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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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什么都没发生

整个早上,何斌顺着林荫道来来回回,脚步一会儿粘连不定,一会儿变得急促,像他起伏不定的情绪。他想起四年前在这里待的半天。那时,何斌刚报过名,把东西提到宿舍,立即往这里跑。来学校的路上,他就在想象这一刻,想在这林荫道上走一走——他的大学生活将以此为起点,不,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这林荫道有他所需要的诗意与希望,适合他平复一下进入全新环境的激动,也适合憧憬有着无数种可能性的未来。一晃四年过去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有了沧桑感,抬起头,树叶密织下,阴影浓重,林荫道又长又空,显得遥远而虚幻。

刚才,何斌又接了个电话。不是他一直在等的电话,而是母亲在电话里重复说了无数次的话,他将手机扣在耳边,脑袋呈放空状态,母亲的话他都快会背了。母亲仍是诉说家里的糖铺,近期订单又多了,她和父亲每天干到三更半夜,他们不再年轻,撑得很辛苦。工人只能打下手,大姐家近来新开了一家饭馆,二姐即将临产,而何斌临近毕业,该想着正事了,好好学下家里的手艺……母亲的意思,是让他端午节回去一趟,多请几天假,在糖铺里先学点东西。

“斌,这个才是最重要的。学校那边,拿到毕业证就是了,家里的手艺学到手,以后的日子就有了底……”

何斌恍惚了,糖的味道仿佛从话筒里氤氲出来,湿甜中带着微微的油炸的焦味,他整个人被裹在一阵黏腻里,有种透不过气的烦躁。

“你和爸累了就歇歇吧。”何斌打断母亲的话。

“胡说,我们倒想歇,那也得等你学上手。——你什么时候回?”

“我不想回。你跟爸说明白,我不想做糖,没兴趣,糖铺让大姐或二姐去接,要不,干脆关了。”

“斌,以后你会明白的。你知道吗?糖铺从……”

“妈,我有点事,以后再说吧。”何斌关了手机,因为母亲将接着讲述家里老糖铺的历史:爷爷当年怎么到远方当学徒学手艺,回来后怎样苦心琢磨,制出属于自己的糖,开了这家何氏糖铺,怎样走过风风雨雨,慢慢做出名气,把何氏糖铺打磨成一块老牌子,成了全镇最有名的糖铺。每每谈到这儿,母亲的话会顿住,脸上现出沉思状态,好像被糖铺的过往胶住了。她真像爷爷的女儿,而不是媳妇,爷爷讲起糖铺的过往时,表情和母亲一模一样。

何斌想,糖铺确实是够老的。爷爷经营几十年,父亲母亲经营几十年,除了中间扩建过一次,没有任何改动;制糖的工作间里永远光线不够明亮,所有的制糖工具和墙壁都现出岁月积攒的茶色,散着焦糖、炒花生、炒芝麻、爆米花、热油、各种配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一进那个工作间,何斌就觉得世界远了,有种日子被切断的恐慌,他相信在里面待久了,自己会被黏腻成一块花生糖,方方正正,混在大包的糖块里,失去与何斌相关的一切。

何斌一次次对父亲母亲强调,糖铺是他们的事业,不是他何斌的事业;他甚至说,一想到他的事业可能是这间老糖铺,以后的日子将充满各种各样的糖块,人生瞬间灰暗,令人沮丧。

父亲焦褐色的脸绷成暗黑色,盯了何斌半晌,说:“你不懂。”

何斌被父亲的目光镇住,心里却嘀咕:“是你们不懂。”

匆匆掐断与母亲的通话后,何斌立即细查了通话记录,通话时有电话打进来会有提示,但他仍不放心,他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电话。这几天,他手机不离身,随时检查电池和网络。然而,手机极安静。何斌没想到自己会失望,以为自己早失望到底了。

当年,到这座城市上大学时,除了行李,何斌还带了满满的希望,将之当成另一件行囊,这件行囊里,装着无数绚丽的可能性。他以各种方式想象的可能性在城市里飞扬,为他铺长长的、闪烁着光芒的路。上车前,他隔空朝家的方向挥了挥,对何氏老糖铺表示彻底告别,从此,自出生起一直尾随他的甜腻和老旧将离他远去,他像抖搂了满身尘埃,竟有改头换面的畅快。

对于考上的大学,何斌不算满意,虽然是一本,但不是心中的名牌大学。以他原本的规划,名牌大学是人生开始极要紧的环节之一,设计人生规划时,他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这样规划。何斌的成绩一向很好,在班里是名列前茅的,而且他就读的是镇重点学校,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是佼佼者。落选于名牌大学,他失落了一段时间,但现在这所大学毕竟也是不错的,老师对此很满意,语气间,何斌是得意门生,在这样的无名小镇,能考上这所大学已属不易。

何斌开始变得满意,这确实算不错的大学了,更不错的是,大学在大城市里,一线城市。那个城市将是他的海,那些天的梦里,全是他在那片海里翻出的浪。

父亲母亲则无所谓,只要何斌喜欢,便供着,他们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至于考上哪所大学都差不多,跟糖铺没有一点关系。他们希望何斌四年大学快点结束,回家专心学下制糖手艺,接过何氏糖铺。糖铺前几年有些难处,终究挺过来了,这些年越来越好了。这些好,母亲一次又一次展现给何斌。

当年,提着行李,背着那个希望的行囊踏入大学时,何斌的脚步充满了弹性,佼佼者的感觉从小镇尾随而来。然而,接下来的日子,这种良好的感觉一天天稀薄下去,他行囊里的希望与想象被一点点抽掉。就是在这所算不上名牌的大学里,何斌也只能排在尾巴上,无论是成绩、见识,还是各种特长,本城的同学、其他城市来的同学,大都比何斌高出一截。何斌想象毕业后,他将怎样与这些同学在城市争得一席之地,这样的想象一层层消磨了他的意志。四年之间,他那个希望的行囊已经干瘪。

何斌没想到,当他在电脑前蹲守了几天,做出一份还算漂亮的简历时,希望又变得丰盈。人的希望远远比自己想象的强大。

何斌靠住一棵树,强迫自己整理思路,一个月来投了几十份简历,其中有五六个单位是他比较期待的,也认为是比较靠谱的。前段日子,他曾接过几个电话,都不在那五六个单位之内,但毕竟有了消息,他去面试了,然后,电话又安静了。这段日子,干脆完全安静下来。何斌对这种安静产生了恐慌,但手机每每响起,又引起另一种恐慌,害怕希望落空那一瞬间近于绝望的沮丧。

或许该主动打电话问问。何斌想着,慢慢走出林荫道。今天林荫道显得太暗,给人一种压抑感,或许,四年来林荫道两边的树长密了。“这个城市到处是机会,可也到处是人才,机会有什么理由等着你?捂着胸口想想,你有什么资格让机会主动找你?”何斌默念着这句话,这是一个舍友努力进军跨国公司时,鼓励自己也鼓动别人的话,舍友本身很优秀,在城里还有不错的背景,但仍然很拼。

“我有什么理由不主动?”何斌这时需要点鸡汤补充接近虚脱的精神,他边默念边翻着通讯录,盘算着先给哪家公司打电话,脑子里飞速地组织着语言。

“何斌!”沈铭朝他走来。

何斌把手机收好,想起现在已近正午,公司差不多下班了,等下午再好好问一问。他朝沈铭走过去,胸口和脸上溢出欣喜,那片刻,施小米的脸在脑子里闪过,他很快晃了晃头,将那张脸抹开。

沈铭笑着,微笑的眼睛里带着光。大学四年,坐在何斌前桌的沈铭经常转过脸,跟他说一两句什么,或借点什么东西,或请他帮点小忙,总是这样微笑的眼睛,总是带着这样的光。何斌是看见这光的,但他装傻充愣,对她又客气又礼貌,使他们之间的关系止于朋友,或许比朋友多那么一点点吧。何斌知道问题所在,沈铭眼里有微笑的光,可是不美,除了还算斯文顺眼,她没有任何特点,走进人群里,转眼就被淹没了。而他有个美丽的施小米,在小镇等着他。

大学四年,他除了想方设法寻找进入城市——他要的是真正进入,有专属于自己的路,可以被称为“成功”——的途径,就是守住他和施小米的一份感情。有时,他甚至被自己感动了。大一大二时,他进入城市的计划里是有施小米的,慢慢地,计划越来越小,“成功”像个氢气球,越飘越远,他试着蹦起来抓,施小米暂时放开了。大三大四两年中,他的计划里施小米是缺席的,何斌感觉累了,带不了施小米。当然,他没忘了她,他只是改变了方式,等他闯出一条道,再将她拉过来,并肩而行。

这是沈铭和何斌第三次一起吃饭。点菜时,沈铭说:“这次我请了吧,再欠下去我要还不清了。”她说完看着何斌。何斌本不该接她的目光的,但他接住了,并让自己的眼神透出那么一丝暧昧。他被自己恶心到了,但他微笑着说:“那就多欠一点吧。”

三次吃饭都是无意凑到的,何斌独自在林荫道上走,沈铭刚好经过,碰到了,又刚好离吃饭时间不久,沈铭随口问:“吃饭了吗?没有?一块儿吧。”水到渠成。何斌突然意识到,多么精心的水到渠成。

第一次一起吃饭那天,何斌刚把简历做好,精心挑了几个公司,送出第一批。他在林荫道上疾走,希望把胸口那团杂乱的情绪走散。沈铭与他偶遇后,说他脸色不好。他脱口说出投简历的事,说完懊恼不已。这件事他打算保密的,若不成,不会有其他任何人知道。沈铭笑了:“是这样啊,投了就算完成一件事了,这时候该放松的。前几天我也投了一批出去。”

“你也在找工作?”何斌豁然开朗,感谢沈铭的态度,这事确实是自己看得太重了。

当然,别说现在临近毕业,就是前两年,也有同学开始找工作了,这可是大事,谁不拼了命准备?

