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的幸福

黃女士在第一次來到診所，不是她自願來的，也不是自己走進來的，是她的兩個女兒用輪椅把她推進來的。我看到輪椅上的她不禁吃了一驚，她的雙腳不是直立地放在腳踏上，而是與身軀一同蜷曲著橫臥在椅墊上，不論是甚麼原因造成，這麼嚴重的萎縮已沒有恢復的可能。

她兩個女兒亦不奢望母親的身體可以復原，畢竟已經七年了。黃女士在六十歲時意外跌倒，導致右邊股骨和髖關節折斷，家人決定到內地動手術。最初家人都抱有希望，認為可以再次走動，但因為錯過了最重要的康復期物理治療，黃女士的雙腳漸漸不能伸直，肌肉快速萎縮。這些年來家人們只能幫助她在輪椅和睡床間移動，他們已不再奢望母親能夠再次行走，只希望她可以活得舒服一點。

過去幾年來，黃女士的盆骨、腳骨、脊椎、膝蓋等多個部位都痛楚不堪，她不但承受傷殘帶來的行動限制，還有因長期坐臥而併發褥瘡，令原本開朗堅強的她不再出現笑容，脾氣亦越發焦躁。幸好家人對她仍不離不棄。她退休的丈夫不懂得怎樣照顧太太，三個兒女便合力聘請一位外傭照顧她，仍住在家的長女下班後都會立即回家陪伴。

雖然長期病患令黃女士心情欠佳，但情緒從來沒有像過去三個月這麼壞，她的情緒狀態忽然急轉直下，不想吃東西，也不肯說話，家人惟有用盡方法逗她談話。最令人難過的是看到她很痛苦很想哭出來的表情，問她為甚麼她卻一言不發。一直陪伴的長女隱約感覺母親要放棄自己，不想活下去，令她不知所措。她跟妹妹和家人商量後，決定找醫生求助，後來經同事介紹來到這兒。

看著黃女士扭曲的身驅和愁苦的面容，想到這七年來她和她家人的辛酸，我內心亦替他們難過，惟有盡所能協助他們渡過目前的難關。黃女士在診所比在家的時候合作，肯簡短地回答我的提問。我發現她感到十分內疚，覺得自己很無用，負累了家人，再活下去亦沒意思。她的抑鬱徵狀很明顯，有尋死的念頭，只是沒這個能力，否則可能已做出傷害自己的行動。

同時我亦替她做了「老人抑鬱短量表」（GDS-15）評估，這量表以十五分為滿分，八分以上說明患上抑鬱的風險很高，而黃女士竟有十四分。

雖然已確定黃女士患上抑鬱症，按當前的情況她需要服用抗抑鬱藥治療，但她的問題不單是精神上的困擾。長期痛症會導致抑鬱，抑鬱亦會令痛楚更嚴重，形成惡性循環。之前她亦曾留院進行復康治療及控制痛楚，之後轉到療養院住了兩至三個月，可惜幫助不大，最終醫院只開了止痛藥給她，但因導致胃炎要停藥。因此，要安全地減輕她的痛楚實在不容易，加上可能有其他潛在的生理因素影響她的情緒，我決定同時轉介她看老人科專科醫生，以便她的精神和身體得到綜合的照顧。

後來我到黃女士家中探訪，她正在床上聚精會神地看電視，還隨著電視中的影片情節不時笑笑，她見到我便轉過來跟我打招呼，雖然沒有講很多話，她的表情已教人安心。於是我把注意力放到她的女兒身上，探問她長期照顧患病的母親的壓力。

「壓力最大的階段已過去了。」她嘆了口氣說，「我是長女又與她同住，如果媽媽身體不舒服或心情不好，我的情緒就會受影響，覺得自己不會安慰她，幫不了她，會有內疚感，尤其想到當初她做手術之前，為甚麼不先瞭解清楚。在她心情最差的日子，我們三姐弟都很害怕，不知如何是好，後來有同事建議帶她去看受過情緒病診治訓練的家庭醫生。經過治療後，她的精神和情緒漸漸好轉，加上老人科醫生幫助她控制痛症的問題，亦跟進了血壓和肝腎的功能，現在說話都比以前大聲了，會笑又會回應，發脾氣也少了，我也覺得好過些。自從弟弟的兒子出世後，媽媽更開心了，大概老人家都喜歡看見孫兒。」

黃女士的女兒一直覺得母親搞成這個狀況，自己有一定的責任。她本來也算是一個樂觀的人，但因長期承受母親身體和情緒不穩定的壓力，想法亦開始變得負面，在母親抑鬱的期間她亦將近崩潰，睡不安吃不下，每次提起母親就會哭，她也曾找我諮詢自己情緒的問題，接受過輔導。

「現在我已學會怎樣照顧自己，懂得放鬆，有事都會跟家人講，不再將所有事情扛在自己身上。還有我的一位同事，她知道我家裡的情況，亦曾經探過我媽媽，我有問題時她都會看得出。其實照顧一個長期病者，家人一定會有壓力，幸好我們有三姐弟，大家合力在經濟和時間上付出，否則一定更艱難。要發生的事情都發生了，現在最重要的是照顧好她，有事就去找合適的支援，不要拖延。」

有親人的關愛陪伴，即使在夕陽西下的「黃昏」，也可以感到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