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笔下的王者(“经典与解释”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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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的恺撒计划[1]

洛文塔尔(David Lowenthal)

杜佳 译

莎士比亚平生写了三十七部戏剧,其中只有一部写到一个一流的伟大历史人物。科里奥兰纳斯(Coriolanus)、安东尼(Antony)、克利奥帕特拉(Cleopatra)、亨利五世(Henry V),他们都稍逊一筹;如果不是因为莎士比亚本人,麦克白(Macbeth)、李尔(Lear)、哈姆雷特都会已在历史长河中泯然众人矣。然而,恺撒(Julius Caesar)是莎士比亚选择的一个几乎拥有至高荣誉的人。为何是恺撒而非别人呢?为何在十部悲剧中,有四部都与古罗马有关?莎士比亚对恺撒和罗马是如何理解的呢?

莎士比亚的戏剧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构思以反映其主题的复杂性,所以,所有这些戏剧都注定会引起多种多样的理解和判断。戏剧角色如此突出,台词也让人印象深刻,但是,就如宇宙本身一样,整体的意思依然难以捉摸。《裘利斯·恺撒》为这种常见的状态增加了一种复杂性,这种复杂性也恰恰源自于它所激起的派系政治激情。甚至《科里奥兰纳斯》在这方面来说也难以与之媲美,因为,一个伟人与少数人之间的混合的共和统治与他所推翻的多数人统治之间,矛盾极为深刻,而平民与贵族之间虽然也有冲突,但远不及前者深刻。恺撒的崛起意味着旧共和国的毁灭和帝国的建立,因此,那些生活在旧时代或社会的人能够意识到这两种政权之间差别,倾向于站在这个政权一边或者站在那个政权一边,从而反映出严酷而残暴的冲突,而这冲突原先就发生在罗马、发生在他们的支持者之间。在共和派看来,恺撒是个大暴君,活该被暗杀,而在同谋者看来,就算他们濒于失败,他们也是大英雄。然而,对自己的派系而言,恺撒是一个伟大的——或许是最伟大的王,他以个人的杰出才能,就能够在一个共和国行将朽木的时期,维护公平、秩序、和平和文明,因此,对他的暗杀就是非正义的、卑鄙的愚蠢行为。

让人迷惑不解的是,莎士比亚似乎对两种观点都鼓励,他让恺撒的支持者早在第三幕就在其暗杀中发现悲剧之所在,而让他的共和派反对者在第五幕的最后,在凯歇斯(Cassius)和勃鲁托斯(Brutus,或译布鲁图斯)的自杀中才发现悲剧之所在。但是,一部以恺撒为名的戏剧却以其生命的最后一天来开始,用大量篇幅写恺撒死后的事件,这不很让人奇怪吗?这种不平衡,加之最后那对共和派英雄主义令人难忘的描述,是不是暗示了莎士比亚同情心的最后归属?

一个更重要的难题增加了这些困难,因为我们难以判断莎士比亚是否对恺撒心怀仰慕或者深表同情,或者他所描绘呈现的就是他想表达的。通过一系列错综地编织在一起的直接出场和别人的反应,我们在此剧第一部分就知道了恺撒。直接的出场发生在卢柏克节(Lupercal)([译注]二月十五日,罗马纪念畜牧神卢柏克葛斯的节日)游戏之中及之后(I.ii),第二天一早在恺撒家里(II.ii),最后,在他去元老院的路上和元老院里(III.i)。间接的印象或反应来自于平民、护民官、阴谋者、一个诡辩家和一个预言者,还有凯歇斯、凯斯卡(Casca)和勃鲁托斯所做的最冗长乏味的演说。于是,结果就导致这样的描写简直难以理解。恺撒似乎专横而迷信、过分自信又变化无常、虚荣而自负,最重要的是,他轻率而鲁莽。他像一个东方君王那样发号施令,轻易地就接受古老的宗教仪式,拒绝留心凯尔弗妮娅(Calpurnia)和他自己对危险的忧虑,却接受狄歇斯(Decius)狡猾的阿谀奉承,夸耀他自己对参议院独一无二又至高无上的忠诚,结果很容易地就被谋杀了。他以第三人称的口吻谈到自己就是恺撒,这似乎有些荒谬可笑。他声称自己无所畏惧,甚至比危险本身更可怕,还把自己比作北斗星,这些听上去都像是过分地夸大其词。而且在此,在他事业的最高峰,我们看到,他犯下了一个又一个的错误,以至于让一小撮阴谋者完成了整个国内外的军队都不能完成的事情。

在这里,我们看不见他的伟大,看见的是一个不那么引人注意的方面,他的许多品质都与此完全不符合。他自己间接提到他伟大的征服,而且此剧一开始,写的就是他刚刚从一次对庞培(Pompey)的儿子们的战争中凯旋而归。他已经像一位王者而非一个共和派官员那样发号施令了,而且大家也像服从王者那样服从他的指令。不仅仅是安东尼(Mark Antony)和他的人民热爱他,就连反叛者中最好的一个——勃鲁托斯也热爱他。甚至他最坏的敌人——凯歇斯也证明他巨大的权威,而恺撒也因此非常清楚地知道凯歇斯所带来的危险。那么,一个如此伟大、如此成功、如此机敏的人是如何被这么多严重的缺点所折磨,以至于会突然走向衰落的呢?这些缺点是一直都在的吗?它们是否妨碍了他令人惊异的军事和政治上胜利的延续?或者说,正是他的这些成功造成了他的这些缺点——尤其是虚荣?还是说,莎士比亚希望描写另外一个关于傲慢、轻率和骄傲的典型(或许是最高档次的),以表明正是这些使得伟人们向神明们挑战,从而招致自己的败落?

似乎只有最后这个选择看似有理,但该剧中的事实将不会认同这一选择。恺撒远非刚刚所证明的是一个鲁莽草率的人,他毕竟刚刚成功地结束最后的公开反抗,回到了他对罗马的领导。在对护民官的回应中,恺撒敏捷而无情的自我保护表现得非常生动,他话说得有些快,又有些隐蔽,还有点含糊不清(尽管带着不吉利的兆头):“已经被剥夺了发言的权利”。此外,很难说,恺撒在该剧中的命运是明显的衰落和挫败,因为该剧第二部分和更大的“一半”毫无疑问地表明,他在恺撒(Octavius Caesar)和安东尼身上体现的精神,或者说他精神的化身,完全战胜了共和派的阴谋者。恺撒——狂傲自大或并非如此——似乎在死亡中得到如在世时一样的蓬勃发展。最后,我们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即恺撒原本可以很容易地避开他生命中最后日子里那些突发的错误。他原本可以保护好自己,而且他原本可以平息而非激化人们对他那雄心勃勃的意图的恐惧和怀疑。或者我们可以相信,伟大的恺撒,他那个时代最机敏的政治家,迅速而不可解释地在那一天——他生命中最后的完整的一天——失掉了他的政治判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