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編年詩選講疏

蘇軾，字子瞻，眉州　眉山人（今四川　眉山縣）。宋仁宗　景祐三年丙子十二月十九日卯時生。【一○三六——一一○一。少梅堯臣三十四歲，少歐陽修、張方平、范鎮二十九歲，少蘇洵二十七歲，少文同十八歲，少曾鞏、司馬光、劉敞十七歲，少蘇頌十六歲，少王安石十五歲，少劉攽十四歲，少呂大防、范純仁九歲，少劉摯六歲，少程顥、劉恕四歲，少程頤三歲。長孔文仲二歲，長蘇轍三歲，長范祖禹五歲，長黃庭堅九歲，長劉安世十二歲，長秦觀、李公麟十三歲，長米芾十五歲，長賀鑄十六歲，長陳師道、晁補之十七歲，長張耒十八歲，長李廌、蘇邁二十三歲，長朝雲（王氏）二十七歲，長蘇過三十六歲。】父洵，字明允，號老泉。兄景先，早世。（東坡本行二，故山谷稱為蘇二，又稱端明二丈。但因其兄早世而與子由知名天下，故世稱蘇長公耳。）弟轍，字子由，號潁濱遺老。（有《欒城集》傳世，故後人亦稱蘇欒城。）父子皆知名天下，世稱三蘇。（宋　謝維新《合璧事類》：「蘇洵生軾、轍，以文章名世，故時人謠曰：『眉山生三蘇，草木盡皆枯。』」又宋　張端義《貴耳集》卷上：「蜀有彭老山，東坡生則童，東坡死復青。」）仁宗　慶曆五年，十歲。父洵游學四方，母程氏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已有史識）。程氏嘗讀《後漢書·范滂傳》慨然太息。【《後漢書·黨錮·范滂傳》：「字孟博，汝南　征羌人也。少厲清節，為州里所服。舉孝廉光祿四行。（桓帝時。四行：敦厚、樸質、遜讓、節儉。）時冀州饑荒，盜賊羣起，乃以滂為清詔使，案察之。滂登車覽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及至州境，守令自知臧汙，望風解印綬去。其所舉奏，莫不厭塞眾議。遷光祿勳主事。……復為太尉黃瓊所辟。後詔三府掾屬舉謠言，（李賢注引東漢　應劭《漢官儀》云：「三公聽採長史臧否，人所疾苦，還條奏之，是為舉謠言也。頃者舉謠言，掾屬令史都會殿上，主者大言州郡行狀云何，善者同聲應之，不善者默爾銜枚。」）滂奏刺史，二千石、權豪之黨二十餘人。尚書責滂所劾猥多，疑有私故。滂對曰：『臣之所舉，自非叨穢姦暴，深為民害，豈以汙簡札哉？……間以會日迫促，故先舉所急，其未審者，方更參實。臣聞農夫去草，嘉穀必茂；忠臣除姦，王道以清。若臣言有貮，甘受顯戮。』吏不能詰。滂覩時方艱，知意不行，因投劾去（自劾罪狀去官）。太守宗資先聞其名，請署功曹，委任政事。滂在職，嚴整疾惡，其有行違孝悌，不軌仁義者，皆掃迹斥逐，不與共朝。顯薦異節，抽拔幽陋。……後牢修誣言鉤（引也）黨，滂坐繫黃門北寺獄，……遂與同郡袁忠，爭受楚毒。桓帝使中常侍王甫，以次辨詰。……滂乃忼慨仰天曰：『古之循善，自求多福；今之循善，身陷大戮。身死之日，願埋滂於首陽山側，上不負皇天，下不愧夷、齊』。甫愍然為之改容，乃得並解桎梏，……南歸。建寧（靈帝年號）二年，遂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督郵吳導至縣，抱詔書，閉傳舍，伏牀而泣。滂聞之，曰：『必為我也』，即自詣獄。縣令郭揖大驚，出解印綬，即與俱亡，曰：『天下大矣，子何為在此？』滂曰：『滂死則禍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離乎！』其母就與之訣，滂白母曰：『仲博（滂弟）孝敬，足以供養；滂從龍舒君（滂父顯，故龍舒侯相。）歸黃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復何恨！（同書《黨錮·杜密傳》：「與李膺俱坐，而名行相次，故時人亦稱李、杜焉。」前乎李膺、杜密者，順帝時有李固、杜喬，同書《李固杜喬傳贊》云：「李、杜司職，朋心合力。」又桓帝時有李雲、杜眾，亦稱李、杜。延熹三年，李雲為白馬令，上書，坐直諫下獄，弘農五官掾杜眾上書云：『願與李雲同日死。』遂俱死獄中。見同書《桓帝紀》及《襄楷傳》中。）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辭。顧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行路聞之，莫不流涕。時年三十三。」蘇、黃志行氣節，略與東漢黨錮諸賢相似，實其幼時已受忠烈事迹感動矣。宋　岳珂《桯史》卷十三云：「太府丞余伯山　禹績之六世祖若著，倅宜州日，因山谷謫居是邦，慨然為之經理舍倌，遂遣二子滋、滸從之遊，時黨禁甚嚴，士大夫例削札掃迹，惟若著數遇不怠，率以夜遣二子奉几杖，執諸生禮。一日，攜紙求書，山谷問以所欲，拱而對曰：『願寫《范孟博傳》一傳。』許之，遂默誦大書，盡卷僅有二三字疑誤（一零五八字）。二子相顧愕服，山谷顧曰：『《漢書》不能盡記也，如此等傳，豈可不熟。』聞者敬歎。」】軾請曰：『軾若為滂，母許之否乎？』程氏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邪？』仁宗至和元年，年十九，始娶眉州　青神　王方女（王氏時年十六，先生三十喪妻。）。至和二年，先生既冠，博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好賈誼（《新書》）陸贄（《陸宣公奏議》）書。既而讀《莊子》，歎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是年游成都，謁張方平，（字安道，號樂全居士，忼慨有氣節，望高一時，時為益州太守。）一見，待以國士。（《史記·淮陰侯列傳》蕭何對高祖稱韓信曰：『至如信者，國士無雙。』又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稱李陵云：「……然僕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僕以為有國士之風。」李善注：「一國之中推以為士。」）仁宗　嘉祐元年，二十一歲，中州郡試，赴京師舉進士。二年，年二十二，二月，試禮部。時歐陽修以翰林學士知貢舉（即後世會試之總裁），以時文磔裂，詭異之弊勝，思有以救之；梅堯臣與其事，得軾《刑賞忠厚之至論》，以示歐公，歐公驚喜，以為異人，欲以冠多士，疑其門下士曾鞏所為，乃置第二。【時狀頭章衡，衡字子平，善射，資兼文武，然文章實遜二蘇及曾子固也。楊萬里《誠齋詩話》：「歐陽公作省試知舉，得東坡之文驚喜，欲取為第一人，又疑其門人曾子固之文，恐招物議，抑為第二。坡來謝，歐陽問坡所作《刑賞忠厚之至論》，有『臯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此見何書？』坡曰：『事在《三國志·孔融傳注》』。（實見《後漢書·孔融傳》，誠齋誤記。）歐退而閱之無有，他日再問坡，坡云：『曹操滅袁紹，以袁熙妻賜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驚，問何經見？融曰：「以今日之事觀之，意其如此。」（原作「以今度之，想當然耳」。）堯　臯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歐退而大驚曰：『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東坡先生省試《刑賞忠厚之至論》，有云：「臯陶為士，將殺人，臯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梅聖俞為小試官，得之，以示歐陽公。公曰：『此出何書？』聖俞曰：『何須出處！』公以為皆偶忘之，然亦大稱歎。初欲以為魁，終以此不果。及揭榜，見東坡姓名，始謂聖俞曰：『此郎必有所據，更恨吾輩不能記耳！』及謁謝，首問之，東坡亦對曰：『何須出處！』乃與聖俞語合。公賞其豪邁，太息不已。」李廌（字方叔，東坡所愛重之後輩。）《師友談記》：「初、赴舉之召到都下，是時同試者甚多（《文獻通考》謂與試者恒六七千人）。相國韓魏公（韓琦，時為樞密使，翌年始同平章事。）語客曰：『二蘇在此，而諸人亦敢與之較試，何也？』此語既傳，於是不試而去者，十蓋八九矣。】復以《春秋》對義居第一，殿試中乙科。後以書見修，修語梅聖俞曰：『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聞者始譁不厭，久乃信服（見《宋史》本傳）。是年四月，丁程氏母憂。嘉祐四年，年二十四，服除。五年，年二十五，授河南府　福昌縣主簿。六年辛丑，年二十六，歐陽修以才識兼茂薦之祕閣，試六論。舊不起草，以故文多不工；軾始具草，文義粲然。閏八月，復對制策（仁宗御崇政殿策試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入三等。自宋初以來，制策入三等，惟吳育（字春卿，前於東坡，官至參知政事。）與軾而已。除大理寺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赴官，弟轍送至鄭州而還。有「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於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注一】七古，極有名，詩云：

「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注二】歸人猶自念庭闈，今我何以慰寂寞？^【注三】登高回首坡壠隔，但見烏帽出復沒。^【注四】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注五】路人行歌居人樂，童僕怪我苦悽惻。^【注六】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注七】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注八】

【注一】宋　趙次公　彥材注：「以《潁濱遺老傳》（子由自撰）考之，先生與子由俱以賢科（賢良方正）中第，尋除簽書鳳翔判官；子由除商州推官，以策訐直，忤時政，（文載《潁濱遺老傳上》。策入，轍自謂必見黜，然考官司馬光第入三等，胡宿以為不遜，力請黜之，仁宗不許，宰相曾公亮不得已，寘之下科，除商州軍事推官。轍乃奏乞養親。）告未即下而先生先赴。時老泉被命修禮書，留京師。先生既當赴官，子由送至鄭州，而還侍老泉之側也。」

【注二】白居易《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不飲長如醉，加餐亦似飢。」又《對酒》五古結句：「所以劉、阮輩，終年醉兀兀。」北宋　李元中《蓮社圖記》：「遠公結社廬山……陶潛時棄官居栗里，每來社中，或時纔至，便攢眉迴去；遠師愛之，欲留不可，道士陸修靜居簡寂觀，亦常來社中，與遠相善。遠自居東林，足不越虎溪，一日，送陸道士，忽行過溪，相持而笑。又常令人沽酒，引淵明來。故詩人（一云晚唐僧貫休，一云齊己。）有『愛陶長官醉兀兀，送陸道士行遲遲。沽酒過溪俱破戒，彼何人斯師如斯？』」清　紀昀批云：「起得飄忽。」

