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笔下的伦理(“经典与解释”第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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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题 荷马笔下的伦理

奥德修斯的诸种关切——《奥德赛》导读

博罗廷(David.Bolotin) 著

温洁 译

《奥德赛》开卷,荷马就请求他的缪斯说一说那个多才多艺,或者说诡计多端的人,这个人见识过很多种族的城邦,熟知他们的思想,在赢取自己生命和带领同伴返乡的努力中,也承受了无数的身心痛苦。因而,荷马鼓励我们去赞美的奥德修斯是这样的人:他为了自己,或者说为了赢取自己的生命,为了他人,或为了带领他的同伴从特洛伊安全返乡,都可谓老谋深算费尽心机。正如《奥德赛》的开篇所示,奥德修斯确实没能拯救同伴,唯有自己幸免于难。不过,从这故事的开头我们也得知,他们的死,并非奥德修斯之错,而是他们咎由自取,因为他们不顾后果,愚蠢至极,吃了要给太阳神牲祭的牛群。

在《奥德赛》开篇缪斯对荷马最初的回应中,奥德修斯忧己又忧人的形象就逐渐印入人心,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得到深化。在开篇,我们看到女神卡吕普索(Calypso)与奥德修斯相伴,但他却是她的俘虏,深念归程和妻子,用雅典娜女神的话说,他“只求一死”(卷1行59)。因而,我们已做好准备,以接受后面揭示的情节:要是他娶她为妻,卡吕普索就会让他永生不朽,而奥德修斯却拒绝了(卷5行136;卷7行257)。换言之,正如《奥德赛》开始就已告诉我们,无论奥德修斯多想救自己的生命,或者说想活下来,但是,如果那意味着抛妻别子,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故乡,那么,即便能永生不死,他也绝不想苟且偷生。因而,奥德修斯的返乡渴望中,他对自己的希望和对他人的责任感,就不仅是在奥德修斯心中同时呈现的两个部分,而是一个统一的唯一渴望(desire)。缪斯的这个故事,作为一个整体,便告知我们,奥德修斯如何能够满足他心中的这一渴望。

关于这一关联,我们要重点关注的是,奥德修斯请求奥林波斯诸神帮助,以便逃出卡吕普索的小岛,返回故乡。后来,他也是仰赖诸神的帮助,打败了那些强行追求他妻子的逼婚者,还有那些控制了他的家庭与邦国的篡位者。而且,在《奥德赛》的情节中,诸神的角色非但不是无关痛痒,而且事关核心。事实上,在《奥德赛》开篇,宙斯就对着聚在一起的诸神演讲,为他们辩护,驳斥人类要诸神应对那些邪恶负责的指控。他举埃吉斯托斯(Aegisthus)为例,诸神曾警告他,不要杀死阿伽门农(Agamemnon),否则奥瑞斯特斯(Orestes)将为父复仇,也以此向人类表明,因其不顾后果,人类给自己带来的罪恶,远胜过命运所为。于是,雅典娜趁机提出了奥德修斯的问题,在特洛伊时他也曾向诸神献祭,但现在却被囚于卡吕普索的小岛,这似乎也可看作是支持人类指控的一个有力证据呢(参卷2行230-234;卷5行8-12)。但是,宙斯回答说,自己并未忘记奥德修斯,此外,他还对雅典娜说,他们会立即安排奥德修斯返乡,这正是雅典娜一直在做的事。宙斯试图澄清诸神的善或正义,或者澄清诸神所声称的:自己是虔敬与正义之人的守护者。所以,只有在这一段文脉的开头,《奥德赛》的故事才开始显露。而且,在这部诗卷的结尾,当奥德修斯的父亲拉埃尔特斯(Laertes)得知,自己的儿子已经回了家,并向那些逼婚者报了仇,这时,他以下面的话表达了自己的快乐:“天父宙斯啊,要是那些逼婚者真正为他们不计后果的傲慢付了代价,你就依然在高耸的奥林波斯山上。”(卷24行351-352)换言之,这不仅仅是对诸神的正义的信任,而是要相信他们真的作为神而存在,因为对拉埃尔特斯而言,他们一家的厄运正是由诸神造成,于是,他过去对诸神难免存疑。某种意义上,整部诗歌的高潮,就是拉埃尔特斯再次确认诸神的真实存在,没有他们的帮助,奥德修斯就不可能成功返乡,或在他的邦国重振正义。

当然,奥德修斯的故事,并不单是讲述一个正义而虔诚的人在诸神帮助下,如何夺回他的合法国土。我们记得,关于奥德修斯,荷马告知我们的第一件事是他的老谋深算,而非他的正义。当宙斯首次对雅典娜谈起奥德修斯时,也称他的智力和他对诸神的献祭在俗人中出类拔萃。而且,奥德修斯的智力虽然不可能添加他心中的正义,却无疑会使他成为更好的领袖——一个少见地能够实现自己帮助同伴及家庭的意图的人。毕竟,是奥德修斯最终成功征服了特洛伊(卷22行230;参卷4行269以下;卷11行523以下)。又一次,在他的返乡旅程中,他以足够的智谋和随机应变,使自己和至少部分同伴活了下来,直到他们在太阳之岛上因自己的愚蠢而消灭。他的深谋远虑,还有他作为一个武士的其他优点,这些能够让他成功地从佩涅洛佩(Penelope)的追求者的暴行中解救自己的家庭,并在伊塔卡(Ithaca)重建他自己应有的血族关系。

奥德修斯的智慧和他作为一个优秀的同伴和领袖,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在于他欺骗和伪装的技巧。阿基琉斯(Achilles)曾经对奥德修斯说过,他憎恨“像冥王大门”那样的人,心中想一套,口中说一套(《伊利亚特》卷9行312-313),而奥德修斯恰是个技艺高超的撒谎者。虽然,他在这方面的欠缺审慎,可能曾使阿基琉斯认为他为人卑鄙,但却恰好增加了奥德修斯作为一个同伴的价值。重申一遍,正是奥德修斯欺骗性的计谋,而非阿基琉斯勇往直前的英勇,为阿开奥斯人赢得了战争。此外,奥德修斯之所以能成功地从佩涅洛佩的求婚者手中拯救自己的家庭和邦国,也全赖他在自己家中伪装成一个乞丐。为了保持伪装,他不仅要假造身份,似乎对此还颇为享受,而且,他也要忍受那些求婚者蛮横无耻的侮辱。倘若他从未深刻反思过,那种显然总是能够得到预期荣誉的高贵坚持要付出怎样的高昂代价,那么,在那些亲如己身的亲人面前,他就不可能表现出这种非比寻常的忍受侮辱的能力,正是这种坚持使得阿基琉斯走向绝境,使自己亲率的兵士遭祸,甚至让自己至爱的朋友——虽属无意——走向了地狱。阿基琉斯把共同体的福祉看作最高贵之物,就此而论,奥德修斯作为同伴和领袖显然更具优势,因为,奥德修斯聪明地懂得自己的缺点和不足。

