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生之谓仁”:儒家生命哲学的逻辑结构
二程传人谢良佐说:
心者何也,仁是已。仁者何也,活者为仁,死者为不仁。今人身体麻痹,不知痛痒,谓之不仁。桃杏之核可种而生者,谓之桃仁杏仁,言有生之意。推此仁可见矣。
上蔡这种咀嚼文义的做法倒是饶有兴味,麻木不仁,桃仁杏仁,由此推出,仁为活、为生。它道出了古代中国生命哲学的另一重要观点:生即是仁。这在儒家生命哲学中有充分体现。
明确将生界定为仁的是宋明理学家。张载说:“天地则何意于仁,鼓万物而已。”周敦颐说:“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程伊川说:“生之性便是仁。”朱熹认为:“仁是天地之生气”“仁是个生底意思”“生底意思是仁”“只从生意上识仁”。他指出,仁为生之本,万物有生,即万物有仁,他从古代五行模式中的以仁义礼智配春夏秋冬立论,仁为春,礼为夏,义为秋,智为冬。仁主春,春风和暖,万物化生,故主生,也最大。他说:“仁字须兼义、礼、智者,方看得出。仁者,仁之本体;礼者,仁之节文;义者,仁之断制;智者,仁之分别。犹春夏秋冬虽不同,而同出于春。春则生意之生也,夏则生意之长也,秋则生意之成,冬则生意之藏也。”仁义礼智以仁为本,春夏秋冬以春为始,生长收藏以生统领。道德宇宙统之于仁,自然宇宙统之于生。二者相合,仁生为一体。朱熹将生、仁视为宇宙之本体,温和的、无限的创造精神,就是宇宙的本体。他将仁的思想,灌注到中国哲学以生命为核心的本体论思想中。
宋明理学还建立了自己的生命条理论。生命的过程是一个有秩序的演进过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条理秩然。儒家哲学是讲纲常,讲秩序的,这种生命条理思想为人间道德秩序建立提供了重要范式。《易传》中的天尊地卑思想,就是一种生命秩序论。戴震说:“一阴一阳,盖言天地之化不已也,道也。一阴一阳,其生生乎?其生生而条理乎?以是见天地之顺,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仁也,未有生生而不条理者。条理之秩然,礼至著也;条理之截然,义至著也:以是见天地之常。”其取自天地的生命条理论思路颇为清晰。
“生之谓仁”作为一命题,也体现了儒家的生命美学观,此观点是中国艺术生命精神产生和发展的重要影响力量,它肯定了宇宙的创造伟力,宣扬泛爱生生的仁爱思想,提倡胸次悠然、浑然与宇宙同体的境界,这些都渗透到艺术领域,影响中国艺术的发展。
一、肯定宇宙创造伟力
程伊川说要“体乾之仁”,朱熹说“生底意思是仁,杀的意思是义”,他指出:“生生不已之意属阳。”仁即生,而生之源为阳。《易》虽主阴阳和谐,但却尊阳抑阴,阳是万物生命的原动力,阴只是阳的陪衬,甚至是负面力量。在《周易》看来,宇宙乃是创造空间,大化流行,旁通无尽。《乾·彖传》云: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彖传》歌颂乾刚之伟力,“万物资始,乃统天”言春,“云行雨施,品物流形”言夏,“大明始终,六位时成”言秋,“时乘六龙以御天”言冬。乾元为万物之始,统领四时,涵括宇宙,极赞其首创之功。《乾·文言》说:“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者,故曰:乾:元亨利贞。”元为众善之首,程明道说:“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善即生即仁,元位四德之首,总万物之成,为生生之根,故《易传》将其作为天地之“大德”“首善”“大仁”,而此生生之理由乾发动,故当此大德大仁的善者唯乾。故《易传》要“君子体仁”,即体乾元造物之功。能得万物生生之理,即能德配宇宙。
《易》有三才之道,《说卦》所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人为“三才”之一,要德配宇宙,必效法天地,天地以阳为原动力,以阴为化成力。人间道德秩序的建立莫过于持守仁义。仁于时属春,义于时属秋;仁属阳,义属阴;仁主生,义主杀;仁统义,义统杀。故仁为众德之首,阳为众生之元。人要立仁,必仿效天地生之理,天地生之理的根源,在阳在刚,在万物赖之以生的原创力。宋陈北溪所云“万物统体一乾元”,即此意。人效法天地,归根结底是效法生之元,酌取原创力。创造即生生,创造为天地之本,也为人间道德秩序建立之本,同时也是艺术之美产生之根源。刘勰说:“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天地之美乃道者文,道者谓何?即是运天地不已的恒转之力,文德之大就在于汲取这雄奇创意,铸成华章佳制。
二、泛爱生生
生即仁,而仁只是温和的意思,爱人爱物的意思。朱熹说:
