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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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象——生命符号论

第一节 汉字符号与艺术生命

中国艺术与汉字具有密切关系,书法是世界上唯一由书写符号直接上升为艺术的形式,汉字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和制约着书法的发展。绘画也与汉字具有密切的关系,“书画异名而同体”,早期绘画产生取法于汉字,绘画的笔墨形式与书法密不可分,汉字通过书法影响着绘画的形式构造。篆刻艺术是书法的延伸形式,因而带有汉字影响的印迹。汉诗是汉字的艺术,汉字的特点以及汉语的独特形式,使汉诗走上了一条独特的发展道路。同时,汉字不仅提供了一套语言交际系统,也提供了一套认识世界的方式、一套思维系统,艺术思维也受到这种独特的符号形式的影响。因此,汉字不仅与中国艺术具有密切的关系,同时也是制约中国艺术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

任何文字都是为了满足交际需要、适应口语发展而创造出来的。汉字也不例外,汉字是语言符号,是文化传播的媒介,这是汉字的基本功能。扬雄说:“弥纶天下之事,记久明远,著古昔之,传千里之忞忞者,莫若书。”《法言·问神》。他谈的就是汉字的传播功能。唐书法家张怀瓘则从汉字负载内容上接触到汉字的特点:“书者,如也,舒也,著也,记也,著明万事,记往知来,名言诸无,宰制群有,何幽不贯,何往不经?实可谓事简而应博,岂人力哉?”《书断》下,见《法书要录》卷九。清陈澧则从语音发展上谈其特点:“声不能传于异地,留于异时,于是乎书之为文字。文字者,所以为意与声之迹也。”《东塾读书记》卷十一。

然而,汉字是一种独特的符号,它是一种语言符号,但同时又是一种生命符号。

汉字最早叫“文”。顾炎武说:“春秋以上言文不言字。”《日知录》卷二十一。许慎《说文解字序》说:“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称为“名”,《周礼·春观·外史》:“掌达书名于四方。”郑玄注:“古曰名,今曰字。”又称为“书”,《吕氏春秋·君守》:“仓颉作书。”秦以后,又称为“字”。《汉书·艺术志》云:“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四个称呼,各有所重。“名”强调指称,“书”强调书写,“字”强调孳乳,而“文”乃汉字之本。文有什么意思呢?如许慎所说:“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文”就是象,这和汉字的象形特征有关。

“文者,象也”,是中国文字学史的重要问题。《文心雕龙·练字》:“文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将文字作为一种象。在汉字的创造方法中,就已经突出了象的重要性。《汉书·艺文志》:“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谓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如果按照通常“四体二用”的分法,那么班固的象形、象事、象意、象声四种造字之法都带有一个“象”,而转注、假借二者则是其派生的。明杨慎说:“象形居其一,象事居其二,象意居其三,象声居其四。假借者,借此四者也;转注者,注此四者也。四象以为经,假借、转注以为纬。四象有限,转注无穷也。”(《六书索隐》)四象为经之说,突出说明象在汉字中的重要性。宋郑樵说:“六书也者,皆象形之变也。”将六书统之于象形,明确了象的地位。汉字以象为本,象乃汉字的根本特点。

汉字以象为本,正是由汉字的造型特点所决定的。汉字的根本特点是其有形可象,它是一种具有鲜明感性特征的视觉符号。在六书所属的前四种造字方法中,象形是它的基础,象形字可以说是整个汉字的母型。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有三种:埃及的图画文字、苏美尔人和巴比伦人的楔形文字以及中国的象形文字。这三种文字均由图画发展而来。如今前两种文字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而为拼音文字所取代,唯有作为象形文字的汉字至今仍然存在,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相对稳定地保持着自身固有的特色。