此外,奥德修斯的聪明还在于,他知道,不要相信各位神明自己就会让人间事物各安其位。当然,这并不是说,奥德修斯不虔诚,因为诸神从未许下诺言,说人类的努力纯属多余。事实上,是雅典娜自己建议,让奥德修斯伪装成乞丐返回故乡,其后,在反抗求婚者的战斗中,雅典娜也有很长时间未向奥德修斯施以援手,以此考验他的毅力和勇气(卷22行236-238)。对奥德修斯而言,尽管迫不得已时,他完全有能力采取主动,但是,他也还是承认诸神是惩罚逼婚者的最终支撑。例如,他一杀死那些求婚者,就告诉他的老奶妈欧律克勒娅(Eurycleia),是诸神的意志和这些人自己的恶行毁灭了他们自己(卷22行411-416)。而且,早在胜算并不确定的时候,奥德修斯也怀有真正的虔敬之心,他的聪明似乎让他成了敬神的一个榜样,其机智和具有男人气概的努力,给自己带来益处,同时,藉他人的帮助,他也获益匪浅,这样,他便成为诸神正义而仁慈的意志得以实现的一个榜样。

然而,史诗中无数相反的证据,必定会补充并纠正《奥德赛》给人的最初印象,特别是诸神作为正义守护者的观点。关于这一点,也许最令人震惊的例子莫过于费埃克斯人(Phaeacians)的命运了。波塞冬(Poseidon)征得宙斯的同意,严厉地惩罚了他们,只因这些费埃克斯人慷慨地把奥德修斯送回了家。费埃克斯人因其慷慨而获惩罚,所以,缪斯完成她的叙述并预告最终结局时,她显得非常忧伤(卷13行128-187)。现在,真实的情况是,波塞冬警告费埃克斯人,他憎恨他们安全地护送所有的飘零人,他还告诉他们,他尤其憎恨奥德修斯。然而,这些情况会使人对费埃克斯人是否审慎发生疑问,因为,他们似乎只是为自己的行为添加正义而高贵的色彩,这样,他们对奥德修斯的帮助,也就更能凸显诸神对他们明显不公的对待。

现在,奥德修斯或许全然不知费埃克斯人的命运。但是,他自己却非常清楚诸神并没有好好支持正义,或者,至少奥德修斯及时、持续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举个再明显不过的例子,奥德修斯之所以成为波塞冬愤怒的目标,只因他弄瞎了波塞冬的儿子独眼巨人(Cyclops),或者说是因为一个完全正义的行为,假如以暴力反抗残酷的压迫者算是正义的话。此外,波塞冬的愤怒在诗卷的开头并未提及,但它却是奥德修斯同伴们死亡的一个直接原因,这也使他长时间地拖延了自己的回乡旅程(卷9行526-636;参卷11行112-120)。因为差不多是十年以前,没有任何一位奥林波斯神明试图帮助奥德修斯返乡,以此反抗波塞冬的意志。甚至更早前的时候,当奥德修斯最初从特洛伊起航,尤其当他被困于独眼巨人的山洞时,没有任何神明帮助他,甚至雅典娜,这位整个战争期间都护卫着他的女神(卷3行218-222),也没有搭救他(不过,也可参卷9行339)。的确,雅典娜有理由不帮他。她恼恨整个阿开奥斯军队,因为他们中的有些兵士,在特洛伊之战的胜利中对她采取了不公正的行动(卷3行130-136;卷5行108-109;卷1行326-327)。然而没有迹象表明,奥德修斯参与了这些行动,后来奥德修斯因雅典娜的长久不现身而责备她,并强烈声称自己的无辜,这时,雅典娜也没能找出奥德修斯有任何可以指责的过失(卷13行316-319,行339-343)。奥德修斯和奥林波斯诸神之间,这长长的、几近完全的裂痕有何种分量,我们这些奥德修斯的读者,现在对此还难有充分的理解,因为,宙斯的女儿缪斯开始讲述她的故事的时机,恰好是他们关系恢复的时候,即诸神最终开始安排奥德修斯返乡之际。但是,奥德修斯自己首先体会到,也许这一裂痕永不会消失,他还有很多年的时间,足以反思诸神的缺席和他们对他显而易见的不公。

诸神与正义之间的关系令人困惑,奥德修斯由此而历经残酷,如果我们能够更完整地理解这些,那我们就是做好了准备,以领会和赞赏奥德修斯智慧的另一个维度。因为,他有足够的理性,对作为公义支持者的诸神,他便有证可循,以为他们并不可靠。当这些证据强加于他时,他不仅记录这些证据,而且还以勘量这些证据为己任,并检测诸神对公义的支持程度几何。比如,早在他返乡的旅程之初,他就在与独眼巨人的较量中找到自己的方法,以便搞清楚——就像他告诉他的同伴那样:“他们究竟是强横、野蛮、不讲正义的族类,还是些尊重来客、敬畏神明的人们?”(卷9行175-176)为了测试独眼巨人是否公义,是否敬畏神明,最重要的是测试诸神,测试他们是否是这样的种类——通过惩罚独眼巨人的不公义来启发他们心中的虔诚和敬畏。奥德修斯用自己的生命,用他十二个故意涉险的最优秀同伴的生命,极其热切地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他带着剑和丰盛的美酒保护自己,他还是选择在山洞里等待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尽管他的同伴恳求他,而他自己也预感,这个人实际上非常野蛮,既不尊重正义也不尊重法规(卷9行213-215)。波吕斐摩斯当然轻蔑地拒绝了奥德修斯希望得到接待的要求,同样拒绝了奥德修斯以宙斯——这乞援者和异乡人的保护神——之名的请求。然后,他开始杀死并吃掉两个奥德修斯的同伴,奥德修斯和剩下的人,祈求宙斯的帮助未果。稍后,奥德修斯刺瞎了独眼巨人,逃出山洞后,他确实向独眼巨人大喊,是宙斯和诸神因他的残酷行为而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卷9行475-479)。然而,奥德修斯未必全然相信自己说出的话。无论如何,与波吕斐摩斯的这次偶遇,导致了与波塞冬的长久纠纷,这势必加深奥德修斯对宙斯和诸神作为公义捍卫者的不信任。

