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箫的悲悯与美|何立伟
《柏子》是沈从文小说中较为精短的一篇,所写也是极简单的一桩事,人物就是叫作柏子的一个水手同另外辰河岸边一个不知名字与柏子相好又做娼妇的女人。柏子在这小说中所作所为唯一一种事情,那便是他命运所系的一只船在泊岸与离岸,亦即是漂泊同漂泊之间的一个微雨夜,摇摇晃晃到岸边吊脚楼找那相好妇人发泄他积压多时的愁闷困苦,作“一种丑的努力,一种神圣的愤怒”。一切言行极简单,因为这桩事本身绝无甚复杂纠葛节外生枝处,仿佛只是水手柏子所有风浪生涯劳作中的一种劳作,与摇桨或是整理缆索并无二致。但沈先生在这篇小说里不是要塑造一个叫柏子的人物的性格,也不是要纪实一种旧生活习见的场景,而且也不是要来编织一个纳入深深寓意的故事,沈先生在《柏子》里要完成的乃是他毕生都很倾心的一类悲苦人物的生存状态,他是借一个人的丑的努力与神圣的愤怒来表达他对水手这类特别职业劳动人民所压抑人性的吁叹与同情,这其中又包括得有一个作家伟大心灵中对平常小人物在特定生存条件下所做一切事情的深切理解、宽容同祈愿,以及对一切人性美丑模糊处的近乎诗意的观照或表现。在这小说中,沈先生几乎是以一支洞箫歌吹了这样一个微雨的夜。一切展现通过灵巧文字慢慢织成画图,犹如我们见到过的珂勒惠支或蒙克的某些作品;是一种丑的美、恶的美、变形扭曲的美。因为这种美里表达的不是别的,正是卑贱生命的努力挣扎。那悲伤中的快乐同重负中的轻松,叫人读来不由得不如芒在背。这便是《柏子》这篇小说给人的阅读感染。
沈从文先生的小说只要一写到湘西,写到他所熟悉的河流及水上岸边风物,写到他认识且关怀的那些在社会宝塔底层挣扎而生命顽强一类人物命运,他的箫便仿佛生出一种魔力,那些山光水色、平常人事,只须轻灵勾勒点染,便生出美的莹光。他那缅想且温暖的情绪流淌在字里行间,而他的慈悲的襟抱则是照亮他所写故事的和煦的阳光。《边城》《萧萧》……及至本篇《柏子》无一不是如此。沈先生这一类乡土题材小说艺术上最大特色,我以为就是极诗意地讲述他年轻时节经历过识见过的人与事,这人与事在他梦魂牵绕的湘西的山水间发生发展,一切的笑与泪于是皆成了用小说形态完成的诗篇。生命挣扎的粗犷线条同生存泥涂的险恶陷阱,也一一成了经由文字魔力产生的美的画图。但沈先生决不是以一支灵动的笔来粉饰罪孽、贫穷和愚昧的人生,他是要让人在这美的画图之外倾听到岩缝中生灵的叹息,正如在一帘秋色之外听到季节的悲风同落叶的低泣。一切文字的美丽到头来终于为沈先生悲悯的泪水所酿制。把痛苦升华为诗,这正是沈先生的艺术表达。
《柏子》的开头是描写船到岸后水手们的劳动同歌唱。沈先生一支笔不是来描写劳作的艰辛,反而是描写劳作给水手带来的莫大欢欣。当水手爬高桅杆解定绳索时,沈先生写道:“为表示上下全是儿戏,这些年轻水手一面整理绳索,一面还将在上面唱歌,那一边桅上,也有这样人时,这种歌便来回唱下去。”劳动无论如何也是叫沈先生怦然心动的一种美,而沈先生的心灵善于感受的恰是这种美。这种美也正映衬着柏子到岸后寻娼妇“粗卤得同一只小公牛一样”拼力发泄生命热力的“丑”。仿佛后面的“丑”不是一种叫人唾弃的人性的黑暗,反倒是前面那一种美的恰如其分的逻辑延续;而柏子也仿佛是辰河波涛上的一只船,驶过阳光明丽的白昼,亦驶过浓云密布的夜阑。一切显出这种人物行状的无可厚非,显出命运把握之中的人的欲望及渴求的自然。沈从文作为伟大作家对于普遍人性的洞彻了解便使得他的小说充满了一种诗意的柔情。即便是柏子同那妇人肉体(或许还稍稍加上一点情感)的纠缠亦莫不笼上这层诗意柔情的淡淡光环。因为这“丑的努力”同“神圣的愤怒”与其说是生命的发泄,不如说是生命的兑换,其所得来者“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将高高兴兴的做工,高高兴兴的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这“前前后后的希望”是柏子的欢乐所系。也实在是柏子的悲愁所系。船到岸心也到岸的柏子,在岸上所得不过是一种微茫的“希望”而已。事实上沈先生是借了一个水手以整个命途的漂泊劳作抵押一瞬的愉悦来表达他对这不公平人世的愤怒同谴责。但表达的方式却是沈从文式的,就是将愤怒同谴责化为诗意的述描,使作者的情绪沉潜在文字画面的背后,使生命之重化为让人一唱三叹的轻,使悲啸的大号化为一支悠远的洞箫。这便是沈从文区别于许多与他同时代描写中国农村下层劳动人民的故事的作家的鲜明艺术风格。
洞箫是悠美的,但也是悲悯的。对一切善良敏感的耳朵来说,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