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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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皖南味道

安庆篇

去安庆、徽州、芜湖签售。对安庆、徽州的美食总是念念难忘。

长途奔波,晕车疲倦,到得安庆,早已饥肠辘辘,正赶上饭点,来不及回酒店,坐下即食。不起眼的饭庄,端上一锅汆肉汤,微火温着,热气袅袅。汤里除了汆肉,还杂有少量金针菇、猪肝、猪血,偶尔,几粒鲜碧的毛豆米上下浮沉。

汆肉,是我童年时的心水之物。

越吃越上瘾,舀了一碗又一碗。所谓的做人要节制、得体、合度,于饭桌上是不适宜的。吃到末了,与同事方才醒悟,接下来没有午休缓冲的时间,吃完饭就要工作的。午餐过饱,若不休息半小时,到时眼睛困得睁不开。同事说,算了,不吃了,免得当着众人的面饱嗝连连,有辱斯文。

汆肉是安庆地区的特色菜,口感滑韧鲜嫩。全瘦肉,切成指甲盖般大小,以刀背轻剁,将肉里的经络斩断,但又不至于成泥糊状。刀背剁过的,表面看,还是囫囵肉块,佐以葱、姜,加盐少许,裹以山芋粉,抓匀,直接下到滚开的高汤里。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做汆肉一点也不烦琐,就是这么简单平常。

也曾在合肥做过一次汆肉,味道差矣。只有安庆的汆肉才有其独特的上佳味感。或许是材料的问题。安庆的山芋有特色,红皮白肉,洗出的淀粉糯甜糯甜。

除了汆肉,还有一盘江丫。这种鱼,头扁嘴阔,近似于鲇鱼,无鳞,皮色黄,背上有一根尖锐的骨刺,用手捏住这根刺,它会发出昂嗤昂嗤的叫声。这种鱼有很多“笔名”:川地叫黄蜡丁;在皖地,每个地方叫法殊异——合肥人呼它江丫鱼,芜湖人称作昂嗤,老家枞阳人则唤它安安丁。这种鱼适应性强,江河、湖泊、沟渠、池塘,皆可随遇而安,其中当属长江野生的为佳。见身边朋友不伸筷子,赶紧劝:这可不是水产摊上普通养殖的汪丫鱼,是江里野生的啊。养殖的汪丫鱼,杀完清洗的时候,拿手轻轻抹一下鱼身,附着在表面的一层黄色物质立即退掉了,露出黑褐色鱼身,非常丑。野生江丫的味道有什么不同?它的肉吃起来甜丝丝的,经过煎、煮两道工序以后,依然遍体橙黄,其色不脱,这是江丫天然的附带色。江丫除了红烧,也可汆汤,与嫩豆腐同煮,口感更加鲜美,鱼肉极粉嫩,抿在嘴里,婉转细腻,如风吹宣纸。

汆肉、江丫食罢,又上来一道干锅萝卜菇子。所谓萝卜菇子,是吾乡枞阳的叫法,实则就是白萝卜切丝风干了。干货吃油重,宜与五花肉搭配,以干锅的形式做出来,香、脆、韧,嚼在口里,发出咕吱咕吱的脆响。这样的响声犹如雪夜归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窝里,天地俱寂,只一弯残月悬于中天,清冷照着你一人静静享用这一锅烫嘴的干锅萝卜菇子。搛五六根送进嘴里,反复咀嚼,越嚼越有滋味。到末尾,香气袅然,宛如陋庙鼓声隐隐,穿过禅房,穿过泉林小径,倏忽一串串渺渺之音——萝卜菇子的余音,便是残留着的太阳馨香。

这是我童年里最爱的一道菜。那时不比现今遍地猪肉,何曾有机会与五花肉搭伴?就那么寡着烀一碗,吃在嘴里,颇柴,但馨香是同一个档次的,也就够了。

一锅萝卜菇子一直温在酒精炉上,极少人下箸——珍馐难遇知音,实在寥落。一个人的味蕾是有顽强记忆的,披风沥雨,自童年一路跟了来——童年的味蕾记忆自有它的珍贵、独一无二以及不可复制性。这道菜,下饭。可是,深恐食多犯困,只潦草吃了两口饭。

宴阑,站起来望着这一锅美味,心下怅然。

笋片与雪里蕻同烧,佐以少量肉丝,其味也佳。这道菜,用老家的俗语讲,就是酸不溜叽的。这种安庆风味的酸,倘若以音乐形式打个比方的话,它一定是高开低走的古典音乐,是恢宏的交响一路护送着咏叹调。最高级的酸莫不如此,酸里凸显出广阔抒情的意味,似乎不在人间,酸后仍有余韵,这余韵便是回甘。