汉字由象形文字发展而来,这不但是汉字的特点,而且对中国文化的许多方面都有重要影响。整个汉字系统是在象形基础上“孳乳而浸多”的。会意字通过组象形符号的关系来显示意念(如信),指事字通过在象形基础上强调某一点而显示意念(如刃),而占汉字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形声字,虽带有明显音化的倾向,但是仍没有脱离有形可象的特点。作为形声组成的音符与印欧语系的单纯标音符号迥然不同,标音符号仍然是借用象形符号来指代的。楷化以后,汉字的确偏离了早期形象如画的特征,但并未动摇以象形为基础的本质特点。唐兰说:“图画文字和记号文字是衔接起来的,图画演化得过于简单,就只是一个记号。”他接着又说:“截至目前,中国文字还不能算是记号文字……还是形声文字。”《中国文字学》,第10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大量的文字还是有形可象。同时,汉字的象形特征通过多种途径保存下来:第一,类化转移。如“日”在楷书中已不见象形原貌,但并未失去以形传义的功能,它通过以日为部首的字表现出来,如昏、昧、昭、暮、暗等,日在此起到了意义规定作用,使得使用者见此类字,便与太阳、光明等联系起来。第二,抽象提示。汉字字形具有似与不似之特点,初见不像,细研又依稀可辨。第三,意断势连,即随笔势判断其象形原貌,等等。

我们说汉字是一种生命符号,与这种象形特征有密切关系。拼音文字是以人所创造的一批抽象代码的组合去记录语言、传播文化的,而以象形文字为基础的汉字则与之不同,汉字符号的创造是本乎自然、象其物宜的。传说创造汉字的是一位叫仓颉的人,仰以观象于天,俯以观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观鸟兽之迹,于是创造了文字。这样的文字虽与拼音文字一样,为了适应记录语言之需而创造,又与其有别,汉字的象形符号可以说是人间的万事万物的一种抽象。符号包含人们的道德生活、宗教生活、现实生活、审美生活等内容,符号是传播语言的媒介,又是生命的载体,它记载着生命。而形式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它净化和简化的形式是对自然万物的概括,它是万物形貌的体现物。在这种概括中,体现了人们的宇宙人生态度,也在形式美感的构造中,包含着人们的审美态度。

汉字作为一种生命符号,对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和审美精神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面向生命。汉字符号直接取法自然,符号充当了人与自然的一种中介。人们接触汉字,观其形,就好像来到自然之中,山光水色,飞潜动植,历历在目,使人感到感性世界的亲近和置身其中的愉悦。

汉字中包含着“从物出发”的原则,它和《周易》的“观物以取象”“立象以尽意”的原理一样,对中国美学具有深刻影响。中国美学虽然强调意在笔先,强调心灵的统摄作用,但始终贯彻着从自然出发的原则,师造化,是中国美学的重要原则之一。这一原则受到汉字的影响。汉字据物立象原则之显豁,人们接触汉字之频繁,汉字地位之崇高(中国人有崇拜汉字的风习),等等,使得中国艺术理论中常常有一个潜在的“汉字原则”。书法是在汉字的书写符号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艺术,它不仅展拓了汉字的潜在魅力,而且还将汉字“从物出发”的原则艺术化、审美化,变语言的创造原则为审美原则,中国书学将其概括为“囊括万殊,裁成一相”“天地何处不草书”等重要表述。

汉字不仅为中国艺术提供据物立象之原则,在如何观物、如何立象上对艺术也有启发作用。美籍中国艺术史家蒋彝说:“中国字有力的简化线条,是理想主义的,而埃及字是照相式的,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图画。”见其所著《中国书法》,上海书画出版社,1986年。汉字虽是象形字,它从自然人生出发,但并非对现象界的模仿,虽然“书画同源”,但它绝不同于画,这不仅因为文字是一种有形有音的符号,而且在构形上与绘画也有区别。汉字虽凭物构象,但必经过抽象化的过程,早期甲骨文就与绘画分道扬镳,以线条为基本表现手段的形式取代了文字画。汉字是以线条为基础的符号,这一特点,对书法乃至整个中国艺术都有影响。

