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法国落雨，淋湿意大利
01
那晚我和斯瓦拉卡游转了法国某个区几乎百分之六十的酒吧和Club，那时候我还是长发，长到可以扎辫子那种。她嫌我把头发直接披下来太难看，就帮我扎了一个脏辫。夜里十一点的廉价酒店房间里，我忍着满头皮的酸痛，嘴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房间里只有一面小小的镜子，我坐在椅子上，斯瓦拉卡站在我的身后帮我编头发。
我看着镜子里的我们，觉得像两个高中翘课偷偷跑出来玩的坏小孩，平日里乖巧，偏要在这个逃离出来的时刻装做叛逆的大人。
出发前，酒店前台的黑人混血小哥祝我们玩的愉快，叫我们别太早回来。这是我们在法国的最后一晚，理应要玩的痛快。
真的在某一刻要蜕变成娴熟应付社会的大人一样，我和她在最热闹的酒吧门口辗转徘徊，进门前还特意整理了一下头发，谁知道一进去，再精心打造的发型也会被拥挤的人群弄坏。
昏暗的灯光，焦躁的音乐，似乎映射出这座国际都市某处蚁穴里的放纵与不安。人群视线交集的方向有玻璃橱窗，橱窗里有热辣的表演，斯瓦拉坎说她是第一次看这样的表演，她整个人像是被开了天灵盖，眼睛发光。
最尴尬的事情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她情不自禁地那声尖叫，引来了全场人的回眸。在那一刻，我和斯瓦拉卡成了人群的焦点，我尴尬地笑笑，等待大家的视线转回原来的角度。
正当我想念叨她的时候，斯瓦拉卡两只眼睛飘渺地看着我。
“王宇昆，我好像喝醉了。”
她手里那杯酒已经见底了，脸上是大片的红，不是那种初恋的绯红，而是酒精中毒的辣红。
我埋怨她不能喝，就不要喝。一只胳膊掺着已经走路不稳的她逆着人群走出酒吧。路过门口保安大哥的时候，她冲人家抛了个媚眼，说完那句“你真帅”之后便“扑通”一屁股摔在了门口的阶梯上。
神情严肃地保安大哥被此情此景也逗乐了，我继续尴尬地回头冲对方笑了笑，然后扶起她朝门外走去。
我能感受到我浑身都在用力，因为我身旁这位女士，一米八多的个字，腰围有我的两倍，不能用魁梧来形容，但也不是一般男士能驾驭的。
她一边走一边强调自己没有喝醉，时而放声歌唱，歌声在巴黎一月的小雨里久久无法散去。是那首她最爱的《If I were a boy》，她说她之前参加台湾超级星光大道选秀的时候，就是靠这首歌晋级的。
我问她那为什么最后被淘汰了，她说因为制作单位觉得她太壮了。虽说是一个难过的答案，但她说完的那一霎那，我们不约而同的在这条不知名的街道里笑得像两个傻瓜。
我们一路走，聚集在那个角落的各式酒吧释放出来的喧闹与繁华逐渐在身后隐没。路边时而有情侣经过，也碰巧看到一对就坐在街边接吻。斯瓦拉卡打住她的歌声，盯着那对情侣，突然笑了一声。
“有男朋友了不起啊，在巴黎接吻就很浪漫哦。”斯瓦拉卡一边嫌弃，一边夸张地跳着舞从那对情侣身旁经过。
我追上她的步子，说你这是嫉妒人家。她嘴硬说才没有，然后拐进了一家这个点竟然还在开门的小超市，买了两包薯片。然后拿给我一包，还特别酷地冲我丢来一句。
“陪姐去看会埃菲尔铁塔。”
02
这个叫做斯瓦拉卡的女生来自台湾，是我在爱尔兰第一个家的室友之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顶着一个像方便面式的爆炸头，加之有些成熟的嗓音，让我一度以为她已经是阿姨辈的了。但她实际年纪其实只有二十六岁，因为打工度假而来到爱尔兰。
我忘记我们是怎么变熟的，只知道有一次都柏林的某个区在办德国啤酒节，我俩那天晚上因为都闲着便搭伙一起去了。因为我刚来都柏林没多久，语言也不熟练，遇到有什么不错的活动，她总是会拉我一起出去玩。她的个性与我截然相反，她是乐天派，脑袋里的烦恼从不过夜，做事大大咧咧，甚至有些过分的不拘小节。遇到喜欢的人就去勇敢搭讪，逛街的时候会跟街边艺人一起合唱，即使腰间赘肉一大把，还是爱穿露脐装。