【注三】趙次公注：「歸人，指子由。」晉　束皙《補亡詩》：「循彼南陔，言采其蘭。眷戀庭闈，心不遑安。」李善注：「庭闈，親之所居。眷戀，思慕也。」蘇轍《潁濱遺老傳上》：「轍年……二十三，舉直言，仁宗親策之於廷。……是時先君被命修禮書，而兄子瞻出簽書鳳翔判官，傍無侍子，轍乃奏乞養親。」紀昀批云：「歸人句，加一倍法。」

【注四】《隋書·禮儀志七》：「帽，古野人之服也。……宋、齊之間，天子宴私著白高帽，士庶以烏。」又云：「隱居道素之士，被召入謁見者，黑介幘。」宋　許顗《彥周詩話》：「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詩·邶風·燕燕篇》）此真可泣鬼神矣。……東坡送子由詩云：『登高回首坡壠隔，惟見烏帽出復沒』。皆遠紹其意。」紀昀批云：「妙寫難狀之景」。

【注五】白居易《別舍弟後月夜》五古結句：「如何為不念，馬瘦衣裳單。」又《送張山人歸嵩陽》七古起句：「黃昏慘慘天微雪，循行坊西鼓聲絕，張生馬瘦衣且單，夜扣柴門與我別。」又《與張籍》詩：「嗟君馬瘦衣裘薄。」

【注六】二句謂路上行人及鄭州居民皆歌且樂，惟己獨悽惻，故童僕以為怪；不知己別弟之情，殊難已已也。

【注七】釋氏《涅槃經》：「八相為苦，所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盛苦。」又《四諦論》：「可愛相遠，明愛別離苦。」梁　劉勰《文心雕龍·序志篇》：「歲月飄忽，性靈不居。」紀昀曰：「作一頓挫，便不直瀉。直瀉是七古第一病。」

【注八】先生自注：「嘗有夜牀對雨之言，故云爾。」唐　韋應物《示全真元常》（自注：「元常，趙氏生。」全真，道士之稱。宋　王十朋注以為二人，未是。）五律三四云：「寧知風雪（一作雨）夜，復此對牀眠。」趙次公注：「子由與先生在懷遠驛（驛在京師，是年正月也。）讀韋詩至此句，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共為閑居之樂，正在京師同侍老泉時近事，故今詩及之。其後子由與先生彭城相會，作二小詩，其一曰：『逍遙堂後千尋木，長送中宵風雨聲，誤喜對牀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見子由《欒城集》卷七。時神宗　熙寧十年，先生四十二歲。）至先生在東府（宋時東府是中書門下及尚書省文官所居，西府是樞密院武官所居），雨中作示子由（原題是東府雨中別子由，五古。）詩，有云：『對牀空（今作定）悠悠，夜雨今（今作空）蕭瑟。』（時哲宗　元祐八年，先生五十八歲，在禮部尚書任。）蓋皆感歎追舊之言也」。子由《逍遙堂會宿二首并引》云：「轍幼從子瞻讀書，未嘗一日相舍。既壯，將遊宦四方，讀韋蘇州詩，至『安知風雨夜，復此對牀眠』，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為閑居之樂。故子瞻始為鳳翔幕府，留詩為別曰『夜雨何時聽蕭瑟』。」白居易《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後》五排：「不得高官職，仍逢苦亂離。」紀昀曰：「收筆處又遶一波（謂寒燈二句），高手總不使一直筆。」

送子由後，過澠池（河南縣名），前赴試時所寓居僧舍，主持奉閑已死，有《和子由澠池懷舊》^【注一】七律云：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注二】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注三】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注四】

【注一】子由《欒城集》卷一《懷黽池寄子瞻兄》原作云：「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歐陽修詩：「瘦馬尋春踏雪泥。」）歸騎還尋大梁陌，行人已渡古崤西。曾為縣吏民知否？（自注：「轍嘗為此縣簿，未赴而中第」。）舊宿僧房壁共題。（自注：「轍昔與子瞻應舉，過宿縣中寺舍，題其老僧奉閑之壁。」）遙想獨遊佳味少，無言騅馬但鳴嘶。

【注二】清　查慎行《補注東坡編年詩》：「《傳燈錄》【宋　釋道原撰。清　馮應榴《蘇文忠詩合注》云：「此條見《五燈會元》（宋　釋普濟撰），非《傳燈錄》也。」】天衣義懷禪師云：『雁過長空，影沈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異類中行。』先生此詩前四句暗用此語。紀昀曰：「前四句單行入律，唐人舊格；而意境恣逸，則東坡本色。」又曰：「渾灝不及崔（顥）《黃鶴樓詩》，而撒手游行之妙，則不減義山『杜牧司勳』一首。」按：義山《贈司勳杜十三員外》起四句云：「杜牧司勳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前身應是梁　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視先生遠遜矣。

【注三】清　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云：「嘉祐元年丙申，公年二十一……至河南，馬死二陵間，騎驢至澠池，止於奉閑僧舍，與子由留題壁上。嘉祐六年辛丑（二十六歲），公再經其地，則奉閑已死，題壁亦毀，因和子由詩云：『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今兩集題壁詩皆不載。」近人陳衍為鄭孝胥作《海藏樓詩序》云：「東坡云：『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獨眠牀上（應作林下）夢魂穩（應作好）

【注四】先生原注：「往歲馬死於二陵，騎驢至澠池。」《左傳》僖公三十二年：「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臯（桀之祖父）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風雨也。」賈誼《弔屈原賦》：「騰駕罷牛，驂蹇驢兮。」《說文》：「蹇，跛也。」杜甫《偪仄行贈畢曜》七古：「東家蹇驢許借我，泥滑不敢騎朝天。」

仁宗　嘉祐七年壬寅，二十七歲，官於鳳翔。有「壬寅重九不預會，（不預府會也。時鳳翔府太守陳公弼，方山子　陳慥　季常之父也。）獨遊普門寺山閣，有懷子由」七律，三四云：「憶弟淚如雲不散，望鄉心與雁南飛。」憶弟思鄉，情見乎辭。又有《九月二十日微雪懷子由弟》七律二首云：

「岐陽^【注一】九月天微雪，已作蕭條歲暮心。短日送寒砧杵急，冷官無事屋廬深。^【注二】愁腸別後能消酒。白髮秋來已上簪。^【注三】近買貂裘堪出塞，忽思乘傳問西琛。」^【注四】「江上同舟詩滿篋，鄭西分馬涕垂膺。^【注五】未成報國慚書劍，豈不懷歸畏友朋。^【注六】官舍度秋驚歲晚，寺樓見雪與誰登？遙知讀《易》東窗下，車馬敲門定不譍。」^【注七】

【注一】趙次公注：「岐陽，即鳳翔府也。」查慎行《補注》：「《元和郡縣志》：『岐陽縣，漢　杜陽地；唐　貞觀七年、割扶風、岐山二縣置，以在岐山之南也。』《文獻通考》：『秦內史（掌治京師）地，漢為右扶風，後魏置岐山，西魏改為岐陽郡，唐　鳳翔府。』」杜甫《喜達行在所》三首之一起句云：「西憶岐陽信，無人遂卻回。」

【注二】杜甫《醉時歌·贈廣文館博士鄭虔》七古起句云：「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宋　師尹　民瞻注：「公為鳳翔簽判，太守陳公弼命公兼府學教授，故詩用冷官事。」紀昀曰：「屋廬深三字傳神。」

【注三】清　吳任臣輯《十國春秋》：「閩主曦（王審知少子，梁太祖封為閩王）謂周維岳曰：『岳身甚小，何飲之多？』左右曰：『酒有別腸，不必長大。』」范仲淹《御街行》詞：「愁腸已斷無由醉。」此反其意。杜甫《春望》五律結句：「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注四】《戰國策·秦策一》：「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漢書·高帝紀下》：「（田）橫懼，乘傳詣洛陽。」魏　如淳注：「律，四馬高足為置傳，四馬中足為馳傳，四馬下足為乘傳，一馬二馬為軺傳。急者，乘一乘傳。」顏師古注：「傳者，若今之驛，古者以車，謂之傳車；其後又單置馬，謂之驛騎。傳，音張戀反。」《詩·魯頌·泮水》：「憬彼淮夷，來獻其琛。」《毛傳》：「琛，寶也。」《爾雅·釋地》：「西北之美者，有崑崙虛之璆琳琅玕焉。」《書·禹貢》：「黑水、西河惟雍州。……厥貢惟球琳琅玕。」紀昀曰：「居下僚而不得志，憤激而為立功邊外之思，鬱抑時實有此想，驟看時若不相屬也。」

【注五】趙次公注：「首句、言昔與子由趨京師，泛舟而往也；詩滿篋，則今所傳《南行集》是已。」《南行集》今無傳本。先生《南行集前敍》云：「己亥（仁宗　嘉祐四年二十四歲）之歲，侍行（侍老泉）適楚，舟中無事，侍奕飲酒，非所以為閨門之歡；山川之秀美，風俗之朴陋，賢人君子之遺迹，與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於中而發於詠歎。蓋家君之作與弟轍之文皆在，凡一百篇，謂之《南行集》。」趙次公曰：「鄭西兮馬句，則前所謂『別於鄭州西門之外』也。」

【注六】《史記·項羽本紀》：「項藉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孟浩然《自越之洛》五律起句：「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詩·小雅·出車篇》：「豈不懷歸？畏此簡書。」又《左傳》莊公二十二年：「詩云：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杜預注：「逸《詩》也。翹翹，遠皃，古者聘士以弓。言雖貪顯命，懼為朋友所譏責。」先生之意，謂己未報國而遽歸，實愧對友朋也。

【注七】趙次公注：「先生與子由之於《易》，蓋家學也。此指子由在京師懷遠驛之東窗。」查慎行《蘇詩補注》：「蘇籀《雙溪集》載子由言：『先君晚歲讀《易》，玩其爻象以觀其辭，皆迎刃而解。』又云：『「作《易傳》未完，命二子述其志。」初，二公少年，皆為《易說》，既而東坡成書，公乃送所解與坡，今《蒙卦》獨是公解。』籀，子由之孫也。」（東坡《蘇氏易傳》九卷，今存。）

十月，有「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注一】七律三首，其一、三兩首云：

「病中聞汝免來商，旅雁何時更著行？^【注二】遠別不知官爵好，思歸苦覺歲年長，著書多暇真良計，從宦無功漫去鄉。^【注三】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注四】