二、凝固生命。汉字是具有强烈感性特征的象形符号。象形符号不“指谓”世界,而“显示”世界,将客观世界凝固进象征的符号中,不去割裂自然的内在生命,而是力求保护自然生命的原初状态,这种显现虽来自客观对象,又经过人的心灵过滤,融进了人类对宇宙人生的看法,体现了浓厚的生命情调。就像早期中国文化创造的其他领域多带有一定的经验色彩一样,汉字也是如此。汉字中凝固了人们在具体生活中的生命感受和体验。汉字中包含着汉民族早期的大量文化信息,这对中国艺术生命感的倾向产生重大影响。如寒冷在汉字中常和忧患、痛苦、凄怆等联系在一起,寒冷既是一种自然状态,又是一种心理状态,外在感官的感觉和内心的体验存在着通感现象。在语言阐释中,寒谓之沧也谓之凄,都是自然界的寒冷,但沧之于怆、凄之于悽,都是声义同源。形容悲哀则有悲怆(沧)、悲悽(凄)、悲凉。气候的冷暖本与人心的苦乐没有多大关系,但是汉民族长期以来有寒冷生悲的心理习俗。《礼记·祭义》:“霜露既降,君子履也。必有凄怆之心,非有寒之谓也。”它所瞩目的就是人心与自然的同态对应关系,反映了人们真切的生命感受。如秋,在古代总是和愁联系在一起,所谓“悲者,秋之为气也”“自古逢秋悲寂寥”,生理感受和心理感受融为一体,语言中所包含的以寒冷体凄怆的处理方式,就受到这种文化原型的影响。

大而言之,汉字的创造和运用常遵循一种内在原则,这些原则不是六书和字义引申的方法,而是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其中蕴涵着中国人的生命感觉。如生命的整体性作为中国重要的哲学观念,在汉字、汉语中广有体现。汉字创造是人对自然、宇宙的体认,汉字中存在着人与自然裹为一生命整体的大量信息。汉字中多有以自然比况人的现象。如汉字中有一种以音系联的现象,以声音相通的方式建立世界的联系图式,声音网络结构将人与动植物、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联成一个系统,由此体现出生命的整体性。如晋杨泉在《物理论》中说:“在金曰坚,在草木曰紧,在人曰贤。千人一贤,谓之比肩。”《说文》:“臤,坚也。”“紧,缠丝急也。”“坚,土刚也。”此书已佚,据《丛书集成》引,另见《艺文类聚·人部》。宋张世南曾举“青”字说:“青字有精明义,故日无障蔽者为晴,水无溷浊者为清,目之能见者为睛,米之去粗皮者为精。”《游宦纪闻》卷九。这里都将人与物统而观之,强调世界一切现象的内在联系性。以“臤”言之,无垠土地中最坚实最珍贵者乃是金,纷纭草木中只有极少数能织成坚韧的丝,而人也像大千世界一样,芸芸众生,贤达之人万千难以一见,以物为基点,可以说是比德,以人为基点,可以说是拟人。

高亨先生曾举有一例,说明此一问题:

《说文》:“冓,交积材也,象对交之形。”是冓有交冓之意。《说文》:“構,盖也。从木,冓声。”朱骏声以構为冓之或体,近之。冓木为室,亦有交冓之意。《说文》:“遘,遇也。从辵,冓声。”《诗·伐柯》:“我遘之子。”觏者,二人相视交觏也。与遘微别。《说文》:“媾,重婚也。从女,冓声。”《易·屯卦》:“匪寇婚媾。”媾者,两性男女相交媾也。《说文》:“講,和解也,从言,冓声。”《易·兑·彖传》:“君子以朋友講习。”高亨《文字形义学概论》,齐鲁书社,1986年。

高先生所举“冓”的同源字,皆有相交之意。这里有丰富的文化内涵,透露出一种生命联系性的消息。关系性,构成了生机跃如的世界,两性相交,两人相遘,两人做买卖,推之于人所创造的工具,沟渠纵横,草木缠绕,等等,天地自然人类,其形有别,其理相通,人如此,物也是如此。这里所体现的就是物我相通的思想。