没错,何斌点头不迭,他不明白自己的患得患失何来,把平平常常的事弄得神神道道。

沈铭让他自在,这种放松是很久没有过的。那天出去吃饭前,他和沈铭在林荫道上走了两个来回。两个来回里,何斌发现了完全不同的沈铭,她不再那么普通,有说不清的气度。这种气度是与生俱来的,在这气度面前,何斌显得小气,很多时候缩手缩脚,这是因为沈铭是本地人,是这大城市的一分子,这个城市赋予她这种气度。何斌转过脸,暗暗打量沈铭的侧脸,比四年来看到的都顺眼,大方,很有主意的样子。

第一次吃饭,是沈铭挑的地方,学校附近一家西餐馆,不算大,但装饰挺有品位,文艺范儿,安静,适合长谈。沈铭说是她提出吃饭的该她请,何斌耸耸肩,沈铭便也耸耸肩:“好吧,男士来。”何斌喜欢她这种态度,大气而自然。当然何斌请,在这种地方请客,钱于他不是问题,父母每月汇钱很及时,大姐二姐也时不时汇一点,告诉他,该花就花,不要受委屈。从小就这样,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最重要的是别受委屈,怎样让他不受委屈?他们的办法很简单:多给点钱。结账时,何斌获得了某种难以言说的自信。

沈铭笑眯眯地看着何斌:“下次我请,算还你人情。”

“笑话,请美女吃饭是荣幸。”何斌很满意自己调侃的口气,这于他是极少见的。

沈铭和何斌第二次偶遇时,还是何斌请的。沈铭笑:“越欠越多啦。”饭后,两人回学校又去林荫道走了很久,缓缓走,并着肩。两人谈起这个城市,沈铭对这城市的历史了如指掌,滔滔不绝,何斌听得激情翻涌,好像他随着这城市一起经历着成长的风雨和豪情。最后,他说了句显得矫情的话:“我喜欢这个城市,愿意把它当我的故乡。”

“那就留下来。”沈铭极快地说,说完盯着何斌,眼光极亮。

“当然想。”何斌说。他被莫名的激情弄得精神恍惚,像这个城市一样奋斗,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你挺励志的。”沈铭说。

何斌一直将这话当成表扬,几年之后的某一天,他鬼使神差地想起这句话,却发现沈铭话里充满讽刺和怜悯。

第三次沈铭还是挑那家西餐馆,何斌说:“怎么不换换?”

“一个是这家餐馆东西确实不错,应该把好菜吃一遍再换下家;另一个是同一个地方多待几次,印象更深,再来两次,以后这家餐馆说不定会成为我们的记忆。”沈铭说第二个原因时,何斌感觉到意味深长,他微微一笑,默认了这种意味深长。

沈铭捡起关于工作的话头,问何斌投出去的简历有没有回音。何斌无奈地摇摇头:“没有,有几家倒是来了电话,在面试之后毫无消息。”他惊讶于自己对沈铭和盘托出。

“正常。”沈铭说。沈铭吃着意大利面,接着说:“谁不是一沓简历撒出去,结果石沉大海?我也投了一堆,到现在没有一个靠谱的回音。”

“你也自己找?”何斌脱口而出,然后脸红了。沈铭是本城人,他印象里,本城很多同学不管成绩好坏,家里都早早安排了出路,毕竟根基在这儿,怎么也有一条道,就算想自己找,也很少会像他这样无头苍蝇般乱投简历。

“当然想自己找。”沈铭倒大方,她说,“我已是成人,自己能找到合意的工作是最完美的。当然,家里爸妈还是操心的,指手画脚,安排这安排那。随他们去吧,谁家爸妈不是这样?我要是能找到更好的,他们就无话可说,只能顺着我了。”

沈铭的条件那么优越,父母早安排了,而她想要更好的,他们生来已经进入城市,有更多的选择。何斌以为自己会心理不平衡的,但没有,沈铭说得那么自然,没表现出半丝优越感。她真诚地祝何斌能找到满意的工作,留在这个城市,如果他喜欢这城市的话,当然,她希望他喜欢这个城市。

如果喜欢这个城市!——天啊,难道沈铭认为还有比留在城市更好的选择?何斌努力压抑着渴望,不在沈铭面前表现得过于明显。

何斌找到工作后给施小米打电话,施小米先是兴奋地祝贺他,接着语调沉下去说:“这么说,一毕业你就进公司工作了?”

“当然。”何斌说。何斌声音洪亮。自确定得到这份工作起,他便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外表、说话方式、走路姿势,以及为人处世。他床头摆的一摞成功学的书是不会白看的,细节决定成败,形象是基础。

“不先回家一趟?”施小米小心翼翼地问。

“这段时间我得多学点东西,熟悉各种业务,为进入公司做准备。你知道,前几个月是试用期,特别重要,我可不想给公司留下普普通通的印象。”

说出“普普通通”时,何斌胸口深处搅起沉而钝的疼痛感,他将进入城市,但这城市有太多的普普通通。他经常做噩梦,梦见城市里那些普普通通的人变成漫溢的洪流,他无处可逃,被淹没其中。

“我们一年没见了。”施小米的声音里带了哽咽。

何斌沉默了一会儿,是的,一年了,他是想施小米的,但得克制,他有更重要的事。而且,想施小米太多,会牵扯到太多与镇子相关的东西,这是他不喜欢的。

施小米说:“我穿过很多漂亮衣服,别人都说好看,可你从来没看过。我只想给你看的,斌。”施小米语调黏腻了。

何斌闭上眼,脑子里浮现出施小米的样子。是的,施小米很美,清丽、苗条,他晚上经常抱着枕头,想象抱着施小米,想象施小米的笑容和味道。

“小米,现在确实没办法。”何斌语气温柔了。

“你要确实走不开,我去城里找你。”施小米兴奋地说,“店我可以让一个姐妹帮我看两天。”

“不,你别来。”何斌拒绝之干脆,吓了施小米一跳,也吓了自己一跳。何斌忙又缓着说:“我现在正是最要紧的时候,你来了没时间陪你,你一人待着多闷。再说,我这边是男生宿舍,你怎么办?要我这时离校犯校规?小米,等我忙过这一段再说。”

何斌匆匆结束了与施小米的通话,好像怕再说下去,施小米会被顺着信号从小镇传送到这里来,成为他进入城市的沉重负担。施小米说她想进城的那一刻,沈铭的脸闪了一下,他晃晃头,想清空脑袋,沈铭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

手机又响,显示的是母亲的手机号,何斌无法抑制地失望,他以为是沈铭。听母亲又想谈糖铺,何斌忙说:“妈,我正要告诉你,我找到工作了,很快就要去上班了。”

母亲顿了一下,接着响起喳喳的说话声,何斌想象得到母亲半捂住话筒和父亲说着什么。何斌对着话筒喊:“妈,要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显然这时父亲拿过去听电话了。父亲问:“那个工作有那么好?”

“慢慢干着,会越干越好的。”何斌说。

“好好想想吧。”

“我想好了,爸。”

“你先干一段时间试试看,家里的糖铺我们会守好,随时回来。”

父亲的口气让何斌不舒服,好像一切都在他们的控制中,好像他们对他一清二楚。母亲接过手机时,他气冲冲地说:“你们就看准我没出息?”