晚餐,在江上吃的。一条废弃不用的驳船,改造成餐厅,泊于江边。风大,船身微晃。站在舷窗前瞻望江水,黄浪滔滔迭迭,一路向东……岸边遍布芭茅、芦苇、垂柳,独一棵蓼也不见。

江上都是新涨的秋水的气味,偶尔一只雀子自柳丛飞出,一直飞到看不见。

除了江鳗,桌上有一道最惊艳的菜——素三仙,简淡素净,如同素斋,也可叫“炒三白”。这三白,并非植物属的茉莉、白兰花、栀子花,而是鲜莲子、秋菱、藕带。合肥也有菱角,多是褐红色或青色,口感寡得很,没有安庆地区的红菱水灵甜糯,大约是死水菱与活水菱的区别。秋菱应该老了,但我们那天吃到的,依然脆嫩。拿一只白汤匙去碗碟里舀,特意把三仙都舀到。入嘴,微微地脆响,起先是秋菱与藕带相濡以沫的甜,末了,余味里泛出丝丝苦意,如若你一直顾着与别人讲话,也是觉察不到那一分苦的。这一丝苦意,是莲子心的尾韵,静静盘旋于安静的味蕾上。秋菱吃在嘴里,尚有三分生——皖南河流的气息便藏在这三分生里,一齐来到餐桌上。这道素三仙,不过是用少量的素油,大火炝了十几秒而已。

江鳗原本油腻,吃完一块鱼肉,正好用素三仙来清口。犹如写文章,一味浓烈倒显出盛气凌人的莽撞了,要适时地平实起来、收敛起来;也像沏茶,不可太酽太满,要恰到好处,要平平常常。江鳗色如浓酱,是大块文章大口吃肉;素三仙清清白白,犹如宋人小品,自带远山野畈的清气,更有陶潜布衣归耕南山的苍古怡然。

我真是太喜欢这道素三仙了。苏州地区有“水八仙”之说,即茭白、莲藕、水芹、芡实、慈姑、荸荠、莼菜、菱角。除了莼菜以外,其余七仙,我们安庆地区都有。

用老菱角煮粥,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秋菱糯如秋栗,老菱角米煮熟后,外层呈紫色,衬着白粥,端一碗在手,梦境一般,美好无两。

我有二十多年没吃到安庆的老菱角了。记忆里总是仲秋之际,凉意渐深,露水渐浓,我一边放牛,一边自褂子荷包里摸出老菱角,慢慢啃,嘴唇都吃乌了,手指也是乌的。老家河里盛产红菱,皮色鲜润可爱,美不可言。菱角开白花,四瓣。叶呈革质,太阳一照,绿得发亮。梗上布满须毛,河有多深,梗就能伸展多长,然后将巴掌大的叶盘妥帖地铺于河面,开细细碎碎的花,自酷夏一直至初冬方歇。现在已经是“松下清斋折露葵”的时节,也正是菱角上市之际。

在吾乡,秋风里,不仅有满架扁豆花可赏,更有老菱角可食。

沿途田野,遍布荷田,红花、白花间杂了巨大绿叶,莲蓬高低错落有致,满眼流溢着皖南特有的气质,烟烟水水的雾气、岚气,令人抚然。安庆市区中心菱湖里也有碧荷,偎于近岸处,蓬蓬勃勃,我们于车中一次次经过,一霎时不见了,自是难忘。

晚餐过后,韩再芬老师盛邀我们去她的黄梅公馆欣赏黄梅戏。儿时,妈妈和外婆两人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听收音机里放的黄梅戏,是《七仙女》选段,或者《女驸马》《夫妻观灯》《打猪草》……是不复再来的永生的童年,永远泛着幽光。黄梅戏的动人之处,在于它的烟火夫妻平常生活,如若齐白石老人笔下的河虾、葫芦、白菜、蚂蚱,一律飘荡着蔬笋气。

生命如许经年,来来回回风风雨雨里,到底还是平凡生活最能留得住人。

徽州篇

有一日,从安庆至芜湖,再到屯溪,似乎整个白天都处在仓促的奔波中,足足奔袭六百公里。头天夜里认生床,几乎一宿未合眼,白日里马不停蹄,无处歇脚,六百公里下来,疲累至极,简直要瘫倒于路边。到得屯溪,天已擦黑。晚餐的桌上,端上来的,一律徽州特色菜,胡适一品锅、臭鳜鱼,自是无两。平素最爱这两道菜,可是,那夜望着满桌珍馐,胃里一阵阵翻腾。难受之际,服务员端上一只巨大的黑陶罐,里面正炖着热粥,加了肚片,用大米、薏米熬成,真是救了一条命。我一共吃下四碗。五六年前,在香港晕车,黄胆都吐出来,年三十当晚,在香港酒店里也是吃的咸粥,记忆犹新。

