯巴达,在那里又发表了长篇谈话,说明自己不是背叛祖国而是祖国不再是自己热爱的祖国,并鼓动斯巴达人采取行动进攻雅典。[40]因为修昔底德之前已经提到过阿尔喀比亚德家族曾照料斯巴达在雅典的利益,[41]所以我们可以理解这种“背叛城邦者”不是“民族罪人”,更多是政治策略和利益驱使。

修昔底德只讲述到阿尔喀比亚德重返雅典显示将才就戛然而止了,我们不管他自己对阿尔喀比亚德是否赞许,[42]至少亚里士多德认为历史记述的是“个别事实”,比如阿尔喀比亚德做过或遭遇过的事,他并没有讲那些记述而是借此来说历史不如诗更富哲理性、更严肃,因为诗讲的是“普遍的事件”,比如什么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等,[43]他不在乎像阿尔喀比亚德这些琐事,但后人会因为他的这个例子而思前想后,有人据此断定亚里士多德读过修昔底德的历史著作,并梳理“普遍、偶然或必然以及个体”和“诗与史”之间的关联。[44]这样我们就进一步看到,阿尔喀比亚德的所作所为虽然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已被定位为个别的没有普遍意义的事件,但历史的“个别性”与诗的(或哲学的)“普遍性”的张力就在这个“个别事实”上显示出来了,时人或后人也就可以据此讨论这些个别事件的普遍意义。

首先是诗歌中,在阿里斯托芬的《蛙》中,最后出现了如何对待阿尔喀比亚德的讨论,虽然亚里士多德说过,喜剧不像悲剧里那样写真实的人而是为角色拟名,[45]但我们看到阿里斯托芬借用欧里庇德斯和埃斯库罗斯之口表达雅典人对流亡的阿尔喀比亚德应该如何对待,其中“欧里庇德斯”憎恨阿尔喀比亚德这样一个

对祖国援助何其迟、伤害何其快,对自己私事有办法,对城邦公益束手无策的公民。

而“埃斯库罗斯”则认为“既然养了一头狮子,就要迁就它的脾气”,[46]一方面当时喜剧上演时阿尔喀比亚德已第二次流亡隐居起来,人们当时的确关心这件事的进展,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在于喜剧中的讨论决不是仅仅就事论事,而是在讨论一个普遍问题:个体与城邦、特别是领袖的个体行为、利益与城邦和公民利益的关系问题。

其次,在哲学对话中也有人关注这些“琐事”的普遍意义,比如西塞(Henrik Syse)博士撰文讨论了柏拉图的《阿尔喀比亚德前篇》和修昔底德的记述之间的关系,认为柏拉图这篇对话是对《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五卷的哲学和心理学意义上的注解:以哲学的方式的注解暗示了阿尔喀比亚德的失败是由于他不情愿严肃地尝试从当时的正义观和道德术语上审视战争与和平;以心理方式的注解说明阿尔喀比亚德并不缺乏智力和精力,而是缺少哲学的严肃和反省,他不愿意研究自己灵魂的内涵而是只研究如何操练其他东西来达到他的目的,因而最后成了一个专横的战术家和将军。[47]其实这里还有一个西塞没有注意的深层问题:以哲学的方式思考正义和道德术语的含义对于实际发生的战争在什么意义上有效有益?阿尔喀比亚德对待哲学与政治的态度不正是常人所取的态度吗?这种策略性的、操作性的或更深一些制度性的需求如何由哲学的反省来提供,这种特殊的提供方式本身的自明性还需要辩护,这些都还是柏拉图需要进一步追问的问题,也是《阿尔喀比亚德前篇》可能引导我们深入思考的一个路径。

可见,我们不必像亚里士多德那样,只以一种不屑的方式来“在乎”阿尔喀比亚德的私人的个别的事实,我们看到的柏拉图名下的《阿尔喀比亚德前篇》作为西方经典文献的意义决不在于让我们去了解历史上曾有一个活过的雅典人,他貌美、奢靡、放荡、曾有哪些事迹,而在于文献中那些普遍的问题的出现、深入、解决和对个体和个别事件的普遍应用。