「辭官不出意誰知？敢向清時怨位卑！^【注五】萬事悠悠付杯酒，流年冉冉入霜髭。^【注六】策曾忤世人嫌汝，《易》可忘憂家有師。^【注七】此外知心更誰是？夢魂相覓苦參差。」^【注八】

【注一】趙次公注：「子由除商州推官，而知制誥王介甫猶不肯撰辭，告未即下，故先生自去年十一月先赴鳳翔，至今年秋，子由方告下，而以旁無侍子，乃奏乞養親三年，此所以得告而不赴也。」商州，今陝西　商縣，古商國，秦　商君之邑，張儀詐以商於之地六百里賂楚即此。

【注二】趙次公注：「商州雖屬山南西道，而在鳳翔之東南，子由若赴商州，可以至鳳翔；今既不然，是為羈旅之雁不著行矣。」宋　任淵《山谷內集注》引「《唐宋遺史》：有女子作詩送兄云：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飛。」《禮·王制》：「父之齒隨行（其人年與父同），兄之齒雁行，朋友不相踰。」沈約《詠湖中雁詩》：「懸飛竟不下，亂起未成行。」

【注三】《史記·虞卿傳贊》：「然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於後世云。」（《漢志·六蓺略·春秋家》著錄「《虞氏微傳》二篇」，亡。）《論語·微子篇》：「柳下惠為士師（獄官也），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此用其意。沈約《酬謝宣城朓》詩：「從宦非宦侶，避世作（《文選》作「不」）避諠。」

【注四】《春秋》昭公二十二年：「劉子（周大夫劉狄）、單子（單旗）以王猛（周景王子王子猛，《史記》作悼王。）入于王城。」杜預注：「今河南縣（即洛陽）。」宋　程縯注：「王城在洛陽。」查氏《補注》：「王城，指開封也。」查說是。西漢　元、成間博士褚少孫補《史記·滑稽列傳·東方朔傳》：「朔行，殿中郎謂之曰：『人皆以先生為狂。』朔曰：『如朔等，所謂避世於朝廷間者也。』古之人乃避世於深山中。時坐席中，酒酣，據地歌曰：『陸沈於俗【《莊子·則陽篇》：「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沈者也。」晉　郭象注：「人中隱者，譬無水而沈也。」唐　陸德明《經典釋文·莊子音義》引晉　司馬彪云：「當顯而反隱，如無水而沈也。」此陸沈之本義，蓋隱居者流也。王充《論衡·謝短篇》云：「夫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沈。……夫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此陸沈謂不識當世務者。《晉書·桓溫傳》：「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衍）諸人不得不任其責。』此陸沈始指世變之甚。】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金馬門者，宦署門也，門旁有銅馬，故謂之曰金馬門。」紀昀曰：「忽觸《客位假寐》之感，卻說得和平無迹。」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云：「凡從無賴中尋出好處，必要完出證據，於虛中占實步，此其天性生成，落筆處所在皆是也。」

【注五】李陵《答蘇武書》：「策名清時。」杜牧《將赴吳興登樂遊原一絕》起句：「清時有味是無能。」又先生《和劉道原見寄》七律起句云：「敢向清時怨不容？直嗟吾道與君東。」

【注六】韓愈《贈鄭兵曹》七古結句：「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萬事無過酒。」蕭梁　王筠《東南射山》詩起句：「還丹改客質，握髓注流年。」晚唐　吳融《寄尚顏師》五律五六：「臨風翹雪足，向日剃霜髭。」《說文》：「，口上須也。」今俗作髭，須作鬚。《離騷》：「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王逸注：「冉冉，行貌。」王文誥曰：「凡此等句，皆說得傷筋動骨，但看去不覺耳。」

【注七】子由《欒城後集·潁濱遺老傳上》：「舉直言，仁宗親策之於廷，時上春秋高，始倦於勤（時嘉祐六年，仁宗年五十二，後二年卒。）轍因所問，極言得失曰：『……今海內窮困，生民愁苦，而宮中好賜，不為限極，所欲則給，不問有無。司會（《周禮·天官》有司會，主邦國之財用者。）不敢爭，大臣不敢諫，執契持敕，迅若兵火。國家內有養士養兵之費，外有北狄　西戎之奉，陛下又自為一阱，以耗其遺餘，臣恐陛下以此得謗，而民心不歸也。』策入，轍自謂必見黜，然考官司馬君實第以三等，范景仁（鎮）難之，蔡君謨（襄）曰：『吾三司使也（五代及後唐以鹽鐵、戶部、度支為三司，天下財計皆歸焉，置三司使總其事，宋仍之，至神宗　元豐間乃改歸戶部左右曹。），司會之言，吾愧之而不敢怨。』胡武平（宿）以為不遜，力請黜之，上不許，曰：『以直言召人，而以直棄之，天下謂之何！』宰相不得已，置之下第，除商州軍事推官。知制誥王介甫意其右宰相，專攻人主，比之谷永（西漢成帝時為光祿大夫，前後上疏言四十餘事，專攻帝身與後宮，而黨於大將軍王鳳及平阿侯　王譚等五侯，成帝亦知之，不甚親信也。），不肯撰辭。宰相韓魏公（琦）哂曰：「此人策語謂宰相不足用，欲得婁師德、郝處俊而用之（唐高宗時，婁師德為相，郝處俊為中書令，守正不阿，得大臣體，武后不能害。），尚以谷永疑之乎？』」　宋　師尹注：「老蘇有《易傳》。」按《宋史·藝文志》無老蘇《易傳》，據其曾孫蘇籀《雙溪集》謂「作《易傳》未完，命二子述其志」，今所傳東坡《易傳》九卷，子由解《蒙卦》，蓋繼述其父師之志事者也。

【注八】韓愈《別知賦》：「惟知心之難得，斯百一而為收。」晚唐僧貫休《書石壁禪居屋壁》七絕結句：「禪客相逢只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文選》沈約《別范安成（岫）詩》結句：「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李善引《韓非子》（今無此條，蓋佚文也。）曰：「六國時，張敏與高惠，二人為友，每相思不能得見，敏便於夢中往尋，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劉禹錫《泰娘歌》：「舉目風煙非舊時，夢尋歸路多參差。」王文誥曰：「是時子由為宰執兩制礱錯之甚，自其年少釋褐，又舉直言，一鼓足氣，至是消磨盡矣。公既憐之痛之，又欲解之勉之，讀之真乃可歌可泣，非深知其故，不可得其情也。曉嵐多以較館後進試帖，法繩此集，而其中茫如，又惡足以語此哉！」

仁宗　嘉祐八年癸卯，二十八歲，三月二十九日，仁宗崩。四月一日，英宗即位，（仁宗無子，以堂侄鉅鹿公　曙為皇太子，及崩，皇太子即位，是為英宗，蓋太宗曾孫也。）以覃恩轉大理寺丞（前為大理寺評事。覃恩，蓋朝廷有大典時，對臣下普行封贈賞賜或赦免等之廣布恩澤也。）仍官鳳翔。七月，大旱，有「七月二十四日，以久不雨，出禱磻溪，是日宿虢縣。二十五日晚，自虢縣渡渭，宿於僧舍曾閣，閣故曾氏所建也。夜久不寐，見壁間有前縣令趙薦留名，有懷其人」^【注一】七律云：

「龕燈明滅欲三更，敧枕無人夢自驚。^【注二】深谷留風終夜響，亂山銜月半牀明。^【注三】故人漸遠無消息，古寺空來看姓名。欲向磻溪問姜叟，僕夫屢報斗杓傾。」^【注四】

【注一】磻溪，在今陝西　寶雞縣東南，一名璜河，又名凡谷。源出終南山　茲谷，北流入渭。溪中有茲泉，相傳姜太公垂釣於此遇文王。磻溪神，蓋姜太公也。先生《禱雨磻溪文》有云：「虢有周文、武之師太公，……夫生而為上公，沒而為神人，非公其誰當之？」虢縣，今陝西　虢鎮，在鳳翔南，渭水北岸。虢令趙薦，字賓卿，四川　臨邛人，登仁宗　皇祐三年鄭獬榜進士第（前先生五年），與先生友，是年二月，有《送虢令趙薦罷任還蜀》五古云：「嗟我去國久，得君如得歸；今君舍我去，故人從此稀。」又前一歲有「病中大雪，數日未嘗起觀，虢令趙薦以詩相屬，戲用其韻答之」五古云：「寒更報新霽，皎月懸半破，有客獨苦吟，清夜默自課，詩人例窮蹇，秀句出寒餓。」可見二人之相得矣。

【注二】龕，借作盦，《說文》：「龕，龍皃。」「盦，覆蓋也。」溫庭筠《宿秦僧山齋》五律五六：「龕燈落葉寺，山雪隔林鐘。」白居易《夜雨》五絕起句：「早蛩啼復歇，殘燈滅又明。」元稹《雨後》五絕起句：「倦寢數殘更，孤燈暗又明。」宋　王十朋注引《煙花錄》載陳後主詩云：「午醉醒來晚，無人夢自驚。」元稹《晚秋》五律結句：「誰憐獨欹枕，斜月透窗明。」

【注三】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云：「寫景入神，皆隨手觸發，而毫不費力，獨此集為擅長，故魯直每謂是不食煙火人語也。」（《山谷題跋》卷二《跋東坡樂府》云：「缺月挂疎桐云云，東坡道人在黃州時作，語意高妙，似非喫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

【注四】杓，音標，北斗柄也。《史記·天官書》：「直斗杓所指，以建時節。」唐　司馬貞《史記索隱》引《春秋運斗樞》云：「斗，第一天樞，第二旋，第三璣，第四權，第五衡，第六開陽，第七搖光。第一至第四為魁，第五至第七為杓，合而為斗」。《大戴禮·夏小正》：「七月，斗柄懸在下，則旦。」

英宗　治平元年甲辰，二十九歲，官於鳳翔。正月十九日，自清平鎮至盩厔（音舟窒，今陝西縣名。）二十日，商洛令章惇來謁，同游樓觀（觀名）、五郡（城名）、大秦寺、延生觀、抵仙遊潭。潭下臨絕壁萬仞，橫木為渡。惇揖先生書壁，先生卻之。惇平步而過，乘索挽樹，攝衣而下，以漆墨濡筆大書石壁上曰：「蘇軾　章惇來。」既還，神采不動。先生拊惇背曰：「子厚他日必能殺人。」惇曰：「何也？」先生曰：「能自判命者，能殺人也。」（以上據王文誥《蘇詩總案》。文誥云：「《中庸》曰：『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此公與惇之分也。」按《禮·曲禮上》：「不登高，不臨深，不苟訾，不苟笑。孝子不服闇，不登危，懼辱親也。」章子厚無君親之命，而徒以膽氣雄人，此其所以能為大奸慝也。）有「自清平鎮遊樓觀、五郡、大秦、延生、仙遊，往返四日，得十一詩，寄子由同作」，其首篇《樓觀》^【注一】七律云：