尽管诸神明显不公,但奥德修斯依旧竭力安全返乡,这有助于让他了解有关诸神的另外一些事情,即,尽管他们被称为全能的存在,但他们的力量——无论单个的,还是全体的,都十分有限。比如赫尔墨斯就曾经给了奥德修斯一种药草,它能使女神基尔克(Circe)无力反抗(卷10行281-324)。在奥林匹亚诸神中,波塞冬没能阻止奥德修斯返回故乡,同时另一方面,雅典娜没能很快行动,帮助奥德修斯返乡,她给出的外在理由是,她惧怕波塞冬(卷13行341-343)。此外,奥德修斯从独眼巨人那里得知,宙斯甚至同意他杀害那些奥德修斯的同伴,并在最大可能的情况下减轻他的罪恶,而那些太阳神的牛群,显然也并不害怕赫利奥斯(Helius)要沉入哈得斯,在那里照耀众鬼魂的恐吓(卷12行377-390;卷9行526-536;关于赫利奥斯能力的限度,可参看卷9行109;卷12行128,323,374-376)。最终,奥德修斯知道,要是他的同伴没有打开风神艾奥洛斯(Aeolus)送给他的袋子(卷10行69及上下文),那所有的神明合力都无力阻止他返乡。虽然奥德修斯不久就明白,他向虔敬的艾奥洛斯表明他并不相信诸神的全能,这的确是个错误(卷10行72-79;比较卷10行27,79与卷10行68),但是,奥德修斯的理性和谨慎使他事实上并不相信诸神。

在雅典娜缺席期间,奥德修斯当然不得不依靠自己的足智多谋,以求得救(参看卷9行420-423)。即便雅典娜和宙斯再度积极帮助他,助他在伊塔卡获得正义,这时,他也没有放弃审慎的不信任和自信的习惯。例如,当卡吕普索告诉他,他终究能够回家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这是骗局,然后,他要求她发誓她没有设计伤害他(卷5行173-179)。不久之后,当波塞冬打坏奥德修斯的船筏时,女神琉科特埃(Leucothea)给了他一块头巾,告诉他可以用它游到岸上。但奥德修斯拒绝丢弃他的筏船,或者依赖女神的头巾,直到接踵而至的风暴使他毫无选择余地(卷5行356-364)。特别就雅典娜而言,奥德修斯从未完全依赖她的诺言,以为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回到伊塔卡。例如,虽然她许诺,会确保他成功反抗求婚人,确保他抗击求婚人那些愤怒的亲戚,但奥德修斯却非常谨慎,他谋划了一旦她不出现时要对这些人采取行动的方案(卷13行392-396;卷20行36-55;卷16行281-297;卷21行226-241;卷23行117-140)。的确,他一返回伊塔卡,就对雅典娜说,她提醒他的家中有敌人的警告救了他的命,他还补充说,他将在她的帮助下与三百个敌人战斗(卷23行383-391)。但他对她的警告的感谢,仅仅是对女神的谄媚,因为他早已提防这些求婚人,部分是因为特瑞西阿斯(Teiresias)和阿伽门农的灵魂先前已警告过他。因而,他谈到三百个敌人,也同样可以假定这是种谄媚,以图保持她对自己的恩惠,从而可以从她那儿获得他所需的任何帮助。尽管雅典娜在诸神中以精明和睿智著称,但奥德修斯的的确确通过他的谄媚而成功地欺骗了雅典娜,并常常凭借智慧胜过她,这是他杰出智慧的一个重要特征。他对雅典娜的欺骗也意味着,在某些重要的方面,比如隐藏自己想法的知识上,凡人可能比神明更聪明(卷23行296-299;参行299-302以及318-323)。

奥德修斯了解,诸神并非总是能够捍卫正义的事业,有时甚至没有这样的意愿,这种了解似乎导致了一种影响深远的后果,使奥德修斯只能教会自己,要更加独立于诸神。这似乎也使得他弱化了对正义的依属,强化了他无所顾忌地行动的趋势。在此,我并不仅是指他用以抗击敌人——比如普吕斐摩斯和佩妮洛佩的求婚者——的那些诡计。表面上,由于正义或共同的善的缘故,这些诡诈似乎是必要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在于,奥德修斯也很可能非常自私。确实,甚至在特洛伊之战以前,他似乎已经有点自私,阿伽门农劝他前去特洛伊时颇费口舌,从这一事实中我们也能看出奥德修斯的自私(卷24行119)。但战后,在他与雅典娜和其余诸神的不愉快经历之后,在有些场合,奥德修斯严重忽略了他自己的同伴,甚至走得更远,故意地使他们陷入一种愈发严重的死亡冒险,好让他自己弄清其中的危险。

现在,在给出论据以求支持这一最新主张之前,我必须先退后一步,回应一个可能正好与之相关的异议。因为人们可能会设想,一个好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行事自私——特别是,无论神明做了或没做什么,要是奥德修斯事实上如我说的那样自私,他就不值得我们如此严肃对待。尽管我是对的,可是,荷马确实认真地对待这么一个人。我认为,倘若我们还想得起来阿基琉斯,那个像任何一位阿开奥斯人一样汲汲于生命德行的人(参《伊利亚特》卷11行783-784),那么,我们就可以开始留心荷马这么做的原因。即使是阿基琉斯,如我们从《伊利亚特》中所知,也曾被我在此归于奥德修斯的自私所诱惑。为了明白这种诱惑,让我们首先回忆一下阿基琉斯的命运。就像他的母亲向他预言过的那样,要么去特洛伊参战,活得虽短暂却荣耀,要么留在家中,籍籍无名但得享天年。现在,从阿基琉斯前往特洛伊的事实来看,他显然献身美德了,尽管他预知自己早夭,仍然毫不犹豫地战斗了九年多。但是最终的一个瞬间,他停止了战斗,而且是在善的诱惑下停止战斗,我想细谈的正是这个瞬间。