“斌,出息一定要留在城里吗?我们何氏糖铺是……”

“妈,我先去忙了。”何斌掐断通话,把手机往被子上一扔,好像这样能扔掉与小镇相关的一切。

何斌和沈铭靠着游轮的栏杆,两人半仰起脸,感受风滑过五官,拂过耳朵发丝。虽然是人造的诗意,意味仍是很浓,也许隔开距离,隔着水面,江两边的灯光变得迷离,建筑显出柔和的浪漫特质,在夜色里黑而发亮的江水显得静谧。在这样片刻的安宁里,人心会变得柔软,何斌和沈铭转过脸,在适当的晚灯、适当的心境中对视。

这是何斌对沈铭的第一次邀约,之前吃饭、散步不是沈铭“偶遇”他,就是他刚好碰上她。何斌提前两天约了她,显得真诚而正式。

学校里,毕业前的离别气息被鼓噪得很浓烈,到处是准备扑入社会的匆忙,到处是寻找出路的迷茫,到处是恋人分离的忧伤。虽说何斌已经找到工作,胸口仍一蹿一蹿的,难以安定,他时而怀疑公司会毁约,机会将无缘无故消失,时而感觉那份工作太一般,或许能找到更好的。他越来越多地待在林荫道,也越来越多地“偶遇”沈铭。这段时间,沈铭毫无保留地跟他分享了找工作的过程。

那天,沈铭兴奋地告诉他自己找到工作了,公司不算很大,但离家不远。也就是说,工作后她仍可以住在家里,吃在家里,少了这样的开销,工作起来将多么轻松。何斌真心为她高兴,就在前一天,他也再次和公司联系了,谈好上班的时间。两人在林荫道想象了未来的工作后,一起去吃饭,饭后,何斌正式约了沈铭。

何斌订的是游轮一等票,至今为止,父母和两个姐姐汇的钱很充足。一等票有吃着东西赏风景的特权,两人坐在餐厅里,看着窗外的风景,何斌心中涌起说不清的微醉感。他无法抑制地和那些买二等票三等票的游客相比,腰脖不知不觉地挺直。那一瞬间,他错觉自己成了城市人,身体内充盈着优越感。

何斌又谈起工作。在这种地方谈工作,似乎对城市更有代入感,若工作上也获得一张一等票,将成为城市的骄子。——从几年前他进入城市那一刻起,他就不再稀罕那个镇之骄子。他也问起沈铭的工作,问她找的与家里安排的有什么不一样,他很想知道沈铭家里为她安排了什么工作,她竟然如此轻易地放弃。

沈铭吸了一口饮料,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

何斌很想听。

“好与不好要看用什么标准衡量。”沈铭拿吸管搅着饮料,“就我来说吧,从小住在家里,连读大学也没离开这个城市,没有真正自由过。踏出社会了,如果还是由家里安排,那我永远没有机会尝试了,永远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潜力,这就有点可怕了。家里介绍的工作虽然稳定些,待遇也不错,可不是我喜欢的,说不好听点,还有些死板,会把我弄坏的。我现在这份工作可能一般,我将是个普通的白领,可机会完全属于我自己,只要我努力,只要我有能力,就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何斌觉得沈铭没有明确地回答他的问题,可他又听到了比原先想打听的更多的东西,他对沈铭有些刮目相看了,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认识了一个与之前四年完全不同的沈铭。她是本城人,有城市人的气度,但不傲不骄,很努力。自己有什么资格松懈?

“你呢?对你的工作,你爸妈有什么看法?”沈铭专注地看着何斌。

“根本没看法。”何斌说着,摊开双手,“大概我刚出生他们就安排好了,完全不顾及我的意思。”

“出生就安排好了?”沈铭笑道,“了不得,家族产业呀,敢情你还是隐形的富二代。”

何斌哧地笑了,说:“只是一家制糖的老店,在小镇上有那么点名气,家里看成了不得的事,总想着一代一代做下去。”

沈铭挪开饮料,欣喜地说:“老字号,最难得的,可是宝贝呀!是你小看了,现在老字号都是文化品牌,只要做得好,价值难以估量。”

“一个小镇上,一家黄乎乎的旧店,弄不出什么名堂的。”何斌完全不当回事,“何氏糖铺,人们只记得是姓何的。”

“你是不是不想留下老字号?”沈铭探究地盯着何斌说,“而且想留在城市?”

何斌假装用心吃东西,假装没注意这话,心里却再次感叹,沈铭不简单,不愧是在大城市长起来的。

两人走到餐厅外,靠着船栏吹风,很久没有说话。何斌搭在栏杆上的手慢慢靠近沈铭,触碰她的手背,她的手翻过来,两只手握住了。

每天下班,何斌都处于迷糊状态,回出租房的公交车上,何斌试图理清这一天的工作,想从中找出哪怕是一点火花,找出一点进展的迹象。每天的整理结果都含糊不清,工作成了零散的碎片,在四周纷飞缭乱,他得抓住每一块碎片,但所有的碎片都平淡无奇,这些碎片拼接成潦潦草草的一天。

何斌的工作是收发邮件,打印分发各种文件,收集分类客户资料,整理数据,兼给主管和经理打杂。工作一个星期后,他感觉被杂而碎的工作淹没了,没有想象中的施展、进步,他像一个浑身积蓄着力气而无法发泄的拳王,眼睁睁让身体内那股气一点点漏空。

当然,何斌的工作很忙,每天进入公司后就没怎么停过,但脑子不再是他的,动的不是何斌的念头。有时,在工作中他发现了某些东西,有了自己的想法,欣喜地将这想法亮在主管面前,相信这些想法会让工作更有成效,然而主管不耐烦,甚至认为他不安心工作。

“何斌,路要一脚一脚踩出来,你把手头的事做好再说,不要想那么多花样,这样会乱了工作计划。”

花样?何斌想辩驳,这些怎么是花样?还有,他哪项工作没做好?手头哪一项工作不及时?主管已经侧转身对着电脑了。何斌抬头看了一下,同事们安静地守着各自的格子,对着自己的电脑,他只看到一片黑乎乎的、沉默的脑袋。

让何斌活泛起来的是下班后与沈铭的相处。幸运的是,他的公司和沈铭公司相隔不算太远,每天下班后两人有几个小时的相处,有时,沈铭会在何斌的出租房过夜。因为家里的支持,何斌物质上没有压力,出租房的环境很不错。

何斌没有正式表白什么,但他和沈铭已经像恋人那样相处了,一起吃晚饭,或在外面吃,或买点菜到何斌出租房做,一起看电影,一起到江边散步,一起逛街。何斌经常听沈铭谈这个城市,他对这个城市了解的热望永远不会变弱。沈铭则听何斌谈他的工作。

谈起工作,何斌的语气里就满是牢骚。他脖子软了,眼皮垂下去,说:“这工作再干几十年也是这样,零零碎碎,一点发展也没有,半死不活的工资,在公司里对谁都得点头,我都能一眼看到几十年后了。——不,做梦呢,这么混,哪有几十年?城市哪有这样的仁慈?当被淘汰的那天到来,一切将重新归零。”

沈铭按住他的手:“何斌,你太心急了。”

“不行,我得想办法。”何斌放下筷子说。

“怎么想办法?工作就是工作。”沈铭给他倒了饮料说,“你先跟同事搞好关系,工作才好上手。”

“没什么同事关系,我在公司是最底层,只有点头赔小心的份,这不是真正的人际关系。”

“你有什么想法?”

“看情况,等机会。”

不久之后,何斌就等到了他认为的机会。公司要搞一个营销活动,由他所在的小组负责,主管交代他收集客户信息,整理数据作为方案的依据。收集过程中,何斌感觉灵感电光石火般闪烁不停,他边收集边狂喜地记下这些想法,等数据信息整理完成,一个方案已在他头脑里成形。下班后,他埋头写方案。沈铭提醒他,这样不太好,该先跟主管说一声,若能争取和主管一起做方案更好。

“先报告主管这计划就泡汤了,先做出来,直接给主管,他直接报上去不是更省事?”

隔天,何斌把数据信息整理结果交给主管时,顺便把方案也递给他。主管看看方案,又看看何斌,好一会儿没出声。

“主管,整理信息时,我有些想法,就把方案先做出来了,你看看。”何斌冲主管笑着,边翻开方案的封面。

“你什么意思?”主管看着何斌,不看方案。

“这是我做的方案,你看看能不能用。”何斌有些底气不足了。

“你认为我做不来?”

“不是这意思,刚好有点想法。”

“这里每个人都有想法,问题是什么样的想法!”主管手在半空挥过。

他们的争执引起了近旁同事的注意,何斌不自在了,但仍不愿放弃,仍翻着方案说:“刚好想到,写出来了,看看能不能用上。”

“有心了,先把你的工作做好再说吧。”主管说着,拿了资料走人,方案留在何斌手上,若不是何斌接得快,方案就掉到地上了。

何斌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回到办公桌前,盯着那个方案,越想越不甘心,这是他进公司以来最像工作的工作,有他何斌的水平和想法,他得努力让它实现。

何斌费了一个上午,在去洗手间的走廊上堵住了经理,将方案打开,塞到他面前,对着满脸茫然的经理,急切又简单地述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先拿给你的主管看。”经理把方案推回来。何斌怀疑刚才的述说他根本无心听。

“他不看。”何斌扬高声调说,“我想请经理看看,熬夜写的。”

两人你来我往推了一会儿,经理终于翻开方案,在何斌想就方案细述一番时,经理合上方案书,说:“这种精神很好,但方案不太实际,拿给你主管,看他做方案时能不能用得着。”

经理盯着手表离开时,何斌极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把方案书卷起扔向经理的后背。

离开之前,经理对何斌说了一句话:“静下心,多学点东西,像你这样的大学生,公司人事部每年收到的简历都数不过来。”

施小米来电话时,何斌正在吃晚饭,他左手握着手机,右手夹着菜,他以为和以前一样,跟施小米聊几句就结束的,但施小米今天似乎打算长谈,不停地问何斌有没有空。何斌含含糊糊说有些资料要看。施小米说:“不是下班了吗?你在哪儿?”她的语调有些警觉了。不知是事实还是何斌的错觉,最近施小米对他的行踪很敏感。

“当然在家。”何斌说,“城市的外面有可能这么静吗?”