「鳥噪猿呼晝閉門，寂寥誰識古皇尊？^【注二】青牛久已辭轅軛，白鶴時來訪子孫。^【注三】山近朔風吹積雪，天寒落日淡孤村。^【注四】道人應怪遊人眾，汲盡堦前井水渾。」^【注五】

【注一】先生嘗於壬寅（前二年）二月，西至樓觀、大秦寺、延生觀、仙遊潭，歸作五言排律五十韻記所經歷，有云：「尹生猶有宅，老氏舊停輈。」自注云：「是日遊崇聖觀，俗所謂樓觀也。乃尹喜舊宅，山腳有授經臺尚在。」又別有《樓觀》七律，起四句云：「門前古碣臥斜陽，閱世如流事可傷。長有幽人悲晉惠，強修遺廟學秦皇。」題下自注云：「秦始皇立老子廟於觀南，晉惠帝始修此廟。」查慎行《蘇詩補注》：「《元和郡縣志》：樓觀，在盩厔縣東三十七里，本周康王大夫尹喜宅也。相承至秦　漢，皆有道士居之，晉惠帝時重置，其地舊為尹先生樓。」

【注二】紀昀曰：「起得有力。有神肅肅穆穆，仿佛見之。」

【注三】《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老子居周久之，見周之衰，迺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彊為我著書。』於是老子迺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唐　司馬貞《史記索隱》引魏文帝《列異傳》云：「老子西遊，（關令尹喜望見其有紫氣浮關，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宋　施元之《施注蘇詩》：「別說：老氏乘青牛薄板車。」　陶潛《續搜神記》：「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於靈虛山。後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塚纍纍！』遂高上沖天。今遼東諸丁，云其先世有升仙者，但不知名字耳。」

【注四】曹植有《朔風詩》五章，四言。中唐　李益有《立春日寧州行營因賦「朔風吹飛雪」五古》，八句。又晉　王讚《雜詩》：「朔風動秋草，邊馬有歸心。」晉《子夜四時歌·冬歌》「天寒歲欲暮，朔風舞飛雪。」（南朝）宋　謝靈運《歲暮詩》：「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宋　王十朋《蘇東坡詩集注》引古樂府：「朔風吹積雪。」施元之《施注蘇詩》仍之。按：古樂府無此句，漢、魏、六朝詩亦無之，王龜齡臆注非實，不可從。此先生自鑄偉辭，非出古句也。《紀批蘇詩》單圈第六句，云：「句好」，蓋徒閱舊注，以為上句取自他人耳！

【注五】杜甫《示從孫濟》五古：「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渾；刈葵莫放手（肆意），放手傷葵根。」紀昀曰：「反托出起處之意，措語沈着。」

其第九篇《玉女洞》^【注一】五律云：

「洞裏吹簫子，終年守獨幽。石泉為曉鏡，山月當簾鉤。^【注二】歲晚杉楓盡，人歸暮雨愁。送迎應鄙陋，誰繼楚臣謳？」^【注三】

【注一】先生五言排律五十韻長篇自注有云：「遂宿中興寺，寺中有玉女洞，洞中有飛泉，甚甘，明日以泉二缾歸至郿，又明日乃至府。」

【注二】班固《西都賦》：「袪黼帷，鏡清流。」潘岳《懷舊賦》：「仰睎歸雲，俯鏡泉流。」杜甫《月》詩五律起四句云：「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塵匣原開鏡，風簾自上鉤。」

【注三】此謂其送神迎神之歌曲鄙陋，不知誰與正之矣。東漢　王逸《楚辭·九歌章句序》：「《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神而好祠（祀也），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鬱，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按·宋　程縯注云：「沅、湘間，其俗信鬼，作歌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見其辭鄙陋，遂為作《九歌》之曲。」明本王逸序，而清　馮應榴《蘇文忠詩合注》云：「此注似本沈亞之（中唐人）《屈原外傳》，考《外傳》又云：『原棲玉笥山，作《九歌》，（託以風諫），至《山鬼》篇成，四山忽啾啾若啼嘯，聲聞十里外，草木莫不萎死。』」沈氏《外傳》亦本王逸，且云「辭甚俚」，與坡詩用「鄙陋」不同；續引之事又與坡詩原意無涉，可謂兩失；而王文誥《編注集成》用之，使讀者徒生疑障，甚無謂也。】韓愈《柳州羅池廟碑》（羅池神，柳宗元也。）：「余謂柳侯生能澤其民，死能驚動福禍之以食其土，可謂靈也已！作迎享送神詩遺柳民，俾歌以祀焉。」

七月，游岐山　周公廟，觀潤德泉，有「周公廟、廟在岐山西北八九里，廟後百許步有泉依山，湧冽異常，國史所謂潤德泉，世亂則竭者也」^【注一】七律云：

「吾今那復夢周公！^【注二】尚喜秋來過故宮。翠鳳舊依山硉兀，清泉常與世窮通。^【注三】至今游客傷離黍，故國諸生詠雨濛。^【注四】牛酒不來烏鳥散，白楊無數暮號風。」^【注五】

【注一】北宋僧文瑩《湘山野錄》卷上：「雍熙（太宗）二年，奏岐山縣　周公廟有泉涌。舊老相傳：時平則流，時亂則竭。唐　安、史之亂，其泉竭，至大中（宣宗）年復流，賜號潤德泉，後又涸。今其泉復涌，澄甘，瑩潔，太宗嘉之。」

【注二】《論語·述而篇》：「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注三】《竹書紀年》：「殷商　丁文十二年（原注：「周文王元年」），有鳳集於岐山。」《國語·周語上》周大夫內史過曰：「周之興也，鸑鷟鳴於岐山。」吳　韋昭注：「鸑鷟，鳳之別名也。《詩》云：（《大雅·卷阿篇》）『鳳凰鳴矣，于彼高岡。』其在岐山之脊乎。」《說文》：「鸑、鸑鷟、鳳屬，神鳥也。《春秋國語》曰：『周之興也，鸑鷟鳴於岐山。』」郭璞《江賦》：「碧池瀢而往來，巨石硉矹以前卻。」《說文》無硉矹，本止作聿兀，疊韻形容詞，危高皃也。杜甫《多病執熱奉懷李尚書之芳》七律三四：「大水淼茫炎海接，奇峯硉兀火雲升。」　王文誥《編注集成》云：「窮通二字，押得精神。非此二字，則一三聯皆貫不得。」

【注四】《詩·王風·黍離篇》：「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詩序》：「《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詩·豳風·東山篇》：「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詩序》：「《東山》，周公東征也。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勞歸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詩也。」王文誥曰：「此聯用《詩序》閔宗周及東征事，曲折而切當。曉嵐謂『周公廟如何著語，此種題正以不作為是』，此乃立意不看耳！其所有識見，以之論元、明詩及館閣試帖最善；論蘇本屬溢出。此如蹇足之人，強拉疾馳者相與同道，故疾馳者在處逢下馬陵也。」（中唐　李肇《國史補》卷下：「舊說：董仲舒墓門，人過皆下馬，故謂之下馬陵，後語訛為蝦陵。」白居易《琵琶行》「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蟇陵下住」是也。）

【注五】牛酒不來，謂無人來祀也。《史記·田單傳》：「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於庭，飛鳥悉翔舞城中下食。」《古詩十九首》：「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

十二月，有《和子由木山引水》七律二首，首篇五六句云：「崎嶇好事人應笑，冷淡為歡意自長。」句淺語淡，味雋理完；次篇結句云：「材大古來無適用，不須鬱鬱慕山苗」，則興寄遙深，篇終接混茫矣。（杜甫《古柏行》起云：「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結句云：「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左思《詠史詩》八首之二云：「鬱鬱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冑躡高位，英俊沈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是月以磨勘（考驗成績也）轉殿中丞，罷鳳翔簽判任。自鳳翔回京，至長安，有《和董傳留別》七律【董傳，字致和，洛陽人，時家於二曲，（即盩厔縣，山曲曰盩，水曲曰厔。）有詩名於時，嘗在鳳翔與先生遊。】起句云：「麤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千古名句也。至華陰，有《華陰寄子由》七律，首四句云：「三年無日不思歸，夢裏還家旋覺非。臘酒送寒催去國（國，此指所居之地，謂鳳翔。），東風吹雪滿征衣。」在華州逆旅，遇淫雨徹旬，遂留度歲。