肚片粥,真是救人于危难之中——咸味正是可以平息体内秽浊之气的独一味,也最止吐。一边吃粥,一边看着别人自胡适一品锅里频繁搛出蛋饺等,抑或是大啖臭鳜鱼,真是满眼含恨。临了,散席之际,架不住劝,吃了一只南瓜饺。这一吃可不得了,简直惊为天人。可惜凉了,如若趁热吃,风味更佳。

南瓜饺,真是考验大厨的功夫。饺皮里除了面粉,还掺有煮熟的老南瓜泥,吃起来,依然有南瓜的甜糯绵软;饺馅则是以嫩南瓜丝及少量豆干丁制成,走的是茹素一途。如此朴质简淡,却让人一吃难忘。

这世上,但凡好的素斋,都可以把人的味蕾径直送到至境里去的。中国的好大厨犹如禅修之人,深深懂得捕捉食物的自然之味。自然之味,也就是我们所谓的本味。味道,味道,什么是道呢?道,即是万物的规律。食物的规律,不就是它一直具有的本味吗?一直讨厌味精、鸡精、海鲜酱等调味料。一个好的大厨,是规避这些作料的,他只把食物的本味呈现给你。

这样至真至简的道理,适用于万物。一篇好文章,想必也是朴素的、平常的,气韵自成——纵然底子里一派阔气,也是冲淡的阔气,废名、汪曾祺等前辈为文,莫不如是。

这是在屯溪的晚餐。

第二日,我们去了歙县。午餐在歙县西街一号大礼堂的食堂吃的。

一望而知,这座建筑建造于“文革”非常时期。人站在这样的建筑前,有一种说不清的惊骇,有一份历史的怪异在里面。好在城墙尚存,古桥犹在,也就把这种怪异的氛围冲淡了些,依旧是古城,徽文化的气脉尚在,幽静,沉寂,又不失雍容。

午餐的土鸡汤,透鲜至顶。卤鸡蛋的咸香,勾人心魄。我们皖南鸡种一律偏小型,骨架小,清瘦,灵动。一只老母鸡,最多两斤来重,产下的蛋也小,比鸽子蛋大一轮。

一盘红烧土鸭,至味。皖南鸭子同样小,只长到两三斤而已,是喝着新安江水、吃着新安江里的螺蛳长大的鸭子啊。干蒸葛粉圆子,弹牙软糯。终于吃到久仰芳名的徽州菜——刀板香。将咸肉放置于竹质砧板上蒸熟,肥油被砧板吸尽,吃起来不腻口。绩溪炒粉丝,自不待言。

工作结束,情绪一下放松下来,胃口也舒豁了,一轮一轮地吃开了,佐以酸梅汤,酸酸凉凉,予人此生此刻同在之感。

歙县原本是古徽州府治所在地,依旧残存一份政治文化中心的稳重妥帖。虽只认识五六位徽州人,但他们骨子里的那种优雅、温和、体贴、知礼,随时随地流淌,总是给人特别舒服的感觉。难怪民国时人们那么喜欢结交徽州人胡适之先生,他始终笑眯眯的,不给人压力。就连生性怯懦、敏感、害羞的张爱玲去国后,居在美国青年救济会提供的陋室里,第一个想去拜访的,也是胡适之先生。这里面一定有着渊源的。自民国到当下,徽州人永远这么可信、可托。

临走,一位不认识的长辈特地跑过来告诉我,你如果在这里住上几天,一定不想走的。是的,一直想结伴几个合宜的人,带着干粮,拄着棍子,走一走徽杭古道,总是缺乏机缘,不能如愿。

我自小生长于安庆地区。安庆与徽州始终是一脉的——于文化底蕴上,可以更好地代表安徽的,只能是安庆与徽州了吧——不论是身处皖南的特殊地理位置,还是文化传承,都是纷繁万千、数一数二的。新文化运动的两个杰出代表人物——胡适、陈独秀,分别来自徽州与安庆,就不提更远的赫赫有名的桐城派,以及源远流长的徽学了。

当年,石涛第一次上黄山,自卑得要命,自忖怎样也驾驭不了黄山的雄宏、庄严、肃穆。但他也没气馁、沮丧或者一蹶不振,只默默下得山来,退至宣州,费纸泼墨地苦练内功。几年后,他再上黄山,笔下山水,自然而成。这就是一个人临山川而不乱的定力,也是我们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最缺乏的工匠精神吧。

这一趟皖南之行,辛苦奔袭一千五百公里,回合肥途中,过黄山脚下太平湖,我们歇息了一小会儿。一颗心徜徉于皖南的山水之间,就当作悟了一回道吧。

陶潜诗云:“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对的,就是这个样子的——人活着,就该跟山水自然同声共气,吃本味食物,写朴素文章。

夜里,逛屯溪老街,至一缓坡,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一幢建筑,上书“披云山庄”字样……我一阵悸动,下本书正愁没得一个好书名,此刻来得正好——就叫“披云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