她总说我是个爱装矜持的人，遇见喜欢的人从不敢主动出击，明明内心暗流涌动，却总是假装路过隔岸观火。或许也是因为这种反差，我喜欢跟她在一起相处的时光。因为她热爱记录自己的生活，我也变得学着用影像来留住生活的瞬间。因为她喜欢鲔鱼和牛油果，我也爱上这两样食材。跟她相处的时间，总是快乐，不需要任何防备。因而我们也常会争吵，为一个琐碎的观点，没源头的细节，但争吵完又会和好。像小朋友似的，循环往复友情里的某种逻辑。
我抱怨自己为什么还在单身的时候，她就总会拿出她那刻骨铭心的初恋来给以一副过来人的身份向我讲道理。她只谈过一次恋爱，就是她那刻骨铭心的初恋，是在大学时的志愿者活动里认识的，美国人，两个人相恋了四年，其中两年她搬去美国和对方一起生活，后来毕业了回台湾工作。在工作后的半年，因为对方劈腿，她选择和对方分手。
之所以能看出这段感情对于她的刻骨铭心，是因为她在我面前提及这段往事的次数，已经多到我能倒背如流。但每次故事在她嘴中似乎又会多一些细节，于是那段过往就像一个被逐渐用画笔修饰完整的作品一样，在我的脑袋里也逐渐丰满起来。
03
或许就像那个蜚声全世界的埃菲尔铁塔，不知道屹立在夜色中的它，曾为多少人守住了难以忘怀的故事呢。
那晚兴致阑珊，我和斯瓦拉卡便没有继续在人群中游转，我们拿着薯片和可乐在街边漫无目的地走，直到走到一个可以看到铁塔的角落，我们就坐在那里，一边嚼着薯片，一边看着灯火尽头的铁塔，发出温柔的光。
“那时候我朋友都特别羡慕我，说我这么早就遇到了一个这么爱我的人。那时候我还没来过巴黎，还没见识过真正的埃菲尔铁塔，我跟他说我的梦想是在铁塔的下面被心爱的人求婚，于是他向我正式表白的时候，就真的……”
“就真的把你带到这儿啦？”我一脸诧异地看着斯瓦拉卡。
她突然开始大笑，然后说我真好骗。
“没有啦，不过他拜托在法国的朋友，帮我在寄了一张铁塔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他将来一定会在这里跟我求婚。”说完，她放下手中的可乐，因为用力过猛，零星的可乐被溅了出来。“只可惜，我等不到这一天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知道把我手中这包还没吃完的薯片递给她。
“你尝尝这个味道，比你手里的那个好吃。”我笨拙地对斯瓦拉卡说道，她紧接着念我没有认真听她讲故事。
“有一次我我喜欢的一个手镯正在夏季打折，活动只有一天，我因为当时在美国打工太忙，记错了时间，后来我跟他一起去商场柜台的时候，人家告知我活动已经在昨天结束了，你也知道我是一个脾气有些急躁的人，当时我就生气了，还把气撒在他的身上。第二天，他竟然把那个镯子那给了我，他说是自己苦苦哀求店员，对方才答应以活动价卖给他，但当时的我非但不领情，还特别作得又冲他发火，我埋怨他不应该去向店员求情的，这样很丢面子。后来没多久，那个镯子出现了一些小问题，我去柜台想要修理一下，才知道原来当时他根本没有哀求店员，而是以原价买下了镯子。那时候他也才刚刚毕业，没多少钱，竟然因为我去按原价买了那么贵的东西。当时我特别后悔自己对他做过的事情，也是那一次我觉得自己在感情里太自私了。”
从她的故事里，大概可以描摹出那是怎样的一个男生。他体贴，温柔，善良，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他愿意包容她的一切，为了她尽最大可能地去改变自己。这应该就是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样子吧，我甚至为了你愿意丢下那一些自尊，咽更多的苦涩。