英宗　治平二年乙已，三十歲。正月，歸至京，為殿中丞，判登聞鼓院（懸鼓於朝堂外，民有諫言或冤情者，許擊鼓上達，謂之登聞鼓。唐於東西兩都並置登聞鼓，宋置登聞鼓院，簡稱鼓院，掌收臣民章奏者。）。英宗為鉅鹿公時，已聞先生名，至是，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知制誥，（為翰林學士，正三品；最少為中書舍人，正四品。）宰相韓琦曰：「軾之才，遠大器也。他日自當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養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進用，然後取而用之，則人人無復異詞矣。今驟用之，則天下之士，未必以為然，適足以累之也。」英宗曰：「且與修注如何？」（為起居舍人，從六品。）琦曰：「記注與制誥為鄰，未可遽授；不若於館閣中近上貼職與之。」且請召試。英宗曰：「試之，未知其能否；如軾，有不能邪？」琦猶不可，二月，召試學士院，及試二論，復入三等，得直史館（以殿中丞直史館，仍是正八品。）先生聞琦語，曰：「公可謂愛人以德矣。」（《禮·檀弓上》：「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韓琦此舉，雖非出妬賢，然使先生遲二十一年始為翰林學士，而天下事已全非矣。先生無怨者，蓋秉性純良，忠厚之至也。王文誥《蘇詩總案》云：「《墓誌》但云『宰相限以近例』，何《史》文之冗邪？（以上蓋本《宋史》本傳）蓋公既入翰林，必兼講讀越兩年（治平四年正月，英宗崩，神宗即位後，於是召王安石為翰林學士，參知政事，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矣。）安石挾呂惠卿、曾布、謝景溫、李定之流競進；使公在位，足以助司馬光（為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而有為，馮京、趙抃在執政（參知政事，副相。）勢亦足以均也。光一長者，斷非惠卿之敵。逮光論安石、惠卿，不聽；舉公為諫官，公不用。光始於進講日與惠卿苦爭之，使公在，惠卿不能敵也。再後（馮）京舉公直舍人院，范鎮復舉公為諫官，皆為所沮，並不能為呂誨、范純仁之助，（時二人同知諫院），而安石、景溫且因是攻去之（呂誨、范純仁），此豈英宗之貽謀乎。韓琦奏罷青苗法，曾布疏駁之，攽行天下，琦遭其侮弄，由是困頓以老；司馬光且去，而宋寖衰矣。其後元祐召還，亦以資淺為朔黨劉摯等所壓。無補於宣仁之政（見後），而徒供羣小之口舌。凡此，皆琦之咎。《史》不嫌蕪累，特書之者，蓋微詞也。誥既定此案後，見葉水心（南宋　葉適，字正則，學者稱水心先生，有《水心集》二十九卷。）讀公《上神宗書》，著論所見略同，並錄於後，葉適曰：『英宗欲以唐故事召軾翰林，韓琦但用近例，入館而已。使軾已列侍從，與安石較其輕重，宜不止此。琦號名宰相，乃使俊傑異能之人；計尋常，抱尺寸，以為苟賤委身之地；與絳、灌、馮敬忌賈誼【絳、絳侯　周勃；灌、灌嬰也。《史記·賈生傳》「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張相如）、馮敬（時為御史大夫）之屬害之。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於是天子後亦疏之，不用其議。」】名異而實同也。』」葉、王所論皆是，此非惟先生畢世榮瘁之所繫，亦北宋社稷安危之樞機也。惜夫！三月，子由出為大名府推官。五月妻通義君　王氏卒，有子邁。

治平三年丙午，三十一歲。四月，父洵編禮書成，奏上之。作《易傳》未完，疾革（革，讀作急亟之亟，急也。），命先生述其志。又以兄澹（字太白，東坡伯父。）早亡，子孫未立為囑，先生泣受命。二十五日卒，年五十八。英宗聞而哀之，詔賜銀一百兩，絹百匹。先生辭賜，求贈官。六月九日，特贈光祿寺丞，又特敕有司具舟載喪歸蜀。韓琦賜賻三百兩，歐陽修二百兩，皆辭不受。遂與子由護喪出都，自汴入淮，泝江而上，抵江陵，初識劉摯（時為江陵府觀察推官）。治平四年丁未，三十二歲。正月八日，英宗崩，年三十六（在位四年）。太子頊（時年二十）即位，是為神宗。四月與子由護喪至家。八月，合葬父洵母程氏於眉州東北彭山縣　安鎮鄉　老翁泉側，遵父治命（合埋之遺命）也。

神宗　熙寧元年戊申，三十三歲。正月一日改元，日有食之。四月二日，王安石以知江寧府越次入對。王文誥曰：「王安石之進，非消長迭興之比也。自行新法，引用呂惠卿、曾布、章惇、蔡卞、蔡京，結成黨禍。元祐更化，僅如一日之暴，復為此曹覆敗。至蔡京獨相，不分黨矣，而黨禍日甚，循至靖康之難。流入南渡，朋黨復起，駕名偽學，（寧宗　慶元三年，籍偽學，以朱子為偽學之魁，趙汝愚、周必大、陳傅良、樓鑰、孫逢吉、劉光祖、葉適、項安世、蔡元定等五十九人，皆以偽學逆黨得罪。）如韓侘冑、史彌遠、賈似道之徒，皆借為攻擊進取之術，實則本諸布、惇、京、卞諸人也。故自王安石開端，其禍甚烈，天心仁愛，特示警於改元之始耳。時有老尼者，素為韓琦敬信，一日，語琦曰：『天下從此不好，相公莫管閑事可也。』如此尼者，亦可謂恢詭矣。」七月，除喪。十二月，與子由首途還朝。

熙寧二年己酉，三十四歲。正月，至長安，董傳自二曲來謁（見前），會於傳舍，有《記董傳論詩》（見《東坡題跋》卷三）云：「故人董傳，善論詩，予嘗云：『杜子美不免有凡語「已知仙客意相親，更覺良工心獨苦。」（杜甫《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老夫平生好奇古，對此興與精靈聚。已知仙客意相親，更覺良工心獨苦。」）豈非凡語耶？』傳笑曰：『此句殆為君發；凡人用意深處，人罕能識，此所以為獨苦，豈獨畫哉！』」二月，還汴京，時神宗以王安石參加政事，富弼同平章事（十月罷相，安石實已專政）。王文誥《蘇詩總案》云：「熙寧二年二月，王安石已專政，呂惠卿、曾布疊為謀主，盡變宋成法，以亂天下，正儇少競進之日，羣小得志之秋也。」按：王介甫務欲富國強兵，致君堯、舜，其意本足欽；且所立諸法，亦未必皆不善也。然其人，性情桀驁，自用自雄，與君子仇，與小人伍，夫如是也，雖有堯、舜、周、孔之法，而行之非人，焉不敗哉！《中庸》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荀子·君道篇》云：「有亂君，無亂法；有治人，無治法。羿之法非亡也，而羿不世中；禹之法猶存，而夏不世王。故法不能獨立，類（例也）不能自行，得其人則存，失其人則亡。」《淮南子·泰族訓》云：「故法雖在，必待聖而後治；律（十二律）雖具，必待耳而後聽。故國之所以存者，非以有法也，以有賢人也；其所以亡者，非以無法也，以無賢人也。」此皆的論。近世動言法治，不知人治為尤要，故黨禍繁興，生民水火，藐是流離，可為慟哭！雖有善法，使無善人，其法必敗，介甫但與小人為伍，天下焉有不亂者乎！故北宋之亡，實亡於王安石變法；而王安石變法之禍敗，則在與君子仇而與小人伍也。安石素惡先生議論異己，仍以殿中丞直史館，抑置官告院。（為官誥院判院，掌文武官吏授官及封贈之命令，是兼官，閒職耳。）四月，聞董傳訃，為經紀其喪。八月，有「石蒼舒（字才美，善行草，人謂得草聖三昧。）醉墨堂」七古，發端云：「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麤記可以休。」感歎深矣。翰林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司馬光薦先生為諫官，（諫議大夫，正四品下。）王安石、呂惠卿爭之，不行。是年，王鞏　定國來從學。（鞏，山東　莘縣人，名相王旦之孫，端明殿學士工部尚書王素之子。《宋史·王素傳》：「子鞏，有雋才，長於詩，從蘇軾游」。先生於元祐三年有《辨舉王鞏劄子》云：「鞏與臣世舊，幼小相知，從臣為學。」餘詳後。）

熙寧三年庚戌，三十五歲。三月，呂惠卿知貢舉，先生為編排官。時舉子希合執政意，爭言成法非是。葉祖洽試策言祖宗法度，苟簡因循，當與忠智豪傑之臣，合謀而鼎新之。呂惠卿置三等，先生奏黜之，葉祖洽竟以第一人及第。先生憤甚，奏上「擬進士對御試策一道」，並責前宰相曾公亮救之，皆不行。（宋　王偁《東都事略》：「曾公亮陰助安石……蘇軾責以不能救正，公亮曰：『上與安石如一人，此乃天也。』」）四月，館閣校勘劉攽　貢父以論新法忤王安石，出倅泰州（今江蘇　泰縣，清屬揚州府。）有「送劉攽倅海陵」^【注一】七古。云：

「君不見阮嗣宗，臧否不挂口，^【注二】莫誇舌在齒牙牢，是中惟可飲醇酒。^【注三】讀書不用多，作詩不須工，^【注四】海邊無事日日醉，夢魂不到蓬萊宮。^【注五】秋風昨夜入庭樹，蓴絲未老君先去。^【注六】君先去，幾時回？^【注七】劉郎應白髮，桃花開不開？」^【注八】

【注一】宋　李燾《續通鑑長編》卷二百十：「熙寧三年四月乙酉（二十五日），詔館閣校勘劉攽與外任。……王安石因并逐攽。」宋　施元之《施注蘇詩》：「劉攽，字貢父，臨江　新喻（江西）人。博記，能文章，政事侔古循吏，身兼數器，守道不回。與王介甫為友，介甫得政，行新法，貢父時在館閣，詒書論其不便。……介甫怒，斥通判泰州。題館壁云：『壁門金闕倚天開，五見宮花落古槐，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從雲氣望蓬萊。』元祐間，拜中書舍人，卒於官。」清　查慎行《蘇詩補注》：「《宋史》劉攽與兄敞（原父）同登科，仕州縣二十年，始為國子直講，熙寧中，判尚書考功，嘗貽王安石書非新法，安石怒，斥通判泰州。」《宋史·劉攽傳》：「……竟以疾不起，年六十七（卒於哲宗　元祐三年）。攽所著書百卷，尤邃史學。作《東漢刊誤》，為人所稱頌。司馬光脩《資治通鑑》，專職《漢》史。為人疎儁，不脩威儀，喜諧謔，數用以招怨悔，終不能改。」

【注二】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晉書·阮籍傳》：「籍雖不拘禮教，然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詩·大雅·抑篇》：「於乎小子，未知臧否！」陸德明《釋文》：「臧，善也；否，惡也。」

【注三】宋　師尹　民瞻注：「案公赴詔獄，招此詩譏諷朝廷新法不便，不容人直言，不若耳不聞而口不言也。（見宋　朋九萬《烏臺詩案》）」《史記·張儀列傳》：「始，嘗與蘇秦俱事鬼谷先生。學術，蘇秦自以不及張儀。張儀已學，而游說諸侯，嘗從楚相飲，已而楚相亡璧，門下意張儀，曰：『儀貧無行，必此盜相君之璧。』共執張儀，掠笞數百，不服，醳（通釋）之。其妻曰：『嘻！子無讀書游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　《南齊書·謝瀹傳》：「初，兄朏（音匪）為吳興（太守），瀹於征虜渚送別，朏指瀹口曰：『此中唯宜飲酒。』瀹　建武（齊明帝年號）之初，專以長酣為事。」又《南史·謝朏傳》：「為吳興太守，明帝謀入嗣位，【齊明帝　蕭鸞，時為宣城王，後廢其主昭文（鸞之堂侄）為海陵王而自立，未幾復弒之。】引朝廷舊臣，朏內圖止足，且實避事，弟瀹時為吏部尚書，朏至郡，致瀹數斛酒，遺書曰：『可力飲此，勿豫人事。』」

