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八大山人的“鸟道”观
八大晚年绘画还有另外一副面目,就是飘渺无痕,一切都似有非有,鸟将落未落,枝似存非存,山在依稀迷离中,水在茫然无着处。这有点像倪云林。倪家山水,总是疏林特立,浅水平和,遥岑远岫,淡岚轻施,一切似乎都在不经意中。他用淡墨控笔而行,轻轻地敷过,飘忽而潇洒,既不凝滞,又不飞动,笔势疏松而灵秀。八大比之云林,更有过之,瘦硬的疏林,兀然的空亭,在云林还隐然在目,而到了八大这里,更是飘渺无着,一只远方飞来的鸟,似落非落于似有若无的枯枝之上,这就是八大绘画给我的强烈印象。
八大晚年的艺术有雁过无痕的美。前一章谈八大的荒诞时,侧重在“幻相”上讨论八大的艺术哲学,本章讨论他的艺术哲学中所潜藏的“空相”思想。“幻相”在他的绘画中留下的是荒诞,而“空相”在他的绘画中留下的是无痕,也就是禅宗推崇的雁过长空、飘渺无痕的“无住”之美,如八大所说的“天骏腾空”,这是八大绘画的至微至妙之处。
八大这一艺术创造方式,与曹洞宗“鸟道”学说有密切关系。我的讨论便由这一生疏的问题谈起。
一 鸟道说的来源
曹洞始祖洞山良价(807—869)曾提出“鸟道”论,这是曹洞立宗的重要学说。良价将自己的学说概括为三点,即“展手而学,鸟道而学,玄路而学”。“展手而学”,如人张开两手,空空如也,表现的是南禅道不在学、佛不在修的思想。“鸟道而学”,强调的则是空观,如鸟之行空,去留无迹,孤鸿灭没,无影无形。“玄路而学”,重在以体证自性为本,曹洞宗说其门风“其位玄玄”,意即道不在外,而在心悟。
鸟道,即鸟行之道。在禅宗中,它常被作为虚空的代语。如北宋善卿所编佛学词典《祖庭事苑》卷四所说:“鸟道,犹虚空也。”[36]鸟在佛经中有丰富的寓意,传说释迦牟尼由鸟变成。印度大乘佛学尝以鸟迹来比况性空,北本《涅槃经》卷二说:“譬如鸟迹,空中现者,无有是处。”《维摩经·观众生品》载,维摩诘为众生说法,法如水上泡,如芭蕉坚,如电久住,也“如空中鸟迹”,尽为空相。
良价在《玄中铭》中阐述了以鸟道为空观的思想。其序言说:“寄鸟道而寥空,以玄路而该括。”以鸟道释空道。《玄中铭》谓:“夜明帘外,古镜徒耀。空王殿中,千光那照。澂源湛水,尚棹孤舟。古佛道场,犹乘车子。无影树下,永劫清凉。触目荒林,论年放旷。举足下足,鸟道无殊。”[37]禅门是一空王殿,空王殿中的禅子不能离空而言道观色。禅子如一只鸟,举足下足,不沾一丝,飘渺无着。《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又载良价与僧徒的对话:
问:“承和尚有言,教人行鸟道,未审如何是鸟道?”师曰:“不逢一人。”僧曰:“如何是行?”师曰:“足下无丝去。”云:“只如行鸟道,莫便是本来面目否?”师曰:“阇黎因甚颠倒?”云:“甚么处是学人颠倒?”师曰:“若不颠倒,因甚么却认奴作郎?”云:“如何是本来面目?”师曰:“不行鸟道。”[38]
行鸟道,不逢一人,是说没有影迹。足下无丝,是说无所羁绊。一心不生,一念不起,洒洒落落,一切过去相、现在相、未来相的分别都除去,一切法犹如虚空而无影迹。在这段对话的第二个段落中,僧人问是否行鸟道就得本来面目,良价又以不行鸟道作答。意思是,不能执着于鸟道,执着于鸟道,就是执着于空,这里所言正是禅宗“从空背空,遣有没有”的有无双遣哲学。洞宗的鸟道,也是“为止小儿啼”的黄叶,不可执着。在良价看来,有鸟道,又无鸟道。如《大般若经》所谓,我说世界,即非世界,即为世界。
八大是曹洞宗人,置身佛门有三十多年的历史,即使晚年离开佛门,思想仍在禅道之间。行鸟道,作为曹洞宗的立宗理论,对八大深有影响。八大花鸟画的独特表现形式,其造型特点、境界追求,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洞宗“行鸟道”思想的影响。
