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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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白的预热

李昌钰的名字和不少大案联系在一起,有人说,只要李昌钰出庭作证,他代表的一方必胜无疑。1964年,他从中国台湾到美国留学,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半工半读,完成博士学业。在过去的20多年时间里,李昌钰参与侦破了超过六千起案件,有“罪案现场之王”的美名。

作为提问者,当我出现在采访现场——李博士所执教的美国康州纽黑文大学之前,已经在脑海中过电影一般预习了那些他经手过的惊天大案。但是,仍有一种莫名的焦虑与紧张萦绕心头……这可是一位明察秋毫,看透人心的刑侦专家。案头工作缺失了什么?是案例的细节,还是受访者的故事?似乎都不是。

在正式采访开始之前,李昌钰送给我一枚徽章,上面用英文写着他的名字和Forensic Science的字样。他说,20多年前,人们对此还非常陌生,很多美国人连forensic这个单词都不知道。

当他将目光投向我,仿佛在问我:你知道吗?

“forensic”和“foreign”(外国的)有什么关系吗?我的汗都下来了。忽然明白了自己先前焦虑的原因,我对他的行业还是不够了解。

“是刑事鉴识。还有人认为我是研究forest树林的!”哈,李博士用他的幽默感让我下了台阶。我得以在热场环节快速完成了对“鉴识科学”(也称法医学)的基本认知,也了解了刑事鉴识从受警方控制到可以独立发表意见、从使用最简陋的工具到引进DNA测试等先进手段的发展历程。于是我迅速调整了自己的采访提纲。


杨澜:你可以决定自己是作为辩护方的证人,还是作为检方的证人吗?

李博士:按照英国的法律,我可以代表法官、法庭,不管检方、辩方;在美国是一个咨询体系,你只能代表一方,不能代表两方。

杨澜:那会不会影响你的这个公正性呢?

李博士:不会,因为我讲的话是一样。


从他的介绍中,我理解了,即使都是在英美法律体系(亦称为普通法系、海洋法系)中,法医的作用也是不同的,如果考虑到更为复杂的社会、政治因素呢?

杨澜:一个案子不可避免地已经带有很多社会属性。你作为一个科学家应该只就事实来说话,但是也会不可避免地被搅在一起。比如,在O. J.辛普森的案子中,你当时作为辩方证人提出了一个证据,就是说屋子里还有一个脚印,同时有一双带血的袜子,它不应该是穿在脚上,因为它两边都有一样的血……

李博士:对。

杨澜:所以你认为这双袜子一定是单独从脚上脱下来,才有血迹上去的。你提出的这些证据,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陪审团最后的决定。你为什么要从这里入手做辩护?

李博士:对,这是个很好的问题,非常好的问题。美国是个多元化的社会,这是很难免的。所以我训练警察和侦探的时候,第一步就是要求他们不能有Tunnel Vision,“狭窄的视野”,认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一定要有开放的思维,你的脑筋一定要想各种可能性。

杨澜:在很多人的内心里,包括后来民事案件当中,都是觉得O. J.辛普森有罪。

李博士:是这样的。

杨澜:但是你举证说,可能还有另外一个人在现场,或者说这双袜子它作为证据不够确凿,它只是警察在收集证据时候因为疏忽、粗心而造成的漏洞,所以不能排除合理怀疑,而且这个案件一事不能二审,所以……

李博士:你其实可以做检察官了。


事过多年之后,2016年,案件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当时行凶的是辛普森的儿子,而辛普森也在现场。这是后话了。

迅速学习,进入情境,经过心理对白与现实对白的过渡阶段,我对李昌钰先生的访问,就是这样慢慢地轻松起来了。当访谈结束时,我开玩笑一般问李博士:“我有资格戴上你给我的这枚徽章吗?”“完全通过!”

不同专业之间的屏障可以加大双方沟通的难度预期,在开场环节的前后阶段,访谈者对现场内外信息处理的能力,影响着彼此之间心理较量的起承转合。

他是一位文学家,拥有大中华区最广泛的读者。他的侠义世界我从哪里破解玄机?他是一位评论家,《明报》创始人,从事政治评论多年。他的犀利笔锋我该如何解读?他还是一位成功的企业家……

越试图与驳杂信息中的他对话,心中的迷茫越为加剧:与“金大侠”侃大山,我从哪里开始侃呢?