【注四】讀書不用多句，宋　王十朋《東坡詩注》及施元之《施注蘇詩》皆無注語，而清　馮應榴《蘇文忠詩合注》云：「施注：《南史·衡陽王鈞》（湛銓案：《南齊書》及《南史·衡陽王鈞傳》皆無以下之文，施元之無注，原文如此，必有脫字。）《論語》曰：誦此，能行足矣，焉用多讀而不行乎！」馮氏此注無實，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全本之，失檢矣。《論語·子路篇》：「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此其意矣。　白居易《贈楊秘書巨源》七律結句：「不用更教詩過好，折君官職是詩名。」

【注五】《史記·封禪書》：「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州，此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此蓬萊宮借指帝居及史館秘書閣也。杜甫《莫相疑行》：「憶獻三賦（天寶十載四十歲，進三大禮賦，玄宗奇之，命待制集賢院。）蓬萊宮，自怪一日聲光赫。」又李白「宣州　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七古：「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後漢書·竇章傳》：「是時學者稱東觀（天子藏書之所）為老氏臧室，道家蓬萊山。」時劉貢父以館閣校勘謫官，故云。

【注六】劉禹錫《秋風引》：「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羣，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又《團扇歌》：「秋風入庭樹，從此不相見。」《晉書·張翰傳》：「翰有清才，善屬文，而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齊王冏辟為大司馬東曹掾，時執權。……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俄而冏敗，人皆謂之見機。」後魏　賈思勰《齊民要術》：「食膾魚、蓴羹、芼羹之菜，蓴為第一。四月蓴生莖而未葉，名作雉尾蓴，第一肥美。葉舒長足，名曰絲蓴，五月六月用絲蓴，入七月盡九月。十月內不中食，蓴有蝸蟲著故也。」杜甫「陪王漢州留杜綿州泛房公西湖」五律五六：「豉化蓴絲熟，刀鳴鱠縷飛。」

【注七】柳宗元《再上湘江》五絕：「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來。不知從此去，更遣幾年回。」杜甫《送翰林張司馬南海勒碑》五律結句：「不知滄海上，天遣幾時回？」

【注八】劉禹錫《徵還京師見舊番官馮叔達》七絕結句：「南宮舊吏來相問，何處淹留白髮生？」又「元和十一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七絕：「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又「再遊玄都觀絕句并引」：「余貞元二十一年，為屯田員外郎，時此觀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尋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如紅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復為主客郎中，重遊玄都，蕩然無復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後遊，時太和二年三月。」詩云：「百畝中庭半是苔，桃花靜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唐　孟棨《本事詩·事感》：「劉尚書自屯田員外郎左遷朗州司馬，凡十年始徵還。方春作《贈看花諸君子詩》曰：……其詩一出，傳於都下，有素嫉其名者，白於執政，又誣其有怨憤。他日見時宰，與坐，慰問甚厚，既辭，即曰：『近者新詩，未免為累，奈何？』不數日，出為連州刺史。」

四月，有《送安惇秀才失解西歸》七古，起句云：「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魏志·王肅傳》裴松之注引晉　魚豢《魏略》曰：「董遇，字季直，性質訥而好學。……人有從學者，遇不肯教，而云：『必當先讀百遍。』言讀書百遍，而義自見。從學者云：『苦渴無日。』遇曰：『當以三餘。』或問三餘之意，遇曰：『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也。』」）結句：「萬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寧非癡？與君未可較得失，臨別惟有長嗟咨。」（《南史·沈攸之傳》：「攸之晚好讀書，手不釋卷，《史》《漢》事多所記憶。嘗歎曰：『早知窮達有命，恨不十年讀書。』」）

熙寧四年辛亥，三十六歲。正月，樞密副使馮京，薦先生直舍人院，神宗不答。王安石（時已同平章事）欲變亂科舉，興學校，詔兩制三館議之（翰林學士掌內制，中書舍人掌外制，是謂兩制。三館，崇文館，集賢館及史館也。）。先生以為變改無益，徒為紛亂，以患苦天下。上《議學校貢舉狀》，議上，神宗悟，曰：「吾固疑此；得軾議，意釋然矣。」即日召見，問「方今政令得失安在？雖朕過失，指陳可也。」先生對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縱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斷；但患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願鎮以安靜，待物之來，然後應之。」神宗悚然曰：「卿三言，朕當熟思之。凡在館閣，皆當為朕深思治亂，無有所隱。」既退，安石知之，不悅。神宗欲以先生為同修起居注，安石難之。又意先生文士，不通曉吏事，改權開封府推官，欲以訟獄煩瑣諸事困之。然先生斷決精敏，聲聞益遠。會「上元」日近，勅府司市買浙燈四千餘盞，又令損價收購，遂上《諫買浙燈狀》，有云：「賣燈之民，例非豪戶，舉債出息，畜之彌年，衣食之計，望此旬日。陛下為民父母，惟可添價貴買，豈可減價賤酬。此事至小，體則甚大。」又云：「……亦見陛下勤恤之德，未信於下；而有司聚斂之意，或形於上。……臣忝備府寮，親見其事，若又不言，臣罪大矣。」及奏上，即詔罷之。先生既承治亂無隱之命，復聞買燈停罷，驚喜過望，至於感泣，以為有君如此，惟當披露腹心，捐棄肝腦，盡力所至，不知其他，而王安石創行新法，實治亂之機也。二月，有《上神宗皇帝》萬言書；三月，有《再上神宗皇帝書》，皆不報。先生見王安石為政，每贊人主以獨斷，神宗專信任之；因考試開封進士，發策，以「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苻堅伐晉，以獨斷而亡。秦穆專信孟明而霸，燕噲專信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為問，安石益怒。【【《東坡一集》卷二十二《國學秋試策問》云：「問：所貴乎學士大夫者，以其通古今而考成敗也。昔之人，嘗有以是成者，我必襲之；嘗有以是敗者，我必反之，如是其可乎！昔之為人君者患不能勤；然而或勤以治，亦或以亂；文王之日昃（《書·無逸》：「文王……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漢宣之勵精（《漢書·宣帝紀》：「元康二年，詔曰：「其赦天下，與士大夫厲精更始。」）始皇之程書【《史記·始皇本紀》：「侯生　盧生（方士）相與謀曰：『天下之事，無大小，皆決於上，上至於衡石量書（石，百二十斤。），日夜有呈（同程），不中呈，不得休息。貪於權勢至如此，不可為求僊藥。』於是乃亡去。」始皇勤政，至於每日親閱文書百二十斤，不足不止，其於治天下也。可謂備極精勤矣；然自并吞六國以至秦二世，共十五年而亡，仁義不施，貪殘自用，雖勤何益哉！】隋文之傳餐（《隋書·高帝紀》稱隋文帝「每旦聽朝，日昃忘倦。……自強不息，朝夕孜孜。」傳餐、本韓信破趙，下井陘時，駐馬令其裨將傳餐而食之，見《史記·淮陰侯列傳》。此以喻隋文帝之勤勞也；然亦三十八年而亡矣。）其為勤一也。昔之為人君者，患不能斷；然而或斷以興，亦或以衰：晉武之平吳（晉武帝平吳前，王濬、杜預、張華主戰；賈充、荀勗、馮紞等大臣力爭，以為不可輕進。後晉武獨斷，伐吳，四月而吳平。），憲宗之征蔡（中唐　憲宗時，諸軍討淮西　蔡州賊吳元濟，四年不克。李逢吉等言師老財竭，竟欲罷兵；惟裴度主戰，憲宗能獨斷聽信之，卒收平淮西之功。），苻堅之南伐【前秦　苻堅不聽王猛遺言（「臣沒之後，願勿以晉為圖」）及苻融、權翼、石越等大臣之諫，揮大軍九十七萬南伐晉，以為「投鞭於江，足斷其流」，「較其強弱之勢，猶疾風之掃秋葉」，卒為謝玄敗於淝水，士卒死亡略盡，（十之七八）未幾而亡，此獨斷之過也。】，宋文之北侵（南朝　宋文帝　劉義隆於元嘉二十七年北伐，為魏太武帝　拓跋燾所敗，數州淪破，魏主親至揚州　瓜步，聲言渡江。建康震懼，民皆荷擔而立。文帝登石頭城，有憂色，謂吏部尚書江湛曰：「北伐之計，同議者少，今日士民勞怨，不得無慙。貽大夫之憂，予之過也。」），其為斷一也。昔之為人君者，患不信其臣；然而或信以安，亦或以危。秦穆之於孟明（春秋　秦穆公信用孟明，為晉一敗於殽山，再敗於彭衙，然猶用之，及第三次伐晉，濟河焚舟，晉人避而不出，遂霸西戎，用孟明也。），漢昭之於霍光（漢昭帝在位十三年，事無大小，皆委之大將軍霍光。《漢書·昭帝紀贊》曰：「成王不疑周公，孝昭委任霍光，各因其時以成名，大矣哉！」），燕噲之於子之（燕噲王昏惑，國事皆決於其相子之，至於學堯、舜讓位，燕國大亂。齊湣王乘間伐燕，燕國幾亡，此專信之過也。），德宗之於盧杞【盧杞入《新唐書·姦臣傳》，其人有口辯，體陋甚，鬼貌藍色。唐德宗專信之，超遷，至為首相。陰賊險很，專害忠良，天下大亂。初，郭子儀病甚（德宗　建中二年），百官造省，不屏姬侍；及杞至，則屏之，隱几而待。家人怪問其故，子儀曰：「彼外陋內險，左右見，必笑。使後得權，吾族無噍類矣。」此又德宗專信之過也。】，其為信一也。此三者，皆人君之所難；有志之士，所常咨嗟慕望，曠世而不獲者也。然考此數君者，治亂興衰安危之效，相反如此！豈可不求其故歟？夫貪慕其成功而為之，與懲其敗而不為，此二者皆過也。學者將何取焉？按其已然之迹而詆之也易，推其未然之理而辨之也難。是以未及見其成功，則文王之勤，無以異於始皇，而方其未敗也，苻堅之斷，與晉武何以辨？請舉此數君得失之源，所以相反之故，將詳觀焉】】。先生蓋已知安石之必亂宋矣，亦知言哉！會詔舉諫官翰林學士兼侍讀范鎮舉先生，安石懼，使御史知雜謝景溫力排之，誣奏先生居喪服除，多差人船，販賈私鹽。安石窮治之，無所得，范鎮為上疏辨誣，且攻安石，詔鎮致仕。端明殿學士判西京御史臺司馬光奏對垂拱殿，神宗諭曰：「蘇軾非佳士，卿誤知之。」光曰：「安石素惡軾，陛下豈不知？以姻家謝景溫為鷹犬，（景溫未得仕於中朝，乃結好安石，以妹嫁安石弟安禮，得驟擢侍御史。）使攻之，且軾雖不佳，豈不賢於李定之不服母喪，禽獸之不如！」（李定少學安石，以孫覺薦至京，力言民喜青苗法，於是言不便者皆不聽，立拜御史。）先生不辯，但乞補外。六月，以太常博士（正八品）直史館通判杭州。瀕行，聞歐陽修致仕（避王安石），歸潁州（今安徽　阜陽縣。修時年六十五，明年卒。）有《賀歐陽少師致仕啟》云：「伏維抗章得謝（凡七請致仕），釋位言還。天眷雖隆，莫奪己行之志；士流太息，共高難繼之風。凡在庇庥，共增慶慰。伏以懷安（懷戀高位享安樂）天下之公患；（《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懷與安，實敗名。」）去就（戀戀不肯去位）君子之所難。（《莊子·秋水》：「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世靡不知，人更相笑。而道不勝欲，私於為身，君臣之恩，係縻之於前；妻子之計，推挽之於後。至於山林之士，猶有降志於垂老；（謂雖隱居者流，猶有熱中不甘者，於垂暮之年，尚欲居官而降志辱身也。）而況廟堂之舊，欲使辭福於當年？有其言而無其心，有其心而無其決，愚智共蔽，古今一塗。是以用舍行藏，仲尼獨許於顏子（《論語·述而》：「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存亡進退，《周易》不及於賢人。（《易·乾文言》：「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自非智足以周知，仁足以自愛；（《易·繫辭上傳》：「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安土敦乎仁，故能愛。）道足以忘物之得喪，志足以一氣之盛衰，則孰見幾禍福之先，脫屣塵垢之外？（《易·繫辭下傳》：「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史記·封禪書》漢武帝曰：「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躧耳。」《漢書·郊祀志上》作「屣」）常恐茲世，不見其人。伏維致政觀文少師（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全德難名，巨材不器；事業三朝（仁、英、神）之望，文章百世之師；功存社稷而人不知，躬履艱難而節乃見。縱使耄期篤老（《漢書·疏廣傳》：「廣上疏乞骸骨，上以其年篤老，許之。」篤老，衰老之甚也。），猶當就見質疑，而乃力辭於未及之年（《禮·曲禮上》：「七十曰老，而傳。」歐公時年六十五。），退託以不能而止。大勇若怯，大智如愚，至貴無軒冕而榮，至仁不導引而壽（《莊子·天運》：「至貴，國爵并焉；至富，國財并焉。」又《刻意篇》：「不刻意而高，无仁義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閒，不道引而壽。」），較其所得，孰與昔多？軾受知最深，聞道有自，雖外為天下惜老成之去，而私喜明哲得保身之全（《詩·大雅·蕩篇》：「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又《烝民篇》：「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伏暑向闌，台候何似？伏冀為時自重，少慰輿情。」（輿，猶眾也。）國朝無人，怨憤具見矣。又劉恕忤王安石，以親老求監南康軍（治今江西　星子縣）酒稅，有《送劉道原歸覲南康》^【注一】七古。中有云：