“那就不是在公司加班了?”

何斌有些不耐烦了:“我带了资料回家……”

“连跟我说说话的时间也没有,”施小米声音含了哭意,“我有话说。”

“小米,你别这样,这是工作。”何斌说。他想起施小米的样子,这种时候的她格外惹人怜爱,他心头一软,说:“在大城市工作没办法的。”

“工作这么累,也是你自己想挑的。”

“不谈这个,有话你说吧,我听着。”

“我想谈的其实也是你工作的事。”施小米语调突然严肃了,说,“斌,你真打算这样一直干下去,就待在城市?”

“不待在这儿,我能待在哪儿?”谈起工作,何斌又有些沮丧,说,“目前只能先这样工作,公司竞争太大,不可能一下子怎么样,你知道吗?城里人都跑步生活的,现在想要做点别的也没什么好出路。”

“你可以回来的,斌!”施小米急切地说。

“回?回小镇?”何斌觉得施小米在讲笑话。

但施小米开始描述他回去后的路,想象他回小镇后的日子。

“何斌你可以放弃城里的工作。如果不是特别厉害的人,在城里的大公司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城里厉害的人太多了。”当然,说这些时施小米是小心翼翼的、委婉的。而回到小镇,接手父母的何氏糖铺,凭何斌的能力,肯定可以经营得更好,说不定能研制出更多的新糖品种,糖铺的老名气,加上何斌的新糖,到时糖铺完全不一样了。现在,电视上老谈什么文化,这种老店就是一种文化,家乡人很喜欢的,说不定何斌可以做成品牌,噢,那就是何斌常常说的事业了。“——为什么要在大城市里跟那么多人挤?没有人看得到你的,我在电视里看了,到处是人,谁知道哪个跟哪个?有人证件丢了,别人连他的真人都不认了。”

何斌极想插嘴打断施小米的话,却不知怎么就悲伤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任施小米继续想象下去。

施小米说,她的服装店可以让别人做,她负责拿货,腾出时间帮忙打理糖店。她甚至可以放弃服装店,全心全意帮何斌经营糖店,他可以一门心思研究新式糖,争取把品牌打出去,而她则专心做糖,卖糖……

“不要提糖了,我不喜欢糖。”何斌猛地打断施小米,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的恐慌。

施小米猛地顿住,顿出一段空白,两人在空白里安静许久。何斌忽然对施小米惊讶不已。她变了,这四年,她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他那么深刻地记得施小米的样子,精致的脸,简单的表情和眼神,听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仰起脸,又入迷又崇拜的样子,何斌的话她每句都相信,在她的眼里,何斌是比她高出一个层次的。而在何斌眼里,施小米美丽单纯,但有点傻。

现在的施小米能计划出那样一种生活,虽然不是何斌喜欢的,但是实在而又有点远见,又具体又成熟。这几年,她想了些什么?碰见些什么?学了些什么?何斌突然茫然一片,施小米陌生了。

这几年,何斌对施小米的了解,止于她的日常生活和服装店。何斌上大学第一年,施小米在镇上一家服装店帮人卖衣服。施小米长得好,身材也好,店里进了新款,只要施小米穿在身上,总是卖得很快。施小米在打扮、服装搭配方面有着极好的天赋,从农村到镇上没多久,就能根据客人的气质、身材,介绍合适的衣服。服装店有很多回头客,专门找施小米的,很多女人和施小米成了好友,说施小米是她们的顾问。施小米慢慢觉得店老板不会拿货,拿的款总不合她的意,加上她的老顾客越来越多,便动了心思,自己租了个门面,开了家小小的服装店。

施小米按自己的眼光拿货,得到热烈的欢迎,她看电视,看电影,看明星八卦,时时注意服装潮流,拿最新最大胆的款式,加上她用心研究顾客,看人搭配,很快聚了一批固定的女顾客。在服装实体店受淘宝等网站打击的这几年,施小米的服装店仍经营得不错。近期,她又计划着开网店了。

这几年,服装店的情况,每天的行踪,施小米几乎都报与何斌,但何斌了解她吗?他们到底离得远了。何斌突然莫名地失落,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施小米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他,他一直以为施小米安然地在他把握的范围之内,就是与沈铭在一起时,他仍为拥有这份“特权”而骄傲。

不知不觉间,何斌和沈铭走得那么近了,周末只要没加班,两人总是待在一起。但两人间似乎从未确定什么,直到某一天,两人在街上碰到何斌一个女同事。同事看看沈铭,笑问:“女朋友呀?”何斌张了张嘴,一时不知怎么出声,他还没准备好的样子。沈铭冲何斌的同事微笑,何斌附和着笑,女同事扬了扬手:“你们玩吧,我朋友在前面等我。”转身而去。

何斌转身看看沈铭,她半垂着头,微笑仍留在脸上。是的,他们如果不是男女朋友还是什么呢?他们关系这么明朗了,何斌再怎么自欺欺人也避不过去。那施小米呢,她当然也是他的女友,好几年前就是了,他们正正经经规划过两人的未来,何斌承诺,先在城市打开一条路,然后把施小米拉进城,两人一起闯。这个承诺随着何斌在城市里的自信一点点消失,变得稀薄、遥远。

何斌尽量不让自己同时想起沈铭和施小米,下意识地拖着什么。和沈铭在一起时,手机一响他就莫名紧张,害怕是施小米打来的。每次和沈铭相约之前,何斌都先给施小米打电话,说几句软话,哄施小米开心,这招总是很有效,通过电话后,一整夜,施小米一般不会再来电话。但何斌闷闷不乐,他对自己的狡猾感到不适,甚至抑制不住地轻视自己,那个曾是镇上骄子的何斌变得偷偷摸摸。但每每念头转到这儿,他就尽力转开,他不愿意深想下去。

这个周末,何斌约沈铭去郊外一个度假区,当然,事先跟施小米通了气,说他这个周末工作特别多,没办法总联系,他只要有空,就会联系她的。

这样的活动,沈铭喜欢,轻松又浪漫。何斌也喜欢,在那种地方可以碰见有品位的城市人,自己也变得有了品位,付钱消费的时候,他有说不清的快感。除了工资以外,何斌还有张卡,像他上大学时一样,家里人仍习惯性地给他汇钱,在他们看来,大城市的吃穿住用是惊人的,家里除了他,没有别的负担。对家里人这种热心,何斌不声不响,他看到的是银行卡里的数字,感觉不到那些钱沾满他不喜欢的糖味。有时,似乎意识到不太好,他便安慰自己,先存着,这是在城市打拼的资本,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两人散步,聊着,沈铭喜欢问何斌家的糖铺,做什么糖,经营成老字号说明有生命力,家传技术吧,在镇上有名气,顾客肯定多。

何斌闷声地回答,糖铺就请了几个人帮忙,爸妈每天得忙到很晚,过年过节就得多请几个人。他不明白沈铭一个城市女孩,怎么对老式糖铺那样感兴趣。如果是好奇吧,这好奇心也太强了。

何斌喜欢谈城市,抓住一切机会探问沈铭,她小时候城市什么样的,怎样一步步变成今天这样,有什么特别深刻的事,在城市发展中,亲朋好友有没有特别出色的,讲讲他们的成功故事吧。或者,“你家是这个城市的原住民,城市发展中肯定抓住了好机遇吧”。午饭后,两人吃水果时,何斌试探着问:“你爸妈还忙着自己的事业?”

沈铭看了何斌一眼,何斌急着等她的答案,没发现她眼里那一丝警觉和疑惑。

“我爸我妈规矩得很,哪懂得什么发展?”沈铭笑笑,耸耸肩说,“还不是几十年守一个工作?又单调又死板。”

“原来是公家人。”何斌叹。

后来某一天,何斌突然暧昧地冒出一句:“这城市发展的几十年中,公家人也可以发展得很好的。”

沈铭没搭话,何斌也没再说下去。

沈铭却无法安静了,弟弟上个星期又回家拿钱了,开口要几万块,是时,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沈铭差点摔碗而去,但最终默默忍住。这次弟弟理由充兄,新店要拿货,能不支持吗?像母亲说的,他好不容易走上正路,对于这个,母亲感激涕零。沈铭很想知道,母亲是否意识到,她从小到大都在正路上规矩着,不敢有半步差错。

记忆里,弟弟从未让人省心,从小学起就因种种原因经常转学,转学当然要找人,要费用,不菲的费用,中专毕业后,找工作要费用,当然,没有一件工作干得长。前年惹了事,伤了人,家里人开始跑医院赔礼赔钱。今年,他想开一家手机店,信誓旦旦要创业,要用心了,家里能不支持吗?费尽心思帮忙找了店面,接下去的投资让沈铭感觉无尽无穷。她毕业后几个月的工资已被掏光了。

在何斌掏出手机准备给沈铭打电话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见郑立琛的脸,虽然笑着,但在正午的阳光下没有半点灿烂的样子。

“是你?”何斌喊,是很有些欢欣的样子。上大学时,他和郑立琛关系算不错,郑立琛虽是从农村来的,但有些天才,班里谁的电脑有了疑难杂症都找他,有时,连老师也得找他帮忙,他在班里是让人高看一眼的。

“你也留城里?”何斌把手机放起,扯着郑立琛边走边问。

“不留在城里去哪儿?回老家?”郑立琛摇摇头,说,“待在寨子里捣鼓我的计算机?”