八大在题《双鸟图轴》的诗中说:
西洲春薄醉,南内花已晚。傍着独琴声,谁为挽歌版。横施尔亦便,炎凉何可无。开馆天台山,山鸟为门徒。[39]
前两句写暮春季节,落花飘零。[40]独琴声,独立无待之声。傍着独琴声,即此心汇入世界的节奏中。谁为挽歌版:挽,拿着。歌版,古代歌者歌唱,常执铁板拍打以伴唱。“谁为挽歌版”意为,哪里需要人拿着歌版来伴唱。横施尔亦便:施,禅宗用为施设之意[41]。横施,即纵横施设,毫无计较,遇缘及施。尔亦便,随宜所便,应机而出,亦即禅宗的方便法门。炎凉何可无:遇炎则炎,遇凉则凉,禅门有“瘦竹长松滴翠香,流风疏月度炎凉。不知谁住原西寺,每日钟声送夕阳”之说[42],意在随意缱绻,随心独往,自由自在,无所羁束,去领略这世界的炎凉,不是远离炎凉世态。
此诗的“开馆天台山,山鸟为门徒”,在八大艺术中颇具象征意义,无论他是身居丛林,还是后来出佛还俗,一生都在孤寂、清静、纯粹的天台山中,这天台山,就是他的空王之殿。他是个“心灵的住持”,而鸟儿就是“门徒”。这就像那位长期幽居天台的寒山子诗中所说的,“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43]。八大以“山鸟为门徒”,其实,他的画就是他的“山鸟”,他通过画表达的是他的“鸟道”。“山鸟”之画,为他说世界的法,说世界的空法。正像博山元来有法偈所说:“净心即是西方土,水鸟时常演妙音。”[44]鸟彰显出他对佛的理解。元来有诗云:“清光万里画图中,触目归云鸟道通。夹岸青榕遮棹影,冲霄白鹤唳秋风。禅那竟许尘缘入,解脱还将奥义穷。赤肉团中休放过,分明认取自家公。”[45]
在鸟道中,才能任出“自家”。
二 空鸟:性空的真实
行鸟道,鸟迹无形,鸟道即空道。传说六祖惠能幼年时即有向佛之心,投弘忍时,问他姓什么,他说:“性空。”大乘佛学讲真空妙有的道理,认为一切法都为空相,皆虚而不实。空不是说具体形象上空虚而难见,而是强调本源的空,即性空。佛学认为,一切法都本因缘而生,故无自性,故说是空相。佛教所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禅宗推宗的到彼岸的大智慧(摩诃般若波罗蜜),就是性空的智慧,“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尽在空中”[46]。这也是洞宗鸟道论的核心内涵,八大艺术很大程度上在诠释这一内涵。
关于空,八大在早期所作的《传綮写生册》上,就有如下之语:
西邨展玩,喷饭满纸,南昌刘漪闻之,且欲索予《花封三啸图》,余答以诗云:“十年如水不曾疏,欲展家风事事无。惟有荒园数茎叶,拈来笑破嘴卢都。”[47]
在禅宗中,一个宗门之特点,叫“家风”,八大风趣地说,他的“家风”,或者说他对佛核心精神的理解,就在一个“无”(或者“空”)字。这个“无”字,是南宗惠能禅法的真意,南禅被称为“无相法门”,以无念、无相、无住为其核心思想。所谓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八大山人抓住一个“无”字,作为把握禅宗之进阶,应该说是抓住了根本。[48]
上文提到的“画者东西影”也与空有关。八大认为,一切画中之相都是幻而不实的,都是空相,是“假名”,八大画这个“相”,心念却在“空”,他画出“空”之“相”,在“空”之“相”中表现“实相”,表现有意义的世界。所以,八大作画,不离“相”,又不在“相”,“相”即非“相”,“实相”即在非“相”中。绘画要表现虚空背后的真实,并不意味在“相”背后有一个“实相”,有一个抽象绝对精神在,其实,没有“相”之背后,更没有一个抽象绝对的精神,“实相”就在“相”中。