阿伽门农犯下了抢夺阿基琉斯情人布里塞伊斯(Briseis)的暴行,而军中没有任何一人出面干预,随后,阿基琉斯退出战斗,祈求宙斯让他向阿伽门农和军中其余的人复仇。就我们所知,如今宙斯同意了阿基琉斯的祈求,但却又并不急于向阿基琉斯表明这点。过了一阵子,宙斯就把战事转向对阿开奥斯人不利的一面,不过他等了足够长的时间,以便黑暗降临,在特洛伊就要获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前。在这段时间中,阿开奥斯军中充满恐惧,但因为宙斯对阿基琉斯的回应依然不太清楚,奥德修斯作为使者走到阿基琉斯跟前,向他宣告,倘若他再度参战,便可从阿伽门农那儿得到一份慷慨的礼物。也许正如我们的期待,阿基琉斯拒绝了这个提议,不过,他给出的某些拒绝理由简直令人惊讶,这些理由恰好显示出他正在面临某些新诱惑。首先,阿基琉斯说,他一点也没有闲心来管这种不间断的对敌战斗。他补充说,作战的人与留在家中的人得到了同样的东西,而坏人和好人也获得了同等的荣誉,最重要的是,在死亡面前,懒人和勤快的人没有区别(《伊利亚特》卷9行316-320)。由于他从阿伽门农和军队那里遭受的侮辱,甚至更甚,由于宙斯没有明确支持他声称的一个有德行的人,所以,阿基琉斯对日益迫近自己的死亡意识变得更为强烈,甚至于到最后,对一个人无论是否活得合符道德,已不再确信其中的区别。阿基琉斯还告诉奥德修斯,他总是冒死作战,却没有得到过任何的利益,他为了墨涅拉奥斯(Menelaus)和阿伽门农的利益而战,现在阿基琉斯把自己的行为比作一只母鸡,把自己的食物喂给小鸡的母鸡,而情形对自己却愈发糟糕。现在也许就是这样,因为阿基琉斯将会认识到,他仍期待那永生不朽的荣誉作为报偿,只要他留下来战斗。但是带着对德行的新怀疑,他对日益迫近的死亡的认识不断提升,于是,他不再确信,即使是永恒的荣耀,是否足够弥补他失去的生命。他先前视为生命的美德,而今却说成是为了别人的利益,随意浪费自己的生命,而不是为了自己,享受生命,或度过一生。

阿基琉斯的确告诉过奥德修斯,要其预先告知军队,他阿基琉斯打算离开这场战争,当然,最终他并没有屈从于实现这一打算的诱惑。尽管,阿开奥斯军队不支持他反抗阿伽门农的暴行,这令阿基琉斯非常愤怒,但他仍然顾虑他手下的兵士,他不能让自己抛下他们,使他们陷于困境。而且,这种困境让他最终相信,宙斯答应了他复仇的请求,因而重振了他对诸神的信念,认为他们不会忘记有美德的人(《伊利亚特》卷16行236-238;参卷1行411-412)。但是,即使在阿基琉斯事件中,我们也看到,献身于高贵和美德与希求奖赏紧密相关。的确,这种奖赏非常重要,是面临死亡时的一种安慰。那么,这样的奉献就可能会被动摇,而且,当阿基琉斯失去了信心,难以相信诸神的确关心美德,并提供这些奖赏时,这种奉献就已被动摇。因此,如我所言,要是奥德修斯屈服于自我保护的自私诱惑,那么,阿基琉斯至少对这种诱惑不会全无知晓。因而,由于《奥德赛》对诸神的公正有更为严苛的看法,所以,我们的确有一些理由去关注奥德修斯的自私。更为重要的情况是,我们曾经从《奥德赛》那里得知,阿基琉斯的灵魂在冥府对奥德修斯说过什么。据阿基琉斯说,他宁愿受雇于人间的穷苦之人,而不愿统领冥府的亡灵(卷11行488-491)。至少,阿基琉斯的灵魂的看法是,他原本应该接受最好离开这场战争的建议,放弃他的阿凯奥斯同伴,以便延长自己的生命。

现在回到奥德修斯,也许他自私地考虑他的自救,或至少忽略了他的同伴,最强有力的证据便是他在莱斯特律戈涅斯国(lastrygonians)的行为。在那儿,他让他的十二条船中的七条在港口抛锚,自己的船却远远隔开,而且,他显然是挑选了船上的要员,并派遣他们出去勘察情况(参卷10行117)。结果,莱斯特律戈涅斯王出乎预料地杀了一个前去探察的同伴,其余两个向船的方向逃跑,莱斯特律戈涅斯人便忙于对付停泊在港口的人,并最终杀掉他们,可是,这时,奥德修斯和其他船员却能够安全逃走。荷马忽略了这一突发的事件,或者,他仅仅注意奥德修斯自己船上的船员,仅仅凭借这一点,荷马就可以在史诗开篇表明,奥德修斯对他那些死去的同伴并不负责任。仅就这次船员的事件,开篇所谓奥德修斯尽了一切力量挽救他的船员,这便是错误的言论。特别是,特瑞西阿斯的灵魂和基尔克曾明确警告,不能吃太阳神的牛羊,可是,奥德修斯没有把这告知他的船员,所以,即便船员们无辜的,可是依照预言,只要羊群受到伤害,他们还是一定得死(卷11行104-115;卷12行127-141,261-276)。很明显,奥德修斯担心,一旦他的船员未能留意这个明确的警告,他们便会因其后果陷入绝望,所以,他没有完全告诉他们这一预言。不过,至少可信的说法似乎是,奥德修斯最害怕的不是船员们可能的危险,而是他自身的危险,他还害怕,一旦他们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个预言,就会变得太过沮丧,便不再努力试图返乡,这样,他自己返乡的前景就会受到威胁。实际上,奥德修斯也的确试图保护他的同伴,让他们发誓不伤害那些禁忌的牛群,但稍后,当极度的饥饿诱使他们打破了誓言时,他却独自离开,去到岛上一个偏僻处。虽然他声称独自离开是为了向诸神祈求帮助,但或许,这至少等于说,他想给他们一个打破誓言的机会,因为他怕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打破誓言,甚至顾不上用恐吓和暴力对待他,[便冲向牛群]。其实,在他给费埃克斯人说到这个事情时,他甚至说自己在那种情形下是“逃离了同伴”(卷12行335)。因而,他独自离开,这也是他的自私特别有力的证据,表明他对自身安全的关心,超过了对同伴安全的担忧。