午饭当然一块儿吃,两人谈起各自的工作。因为有特长,郑立琛算比较快找到工作的,但因为没有工作经验,学历也不算出色,他没法进理想的公司。

“工作经验!还没工作哪来经验?学历就是天,都是扯淡的,说城里人思想前卫开放,我看老土得很。”郑立琛吃着菜,抱怨声滔滔不绝,说现在的工作就是混口饭吃,沦落到什么地步了?

“想混口饭吃何必在这儿打这份工?”何斌有极大的共鸣。

“只能干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干的事没法干,就是干了也干不成,七只手八只脚地指着你,让我怎么动?”

“没错!”何斌拍了下桌子,他没有喝酒,但脸上显出醉意,说,“做不成事的,想干出点名堂是做梦。”

吃饱了,两人的抱怨似乎也到了一定程度,忽地沉默下来,在沉默里感受身体某处难以言说的痛感。

“你的专长可是很吃香,当下正流行什么软件开发、游戏开发,你这个亮出来,至少能亮瞎一片人的眼。”何斌似乎忍受不了沉默,先重新开口。他讲起郑立琛在大学时曾设计的一款游戏,在学校的男生中风行一时,后来还被一家公司买了,那笔钱,郑立琛给自己配了高端电脑,往家里寄了一些,还能为女朋友买条项链。谈起这些,何斌掩饰不住地羡慕和嫉妒,郑立琛确实拥有非同凡人的才干,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无法企及的,也使得郑立琛在城市比他更有资本,他忘掉了郑立琛来自农村,比小镇落后得多的农村。

“我当然想过要自己干。”郑立琛睁大双眼说,“毕业前就有想法了。”

何斌坐直身子:“为什么不干?”

“还用问吗?”郑立琛耸耸肩,“我拿什么干?这双手和那台破电脑?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妹妹还指望着我寄钱交学费,没有资金,都是白日梦。”

“就是说,你得找人合作?”何斌小心地问。

“当然,说实在点,找人给我投资。最好的是找到投资,也能找个合作的人,一个人的工作量太大,找个人帮忙,效率会高得多。”

“你找过人了吗?”

“都不知道找的方向。”郑立琛将一杯茶倾进嘴,说,“谁愿意投资我这样的?看不见摸不着,钱也长眼睛,只看到现成能长大的东西。”

“最少得投资多少?”何斌静了一会儿,小心地问。

“先开发简单的,台式电脑、笔记本、传真机、扫描机、路由器……前期几万块应该可以运作了。”

“说句实话,立琛,技术方面你是天才,但人际交往、经营管理方面可一般。”

“所以,我想找投资者也是想找合作者。什么人际交往什么打开局面,我不会这些,也烦得理这些,我只想好好把东西做到极致,不要分心的。这么说吧,像一个家,我主内,找个人主外。”

“是的,你需要这么一个人。”何斌喃喃说,“这是成功的关键。”

何斌陷入沉思。

沈铭一进门就觉得何斌脸色不好,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做饭、炒菜,等饭菜上桌才问起,其实不问她也清楚,肯定是关于工作的。近段时间,何斌对工作越来越不满,以致谈起工作就像怨妇谈起丈夫,他付出多少总是没意义的,能力从未被重视,这样下去不可能有什么前途。

果然,何斌一开口就放下筷子,说主管对他的不满越来越深,今天,因为他工作中一个小疏忽,训了他很久,且说得很过分,这工作很难再接着干下去。

“被批评在公司里是常事。”沈铭示意何斌重新拿筷子,尽量说得轻描淡写,“我几乎每周都要被说一次,公司里其他人也一样,说不定你的主管被更高层的领导训得更过分。”

“也不单是被主管教训的事,我要的是工作,有前景的,不是混饭吃的打工。”何斌一口菜含在嘴里,说到激动处哽住了。

“很多人都是这样。”沈铭小声说,察看着何斌的脸色。

“这不是我留在城里的目的。”何斌声调扬高。

两人不出声地吃东西,好一会儿,沈铭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斌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想,城里人是厉害些。

“我想辞职。”何斌突然说。

沈铭放下筷子:“你找到了更好的公司?”

何斌开始讲述郑立琛,越讲越激动。看着他眼里的光芒,沈铭知道他看到了绚丽的前景,对那种前景的想象盖过了一切事实。

何斌的打算是这样:和郑立琛合作,他投入资金,加上经营管理,打开局面,郑立琛负责开发软件,等软件开发出来,他们就开一个工作室。这个工作室慢慢扩展,成为软件开发公司,再……

“为什么就得辞职?”沈铭的话像一盆凉水,把何斌从想象之焰中拉出来,她说,“可以不辞职的。”

沈铭的意思是,何斌想做自己的事业可以,但没必要破釜沉舟,一边工作一边做自己的事,等自己的事有了起色,再辞了工作也不晚。

“不是还在设想嘛,先试试再说。”沈铭劝道,“而且这事别那么急,先好好了解一下这方面的动向、市场等情况,慢慢计划,稳一点。”

何斌听了沈铭的劝,没有辞掉工作,在下班后干自己的事。

一个星期后,何斌就和郑立琛行动了。

事情刚要起步,单独租个工作室费用太高,而且只有何斌和郑立琛两个人,没必要,但两人又得在一起工作,制订项目计划、需求开发、设计都得一起商量的,郑立琛的房子是跟别人合租的,离市中心很远;而何斌单人住着宽敞的一房一厅,又在市中心。总之,何斌的出租房是最合适的。

郑立琛很快搬过来,一台电脑,一个行李袋,半箱子书。

从这天起,何斌的客厅分成两半,一半放郑立琛的电脑,一半放沙发,当郑立琛的床。沈铭很少再来何斌的出租房,偶尔来一次,做了饭,或买了便当,桌子边三个人吃着,显出了尴尬;郑立琛吃饭也想着程序,整个人好像陷在另一个世界里,僵硬又沉默,弄得沈铭和何斌也不知说什么,偶尔说几句,还得小心翼翼。

何斌和沈铭只能在外面聚,而何斌又得经常回去给郑立琛帮忙,两人见面机会变得极少。何斌安慰沈铭,等事情走上正轨,很快有正式的工作室,一切将好起来。说这话时,何斌又真诚又乐观,沈铭只是笑笑,这种笑让何斌没底。

每天下班,何斌开门就看见郑立琛,猫在电脑前,朝电脑半伸着脖子,头发凌乱,发红的眼睛盯着屏幕,何斌进门他动都不动,也不打招呼。他这带点神经质的半疯狂状态给何斌以莫名的激情和希望,他嗅到某种叫创业的气息,拉了张椅子坐近郑立琛,和他一块儿陷入狂乱里。

这个周末,何斌主动约沈铭到市郊走走,一见面,沈铭便忍不住惊奇:“怎么今天有时间了?还是事情有了重大进展?”

因为何斌和郑立琛合作创业,沈铭和何斌很长时间没有正式约会过了,偶尔见个面,匆匆吃个饭就分开,何斌总是一副又着急又抱歉的样子。沈铭万分理解的样子,她把情绪隐藏得很好,一次次向何斌展示都市女性的定力。他下意识地将之与施小米的耍小性子相比,一次比一次理智,沈铭是更适合的,他前行的路上需要的是沈铭这样的助力,而不是无形无状的爱情。

谈到创业的事,何斌脸色一下子差了,很久不出声,去市郊的一路上,几乎都望着窗外出神。沈铭不多问,只是靠他很近地坐着,偶尔给他递水。

近来,何斌和郑立琛闹了几次不愉快,前两天甚至吵起来。事情的进展比想象的困难得多,何斌下班回家,看见更多的不是猫在电脑前的郑立琛,而是抓着头发绕着沙发转的他。

郑立琛纠结不已,这样做是小打小闹,做出来的东西也是普通的,很难有什么大作为,这不是他要的。他指着厅里胡乱摆放着的台式电脑、笔记本、传真机、扫描机、路由器,说全是低端产品,做不出精品。他失去信心的样子让何斌抓狂。

何斌想说,高端的人自然能做出高端的东西。忍了忍,话没出口,郑立琛性格有点怪,他是领教过的。

何斌对沈铭抱怨郑立琛不实际,好高骛远,抱怨完却抿紧嘴唇,许久不出声。沈铭赶快把话题引向别处。

何斌极委婉极小心地探问过郑立琛,是不是要放弃。郑立琛断然否认,他有了新的打算,不想再这样做,格局太小,做出来的东西有山寨味道,在这个大城市怎么做得开?现在,城市里的工作室满街都是,有几个能冒头?最好是开间公司,拉个团队——他在学校参加了一个协会——能人多的是,有很多留在城里,若能拉到几个,团队能力是不用说的。弄些好设备,正正经经干点事业,一炮打响,以后的路就好走了。

说完这些,郑立琛合了嘴,直直盯着何斌。

何斌心里骂:“鬼话,比我还会扯。”他突然发现,在城市待久了,都可以去上精彩的励志梦想课,连木讷的郑立琛也到了这水平,如果有机会,他们可以去当梦想师,到处巡回演讲了。

何斌被盯得受不住,直接问到底要怎么做。

“投资。”郑立琛说,“需要真正的投资,建起真正的团体,有更好的硬件,足够开真正的公司。所有的事业起步都需要投资,没有的话,再好的事情也是空谈。”

再次沉默,这次持续的时间更长了。

最终,仍是何斌先开口,郑立琛好像沉进思绪的黑洞里,眼神空空,何斌怀疑他可以这样永远待下去。

何斌说:“大概是什么数?”