佛家的“无常”观对八大有深刻的影响。世无常态,世态如泡影。就画来说,作一画,非一画。南宋无准法师《题僧画草虫》说:“似则似矣,是则未是;若是伶俐衲僧,不作这般虫豸。”[49]画要写出目之所视的相,相为空,故相为梦幻空花,世界在空观之手的抚摩下,变成了非梦非真的对象。
石涛对八大这种追求,很有心会。他有题八大水仙图诗二首,第一首云:“金枝玉叶老遗民,笔墨精研迥出尘。兴到写花如戏影,眼空兜率是前身。”[50]兜率是前身,兜率是欲界的第四天,佛教说释迦牟尼成佛以前就在兜率天,从天降生人间成佛。未来佛弥勒,也住在兜率天,也从兜率天下降成佛。从六朝开始,我国有兜率往生的信仰。石涛的意思是说,八大是从兜率天降临天下的,他天生就是一个佛子。他虽然是个艺术家,但他的眼光是佛的“空”的眼光,他看世界,看到的是一个“裸”的世界。他的画,画的不是世界外在空间形象,而是世界的“戏影”。“戏”即假名,“影”是梦幻之象。以“戏影”来呈现世界的真实意义。《维摩诘经》说:“是身如影。”八大强调:“是画如影。”
前文提到的曹洞宗“渠正是咱,咱非渠”的学说,是其“画影”说的来源。良价的那首悟法偈,突出了洞宗体用回互的思想。所取就在真与影之间,良价见自己的影子,忽然大悟,知云岩师当时所说之真意。八大作画,他所画出的世界,其实就是本来面目之影子,一个彰显真实相的影子。八大作画,含玩于影与真之间,犹如人照镜子,镜子里的影像,是我呢,还是非我?既是我,是我自性的显现;又非我,它只是我的自性的影。八大通过他的画,俯仰于这真幻世界中,谛听世界的真实声音。
性空,是把握八大绘画的重要进路,即使他晚年离开佛门,这一思想仍是我们了解其绘画的重要切入点。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莲房小鸟图轴》,是一幅太虚片云式的作品。款:“壬申之七月既望涉事,八大山人。”并有“天心鸥兹”四字花押,作于1692年。这幅作品是八大对曹洞“鸟道”说的很好注释。这里以此图为线索,来看八大以“鸟道性空”的思想。
在《莲房小鸟图轴》中,八大画一只似落非落的鸟,闪烁着欲动欲止的翅膀,睁着微茫难测的眼睛,独脚“似立”于似有若无的莲蕊之上。佛教以莲花比喻人的根性,象征实相世界,强调一切众生都有佛性。八大的这枝莲花,无根无依,似象征根性绝对之独立;莲花若有若无,喻空幻不实;而一只闪烁的鸟,似落非落于莲蕊之上,似强调不沾不滞的无住义。当然,八大的《莲房小鸟图轴》并非为了表达抽象的哲理,但这种特殊处理方式,的确有喻示空观之义。八大画中的莲花有特别的寓意,这位“荷园主人”眼中的荷花,不能仅被当作池中之物来看待。他有题画荷花诗道:“一见莲子心,莲花有根柢。若耶擘莲蓬,画里郎君子。”[51]他从莲花中看出了“根柢”,所言即是世界的本相。
禅家对图画的基本看法是“不著看相”,一切相即非真。八大是接受这一观点的。八大曾多次谈到“无香说”。美籍华人收藏家翁万戈藏八大古帖册15开,其中第5开为以云林体书以下一段话:
太白诗“风吹柳花满店香”,温庭筠诗“香随静婉歌尘起,影伴娇娆舞袖垂”,传奇诗“郎行久不归,柳自飘香雪”,不知柳花香在何处,而诗人言之也。李贺诗“依微香雨青氤氲”,元微之诗“雨香云淡觉渐和”,卢象诗“香气云流水”,此数者有香耶,无香耶?寄谓之无香也。于诗画亦然。[52]
“真源无味,真水无香”[53],这是中国艺术哲学中的重要思想,八大这里显然借此来论其空观思想。香只是其表,无香始是其本;香只是幻,无香方是真;香是有情世界,无香方是实相世界。放之于大千世界亦复如是。