要识仁之意思,是一个浑然温和之气,其气则天地阳春之气,其理则天地生物之心。今只就人身己上看有这意思是如何,才有这意思,便自恁地好,便不恁地干燥。
天地生物之心如阳春般温暖,《中庸》谓之:“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其发育生生,如川流不息,历历分明,所在皆是,其德操敦敦其仁,宽厚博大,将生意灌注万物之中,无所窒碍,无声无息,不恃不居。天只以仁生物。
儒家强调,天之生物以仁,而人类道德建构也必法象于天,以仁为尚。儒家以“仁者,人也”——仁是人之为人的根本要则,人的行为要合于仁,有仁道才能得人道。仁的精神也就是亲亲的精神。《中庸》云:“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宇宙为生生慈爱之空间,人的身体亦是生生慈爱之产物,人类当有恻怛之心,亲亲之心是对宇宙生生大德的回报。
儒家以仁为人之本,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方面是由天及人,人以仁为本性是天地所赋予的;另一方面是推己及天,人因以仁为本,所以就必须慈爱万类。《孟子·尽心上》:“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亲亲精神不仅是尊祖孝悌,而且要推之于“人类”,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然而仅仅以仁心对待自己的“侪类”“同胞”还不够,还应将此仁心爱意推至宇宙,怜爱山川草木、飞潜动植,乃至宇宙中的一切生命。儒家强调万物与我一体,物之性通我性,所谓“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无分彼此。对此原始儒家早有此意。《中庸》强调由爱人推之于爱物,它说:“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朱熹注云:“诚虽所以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则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仁者体之存,知者用之发,是皆吾性之固有,而无内外之殊。既得于己,则见于事者,以时措之,而皆得其宜也。”诚心乃光明朗洁、真实无妄之心,人有诚心则成己,归复自己之性。但人不能停留在自成阶段,必须推广发散,由己及物,将诚心仁念施及天地万物,因为万物和我本来出于性。儒家的“合内外之道”,就是仁民爱物的道路。
早期儒家的这一思想,在宋明理学中被概括为“民胞物与”。张载《正蒙》云:“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人类是我的同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得天地气而生,故我视同类犹如“同胞”——如同我的兄弟,待之以亲情柔意。所谓“物,吾与也”,即是说,物是我的朋友。天地万物虽非人类,但是和人一样都本之于天,出于同理,是天下理的不同表现形式,人与物,类不同根同,形不同意近,万物以生而得以出现、成长,人亦以生而自立于天地之间。故人泛爱万物是理所当然,情所必然。朱熹说:“骨肉之亲,本同一气,又非但若人之同类而已……又推其余,然后及于爱物,皆由近以及远,自易以及难。”
泛爱生生是儒家道德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儒家虽以人与人关系为基点,但也未尝忽视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是人类道德秩序建立之楷范,又是人类仁爱行为所延及之对象。泛爱生生在儒家包含着顺之以时、节之有度的实用成分,同时又有一份钟爱自然生命的浓厚情意,它是一种道德精神,又是一种审美情怀,它深化了中国人对生命的理解,培养了中国人对自然物态的审美态度。由万物含生到生生相联,再到泛爱生生,构成儒家生命美学的主体框架,对中国艺术有深刻的影响。看看沈周的《鸡雏图》,就可感到其中所映现的儒家的慧命。
三、体认生生
陈北溪《四书性理字义》解“性”云:“从心从生。”此说颇有韵致。性从心生,性即理,理即万物生生之理,性从心生,生缘心悟。北溪此释在于强调体证生生之理。阳明云:“仁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体,欣合和畅,原无间隔。”