1998年,首次采访金庸先生之前,他的复杂性让我一度感觉困惑和紧张。当终于完成案头功课,进入正式采访时,没想到,更紧张的一幕于采访前发生。

我们的采访在金庸先生港岛的办公室里进行,当我们寒暄了几句,坐在沙发上时,金庸先生一指我手中的采访提纲:“给我看看吧。”

“可是,这只是个粗略的提纲,只有大概的意思。”

“没关系,给我看看吧。”他说。

“我写得很潦草,还……”

“没关系,给我看看吧。”

他坚持着,几乎伸手来拿了。我觉得老人挺有趣,就把纸递过去。那上面东一个箭头,西一段摘抄,乱得很,恐怕只有我自己能看得懂。金庸先生戴着老花镜,用手指指着,一行行地读下去,还不时停一停琢磨我的意思。我有点难为情了。可看他的样子那么认真,几乎像学生一样,我心里不禁想:原来这么一位大作家也不是任你问到哪儿,就能说到哪儿的,还是需要有个准备才接受采访,我的紧张这才渐渐消失。

他看完了,把纸递还给我,点头说:“提纲写得不错。我们开始吧。”

认真有加的金庸先生虽然让我佩服,但采访前“抢”走我的提纲真是不公平啊,哪有两个人还没过招,就先把对方的秘籍抢去的道理?时隔8年之后,当我第二次采访他的时候,就学乖了,提前将采访提纲记忆在脑子中,带着腹稿上阵,金大侠看着我摊出的双手,没招儿了。

对话是一种交流和碰撞,当我们在审视对方时,对方也在审视我们,那眼神似乎在说:我时间宝贵,你不会浪费这次机会吧?我见的大记者多了,倒要看看你的实力如何:你是否足够自信?我回答时如何压你一头?你有反击的可能吗?某个问题是我今天要阐述的重点,如果我长篇大论,你敢打断我吗?

所有这些心理对白,都必须在见面头几秒钟的寒暄中完成,你说是不是还挺有趣的?如果遇到“偏执型”的受访者,却不是那么有趣的,问答之间,双方的心理对白也可以“兵刃相见”。

安德鲁·格罗夫曾经担任英特尔(Intel)集团总裁30多年。因为严厉的领导作风被称为“最严厉的老板之一”。采访前我注意到,他的助手们总是与他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在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人敢插嘴。

我很快亲自感受到了他的严厉。他对于提问是非常挑剔的。有些被采访者在回答提问时,只要明白对方的意思,就不会去刻意指出对方语言中的小错误。但格罗夫会吹毛求疵。比如我问他:“作为当年的一位匈牙利难民,您对‘成功’这个词怎么理解?”

“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呢?匈牙利难民与成功?”他一点也不客气。

我心里闪过一丝不快:你一定明白我指的是什么,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不过,也许我的问题是过于简化了。于是我解释说:“我是指,您当年身无分文来到美国,如今不仅赢得财富,而且创建了一个举世闻名的公司。”

这时,他才回答说:“成功在不同的时期意味着不同的东西。当我是一个难民时,我的成功就是逃出去;当我上大学时,我的成功就是考出好成绩……成功就是做好下一件事情。”

向格罗夫提问,首先要思路清楚,语言明晰,不然就会遭他抢白。

1994年,医生告诉格罗夫他患了前列腺癌。当时,不同的医生提出了不同的治疗方案,格罗夫看到医生们都拿不出统一的意见,就决定自己来研究这种疾病。最终用自己的研究结果做出选择,把生命作为赌注压在了一种高剂量的放射疗法上,结果,癌细胞居然慢慢消失了。

我把这归纳为“自我治疗”。没想到格罗夫又立即反驳说:“我怎么可能自我治疗?我只是在医生们指东道西的时候,做出自己的选择。每个病人都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必须承认,我当时是有点尴尬的。心想这个格罗夫真有点不给面子,真是个“偏执狂”。

即使是面对相同的受访者,提问者也会收获不同等级的“面子”,这取决于提问的水平。

同样是采访基辛格,在两次访谈开始前,我与基辛格博士所经历的心理对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1996年,刚刚研究生毕业的我在美国基辛格事务所采访了他,作为提问新手,我只知道带着空白的脑袋去提问,还停留在“你最喜欢吃的中国菜是什么”的初级段位;而在2002年,在人民大会堂接待厅迎客松铁画前与他访谈的我,已经做了充分的案头准备,从他的大国势力平衡理论来谈论中美关系、中东和平等话题,得到了他“excellent”的评价。

采访其实像是一次探险,对人心的探险。做专访常常是交浅而言深,一个从未见面的陌生人坐在你面前,短短的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时间,作为提问者你希望挖掘出更深层的一些东西,作为受访者的人家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呢?双方的权衡和较量,正是在这个微妙时刻发生的心理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