奥德修斯对待同伴的方式证实了他的自私,不仅如此,在他与自己妻儿的关系上,也同样表现了他的自私,因为他对佩涅洛佩不忠,甚至使他对归家的欲望到了反复无常的程度。他自觉自愿地留在基尔克女神身边一整年,并未继续他的返乡之旅,直到最后他的同伴恳求他返乡为止(卷10行466-486)。而且,有段时间,他也很高兴地与卡吕普索待在一起(卷5行153)。我们不知道这段时间延续了多久,因为缪斯刚好是在这一阶段结束之后开始她的叙事,然而,无论如何,与基尔克和卡吕普索的调情,都是他不忠于妻子和家庭的实例。而且,奥德修斯对待家庭和对待同伴其实一样,都透露了他的自私,这让我们更加明白,荷马在史诗开头所说的话缘何重要:“他寻求赢取自己的生命及同伴返乡。”因为我们现在明白了这两种欲望间的冲突,这也意味着奥德修斯独自思虑的不是随同伴一起返乡,而是要保住自己的生命,而这条生命没有必要一定活在家中,至少不必是完全如此。

然而,由于奥德修斯拒绝了卡吕普索永生不死的提议,所以,这有力地驳斥了他只想保住自己生命的看法。因为拒绝这一提议,他似乎是以一种最为有力的方式表明,对他而言有一种更为重要的东西,甚至超越了自己的生命和得救。尽管如此,这并非必然意味着他的所作所为就不自私。就这点而言,问题仍然存在:一个如我们所知,像奥德修斯这样如此自私的人,为何要拒绝与一个女神一起永生不死地生活,却转而选择与自己年迈的妻子同生共死。他仅仅是拒绝与卡吕普索在一起生活的乏味,转而选择希望在家中享有的快乐而短暂的生活吗?又或者,与卡吕普索所过的乏味生活使他想起,只为自己而活不但错误,而且空虚,从而加深了他返乡的欲望,并给了他抵抗女神的欺骗性的提议的力量吗?

我认为,其实有间接的证据回答这个问题:从卡吕普索的岛屿返回的奥德修斯,与那个为一己之私选择服从所有荣誉和责任的奥德修斯,并非一类人。在离开卡吕普索和到了费埃克斯国后,他告诉他的主人自特洛伊战争开始后他的遭遇,尤其是波塞冬因愤怒而与他作对的关键事实,尽管费埃克斯国王已经表示了,波塞冬早就威胁过会因他们安全送回所有的流浪人而惩罚他们(卷8行564-571)。尽管情况紧急,他又深望回乡,但奥德修斯却宁愿将他的返乡之旅置于危险中,而不是让他的主人毫不知情,不晓得送他们回家将会使自己陷入特别的危机。也许,他确实期待,慷慨而天真的费埃克斯人,不会撤回他们已经提出的送他回家的说法,结果恰恰也是如此。但他对此还是不能确信。的确,看似势力强大的王后阿瑞塔(Arete)甚至暗示,在听到波塞冬对奥德修斯的愤怒之后,他们至少会阻止奥德修斯一阵子(卷11行339及上下文)。因此,他真切地冒着生命危险而采取计划,但在这个计划之外,一定还有一些更深层的东西,我们可以这样推论,在他抵抗卡吕普索的帮助时,更深的荣誉感也在起作用。费埃克斯的游吟诗人德摩多科斯(Demdocus)吟唱了阿瑞斯(Ares)和阿佛罗狄忒相互结合的歌谣,奥德修斯对它的回应或许也揭示了上述更深的荣誉感。这首歌嘲笑了阿瑞斯和阿佛罗狄忒,他们在通奸时被阿佛罗狄忒的丈夫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当场抓住,一起暴露在男神们面前。但是,阿波罗身旁的赫尔墨斯的说法——只要他可以睡在金色的阿佛罗狄忒身边,他也希望能够在与阿佛罗狄忒结合得更紧密的时候被抓住,并暴露在所有女神和男神面前——表明,这首歌更准确的含义是庆贺这一违法的爱的行为,嘲笑因无能而戴绿帽的赫淮斯托斯。自然,此时奥德修斯确实欣赏这首歌,但却不赞赏它,就像他赞赏德摩多科斯对阿开奥斯人悲伤命运的吟唱,甚或赞赏两个跳跃着来回传球和跳舞的年轻费埃克斯人一样(卷8行367-369,370-384,487-498;参卷8行250-253)。在这种情形下,费埃克斯王显然热切渴望得到赞美,但奥德修斯并没有给出(参卷8行235-255),这表明,在此之外,他还对婚姻法则怀有某种真诚的尊重。

事实上,甚至在他离开卡吕普索之前,奥德修斯也并非完全地或一贯地自私。比如,当时,他的船员差不多有一半没有从基尔克的房子回来,于是,奥德修斯坚持返回特洛伊,以图营救他们,甚至增添自己的危险独自返回,而且,那个已经回来的原先那位船员,奥德修斯也没有强迫他一起回去。稍后,基尔克告诉他,斯库拉(Scylla)要杀掉他的六个同伴,而且没人能够阻止她,因为她是不朽的女神,这时,奥德修斯独自全副武装,威风凛凛站在船头,以保护他那些抗击女神的船员。所以,有时候,奥德修斯虽会把他的船员置于额外的危险,以保护他自己的生命,但同样,有的时候他的所作所为也正好相反。当然,就我引证的这样两种情形而言,他代表自己的手下人而进行冒险,但作为一个指挥官,这似乎很是轻率和不负责任。因为当他独自返回,以图营救在基尔克岛上的失踪水手时,他不仅自己冒了生命危险,而且更有甚者,那些留下来而依然活着的同伴,在没有他的情况下,也有可能回不了家。他让自己成为斯库拉女神一个如此明显的目标,这也同样不尽合理。现在,我们想知道,一个如此自私地保护自我的人,为了同伴的利益,他怎么可能也会甘冒巨大的、甚至是不负责任的危险。在基尔克岛的突发事件之前,奥德修斯听任莱斯特律戈涅斯人杀掉了他绝大部分的水手,而现在,基尔克岛上的事则会令我们生疑,奥德修斯所以会遮蔽自己的判断,部分是因为,他渴望说服自己并不是自私的懦夫(参《伊利亚特》卷11行408以下)。但是,无论我们怎样解释奥德修斯的复杂性,一个简单的事实还是存在:在这两种情况下,他的所作所为,根本不考虑他的同伴,或者就正义而言,他并不觉得对他们有何义务可言(参卷12行245-259)。