人人都说巴黎浪漫，要埃菲尔铁塔见证爱情，可有多少人走到了他们真正想要的结局呢。其实巴黎也不尽浪漫，铁塔也不懂爱情，不过是人们为了爱情寻找的一些个图腾而已。就像故事里曾经的她，最终还是一个人来到了巴黎。
04
那段旅程时的我身体出现了一些问题，所以每天要按时服药。在法国飞往意大利的时候，因为是夜航，所以我忘记了吃药。在飞机上斯瓦拉卡突然慌张地把我拍醒，我以为是她丢了什么东西，谁知道攥在她手心里的竟然是我落在她包里的药瓶。
也是自打那之后，旅程的每一天斯瓦拉卡都会准时提醒我吃药。在比萨的时候，因为忘记带水，我们两个人便满大街地寻找卖水的地方。每每这种时刻，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保护完好的温室里的花朵。
她说从前的她也像我一样，生病了不知道吃药，于是初恋男友就会在自己的手机上设定闹钟，去提醒她按时吃药。爱情其实是能改变一个人的，就像现在的斯瓦拉卡，开始学着像曾经别人爱她一样，去关怀别人。这也是爱情教会一个人成长的方式吧，只是大多数的我们，在爱里长大，却没能在爱里相守。
在意大利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去了佛罗伦萨，水城威尼斯，去了比萨和罗马，还有世界最小的国家梵蒂冈。在中转的列车上因为丢失了车票而心急如焚过，在佛罗伦萨的街道上被小偷莫名扒走了一条围巾，在许愿池前被飞来的鸟啄走过面包。所有好的坏的，预料的没预料的都在这旅途中发生了。
在威尼斯的那天，我们在pub里遇到了一对正在约会的小情侣。男生是意大利人，女生是阿根廷人。女生在两年前留学意大利，认识了男生，然后两个人便保持着长距离的暧昧，他们都知道彼此喜欢彼此，却因为这距离始终没能真正走到一起。女生为了男生选择放弃阿根廷的生活，来意大利生活。我们遇见他们的那天，刚好是女生降落意大利的第二天。
那晚我们四个人像是多年的挚友，又像是萍水相逢的知己，坐在屋檐下聊到月明星稀。我问那位阿根廷女生为什么决定来意大利找他，女生满眼含情地看着男生说，如果自己再不来，这么好的男人就要被别的女孩子抢走了。我们四个哈哈大笑，一同举杯，像是置身于电影里最幸福安稳的一个蒙太奇里，踏出一步是屋檐外湿漉漉的雨夜，眺望一眼是威尼斯蜿蜒水道里静谧的水声。
在威尼斯告别那对情侣的时候，某处挂满灯泡的街巷突然亮起了灯。我看着逐渐走远的他们，背影彼此靠拢然后缩小成一个圆，脑袋里满是幸福的信号。我看了一眼身旁的斯瓦拉卡，冲她笑笑。
她也冲我笑笑，淡淡地说了一句“真好”。
05
旅行的意义或许不仅仅在于看到了画中的风景，也在于认识到了更多美好的正在发生的人和故事。在这些人身上，我们总能看到过去某个情境下相似的自己，也或者从某个瞬间某个背影里，读出内心里真正渴望的愿景。
或许是这巴黎的雨被风吹来了意大利，在意大利的每一天都在下着小雨。最后一天我和斯瓦拉卡干脆在街边找了一家小餐馆，坐了一整个下午。我们点了说是意大利传统小吃，但吃到最后我们也没有记住那个小吃极难发音的意大利名字。
也是在这最后一天，我才知道原来斯瓦拉卡安排了法国和意大利的旅行，是因为这两个国家有着她最深的执念，和最不舍的未完待续。她说初恋男友，特别喜欢意大利这个国家，曾经他们在毕业的时候计划着要来意大利，把这些个美丽的城市都走一遍，但后来当男朋友计划好一切，已经准备好要买机票的时候，她却拒绝了。