在良价“行鸟道”的理论中,多以飞鸟状其意。但八大很少画飞鸟图,这里含有他深长的用思。今仅见八大生平唯一的《飞鸟图》,图上题有一诗:“翩翩一双鸟,折留采薪木。衔木向南飞,辛勤构巢窟。岂知巢未暖,两鸟自相啄。巢覆鸟亦倾,悲鸣向谁屋!”[54]这首诗曾被解释为表达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遗民悲境,疑解说有误。在这首诗中,八大认为,人类因为目的、欲望,而辛勤地劳作,无限地追求,就像一只飞鸟,一只总是在忙碌的、追逐的鸟,有了欲望就有求取,有求取就会有争斗,有争斗就永无安宁之地。所以,人类失落了自己的“屋”,是一个无“屋”者,以别人之“屋”为自己栖息之所,成了流浪者,一个生命之途的漂泊灵魂。八大不取飞鸟,原在于飞鸟易起追逐之想,失自性之真。
八大不画飞鸟,还出于这样的用思:飞鸟腾空,无依无凭,遁迹人伦,固然可以见其空灵,但这是脱略尘世的空,不近凡尘的空,正是佛教所谓“顽空”,背离了不有不无的不二法门的本旨。这也是南宗禅与庄子哲学不同的地方之一。庄子哲学强调逍遥高蹈,遁迹于无何有之乡。在超越“有”这一点上,南禅与庄子是相通的,但南禅并没有停留在“空”上,其哲学取向的准确表述应该是“不有不无”。落于“有”,则会有沾滞;落于“无”,又会遁入空茫。所以,八大的空,不是绝对虚无的空,而是毕竟空,是非有非无,是一种不加分别的心灵境界。
山人的鸟道不追求独鸟高飞的拔尘之韵,而就在世间,就在“有”中,不沾寸丝。他的“鸟道”不求高飞远翥的旷落,而重即物即真的体验。我们看他的“鸟道”,不在高高的天空,在山峦上,在小石旁,在静谧的小洲,在独立的枯荷上。鸟儿似落非落,翅膀似飞未飞,不是为觅食而来,多现闲适之态,有的悠闲地栖息,有的打个小盹,有的圆睁着混沌的眼。这正是良价所说的“既行鸟道,不行鸟道。行鸟道,以见其空;不行鸟道,以见其有。不有不无,方是其鸟道之大旨”。
三 鸟路:无念的心法
不从人路,而行鸟道。鸟道者,不滞形迹,无念之路也。
空相的关键在于心灵的空,禅宗所谓一念不生,万法无咎。禅宗的无念与庄子是有区别的。庄子论妙悟,强调心斋坐忘,使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以排斥心念为其根本特点。而禅宗强调“无念者,于念而不念”,不以排斥心念为其根本特点。无念的核心是以真如念为念。所谓真如念,就是本源清净心,它是人的自性。所谓“夫无心者,即真心也。真心者即无心也”[55]。禅宗以真如心为体,念即是真如心体之用。于念中不念,在不念中有念。无念,不是什么都不想,而是强调无所系缚,不沾不染,一切都在平常中。
八大对禅宗无念为宗的思想有很深的体会,今存留的八大作品和文献资料中,这方面的内容很丰富。无念是其基本的哲学观念,也是他重要的艺术思想。其中涉及八大艺术中一系列重要观念。他提出不少与此相关的概念,如“天闲”“涉事”“天心”等,来突出这一思想。
1.天心
山人的无念之心,是一片天光自明,一痕真心乍露。他在《题梅花》诗中写道:“泉壑窅无人,水碓舂空山。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56]云来鸟不知,水来草不知,风来石不知,因为人无心,世界也无心,在无心的世界中,云无心以出岫,溪流潺潺,群花自落。洞山良价有法偈云:“青山白云父,白云青山儿。白云终日倚,青山总不知。”[57]八大此诗传达了和良价一样的思想。山人另有诗道:
春山无远近,远意一为林。未少云飞处,何来入世心。(《题山水册》)
无心随去鸟,相送野塘秋。更约芦华白,斜阳共钓舟。(《无题》)
侧闻双翠鸟,归飞翼已长。日日云无心,那得莲花上。(《题莲花翠鸟》)
这几首小诗反复出现在八大的作品中,第一首说在无念心境中,群山已无远近,远近是人的空间感,在无念的境界中,人心退去,天心涌起,山林禽鸟都是我的心。第二、三首描绘的也是与“入世心”决绝的境界,在这里斜阳依依、轻风习习,心随飞鸟去,意共山林长,白云卷舒自如,莲花自开自合,一切自由自在。正像上引良价之诗所云,“白云终日倚,青山总不知”,八大这里是“白云终日倚,莲花总不知”。题诗中反映出八大的洞宗背景。如“更约芦花白”,语本洞山,有僧问洞山良价:“如何是空劫已前自己?”良价曰:“白马入芦华。”[58]秋日的芦苇,灰色的茎,白色的花,而白马落入这白色迷茫的世界,混成一体,无有分别。