奥德修斯留恋公义的另一个表现是他的愤怒,这超越了他对所有那些佩涅洛佩的逼婚者和其帮凶的愤怒。愤怒是他典型的特征,事实上,他名字的词干意思就是愤怒,这个名字继承自他的外祖父奥托吕科斯(Autolycus),暗示了奥托吕科斯对遍及世界的许多男男女女的愤怒(卷14行406-409)。在愤怒和对公义的关切之间,无论其一般关联如何,单就奥德修斯而言,他对伊塔卡的愤怒,很大程度上植根于他的公义感,特别是他觉得,这个家庭理当属于他。因此,他最为愤怒的不是那些逼婚者们,尽管他们当然是他的最大威胁,而是他不忠的仆人们,特别是那些与逼婚者睡觉的女仆们。事实上,看到那些女仆与逼婚者一起离开的时候,他多么痛苦,每当他为了保持伪装而要求自己任她们为所欲为时,他不得不十分严肃地提醒自己,他曾在独眼巨人的山洞忍受过更糟的情况。(卷20行6-21;参卷22行164-177)。此外,对公义的关切,也滋生了他对逼婚者更强烈的愤怒,对此最清楚不过的证据可能是,在清晨的战斗中,他欣喜于一个来自宙斯的朕兆,相信“他已经惩罚了那些罪人”(卷20行120-121)。

诚然,奥德修斯因为对公义的关切而心生愤怒,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愤怒总是正义的。例如,在杀掉所有其他的逼婚者后,其中的预言家勒奥得斯(Leiodes)抱住奥德修斯的双膝,求奥德修斯饶他一命,并说自己从未与任何女仆说过或做过放纵之事,反而试图阻止其他逼婚者这样做。缪斯自己也证实了这一说法,她告诉我们,在逼婚者中,唯有勒奥得斯憎恨他们的放荡行为,并对他们义愤填膺(卷21行146-147)。可是,奥德修斯却对勒奥得斯的恳求无动于衷。奥德修斯立刻杀了他,随即愤怒地回击说,作为一个逼婚者的预言家,勒奥得斯必然经常祈祷让他奥德修斯永远回不了家,好让佩涅洛佩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卷22行310-329)。作为一个二十年不在家的丈夫,而且是对家人而言十年毫无音讯的丈夫——而且某种程度上,由于他自己也举止轻浮——基于这些原因,杀死一个无辜的人,这是理所当然,或正确的吗?奥德修斯在此刻这件事情上的残暴行为至少意味着,他关切的公义含有某种浅陋,而且,我们已知他在其他场合的自私行为,所以,这种浅陋倒也难算出人意料。但是,事实仍然是,他的确心怀对公义的关切,而且,这一关切还强化了他对家庭的依恋,强化了他对那些想要否定他视为合法之地的人的愤怒。

那么,我们再次细察的时候,奥德修斯也并不比我们初览时更为关注正义,尽管如此,他与正义的关系,还是比我们再次细察时所以为的更为紧密。与此相关的是,我们回头再看他对诸神正义的不信任,似乎也不比我们以为的更不彻底。这很明显,例如,从他询问并从宙斯那儿得到的朕兆使他相信,他抗击逼婚者的那个清晨,他就已经惩罚了这些罪人(参卷21行413-415)。但是,当他被费埃克斯人载回家,刚刚抵达伊塔卡的时候,他希望出现一个更有启示性的例证,以显现神的正义,它的确出现了。雅典娜给周围的环境作了伪装,因此,他没能认出,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费埃克斯人可能欺骗了他,把他载到了别的地方。在悲伤中,他大声自言自语,控告费埃克斯人的不义,又补充说,“愿宙斯惩罚他们,宙斯保护求援人,他督察凡人的行为,惩处犯罪的人们”(卷13行209-216)。现在,对奥德修斯而言,这样的祈祷也许天真得令人吃惊,但是我想我们还是可以解释清楚,出自什么原因,他才会有这种异常表现。一贯小心谨慎和自我保护的奥德修斯,冒着极大的风险告诉费埃克斯人波塞冬对他的愤怒,他的这种慷慨坦率使他相信,他应该获得对方同样慷慨的回报,虽然对他们来说要冒风险。然而,当他们似乎欺骗了他时,他只有转而求助宙斯,才能改变双方失衡的局面。此外,正是由于他自己的正义或慷慨,他才陷入了这显而易见的麻烦之中,所以,他感到有资格请求宙斯干预(参卷14行401-408)。换句话说,他希望从诸神那里获得正义,这主要根源于他个人对正义的依恋,像他想象的那样,这种依恋导致了他对神圣干预的需要,并使自己相信,他值得这样对待。至少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自己值得诸神帮助的信心使他怀着这样的希望,虽然以前的每一次经验都表明,宙斯对正义的支持让人怀疑。