三、启发生命。汉字作为一种生命符号,具有隐喻特征,它将人们对生命的体验、理解贮藏于其中。大多数汉字均有形可象,外而宇宙万象,内而人心千态,莫不毕陈尽收,如月,在希腊语中是“度量之物”的意思,在拉丁语中是“发光之物”的意思,这都是一种经验的凝结,前者注目于月亮在时间方面的经验,后者则侧重于月亮是一个发光体(当然他们当时并不知道月亮并不发光)的经验。而在汉字中,月象缺月形,所谓月有阴晴圆缺,月以缺象居多,故示以“一弯明月悬中天”之形,这与“月,阙也”的声训相吻合,亦与“日,实也”的声训相比照,反映了人们对它的质朴的体验。由于汉字是一种生命符号,它易唤起人们的生命体验,这是希腊语、拉丁语中“月”的形象所不具备的。人们由“阙也”的月象,体验出它的阴性、柔顺、宁静、柔美,甚至牵延到人臣之象、妇女之象,由月乃太阴之精引发出以阴承阳的思想。文字成了重要的契机,唤起人生命的体验。

汉字的隐喻结构往往引起人一种混合性的体验,它的生命指向既有这个汉字所给予的,又有这个汉字所取效的自然所给予的,语言符号和自然对象的羼杂,使其具有丰富的生命内涵。如日,本是太阳的象形字,《说文》:“时也,太阳之精,不亏,从口一,象形。”从“象者,象也”的角度看,日之圆使人想到天、父、夫、兄等。《说文义证》引《洪范》云:“日者,照明之大表,光景之大纪,群阳之精,众贵之象也。故日出则天下光明,日入而天下冥晦,此其效也。故日者,天之象,君夫父兄之类,中国之应也。”篆书“日”乃圆中着一小横,故《书品》中又有所谓“日以君道则字势圆”之说。隶书则外呈方形,于是《春秋元命苞》发挥道:“一岁三百六十五日,四分度之一,言阳布散,立数合一,故立字四合其一。”文字学者王筠还从“日”内一小横中看出神话的内容:“日中有黑影,初无定在,即所谓三足乌者也。”(《文字蒙求》)由于“日”乃众阳之精,《说文》“实也”的音训获得人们的认同。太阳之精乃德之威也,故不亏,无稍欠缺,充满圆融,它使人体验到一种光明、充实、旺盛的生命力量。

四、表现生命。汉字是以线条为基础的符号,汉字之所以由书写符号上升为一种艺术,都与此一符号的特点有关,汉字符号由于其独特的造型特征,具有表现生命的功能。

一种拼音文字一般只有几十个字母,字母多由圆圈、曲线、直线和斜线等组成,字母本身没有多少形体变化,只有字母与字母组合成不同单词的变化,因此拼音文字的形体发展受到了限制。汉字的情况却不同,有多少个汉字就有多少种形态,汉字向以形态的丰富和复杂性著称于世,这也增加了汉字形式辨识的难度。大多数汉字可分为三级构造:1.笔画;2.由笔画构成偏旁;3.由偏旁组成字。汉字是以笔画为基础的形体,形体分析一直延及笔画这一元件,这与拼音文字迥然有别。

书法艺术直接得之于汉字形体之便而创造起来,即是把汉字本来优美的形式优美地表现出来。汉字能从书写符号上升为艺术,主要源于其线条的魅力。从造型心理角度看,大自然中并不存在线条,线条是人对世界的一种抽象,是一种心理形式,它具有潜在的艺术表现力。书法将汉字线的表现力进行发掘,使其成为一种表现生命的形式。汉字线条变化是组合中的变化,字形有各种不同的组合形式,但组成这一形式的线条是确定的。书法则通过墨的干湿浓淡和线条运动的疾徐涩畅等配合,将汉字线条的外部变化变成内部变化。如一横,在汉字中一种书体只有一种写法,而在书法中却有无限种写法,它和每个书家的气质、情绪深相韵和。我们知道线条有很强的表现力,汉字由于线条内部很少变化,而不能曲尽其妙,书法赋予线无限多样的变化,从而能够表现丰富的生命体验,将具有潜在艺术气质的汉字变成真正的艺术品。

汉字潜在的艺术表现力,还影响到绘画、篆刻艺术等。在绘画艺术中,书画同源是一个影响很广的观点,明宋濂说:“况六书首之以象形,象形乃绘事之权舆。”《画原》,见《皇明文衡》卷十六。中国画以强调线而著称,被有的西方学者称为线条主义,线条的突出地位部分就来自书画同源的影响。

汉字与中国艺术的特殊因缘,强化了中国艺术重象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