上节讨论《莲房小鸟图轴》时,谈到八大“天心鸥兹”[59]之款识,其实八大还有“天心鸥兹”之印,表达的是“性与鸥凫合”的情志[60]。鸥兹,同鸥鹚,八大要做一只有“天心”的鸥鸟,与世界游戏。在中国艺术中,“忘机”是一种境界,像唐代画家、诗人张志和号称“忘机鸟”,他的“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的讴歌,他的“乐在风波不用仙”的境界,就是无心。“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苏轼以“忘机”作为人生的大境界。八大一生为人为艺,极重要的特点之一,就是保有天真之情。有关八大的传记多有此记载。理学家梁份在《与八大山人书》中说:“长儿文起来述近禔,甚悉硕果之足以见天心也。”[61]而八大朋友、僧人兰谷《寄八大山人》诗中所说:“八大山人迥出尘,不为岩岸逐风尘。马牛有字从他唤,鸥鹭无心率我真。”[62]也谈到无心的问题。
2.天闲
八大晚年还有一枚“天闲”的印章,这枚印章,学界多以“夫闲”释之,意为老夫是个闲暇人,甚至有的论者还将此章与所谓八大“婚姻”联系起来[63](“夫”,被理解为丈夫)。其实,这是误释。“天闲”是庄子哲学的重要境界。庄子曾举马的故事说明天人之别:野马放逸,任其驰骋,这是天;将马套上缰绳,装上衡轭,马成了一个非自由的马,一个任人驱使的马,这就是人。庄子“天闲万马”的境界,后来成为中国艺术的境界之一。董其昌论画有所谓“天闲万马,皆吾师也”[64]“天闲万马,皆吾粉本”[65]之说,八大山人用此语来强化他的无念说。
3.灌园长老
八大早年有“灌园长老”之号,此与“天闲万马”“天心鸥兹”的意思相同。《传綮写生册》之三的一则书法作品中,八大题云:“己亥七月,旱甚,灌园长老画一茄一菜,寄西邨居士云:‘半疄茄子半疄蔬,闲剪秋风供苾刍。试问西邨王大老,盘飧拾得此茎无。’西邨展玩,喷饭满案。”
灌园长老之说本《庄子·天地》。该篇记载,子贡南游楚国,返晋,过汉阴,见一老翁浇菜园,抱着一个大瓮到井中灌水,吃力多而功效少。子贡说:“你为什么不用水车呢?水车用力少而功效大。”这老翁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故事核心在反对机心,因为用机械,就是一种机事,是机事,就会有机心,有了机心,就破坏心灵的“纯白”——纯而不杂、光明澄澈的心灵。八大取“灌园”之典,所重即在破机心。机心是一种有目的的活动、知识的活动,同时也是受法度约束的活动。
4.涉事
八大山人晚年作品多以“涉事”为款,并有“涉事”之印,反映出他对艺术的独特思考(后文将对此概念做专门讨论)。“涉事”,就是“平常心即道”,他并不将书画等作为一种特别的行为,如今人所说“创作艺术”,他认为,这只是生活的延伸,只是来做这件事,如此而已。就中国传统艺术哲学思想的发展看,这一学说具有重要价值。
翁万戈藏八大临古帖册14开,其中第4开为临怀素书,其云:“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过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见,事去而心随去。”所录此语颇能反映八大的思想。所谓“涉事”,就是无所“涉”,无所“事”,虽“涉”而未“涉”,虽“事”而无“事”,如赵州的茶碗,一切平常而已。