奥德修斯认为,他值得费埃克斯人以慷慨回报他的慷慨,这表明,他对正义的关切不是简单地与自我关切相分离。的确,从纯粹的事实中我们同样知道,他希望惩罚逼婚者,而且并非不经意地希望为自己夺回家庭和王国(参卷1行40-41)。但是,如果我们检视一下他表达希望的那一段,他怀有比在伊塔卡重获新生更深切的希望,那么,奥德修斯对正义的关切和对自己的关切之间的联系,就变得更为明晰。他说出了这个希望,即使他看似并未全然意识到它的存在,但他一到达费埃克斯,就立即对瑙西卡娅(Nausicaa)说了。他对她说:“现在神明送我来这里,让我继续遭受不幸,我的苦难犹未了,神明们还会给我降下灾祸无穷尽。”(卷6行172-174;参卷22行286-287)然后,尽管他声称,他并不期待他的麻烦会终止,但他结束声明时,还是说道,“在此之前”他还要忍受很多困苦。换句话说,他是以此表示,他确实期待着从困苦中获得最终的解脱(参卷4行33-35,561-569)。显然,在冥府的旅程中,阿基琉斯的灵魂告诉了他死是多么悲惨,但这一旅程并未摧毁他心中的希望,他仍然希望能够消除这最后的困苦,让它去等待其他人吧。也许他把自己想成了另一个赫拉克勒斯,这也是他在冥府遇到的幻像。因为赫拉克勒斯自己,就像奥德修斯告知费埃克斯人那样,“在不死的神明们中间尽情宴饮”(卷11行601-603)。和赫拉克勒斯一样,奥德修斯也是少数几个这样的人之一:能在有生之年得到拣选,下至冥府,因此,他希望拥有一种受祝福的罕见命运,他相信赫拉克勒斯已经有此享受,这也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希望。但是,我想,他希望从困苦中获得解脱,也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在我们思考他对瑙西卡娅说的那段话的时候,这一更深的原因就已凸显出来。奥德修斯刚刚离开卡吕普索的岛屿,他再次、也是最后一次拒绝了女神提出的永生不朽的建议。他刚刚完成了他最伟大的放弃行为,放弃他拯救自己生命的欲望。在我看来,这种放弃行为,是他希望摆脱困苦的直接原因。因为,这有助于确保他本质上是个正义的人。所以,他相信他理应摆脱困苦,因为他相信他值得这样对待,他对此满怀希望,一如他相信诸神会实现这个希望。固然,奥德修斯与卡吕普索在一起过得太悲惨,因此,她建议他当她不死的丈夫,而在他看来,他对此的拒绝算不得是完全牺牲自己的快乐和利益。尽管如此,他放弃成为永生不死之人,一定强化了他自愿牺牲的信心,因此而值得诸神关心他。然而,这里却产生了一个难题。因为,不论他觉得自己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或者他愿意做出多大的牺牲,其回报并未大到如他希望的那种奖赏。无论如何,没有证据表明,他甚至想象过放弃这种与能够最终摆脱困苦相比的这处。因为,他期望的最终收获比任何的失去都要多,所以,他以正义之名而视为牺牲的东西,也可以不把它看作牺牲——我甚至想说,最好是不要视之为牺牲,而是首先要视之为一种达到最后期望的手段。

当然,奥德修斯与正义紧密相关的自我关切,并不一定是一种有见识的自我关切,而且,与他虔敬的希望相关的行为,也并不一定总是谨慎的。在伊塔卡发生的事情,是由于他以为的正义所致,他满怀信心地希望,诸神会支持他的正义,但正是这种希望,似乎使他在自己的统治区里反抗逼婚者时,犯下了几个与其特征不符的错误,关于这些,我们早已指出,无需重复。例如,他似乎因雅典娜的闪亮登场而感动万分,当他和忒勒马科斯正秘密地从那个宫殿大厅搬动武器时,他忘记了自己的计划:给自己留下了两套可用的武器,以便同敌人战斗(卷19行31-44;参卷16行295-297上下文)。从结果来说,此刻这个错误一旦还不算致命,但却很严重,因为这就要把忒勒马科斯送到战场的最中心,到库房去拿出盔甲,单独留下粗心大意的忒勒马科斯在半开的库房门口,使逼婚者中的一些人也为自己拿到盔甲。结果,有一会儿奥德修斯极度惊恐,对他来说,接下来的战斗异常困难,其实,原本不必如此困难(卷22行95-159)。奥德修斯另一个严重错误,是让忒勒马科斯从欧迈奥斯(Eumaeus)在乡下的茅屋直接回家,而且是在大白天独自一人,这是奥德修斯在首先访问了涅斯托尔(Nestor)和墨涅拉奥斯之后去的地方。因此,当奥德修斯知道逼婚者试图在回归伊塔卡的路上杀死忒勒马科斯时,他也从欧迈奥斯处听说,他们本想保守忒勒马科斯回家的秘密不让逼婚者知道,但这打算也失败了(卷16行464-469;参行130-134,328-337)。在这个例子中,奥德修斯不太慎重,但这与他对诸神的希望没有明显的关联,而是预设了一种对正义力量的信任,可看起来,正义的诸神那里似乎毫无理由地缺乏正义。固然,这些逼婚者没有再次想要杀死忒勒马科斯,不论是在他从乡下归家途中还是归家以后,因为他们也不愿意在没有得到宙斯赞成此事的征兆时就如此行事。而且,他们没有收到这样的征兆。在忒勒马科斯安全返回宫殿后,宙斯也许发出过什么征兆,表示他不赞成他们攻击他。这样的事实表明,逼婚者至少想以其他的方式杀死他。安提诺奥斯(Antinous),这些逼婚者的头目之一,计划在忒勒马科斯从乡下回家的途中埋下伏兵,将他杀害,他还从逼婚者们的观点中引出强有力的论据,以支持自己的提议(卷16行363-406;241-247)。而且,我们很难明白,忒勒马科斯怎能够逃脱这样的埋伏,仅仅依照他获救的事实,并不意味着奥德修斯的信赖就是深思熟虑的。

可是——人们会这样说——忒勒马科斯毕竟获救,正如奥德修斯赢得反抗逼婚者的战斗,虽然在保护这些成果中,诸神的角色可能关系不大,不过,在这种场合却已足够。因此,尽管这些事例使我们怀疑奥德修斯的审慎,但它们却无法证明,在相信诸神以及他们的正义上,奥德修斯究竟愚蠢到什么程度。无论如何,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关系到他摆脱困苦的更深层的希望中智慧何在。现在,荷马的缪斯从未明确地告诉我们,奥德修斯是否获得了最终的报偿,可是,即使对诸神及死后生活的无知,会挫败一个人确定自己会获得这种报偿的愿望,但深思熟虑的奥德修斯可能仍会是一种智慧的楷模,或人类智慧的楷模。为了完全与他的狡诈与多才多艺分开,从卡吕普索岛上回到家的奥德修斯,似乎懂得了一个好人的生活——一种满足他的命运、满足于全身心地与妻子和家庭共融的生活——其秘密何在。