「孔融不肯下曹操，汲黯本是輕張湯，^【注二】雖無尺箠與寸刃，口吻排擊含風霜。」^【注三】

【注一】《宋史·文苑六·劉恕傳》：「字道原，筠州（今江西　高安縣）人。……少穎悟，書過目即成誦。……未冠舉進士，……擢為第一。……為人重意（意氣）義（道義），急然諾。……篤好史學，……上下數千載間，鉅微之事，如指諸掌。司馬光編次《資治通鑑》，英宗命自擇館閣英才共修之，光對曰：『館閣文學之士誠多，至於專精史學，臣得而知者，唯劉恕耳。』即召為局僚。……王安石與之有舊，欲引置三司條例（王安石新法有「制置三司條例司」，所以理財求富者。），恕以不習金穀為辭，因言『天子方屬公大政，宜恢張堯、舜之道，以佐明主，不應以利為先。』又條陳所更法令不合眾心者，勸使復舊。至面刺其過。安石怒，變色如鐵，恕不少屈；或稠人廣坐，抗言其失，無所避，遂與之絕。方安石用事，呼吸成禍福，高論之士，始異而終附之，面譽而背毀之，口順而心非之者皆是也；恕奮厲不顧，直指其事，得失無所隱。……恕以親老，求監南康軍酒以就養。……官至秘書丞卒，年四十七。……著《五代十國紀年》……《通鑑外紀》。家素貧，無以給旨甘，一毫不妄取於人。自洛南歸，時方冬，無寒具，司馬光遺以衣襪及故茵褥，辭不獲，強受而別，行及潁，悉封還之。……好攻人之惡，每自訟，平生有二十失，十八蔽，作文以自警，亦終不能改也。」

【注二】《後漢書·孔融傳》：「融知紹、操終圖漢室，……負其高氣，志在靖難。……既見操雄詐漸著，數不能堪，故發辭偏宕，多致乖忤。」《漢書·汲黯傳》：「張湯以更定律令為廷尉，黯質責湯於上前，……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在文深小苛（猶俗云捉字蝨），黯憤發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為公卿，果然。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顏師古曰：「重累其足，言懼甚也。」），仄目而視矣。』」施元之注云：「此詩端為介甫而發。其云『孔融不肯下曹操，汲黯本是輕張湯』，蓋以孔融、汲黯比道原，曹操、張湯況介甫。」

【注三】《莊子·天下篇》：「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韓愈《送張道士》五古：「開口論利害，劍鋒白差差，恨無一尺箠，為國笞羌夷。」又《月蝕詩效玉川子作》七古：「地行賤臣仝再拜，敢告上天公，臣有一寸刃，可刳凶腸。」晉　成公綏《嘯賦》：「隨口吻而發揚，假芳氣而遠逝。」《漢書·賈誼傳》誼上疏陳政事曰：「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眾理皆解也。」《舊唐書·李巨傳》楊國忠謂巨曰：「比來人多口打賊，公不爾乎？」《西京雜記》卷三：「淮南王　安著《鴻烈》二十一篇，鴻，大也；烈，明也，言大明禮教，號為《淮南子》，一曰《劉安子》。自云：『字中皆挾風霜。』」施注：「雖無尺箠與寸刃，口吻排擊含風霜，蓋著其面折之實也。」王文誥《編注集成》云：「此數句明借修史事以詆介甫，詩必如是作，方可謂之史筆，亦為維持綱常名教之文。紀昀所見卑陋，故凡遇此類詩輒詆之，殊不知『文忠』二字，皆由此一片忠憤中來，而古人之足當此二字者為卒鮮也。」

九月，先生行，子由送至潁州，因同謁歐陽修於里第，有《陪歐陽公燕西湖》七古，起調云：「謂公方壯鬚似雪，謂公已老光浮頰，朅來湖上飲美酒，醉後劇談猶激烈。」【《說文》：「朅，去也。」司馬相如《上林賦》：「回車朅來兮，絕道不周（昆侖西北）。」】吳人。柳瑾　子玉，與王安石同年不同道，是年謫官壽春（安徽　壽縣），舟過宛邱，寄先生及子由詩，先生有「次韻柳子玉《過陳絕糧》二首」七律，首篇三四云：「多才久被天公怪，闕食惟應爨婦知。」（韓愈《雙鳥詩》五古：「天公怪兩鳥，各捉一處囚。」雙鳥，喻己與孟郊也。）次篇三四云：「圖書跌宕悲年老，燈火青熒語夜深。」【王十朋《蘇詩集注》引師尹曰：「杜詩：兒女燈前語夜深。」馮應榴、王文誥皆仍之，且誤以為出趙次公，非也。杜工部無此句，實山谷詩耳！（《寄上叔父夷仲三首》之二第五六云：「弓刀陌上望行色，兒女燈前語夜深。」）山谷詩作於哲宗　元祐二年，後先生此作十六年，蓋本諸先生者。師尹誤記黃詩為杜詩，倒果為因，大傷原詩之美矣。】紀昀曰：「淡語傳神。」在潁州與子由別，有《潁州初別子由》五古二首，首篇發端云：「征帆挂西風，別淚滴清潁。留連知無益，惜此須臾景。我生三度別，此別尤酸冷。」【王文誥曰：「（仁宗）嘉祐六年，公赴鳳翔，與子由別於鄭州；（英宗）治平二年，子由赴大名推官，公別於京師；（神宗）熙寧三年，子由赴陳州學官，公又別於京師。」】紀昀曰：「因李陵『且復立斯須』，而以留連句作一頓挫，意境便別。」後篇起云：「近別不改容，遠別涕霑胸，咫尺不相見，實與千里同。人生無離別，誰知恩愛重！」結云：「離合既循環，憂喜迭相攻，語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多憂髮早白，不見六一翁？」友于之篤，情見乎辭。紀昀曰：「二詩皆悱惻深至，可味。」沿潁河東南行，有「十月二日，將至渦口五里所（猶許也），遇風留宿」五古，結云：「平生傲憂患，久矣恬百怪，鬼神欺吾窮，戲我聊一噫。（《莊子·齊物論》：「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缾中尚有酒，信命誰能戒。」又有「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注一】云：

「我行日夜向江海，^【注二】楓葉蘆花秋興長。^【注三】長（一作平）淮忽迷天遠近，青山久與船低昂。^【注四】壽州已見白石塔，短棹未轉黃茆岡。^【注五】波平風軟望不到，故人久立煙蒼茫。」^【注六】

【注一】潁口，即今安徽　潁上縣東南之正陽關。淮山，即八公山，謝玄敗苻堅覺草木皆兵處。壽州，今安徽　壽縣，即古之壽春。施元之注：「東坡嘗縱筆書此詩，且題云：『予年三十六，赴杭倅，過壽作此詩。今五十九，南遷至虔，煙雨淒然，頗有當年氣象也。』墨蹟在吳興　秦氏。」

【注二】王文浩曰：「此極沈痛語，淺人自不知耳。」《詩·鄘風·載馳》：「我行其野，芃芃其麥。」又《小雅·我行其野》：「我行其野，蔽芾其樗。」《詩序》：「《我行其野》，刺宣王也。」《史記·孔子世家》陳、蔡大夫圍孔子於野，孔子召弟子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小雅》末篇《何草不黃》）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杜甫《水宿遣興奉呈羣公》五排：「我行何到此？物理自難齊。」使斯人放斥於外，而日夜行向江海，是誰之過歟？此王氏所以謂語極沈痛也。