“那时候我们已经回台湾工作了，他在纽约继续打工，我们开始异地。我进了一家特别忙但特别有名望的公司，每天生活都是围绕着工作，有时候找不到坏情绪的窗口，我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把不快乐都推给他。接近十二个小时的时差，有时候我闹脾气的时候正好是美国的深夜，他哪怕第二天要早起上班，也来安抚我。或许就是因为这包容一切的爱，让我变得更加自私，只知道索取了吧。加上那时候，我开始走进社会，当我看到别人的男友有着不错的工作，拿着不错的薪水时，我便开始埋怨他，觉得他没用，只是一个披萨店里的服务员。后来，他为了想要在我面前证明自己，辞掉了披萨店的工作，去试图找到更好的，但是他其实在向我撒谎，他所谓的证明自己，不过是开始身兼数职，为了多赚钱，打了更多的工。我们开始频繁吵架，我想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发现爱我真的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吧。后来尽管他出轨，我仍愿意选择原谅他，因为我知道我爱他，可是他说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我，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所以他选择放弃。”
她喝着杯中的咖啡，缓缓地对我说着。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他终于忍受不了我了，他说他每天那么辛苦的做服务员，在维修厂打工，并不是想在一下班累到睡着的时候，听我冲他发脾气。他讲完这句话我离开在视频的那一头哭得不能自已，我以为他会心软，却没想到他直接挂了Skype。”
“知道为什么我什么会选择出国打工吗？”
我摇摇头。
“我在台湾有一个光鲜亮丽的工作，生活事业都很顺利。只是在跟他分手后的那一年里，我发现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遇到一个像他这么爱我的人了。后来家里给安排过一些男孩子相亲，他们看到我这臃肿的身材就立刻放弃了，也是因为这些人，我才明白我错过了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好的人。后来有天，我突然觉得我要赎罪，于是我办了手续，来了这里，我不做任何事情，就是做一个披萨店的服务员，我想要体会当时的他是怎么生活的，是如何在那样忙碌的生活里爱一个让他遍体鳞伤的人的。”
她讲完这番话的时刻，我全身起了寒颤，倒不是因为这故事里深含的释怀与绝望，而是我仿佛真的触手可及般感受到了爱的力量。与之而来的是一种旷日持久的冷却，像是因为爱和悔意，踏入了无人问津的苦旅，在这旅途中，是带着眷恋走回恋人向往的路，走过彼此曾经相爱的证据。
曾经她爱的巴黎，和他向往的意大利，都变成了这段往事孤单的结局。
06
或许这就是斯瓦拉卡让我记忆深刻的原因，爱情之于她不是分手后的永不联系，而是让她学会面对过去不完美的自己。爱一个人很累，宽恕过去的自己却很容易。很多人在爱里永远停留在最初的原点，而有些人却愿意为了爱而放下所有，回到起点。
或许在每个下班后疲惫的深夜，她才能明白曾经的他是真的用尽了所有去爱一个人。
就像当时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泪一样，那晚的巴黎，湿漉漉的地面映衬出这个庞大城市里不为人知的苦涩。
巴黎铁塔面前的咸雨，是否会沾湿罗马的古城？
遗憾的是，爱总在教会人去懂得珍惜之前做了无奈的逃兵。
后来，斯瓦拉卡的打工假期结束，比我先一步离开了爱尔兰，临走的那天，我送她去机场。我们后来偶有视频通话，彼此问候。欣慰的是，现在的她终于回到了如以往忙碌的生活里。
感谢她让我变成一个勇敢做自己，学着保持乐观的人。
故事开始于2017年9月19日
推荐背景音乐：
《弟弟般的存在》 横山克
《The good side》 Troye Siv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