八大晚年颇神迷于“鼓腹而歌”“羲皇上人”的上古境界,没有争斗,没有追逐的欲望,质朴自然,从容恬淡,像夏日的南风和煦吹拂。八大有诗云:“文窗九方便,凉风过时数。千金延上人(自注云:羲皇上人也),百万图老虎。”[66]他的艺术就“延”入这“羲皇上人”精神。所谓一阵凉风轻过,就是羲皇上人,就有方便无碍“九方便”的莫大修行。在这样的境界中,我“涉事”,随笔画一只似猫似虎的物,就能抵上无上瑰宝。
5.瞑鸟
八大笔下的鸟,大多是睡去的鸟,没有追逐,没有嬉戏,没有寻觅食物的急迫。这样的图像特征,在古代花鸟画史上非常罕见。如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八大11开《花鸟册》,其中第9开《瞑鸟图》,画睡鸟栖于枯枝之上,款“八大山人画”,有“八还”朱文印。八大有4开《花果册》(今不知藏地),之二画瞑鸟卧于怪石之上,石头只以淡墨草草地点出轮廓,再以笔尖略染数点,给人若有若无的感觉,突出无所用心的韵味。现藏于广东佛山市博物馆的八大《柳禽图轴》,是其晚年作品。画怪石旁的枯柳,柳树柔软的枝条在寒风中舞动,枯枝上二鸟独脚站立,静静栖息,微闭着眼睛,似进入梦乡。这幅作品同样突出的是悠闲、无念,世界的一切似乎都离它们远去,它们栖息于这世界的宁静中。
八大的《瞑鸟图》与石涛的《睡牛图》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表达无念于心的思想。《睡牛图》石涛自题诗云:“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清吾身,如何睡牛背?牛不知我睡,我不知牛累。彼此却无心,不睡不梦寐。”[67]牛睡了,“我”睡了,牛不知“我”睡了,“我”也不知牛睡了,不秉一念,不存一心,一切都自由自在。瞑鸟和睡牛二图突出的就是这样的无心思想。
6.不渗漏
在《传綮写生册》上,八大山人自题诗云:
月自不受晦,澹烟蒙亦好。俯仰晴轩,篱根空皎皎。此时世上心,所习惟枯槁。谁解惜其花,长夏恣幽讨。
月自明,即使有澹烟蒙其上,也不失其本自的光明。而“晦”是人所造成的。人的心中有遮蔽,月则无光。世界中一切,本自皎皎,即使是野田篱落,也自有光辉。“此时世上心,所习惟枯槁”,说的是人何以造成遮蔽的根源。语本良价。良价有“三渗漏”说,即见渗漏、情渗漏和语渗漏。见渗漏说的是知识方面的障碍,语渗漏说的是字句中的障碍,而情渗漏说的是人情感取舍的障碍。良价解释情渗漏说:“智常向背,见处偏枯。”[68]《人天眼目》卷三引明安云:“谓情境不同,滞在取舍,前后偏枯,鉴觉不全,是识浪流转途中边岸事,直须字字中离二边,不滞情境。”这正是八大所说“此时世上心,所习惟枯槁”的语源。它指出,凡俗之见,为情欲所滞碍,一味取舍,在目的求取中失落了对真性的领悟,只能每走偏槁,造成对世界的误诠。所以,偏槁之见,乃情境所滞,世界的活络与其爽然而失。八大认为,走出情境的拘束,让世界皎皎光明地呈现。
这是八大极为重要的思想,他的画充满活泼的韵味,就与此不有不无、不走偏锋的中道思想有关。他反对冷湫湫地去、一条白练去、寒灰古木去之类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倾向。
7.芋头禅
八大说,他在佛门过着“三两禅和煮菜根”的生活,生活平淡,但平淡中自有意味。《传綮写生册》中有一幅画一芋头,上有《题画芋》诗云:“洪崖老夫煨榾柮,拨尽寒灰手加额。是谁敲破雪中门,愿举蹲鸱以奉客。”藏于日本的《杂画册》也有八大山人所画的芋头,并有诗云:“云居鬼蓣岣嵝蓣,僧寺疏山与蜀岩。却上画图人脍炙,未向江澥说长镵。”在《个山杂画册》中也有其《题画芋》诗一首,其云:“欧阜明月湖,鬼载盈仓箱。仓箱似蹲鸱,读易休为王。”“芋头禅”,得无念无住的禅门宗旨。