北溪和阳明所论有一个共同的逻辑结构:万物含生,人必以心体生,而人心必是本心、仁心,才能合内外、同天地。心、仁、生三位一体,万物之生是仁之生,以心体生,此心必是仁心。这也是儒家生命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儒家强调,天地生生不息,人作为天地的臣民,不仅要效法生生之道,泛爱生生,这还不够,还必须以心去体验之。儒家所强调的最高境界是“上下与天地同流”,去除遮蔽,归于本性,从而提升性灵,与宇宙之生生大德相参。朱熹说:“以生字说仁……当来天地生我底意,我而今须用自体认得。”生即仁,仁乃人之本性,也是天地生物之心,人要归于仁,即合于天地之仁、之生,由此,天地生生之意便能“自体认得”,“万物皆备于我”只有在仁心诚意中才能出现。
为了体认生生大德,儒家致力于心本体地位的建立。《中庸》将“诚”作为天人共同之本性,所谓“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即真实无妄,光明朗洁。天地生万物而无声无息、不恃不居,因而诚乃天地之本,而人之于世,要受到多种因素的局限,人的社会化的过程常常表现为丧失真性的过程,故难保真实无妄。人体证生命,必洁净灵府,返归于诚,由“诚之”这一动态过程去契合天地精神。《中庸》又从性上拓展由诚体生的内涵:“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这段话体现了儒家体证生生的心理过程。天人之本性均为诚,这是逻辑前提,正心以诚是以人合天的心理前提,诚则归于本性,诚心施及万物,泛爱生生,与万物同其生命节奏,是谓“尽物之性”。天地以万物为面貌,合万物即合于天地精神。天人在“诚”的轴心中相合,于是抓住生生的底蕴,参赞化育,我心上下与天地同流,一道优游徘徊,一道行风播雨,溥遍万物,化生万类。我便成了巨人,与天地并立为三,牢牢掌握了生生大德枢轴。《中庸》以诚(仁)为基点,以握有生生为最高价值蕲向,勾画了体证生生的全过程。后代儒家继承者所说的“仁者,浑然与天地同体”“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等,都与这里所论款款相合,儒家体验论以生生为最高理想,虽是一种道德依归,也是一种审美依归。“上下与天地同流”的儒家精神和“浩然与溟涬同科”的道家精神的合一,成为中国艺术体证生生理论的根本源泉。
儒家体证生生理论,不仅强调在真实无妄的境界中合于天地,同时又极注意玩味感性生命的活泼泼精神,与道家对感性生命注目无多的倾向形成鲜明对比,同时也与佛家由妙悟而达于四大皆空的理论不同。儒家虽然作形上之玄思,但总不忘具体的感性形态,总是要将玄远的思虑拉向日用伦常之间,“君子之道费而隐”,“造端夫妇,至于天地”,体现了儒家思虑的两极,所以儒家要“上下与天地同流”,上及渺渺天地外,下至历历万物中。二者相融相合,形成一种既具超越精神,又不脱离具体感性的活泼泼生命精神。而这正是成就中国艺术生命精神的核心因素之一。《中庸》以“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来形容这种精神。宋明理学家极重视此种精神。二程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此一段子思吃紧为人处,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同,活泼泼地。会得时,活泼泼地,不会得时,只是弄精神。”朱熹也持相近看法,陈淳问:“鸢有鸢之性,鱼有鱼之性,其飞其跃,天机自完,便是天理流行发见之妙,故子思姑举此一二明道之无所不在否?”朱熹以肯定的回答。鸢飞鱼跃是天机自完的境界,万物自在活泼,无所止息,合内外,一天人,齐上下,下学而上达,极高明而道中庸,这种活泼泼的精神只在“会”,即以心去体验。
四、观生意
天地有生之大德,生即仁,因而生是宇宙间的活精神,又昭示出人间的真道德。儒学认为,天地间有一种活泼泼的精神,由此可以体味天地之德、之道、之美。在儒家看来,宇宙是一个充满生意的空间。宋明理学还有一种独特的观生意的理论,他们认为,“万物之生意最可观”,观生意,能够拓展心胸,净化性灵,体味宇宙造化之伟力,又能在活泼泼的生命中亲证“仁”的道德境界。观生意作为一种行为方式,是哲学智慧、伦理精神、艺术情怀三者的统一。
周敦颐是一位被黄山谷称为“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的人,他自称有“山林之志”,酷爱自然生物之趣,《宋元学案》载:“(明道)曰: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不除窗前草成为儒学所推崇的至高的生命境界,可以与孔子“与点之乐”相提并论。周茂叔不除窗前草,考虑的不是风景的问题,他考虑的是天地的精神、道德的宇宙,考虑的是生生的大问题。宇宙间唯一“生”字最可贵,他所爱的正是这个“生”。爱“生”,所彰显的是人的崇高精神境界。这个“生”,使新儒学贯通了道德宇宙和艺术世界,在生命精神中体现出艺术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