郑立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含糊地说:“在网上大概了解了一下,租地办公司、设备费、人工费、测试费……”

何斌想:“郑立琛骨子里精明得很。”

郑立琛终于说了个大概数字,何斌听完没说什么,郑立琛也没再提,似乎这段对话在两人间根本不存在。

现在,何斌把那个数字说给沈铭听,沈铭咬着一块饼干,咬得极专心,好像没工夫理睬何斌。

“你觉得可以搏一搏吗?”何斌说,“说实话,开糖铺这些年,父母是积下一点钱的,我大姐家开饭店,二姐夫是镇上一个银行行长,他们俩也可以拿一些,郑立琛要的数目应该可以凑到的,可这是全部了。”

“没错,这是全部。”沈铭放下饼干说,“还不是你自己的全部,是你家人的全部,这种事不能头脑发热的。”

“郑立琛说前期先投入,只要做出好东西,就很快会有回收。”何斌说,“如果真的成了。”

“你渴望奇迹,所以相信奇迹。”沈铭说,“另外一种如果,你好像不去想。”

何斌不作声。

“郑立琛漏了一个条件,好东西要有人看上,肯出好价钱。”沈铭说。她的目光少见地锋利起来,继续说道,“这个城市‘好东西’太多,缺的是好出路。”

何斌脑门一凉。

“你们现在有客户需求了吗?”沈铭紧逼着问。

何斌有些慌了。

沈铭说:“最好先有客户需要再做,那样才靠谱。先找到需求,再动手。”

何斌恍然道:“没错,我们忘了城市里立足最重要的东西,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不要轻易出手。”沈铭极冷静地说,“就算真的要做什么事,想投资什么,找到真正靠谱的客户再说。”

何斌似乎心有所悟,但又不明白悟到些什么。

郑立琛搬走了,他走出门时肩膀往下压,后脑的头发缠成一团,衬衫后背揉皱了。这个背影刺痛了何斌,他一时忘掉自己损失几万元的懊恼,觉得郑立琛比自己惨得多,他辞掉了原来的工作,现在仍回去和朋友合租,还要重新找工作。何斌给他补了几个月的工资,沈铭说这个理讲不过去,何斌投了钱,还包他吃包他住,郑立琛没出半分钱。何斌也觉得讲不过去,但他愿意付这个钱,他对沈铭说:“郑立琛家在乡下,我毕竟不一样些。”付钱时,他对郑立琛的语气极好,有种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何斌的日子重归正常,正常上班,下班和沈铭约会休闲,沈铭感到轻松,但何斌变得闷闷的,一副疲倦的样子,像被透明的笼子囚住,找不到出口,甚至看不到笼子的样子,失去了动力,希望薄弱。他不停地和沈铭提起那件事,分析他和郑立琛失败在哪里,是郑立琛技术不成?是他没有胆量继续投资?“不,我又忘了最重要的,我不是城里人,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当然找不到出路的方向,没法打开局面。如果我是城里人,但凡有那么点人脉,我们就有突破口了。我们在起跑线上已经输了。”

这种话何斌不停地说,每说一次怨气就深一层,他几乎要变成一个愤青了。

沈铭一针见血地说:“何斌,你太希望奇迹了。其实,你已经过得很不错了,如果换作别人,你会被很多人羡慕。”

“沈铭,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何斌激动起来,“我不想当‘很多人’,要当早就当了。”

“可你明明就是很多人中的一个。”沈铭嘀咕着。

“嗯?”何斌没听清。

沈铭晃晃头:“你得现实点,奇迹毕竟是奇迹,它的发生是超出常人想象范围的。”

“你是见过城市奇迹的,对吗?”何斌追问,“不,城市就是奇迹,想想几十年前,这城市没半点城市的样子。沈铭,你讲点身边的例子,从小到大,你肯定见过不少成功例子,就算不大,也是拔尖了。”

“奇迹在某些人印象中是偶然的,其实包含了很多必然性。”沈铭说完这句,盯着何斌看。

“所以奇迹是可以争取的。”何斌说。

沈铭无奈地说:“我不是这意思,你必须具备这些必然性,不要把眼睛盯在外因上。”那瞬间,沈铭感觉自己有当教授的潜力,她觉得已经委婉地把话说得很明显了。

但何斌没听,他愣了一会儿神,抬起头,满眼不甘心地说:“不成,我还得想想办法,这样下去,我在这城市里就是混日子。”

沈铭叹口气:“何斌,人……”

何斌的手机响了,他看一眼屏幕,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沈铭,对手机含糊应着什么,边往阳台走去。是施小米打来的。

何斌以极平淡的口气问:“怎么了?”

“斌……”施小米口气不太对。

“我现在……”

施小米哭起来:“何斌你怎么了?”

何斌反问施小米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越哭越伤心,哭得何斌无措起来,又烦躁又心痛,他以为自己对施小米已经不再心痛了。

施小米的哭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她意识到和何斌之间有问题了,何斌或许该解释一下的,但他没半句解释。她真正想要的是何斌带着暖意的话,哪怕一两句也好,何斌没有,难堪又铁石心肠地沉默着。

施小米仍是哭,哭得何斌双手发软,感觉她的哭声漫出手机,淹没了他,并继续漫向客厅。他掐断了手机,施小米的哭声突兀地断了。何斌看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紧张起来,按施小米的性格,她会不停来电话,不把情绪发泄完是不罢休的。

奇怪的是,施小米再没来电,何斌被这出奇的安静弄得惴惴不安。他想给施小米打电话,又怕她再次纠缠不休。

矛盾间,沈铭走出来,问:“你女朋友吧?”

“嗯?”何斌吓了一跳,把手揣进衣袋。

“你在小镇有个女朋友吧?”沈铭望着阳台外面,不看何斌。

沈铭和高琳琳搅着咖啡,沈铭手袋里的手机响起,她掏出来看了一眼,脸色一变,手机放回去,拉上手袋拉链。

“还是那个何斌?”高琳琳问。

“我们不谈那个,喝咖啡。”沈铭说。

“你确定?”高琳琳探究地盯住沈铭。

沈铭极慢地搅着咖啡,目光垂在杯子里,入定般安静,但高琳琳察觉到她胸口的起伏,轻轻摇头,说:“已经十多天了,够了吧!据我所知,他每天都来电话,而且不止一个,算有诚意了。”

“诚意?”沈铭猛地抬起脸,几乎要呜咽了,“我们两个人一起这么长时间,我都不知他还有个女朋友,还是那种要谈婚论嫁的关系。夸张的是,他们一直通着电话,他这样不动声色,太可怕了。”

“你想太多了。沈铭,你长期生活在城市,对这种事奇怪吗?”高琳琳微微笑了,“像这种进城念大学的,谁在老家没有一个痴心的女孩?重要的不是以前,而是以后,以后的路他选择谁。”

两人静静地喝着咖啡,半晌,沈铭的手从桌子上伸过去,抓住高琳琳的手。大热的天,高琳琳感觉到沈铭的手发凉。

“看他的照片,这个何斌长得很不错。”高琳琳轻拍沈铭的手背说,“照你以前说的来看,家境也是不差的。虽然在镇上,但有那样一家生意红火的老店,难得了,那是源头活水,别看是小镇,比很多城里人好多了。”

又是长时间沉默,直到沈铭的手机再次响起。

仍是何斌打来的,沈铭握着手机发愣,高琳琳冲她点头,眨眼皮。沈铭起身,听着电话走到咖啡馆一个角落去。

这次通话时间很长,沈铭回来时,高琳琳已经在喝第二杯咖啡。沈铭坐下说:“我下午去见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没资本,挑不起。”泪顺着脸颊流下,她没擦,任泪水缓缓滑着。

和何斌在一间茶吧坐定后,何斌刚想开口,沈铭举起手拦住。“上大学之前,你一直住在小镇,怎么可能没有女孩?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如果没有倒是有点奇怪了,只是你不该瞒我。”

“沈铭,我……”

“我不想再追究过去,我看中的是以后,你的选择是什么,我要一个明确态度。”

何斌拉住沈铭的手,沈铭想挣开,但何斌握紧了。何斌说:“我想留在城市。”

沈铭胸口一阵绞痛,又一阵轻松:“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一辈子”这几个字像带了火气,把她的喉咙灼得干燥发哑。