从以上列举八大无念哲学相关的内容看,八大融道禅哲学精神,以无念为法,强调以光明朗洁的心灵照耀世界,在无遮蔽状态中显现真实。他所提倡的无念思想,就是禅宗所倡导的“平常心是道”。八大深谙赵州大师“吃茶去”的哲学深意,他在《十六应真颂》中有这样的句子:“咱吃盏茶,塞白时,尔在泰山庙里腿牙齿。”暗喻的就是“吃茶去”的禅宗公案。马祖说,平常心就是“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69],去除目的、欲望、造作,去除一切分别见,就连成圣成佛的欲望也去除,平常心是平等一禅心,是诸法平等的真正落实。《无门关》第十九则,记载禅门一首颂:“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70]
哪里有什么特别?平平常常地做事,就是得道。八大艺术在平常心中浸染甚深,他的画在题材的选择、笔墨的表现、境界的创造等方面,都贯彻了这样的平常心。没有“平常心即道”的中国哲学精神,也就不可能有八大的艺术——那种在极平常生活中所涌现的高严生命感受。
四 鸟迹:空灵的美感
洞宗的行鸟道,强调世界一切法虚幻不实,故不可执着,不可沾系,体现了南禅“无住”的哲学思想,此化为八大艺术流光逸影的风格。
从《莲房小鸟图轴》来看,八大画一枝莲花,却是无根的莲花,荷塘、荷花,尽皆删去,做无所依傍状,造成独立无依的状态,潜藏着无所沾系的思想。
无根,是八大山人花鸟画的常设。在他的画中,不仅莲无根,树无根,花木无根,甚至山也无根。他画山,山总在虚无飘渺中;他画树,往往是一枝横出,不知从何而来。一切都如云起云落,去留无痕;如“鸟迹”行空,似有还无。
无根,在禅宗中象征无所羁绊、一丝不挂。禅宗的古德向无缝塔中安身立命,于无根树下啸月吟风,强调万法本无根,一落根,即被羁绊。《赵州录》记载:“问:‘大道无根,如何接唱?’师云:‘你便接唱!’云:‘无根又作么生?’师云:‘既是无根,什么处系缚你!’”[71]无根就在于无系缚。无根和孤立是相连的,无根意在无住,唯有独立,方有无住不沾之心。八大画树画莲等等,多作无根之态,显然受到禅宗无住思想的影响。
八大的鸟道论,是一种无根之论,不沾不系之论,世界如幻影,故亦应以飘渺无痕之心去体味之,不要有一丝的执着。八大的“鸟道”是幻影流动之“鸟道”。他说:“倪迂作画,如天骏腾空,白云出岫,无半点尘俗气。”[72]他的画其实正有这种境界。
如原为王方宇所藏的《花果鸟虫册》8开之5,影影绰绰的坡地上,画一孤鸟,鸟形如影迹,一足轻沾山石,似落非落,一足提起,身体的体势向上,蓬蓬松松的羽毛微张,作提起之势,迷离的眼无意地闲游。整个画面给人一种镜花水月、非幻非真的感觉。
现藏于苏州灵岩山寺的8开《山水鱼鸟册》,第2开画一小鸟,极可爱,画面唯有此鸟,别无他物,小鸟尾巴高举,两翅抖动,两脚向上微提,似飞非飞,欲落未落,长喙侧面对天,小眼微张。此画也是八大不沾不滞的故态。
本为唐云旧藏的八大12开《书画册》,作于1705年,是山人在世最后一年的作品。之十为《双禽图》,这幅作品空灵至极,画二鸟静栖于寂寞的江岸,一鸟独足企立,一鸟静卧。图的主体以淡墨完成,只在最后以重墨微勾数笔,鸟的轮廓影影绰绰,石的外形也影影绰绰,没有烟雨,但整个画面似都在烟雨迷离中。
八大山人的“鸟道”,是一空道,体现出空灵的美。清初沈灏所说的“太虚片云,寒潭雁迹”[73],正可用以评八大的画,这也是中国艺术崇尚的至高境界。读八大的画,如云影天光,如飞絮飘旋,如烂漫的落花随水而流,闪烁着迷离的光芒,在这里,没有沾滞,没有停留,没有执着,没有定在,如《坛经》所说:“离境无生灭,如水永长流,故即名到彼岸,故名波罗蜜。”禅修炼到一个彼岸去,这彼岸,是一不沾不滞的空灵活泼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