我们的印象便是,奥德修斯是一个满足于其命运与家庭的智慧之人,但是,这种印象会因几个不和谐的细节而让人生疑,而且,他正义的深度或关心他人的深度这样的老问题,也因这些细节而浮现出来。在这些细节中,最明显不过的一幕发生在全诗的结束。在这最后一幕中,正逢反抗逼婚者们亲信的那场战斗最激烈时,奥德修斯恰好赶到,但他忘记阿基琉斯曾经告诉他,得胜后穷寇勿追。他差点因此失去了为自己的王国制造一个持久和平的机会。这就需要宙斯发出的雷电,还有雅典娜更进一步的恐吓,以说服他对自己的行为和王国有更明确的担当。固然,他很高兴,自己最终服从了雅典娜,但他的延误却让我们怀疑,奥德修斯作为一位武士,在他的家乡,这种展现在他面前的和平而繁荣的生活,是否真让他信从呢(卷24行485-486)。奥德修斯第一次遇见父亲拉埃尔特斯(Laertes)的时候,他决定用令人困惑的方式试探他的父亲,他愚弄父亲,而且不告知他自己的身份,这就使他在家中未来的生活成疑了(卷24行235-240)。当他看到他的父亲一直多么为他悲伤时,奥德修斯的确非常伤心,并想热烈地拥抱他。虽然如此,他第一次接近父亲时的残忍态度却显示,他的爱缺乏深度,这产生了一个怀疑,他是否甚至是否完全能与父亲同在家中生活。在这一点上,我也留意到,在他们与那些逼婚者的亲信们的最后一战时,他恰好对他的儿子忒勒马科斯给出了不同寻常的、不情愿的劝告。虽然奥德修斯和儿子在这种场合的竞争相对温和,也让拉埃尔特斯觉得高兴,这却暗示了在未来有更严重不合的可能性,这使得我们再次好奇奥德修斯到了老年会怎样。

奥德修斯并没有以一种令他寻觅满足的心境返家,这其实有一个更深入的迹象,当时是一个情绪特别强烈的时刻,佩涅洛佩终于确认他是奥德修斯,他们彼此长久拥抱泪流满面地团圆。可是,当他们停止哭泣,奥德修斯就对佩涅洛佩说,他们还面临麻烦,特瑞西阿斯的灵魂在冥府预言过,即使回家之后,他也将不得不去完成一个巨大或难以估量的任务。不过,奥德修斯并未更多说到这个预言的细节,而代之以同佩涅洛佩一起上床的要求。佩涅洛佩回答说,他的床任何时候都像他希望的那样准备好了,不过,她要他先告诉他未来的严峻考验的更多细节。尽管他认为妻子的要求当然合理,但奥德修斯回答时却开始对此表现出了很轻微的愤怒(卷23行264以下)。他钟爱的妻子的提问的确理由十足,但他对此表现出愤怒,这有点让人吃惊。无论理由是什么,他的愤怒,或他没能直接赞赏她要确保他最终留在家中的要求(参卷23行286-287),这些都相当程度地透露出,他对佩涅洛佩的感觉其实麻木无知,并给这部诗作许诺的未来的幸福婚姻投下了一个阴影。

现在,奥德修斯的返家,似乎并不意味着,他开始过上一种与家庭和谐的智慧而公正的生活。的确,人们会猜想,他仍需面对的漫长旅途对他而言,可能并不完全像他告诉佩涅洛佩的那样让人厌倦(比较卷23行267与卷11行121,尤其考虑卷1行3,当奥德修斯向费埃克斯人报告的时候,他对预言做了小小的添油加醋,还可比较卷12行160与卷12行49)。我们没有理由相信,下一步的旅行能够提供他在家乡没有找到的满足。特别是,我们没有理由相信,仅仅下一步的旅行,便能够解决仍然存在的怀疑:诸神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支持正义——他的心中仍持有这些怀疑,这有助于他明白,他愿意在家乡度过一生的渴望,其程度是多么不确定。但奥德修斯要在回家后找到他仍然缺少的满足,就需要了解比关于诸神更多的各种知识。首先,他需要最大意义上的智慧。此外,最大意义上的智慧,自始至终是他或多或少有意识寻求的对象,我相信,就像荷马在史诗开篇所言,他告诉我们奥德修斯在“寻求赢取自己的生命”。先前,我确实认为,这一段落表达的是寻求生存,但这种寻求已遭奥德修斯抛弃,或者说,他似乎抛弃了这种寻求,当他拒绝了卡吕普索成为不死之人的提议时。不过,在其他地方,荷马这个被翻译成“赢取”的词,总是意味着获得还不曾拥有的东西,而不是保存已经拥有之物。因此,说到奥德修斯正寻求赢取自己的生命,或自己的灵魂,荷马首先要说的意思似乎是,这是奥德修斯第一次试图赢取自己的生命,换言之,赢取作为他自己生命的生命,或者,为他自己而赢取生命。我认为,获得个人的生命,便是荷马通过智慧所要表达的意义的核心,而对这种智慧的渴望,则是奥德修斯最终极的渴望。这种智慧将会使奥德修斯,在家中或别的地方安心地生活,但除此之外,试图更全面地表明这种智慧可能的,就并非本篇论文力所能及。无论如何,在我看来,奥德修斯失败了,没能获得这种智慧,他将继续失败,虽然他显然关心他自己的生命,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这正是其中原因。因为他对正义的浅薄关切,或者,轻易地说服自己,从根本上,他本人就是正义的,这些便封闭了他真正地自我认识的途径,尽管他从自己的真实生活中所获良多。相反,荷马这个智慧之人,试图在我们这些听众心中滋养对正义的关切,这时,他在他的或缪斯的故事中最大限度加以强调的地方,不是奥德修斯的旅行,而是他惩罚逼婚者的启示。在《奥德赛》中,正义和虔敬的牧猪人欧迈奥斯,是荷马或者他的缪斯唯一直接称为“你”的角色(卷14行55,165,360等等),通过与欧迈奥斯的讨论,荷马指出了对正义的简单关切与最高智慧之间的血缘关系。奥德修斯的故事必然会引起正义问题,当荷马提出这个正义问题时,为了鼓励我们对正义的关切,荷马指出了通向智慧生活的道路,而奥德修斯当初也未能赢得这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