“一起在这城市开始吧。”何斌说。这句话激动了他自己,也激动了沈铭。后来,何斌常会想起这情景这话,只是那个时候,这话已经成了一根刺。

今天来之前,何斌脑子里的话是整理了很久的。昨晚,他和施小米通了电话,两人谈了半夜。何斌掏心掏肺地诉说了他在城市里的艰难和困惑,他现在的生活和想象中的差距太远,也根本无力将她拉进城,更别说一起前进了。

施小米想提那个回镇的设想,那将是多合适的生活,她的服装店仍开得很好。何斌截断她的话:“我一定要留在城市。”

施小米说,就算这样她也不会成为他的负担,她会照顾好自己,她可以打工,可以拿出这几年积下的钱帮助他,可以……

何斌再次打断她,她想得太简单了,他考虑的不单是负担,他要的还是并肩作战,当然,不是她想的那种并肩。他的意思很明显了,他们之间以后将是农村与城市的距离,中间还隔着一个镇子,他们之间是不现实的。

施小米说何斌变了。何斌叹口气,说他原本就是这样,只是施小米以前不知道,甚至连以前的他都不了解自己。

后来,他们不再说话,只是施小米在哭,何斌静静地听她哭,两人几年的时光在哭声里慢慢消散。

最后,是施小米主动说了再见。结束通话前,她说:“何斌,你从来没看上我这个农村来的,可能城市也会看不上你这个镇子去的,以后有些事要想开些。”何斌想最后抱抱施小米,但他伸出一只手揽住自己的肩。

沈铭换了手机,是高档的新款货,她看起来很喜欢,老拿在手里摆弄。何斌随口玩笑道:“最近这么大方,公司发奖金了?”

“想得美。”沈铭笑着说,“拿到这手机是我运气好。”

沈铭一个堂哥的表哥在电信部门工作,总是用最新款的手机。前段时间,他换了这部手机,一个月后就不满意了,换掉了,想把这手机送给沈铭的堂哥,刚好堂哥用的是同款,没兴趣。那天,堂哥到沈铭家里,玩着手机说起这事,沈铭接口说:“转手给我正好啊,我那手机太老了,近来老闹情绪呢。”堂哥当下打电话给表哥。两天后,手机就到了沈铭手里,一点钱也不肯收的。

就这样,沈铭顺便聊起堂哥的这个表哥,让人羡慕得很,家里在区里有关系,又有钱,大学毕业后,也不用自己找工作,为了不太无聊、有件事情干干,家里人托关系把他弄进电信部门。

“工作就是为了解闷。”沈铭说,“开着豪车发电信宣传单,也算一景了。”

“这样看来,你堂哥和那个表哥家应该很有关系的。”

沈铭点点头:“在我认识的亲朋好友中,算最有关系的吧。家里的亲朋聚在一起时喜欢谈他们家,我多多少少听了一些。”

“你家和他们家熟吗?”何斌脱口而出,“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沈铭深深看了何斌一眼,何斌没意识到,急着等她说。

“那是我堂哥的亲戚,我们家不熟。”沈铭说,“我堂哥家跟他们家亲近些,可也不是经常走动,想跟他们家走动的人太多。不过,我堂哥跟他表哥来往倒挺密的,常出去凑,有时会拉上我弟弟。”

“是这样啊。”何斌若有所思,腔调拉得很长。

后来的日子,何斌时不时问起沈铭的堂哥的表哥,零零碎碎地打听,有意或无意。沈铭对他的上心有些困惑,也曾说出她的困惑,何斌却应得很含糊,事后竟想不起他答了什么话。

某天,何斌突然提出想见沈铭的父母,说:“沈铭,我们这种关系,你跟爸妈谈过吗?”

“我妈是知道的。”沈铭说着,一边考量何斌话里的意思。

“你别笑话我是小镇来的,某些方面还比较传统,既然知道,我想该去拜访一下,问候一声,这是礼节问题。”

“你是认真的?”沈铭直直地盯着何斌。

“我们的关系,你不是认真的?”何斌反问。

沈铭握住何斌的手,对何斌的提议却不置可否。

“你家不远吧,你看哪个时间合适,我准备点东西就过去。”

沈铭只是沉吟,不语。

事后,何斌又提了几次,沈铭都是态度含糊,何斌几乎要怀疑沈铭对两人关系的定位了。

沈铭终于点了头,说爸妈也早想见他,只是她还没完全准备好,她清楚见父母意味着什么。她严肃的态度倒弄得何斌惴惴的。

何斌没想到,沈铭把见面的地点安排在酒店,她在顾忌什么,还是在试探什么,何斌想了很久。虽有些郁闷,终想不出反对的理由,只能按沈铭的安排。关于带什么礼物,何斌又费了好些神。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和沈铭交往比跟施小米累得多,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和施小米在一起,他从未费过神。这念头一起,他立即晃晃脑袋甩掉,这种思绪是危险的。

见过面,沈铭的父母对何斌印象还不错,鼓励他们办婚事。对何斌的家境,沈铭的父母探了个七七八八,他们告诉沈铭,虽说何斌在城市没根基,但有点家底,可以拿到城市来发展。沈铭不接她父母的话。

何斌对沈铭的父母感觉不是很好,不是他想象中的城市人,似乎缺少格局,却又比小镇人精明。他的某种隐秘的希望烟消云散,一连几天,他沉浸在失望之中。

其实,何斌最想见的是沈铭堂哥的表哥,想通过和沈铭一家接近,慢慢和沈铭那个有人脉的亲戚搭上线,但事情没有向他期望的方向发展。

何斌安慰自己不要太着急,沈铭还没让他到家里去,这应该是关键的。

何斌一直争取去沈铭家的机会,沈铭一直含糊其词。何斌不理解她在顾忌什么。沈铭说:“如果我们真的确定,你肯定得去我家的。”她说完这句,就安静地看何斌。

后来,沈铭不止一次提到这一节,说何斌当时听到这话就把目光垂下了,不敢看她。何斌否认,他不记得有这样的细节,沈铭只是笑笑,笑得何斌心底发虚。

夜深人静时,何斌想起沈铭的要求,她想和他父母通通话。不知怎么的,何斌竟有些慌,他问自己,为什么不想让沈铭和父母通话,想了很久,找出的理由是:时候未到;怕沈铭和父母沟通不畅;怕沈铭对自己的家失望……最后承认,所有的理由都勉强至极。

两人僵持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两人的关系有些怪异,仍每天约会,一起做饭一起吃饭,沈铭仍在何斌宿舍过夜,但两人莫名地客气了,有些话出口前会想一想,甚至带了试探性。两人都感觉闷闷的,但谁也不知怎样打破这僵局。直到沈铭提到她堂哥的表哥。

何斌想不到沈铭会主动提起堂哥的表哥,那个有人脉的富二代。沈铭的说法是,堂哥在表哥面前提到何斌,堂哥的表哥说想见见他,当然,沈铭的堂哥也想见见他。沈铭当下就说了见面时间。

见面前一天晚上,何斌熬了半夜,设计了对话,怎么利用这次机会,尽可能多地问出一些东西,怎样巧妙地搭上这根线,顺着这根线,走进城市深处,一步步爬上城市高层。他的计划很具体,搭上那个富二代,通过他,先织出一张人脉的网,边寻找机会,等找准了机会,看中了有发展前景的路,到家里凑钱,开个正经公司,那才是真正的创业。他和郑立琛之前的合作是最好的教训,他已深深懂得,没有先铺好路,最好别上路。

后半夜,何斌仍辗转不定,确信找到进入城市的路径,或大或小的掌权者,各种老板、企业家,纷纷伸手,让他搭着一路走下去……想象缤纷得很。

见面的情形完全在何斌想象之外,仍是在一家酒店,当然,最后是何斌抢着付费了。来的只有沈铭的堂哥一人,说他的表哥刚好有事,有个很重要的聚会,实在脱不开身。何斌努力克制住失望,安慰自己,重量级的人物难见一点正常,先搭上沈铭的堂哥这条线,以后再慢慢认识要紧的人。

“堂哥,这是何斌。”沈铭相互介绍道,“何斌,我堂哥沈定城。”

接下来,沈定城的话很快暴露他真正的目的。

沈定城讲了一个计划,靠着他表哥的帮忙,他可以在市郊拿到一些小块的地皮,建成独立的小楼房,每层两套套房,作为小产权房卖出,第一层作为店面,现在缺建设的资金。沈定城的意思是,他负责拿到地皮,何斌出大部分的资金,沈铭参加一点,算三人合股,赢利后三人分。

何斌转脸望着沈铭,他没想到自己露的底她这样放在心上,甚至把底透露给她的堂哥。

沈铭不跟何斌直视,说:“何斌,你和郑立琛合作时,差点去筹的那笔钱,那是完全未知的,投在这件事上就不一样,是看得见的。”

沈定城描述得极好,楼房建成,转手就可以卖出,甚至楼房未建好,房子就会被定走,到时客户就会付定金。第一批套房卖出后,资金开始回收,利用这些资金,可以启动第二块地皮——当然还得找表哥帮忙——现在房价一直在升,这是稳赚不赔的。