有了这个基本前见,我们就可以顺利地进入后人对阿尔喀比亚德的记述,普鲁塔克可以说是最著名的传记作家,他的《希腊罗马名人传》影响了整个西方文化,阿尔喀比亚德作为雅典危亡时刻的重要将领,他的事迹被普鲁塔克详细地记述了。一般的希腊历史学家的确“只是对有限的人类行为进行解释,他们按照证据著述,并按照可靠性把证据分类”,[48]但普鲁塔克的名人传明显地带有劝导意义,希望人们在这些榜样中看到一般的做人做事的规矩、规律等,也就是后人说的一般的道德教化,当时人们的确会深受这种劝导的影响,这种传记时至今日也还满足着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的思考和行事参考需要。我们暂不评论这种传记的意义,单看普鲁塔克以及那个时代对于这些特别的个人事件带有普遍意义的关注,这是希腊化和罗马时期独有的,人们热衷于这种传记的撰写和阅读。普鲁塔克讲阿尔喀比亚德不像修昔底德那样有清醒的客观意识和诉求,而是不仔细考察和交代来源地按照写作榜样、范例应有的前见和自己赞赏的道德教化的要求来运用材料。

当然,我们必须注意到普鲁塔克传记可能的材料来源,据司塔德(Philip A.Stadter)主编的《普鲁塔克与历史传统》介绍,普鲁塔克在《阿尔喀比亚德传》等篇目中主要是依据修昔底德的材料进行重新撰写,他抱着同情的心态考察为什么阿尔喀比亚德这么有趣,为什么有这样种种才能和陋习的人最终走向失败。普鲁塔克没有对流行的对待阿尔喀比亚德的看法的复杂性进行描述,而是以一种兴趣的眼光记述,主要是因为他信赖当时的权威思想,信赖他自己对人类的洞见,这种属于他时代和他自己的洞见使得他的传记作品极富魅力。[49]

可见,不能把普鲁塔克对阿尔喀比亚德的每个细节描写都坐实理解,而应该看到他通过自己对阿尔喀比亚德一生行事、为人、言语和结局的理解所表现出的洞见,以及这种对待历史人物的方式本身的历史意义和哲学意义。因为这和希腊化时期对人的自由意志和自我教化的强调有绝大关系,正是这种传记中描述的人物对自我自由意志的运用和自我教化的得失使得普鲁塔克的传记具有了特殊的时代的、历史的和普遍的意义。

除此之外,我们顺便提一下其他人对阿尔喀比亚德的描述,首先是同时代的苏格拉底的另一个著名弟子伊索克拉底(Isocrates)对他的描述,在他自己的演说《论马拉套车》中提到了阿尔喀比亚德年轻时的奢靡生活和跑马比赛的细节,在《至菲力普》的信中谈到阿尔喀比亚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的表现得失等;据说著名演说家安提丰(Antiphon)还曾经写过攻击阿尔喀比亚德的演说,但现已失传;后来大演说家吕西阿斯(Lysias)写过两篇攻击阿尔喀比亚德之子小阿尔喀比亚德(与阿尔喀比亚德同名惯称小阿尔喀比亚德)的演说,其中作为攻击的辞令曾说阿尔喀比亚德非常痛恨自己的这个儿子,即便他死了也不会为其收尸埋葬;而帕乌撒尼阿斯(Pausanias)在他著名的《希腊记事》中也提到过阿尔喀比亚德的事迹;普鲁塔克在其《道德论丛》中的《君王与首领格言集》里有专门的阿尔喀比亚德格言录(篇幅很短),其他篇目里也有不少征引,在《道德论丛》里因为是按照主题写作,所以更可以看到普鲁塔克是如何运用人物事迹和言语的;特奥庞普斯(Theopompus)、提马埃乌斯(Timaeus)和奈波斯(Nepos)等历史家都记述过阿尔喀比亚德的事迹,或史或传。还有其他记述或不很重要或久已失传,这里不做深究。因为以上这些所涉事体细碎,在此我们也就不再做过多记述和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