沈铭冲何斌点头,说:“这事可以认真考虑的。”

那天临走前,沈定城热情地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何斌的心却降到冰点,他确定了一个事实,沈铭家和沈定城在这个城市里是极普通的,甚至是失败者。何斌甚至多了些疑惑,他真的认识沈铭吗?沈铭和他在一起,到底算计过什么?那个念头又起了,沈铭是城里长大的,和施小米真的很不一样。这念头让他心情压抑。

接下去几天,沈铭一直提沈定城说的那件事,说这事不能考虑太久,地皮很多人争着要的,若不是堂哥的表哥家在那个区极有威望,不可能拿到地皮。

何斌终于摇摇头:“我的愿望不单是挣钱,我想走更远的路。”

何斌想说,单要挣钱的话,回镇子好好经营糖铺更实在,镇郊现在也在卖地皮,地价也升得很快,大姐前年买的一间屋的地皮,今年转手挣了好几万,她现在手头上还有两间屋的地皮呢。终没有说,对沈铭,他再也没以前坦诚了。

沈铭说:“城市里的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大家都想碰上个机会,看谁碰上了、抓住了而已。”

何斌抱着箱子走出公司,瞬间被炽热的空气团住,头顶的烈日,水泥地面蒸腾出的热气,闷住了所有空间,何斌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找回呼吸。他想,他在这个城市或许真的待不住了。

前两天晚上,沈铭再一次劝他:“想好了,真的又要辞职?”

“我没法这么干下去。”何斌说。

“这是第六家公司了,再找新的公司,大概也是这样,还是从头做。”沈铭说,“再这么辞下去,会陷入恶性循环。”

工作几年来,何斌就这么一家一家换公司,每一家都有一段满怀希望到失望再到麻木的过程,每从一家公司辞职时,何斌都说他要熬坏了。他叹自己的运气不好,总碰不上适合的。

沈铭说:“你已经很幸运了,能这么一家接一家地找到工作,你知道多少人毕业后就在游荡,落脚点都找不到?”有时,实在看不过去,她语气尖锐地说:“别抱怨了,真正有本事的,会适合任何一种工作,再一般的工作也会做得不一般。”对于这话,何斌从不做回应,沈铭弄不清他是不悦,还是不以为然。

何斌就这么一家公司一家公司换下去,变得浑浑噩噩,就像他和沈铭的感情,变得不咸不淡。有时,两人更像一对普通朋友,似乎只是循着惯性在走,仍然定时约着,一起生活,但好像没了任何情绪。对于两人关系的未来,何斌一直没有提,沈铭也没有问。

何斌认为,这种状态是从他没有答应沈定城提的事情后开始的。

两人间似乎变得小心翼翼了,隔着层看不见的膜一般。这样的状态持续着,双方都没有戳破,不知是没法戳破还是不愿意戳破。

而沈铭认为,这种状态是从何斌去过她家后开始的。

何斌不得不承认,踏入沈铭家,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失望,甚至表情也有些不自在了。沈铭家的落魄、局促暴露无遗,沈铭的父母比在酒店里看到的印象更一般,他也很快得知,他们是在区政府上班,但都是临时工,何斌终于理解以前沈铭的含糊。特别是沈铭的弟弟进门后,何斌的情绪几乎变得恶劣,他很快察觉到,这个家若不是被沈铭的弟弟拖垮,或许还有那么点城市家庭的痕迹。饭桌上,何斌默默听着沈铭一家人的对话,竟生出烦躁来。那一刻,沈铭作为城市人的聪明变成算计,城市女孩的大气变成心思深沉。

原本的打算是这样,何斌到沈铭的家后,何斌也把沈铭介绍给家里人。两人的关系确定下来,他们约会时,甚至已经开始留意婚纱店。但去了沈铭的家后,关于两人关系的话题,没有再提起,好像彼此都不了解对方了,又好像彼此都心知肚明了。

后来,在沈定城的牵线下,何斌见到了沈定城的表哥。那时,沈定城仍热心着建房计划,希望表哥能增强何斌的信心,让他放心地投资。而何斌仍未失去经营人脉的信心,对那次见面做了充足的准备。

事实上,那次见面对沈定城的表哥来说,完全是无意的偶遇。当然,是沈定城精心安排的,他打听到表哥有一个朋友聚会,主动报名参加,并提前告诉何斌,到了那天,直接把何斌带到饭店。何斌进门时,看到一桌子人,知道所有的话都不必开口了。沈定城向表哥介绍何斌时,对方随意地点点头,目光从何斌身上一扫而过。

中间,何斌抓到一个机会,稍有些结巴地说出自己的意思,沈定城的表哥看了何斌一眼,说:“老板很多,但都很忙。”

何斌回到小镇,跟随父母学制糖手艺。家里人开始担心他静不下来,没想到他学得很用心,上手很快。学过一段时间后,还试着研究新式糖。没多久,一种更适合当下人口味的低糖芝麻块诞生了,受到顾客极大的欢迎,特别是年轻人和从城里回镇上来的顾客。过年过节,外出的人回乡,回城时常买何氏糖铺的糖,作为家乡特产送给亲朋好友,何斌的低糖芝麻块卖得最好。

何斌还重新设计了糖铺的名片,设计得古色古香,很有文化气息的样子,宣传口号是:“百年老店,古法制糖。”一年后,糖的包装也改了,舍弃以前土气的包装,新包装韵味古雅,很有文化品位。何氏糖铺的名气不仅在镇上,县城人买糖也会点何氏糖铺的名了。

除了在糖上下功夫,何斌还很会经营顾客,城里来的顾客,他一律给名片,说明有邮寄服务,只要一个电话,何氏糖铺立即负责快递。何斌还请了一个女孩——是一个高中同学的妹妹,高中毕业后进城打工,没闯出什么名堂;某一天,高中同学来何氏糖铺买糖,何斌谈到缺人手,同学把妹妹从城里叫回来,让她边在糖铺打下手,边替何斌经营一个网店。

何斌的父母慢慢放手让他干。近期,何斌正规划着扩大何氏糖铺,全面重新设计、装修。

一切几乎都照着施小米以前替何斌规划的路在走,除了施小米自己——她完全缺席于这个规划,退出了何斌的生活。

施小米仍生活在镇上,应该说,也许以后会一直住在镇上了。她已经嫁人,丈夫叫刘文定,也是开店的,卖电脑和手机配件,听说是个电脑高手,修手机的技术也是一流的。施小米的丈夫何斌认识,高瘦斯文,有种刚冲过澡的洁净感。他的店和施小米的店隔街相对,从他店里能清楚地看见施小米。据说施小米和何斌分手后,刘文定就暗暗关注施小米,经常走过街来,走进她的店,不出声地给她沏茶,为她买午餐,晚上带她去公园散步。何斌怀疑,在他和施小米未分手的时候,这个刘文定就暗中关注着施小米了。这种猜测竟使他很懊恼。

那天,何斌不知不觉来到施小米的服装店,他自己的解释是,顺路经过。施小米仍和以前一样,虽然生过孩子,面貌、身材都还是少女的模样。施小米已完全变了,看见他,目光平静,挺高兴地笑着,说他难得过来,给他搬椅、沏茶,又热情又亲切,但何斌却感到难以忍受的冷意。

施小米提起糖铺,祝贺他发展得好。何斌想不到自己也顺着她的话说:“你确实适合这一行。”

施小米笑笑,她的服装经营得很不错,去年,她把隔壁的饰品店盘下,服装店改成两个门面。她丈夫刘文定的店也运营良好。他们已经在镇上买了房子,听说刚满两岁的儿子长得极好。

何斌看着现在的施小米安然而幸福,竟生出一种恍惚感。记得第一次见到施小米也是在服装店,那时,她为别人打工,那家店两个门面,一边卖男装,一边卖女装,何斌进了男装区。施小米本来负责女装区,刚好男装区的同事头疼出去买药,施小米替同事接待了何斌。何斌看见一个漂亮的农村女孩,稍有些胆怯地立在他面前,眼神里带了羞涩和欣喜。后来相处的时光里,施小米总以这样的眼神看他,何斌相信,那时他在施小米面前,身上定有光芒。

这时,何斌发现施小米面朝街对面的店,微微笑着。何斌看过去,何文定正看着这边。施小米说:“去那边坐坐?文定沏的茶比我沏的好喝多了。”

何斌忙不迭地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久后,何斌也结婚了,新娘就是他请的那个女孩——他高中同学的妹妹。没有施小米那么美,可比沈铭好看一些,性格温和,是何斌的好助手,不管是制糖方面还是经营方面。何氏糖铺在何斌夫妻的经营下,越来越有起色。何斌还在镇上重建了小楼。

总之,何斌受到很多人的羡慕、尊重,何斌接受这种羡慕和尊重,承认自己过得不错,尘世里的好,他几乎都拥有了。但没有人发现,他一个人的时候,偶尔会发愣,眼神显得无比迷茫,甚至有说不出的忧伤。当然,只要有人,他立即敛回神,对世人现出满脸笑,幸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