【注三】此孔子所謂「善乎能自寬者也。」（《列子·天瑞篇》孔子嘉榮啟期語）白居易《琵琶行》：「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杜甫「寄彭州　高三十五使君適　虢州　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五排：「老去才難盡，秋來興甚長。」

【注四】此先生名句，所謂「眼處心生句自神（元遺山《論詩》絕句）」也。施元之注：「集作『平淮』墨蹟作『長淮』，今從墨蹟。」按：長平二字皆犯重，今人所忌，《文心雕龍·練字篇》云：「《詩》、《騷》適會，而近世忌同，若兩字俱要，則寧在相犯。」是矣。紀昀曰：「宛然拗體律詩，別饒古趣。」先生《李思訓畫長江絕島圖》七古復云：「沙平風軟望不到，孤山久與船低昂。」

【注五】謂已遠遠望見壽州之白石塔，但舟行極緩（實是心急），仍未轉出黃茆岡也。杜甫《北征》云：「我行已水濱，我僕猶木末。」與此同一傳神。戴叔倫《泛舟》五律三四：「孤尊秋露滑，短櫂（同棹）晚煙迷。」白居易《山鷓鴣》七古：「黃茅（同茆）岡頭秋日晚，苦竹嶺下寒月低。」

【注六】杜牧《代人寄遠》六言絕句二首之一起句：「河橋酒旆風軟，候館梅花雪嬌。」中唐戴叔倫《泛舟》五律起句：「風軟扁舟穩，行依綠水隄。」杜甫詩：「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柳永《玉蝴蝶》詞：「故人何在？煙水茫茫。」施元之注引庾信《蕩子賦》：「搖蕩寒關，蒼茫日晚。」（今《庾子山集》無此）

過臨淮（今安徽　泗縣）作《泗州僧伽塔》七古，有云：「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我今身世兩悠悠，去無所逐來無戀，得行固願留不惡，每到有求神亦倦。」又有《龜山》^【注一】七律云：

「我生飄蕩去何求？^【注二】再過龜山歲五周。^【注三】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菴初白頭。^【注四】地隔中原勞北望，潮連滄海欲東游。^【注五】元嘉舊事無人記，故壘摧頹今在不？」^【注六】

【注一】北宋　王存《元豐九域志》卷五：「淮南路　泗州，治盱眙縣，（眙，音怡。）有都梁山、盱眙山、龜山、淮水。」南宋　王象之《輿地紀勝》卷四十四盱眙縣《景物上》：「龜山，在盱眙縣北三十里，其西南、上有絕壁，下有重淵。」查慎行《補注》：「《宋書》：『元嘉（宋文帝　劉義隆）二十七年，遣臧質拒魏，遂於梁山築長圍城。』《太平寰宇記》（北宋　樂史撰）：『梁山又改為長圍山，在楚州西南』，盱眙縣北，即下龜山也。上有絕壁，下有重淵，宋文帝築城拒魏處。」按：《寰宇記》無龜山名，《輿地紀勝》則都梁山、龜山、長圍山、盱眙山等各分列不相屬，不知查氏何據也。

王文誥《編注集成》云：「此詩施編不誤，查注改編卷十八自徐赴湖時，誤甚，今復舊編。」

【注二】《易·觀卦》六三：「觀我生，進退。」《書·西伯·戡黎》：「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杜甫《八哀》五古之八結句：「他日訪江樓，含悽述飄蕩。」又《別贊上人》五古：「我生苦飄蕩，何時有終極？」王文誥云：「此句領起全章，即『去無所逐來無戀』意，確為被出赴杭之作，若列守湖卷中，即大謬矣。』

【注三】韓愈《別知賦》：「余取友于天下，將歲行之兩周。」王文誥曰：「公自治平（三年）丙午秋中，載喪歸蜀過此，至是熙寧（四年）辛亥再過，凡六年，扣足五周，確不可易。」

【注四】王文誥曰：「此聯謂五周之飄蕩，皆名場所致也。今再遇菴僧，頭已初白；而我之飄蕩正無已時，將頭白而止矣。如頭白而僅與此僧比肩（謂無補於世），是反不如亦臥一菴也。不如是解，則此聯隨處可用；而本意緊接上文，王安石欲改日頭以對天下，蓋惡其作此等語，特意攪亂之，非不喻其旨也。」按：王氏謂安石欲改白頭為日頭，疑誤記。張耒　文潛《明道雜誌》曰：「蘇長公有詩云：『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菴初白頭。』黃九（黃山谷）云『初日頭。』問其義，但云：『若此僧負暄於初日耳。』余不然，黃甚不平，曰：『豈有用白對天乎？』余異日問蘇公，公曰：『若是黃九要改作日頭，也不奈他何。』」先生以白頭對天下，似不對而實對，所謂不對之對，此其所以為工也。白是西方之色，以方位偶天地，此是暗對，不知山谷詩妙天下，何以有此言耳。乾隆《唐宋詩醇》批云：「一庵句靜閑，妙作對偶。」

【注五】《詩·小雅·吉日》：「瞻彼中原（此是原中），祁祁孔有。」《楚辭》王逸《九思·悼亂》：「便旋（徘徊也）兮中原，仰天兮增歎，菅蒯兮野莽，雚葦兮千眠。」盛唐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起句：「春江潮水連海平。」王文誥曰：「此聯是龜山地面層次，而詩乃借形勢以發揮。上句即浮雲蔽日意，下句即乘桴浮滄意，皆有意運用，空靈，故人不覺也。其下但借本地一事，輕輕一問作收，全篇並無弔古之意，并亦不暇弔古也。曉嵐解直是倭語。」（猶云鬼話。曉嵐評云：「霸業雄圖，尚有今昔之感，而況一人之身乎？前四句與後四句映帶有情，便不是弔古套語。」）

【注六】東坡自注：「宋文帝遣將拒魏太武（北魏　太武帝　拓跋燾），築城此山。」《資治通鑑·宋紀》七：「太祖文皇帝　元嘉二十七年，上使輔國將軍臧質將萬人救彭城，至盱眙，魏主已過淮，質使冗從僕射胡崇之，積弩將軍臧澄之營東山，建威將軍毛熙祚據前浦。」宋末胡三省注：「東山、前浦，皆在盱眙城左右。東山在今盱眙城東南，東山之北則高家山，高家山之東則陡山，稍南則都梁山，都梁山之東北則古盱眙城，城臨遇明河，又東逕楊茅澗，又東逕富渡河口則君山。魏太武作浮橋於此，自此渡淮，稍東則龜山。」

發洪澤湖（在皖、蘇交界處），遇大風。十六日至山陽（今江蘇　淮安），冰雹陡作，已而復晴，赴楚州（即淮安）太守飲，有《十月十六日記所見》七古。抵揚州，與劉攽、孫洙、劉摯會於太守錢公輔座上，有「廣陵（即揚州）會三同舍（前同在館閣），各以其字為韻（以劉貢父之貢字、孫巨源之源字、劉莘老之莘字為韻。），仍邀同賦」五古三首。首篇劉貢父起處云：「去年送劉郎，醉語已驚眾；（《送劉攽倅海陵》七古，已見前。）如今各飄泊，筆硯誰能弄。我命不在天？羿（隱指王安石）彀未必中。【《書·西伯戡黎》：「我生不有命在天？」《莊子·德充符》：「遊於羿之彀中（彀、張弓也，弓矢所及為彀，音遘。），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作詩聊遣意，老大慵譏諷。夫子少年時，雄辯輕子貢。（《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子貢利口巧辭，孔子常黜其辯。」杜甫《飲中八仙歌》：「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爾來再傷弓，戢翼念前痛。【施元之注謂「劉貢父以館閣校勘同知禮院，與王介甫爭，為御史彈奏，罷禮院矣；介甫又告神宗，謂司馬光朝夕所與切磋者，乃劉攽、蘇軾之徒，貢父尋出倅海陵。貢父先已被劾，今又為介甫所斥，故詩云云」。又施注：「《荀子》：傷弓之鳥，見曲木而驚。」（《戰國策·楚策四》：「更羸與魏王處京臺之下，仰見飛鳥，更羸謂魏王曰：『臣為王引弓虛發而下鳥。』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可。』有間，雁從東方來，更羸以虛發而下之。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謂病）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對曰：『其飛徐而鳴悲。飛徐者，故瘡痛也；鳴悲者，久失羣也。故瘡未息而驚心未去也，聞弦音烈而高飛，故瘡隕也。』」）】結句云：「羨子去安閒，吾邦共喧鬨。」（《烏臺詩案》：「熙寧四年十月內赴杭州通判，到揚州，有劉攽并館職孫洙、劉摯，皆在本州，偶然相聚數日，別後作詩三首，各用逐人字為韻，內寄攽詩：『羨子去安閒，吾邦正喧鬨，』言杭州監司所聚，初行新法，事多不便也。」）十一月三日，游金山（在潤州，今江蘇　鎮江。）訪寶覺、圓通二老，夜宿金山寺，望江中炬火，作《遊金山寺》七古，起云：「我家江水初發源，宦游直送江入海。（《書·禹貢》：「岷山導江，東別為沱。」《家語·三恕篇》：「夫江，始出於岷山，其源可以濫觴；及其至於江津，不舫舟，不避風，則不可以涉，非唯下流水多耶？」郭璞《江賦》：「惟岷山之導江，初發源乎濫觴。」紀昀曰：「入手即伏結意。」王文誥云：「一語破的，已具傳《禹貢三江考》本領。」）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亦名南零）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濤波。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結云：「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晉文公謂咎犯曰：「所不與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晉書·祖逖傳》：「（元）帝乃以逖為奮威將軍，豫州刺史，……渡江，中流，擊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辭色壯烈，眾皆慨歎。」紀昀曰：「首尾謹嚴，而筆筆矯健，節短而波瀾甚闊。」又曰：「結處將無作有，兩層搭為一層，極完密，亦巧便。」】二十八日，到杭州通判任，居於北廳。時方行新法，地方騷然；先生因法以便民，民賴以安。

熙寧五年壬子，三十七歲，在杭州通判任。三月，與太守沈立（字立之）觀牡丹於吉祥寺僧守璘之圃，有《吉祥寺賞牡丹》七絕云：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注一】醉歸扶路人應笑，十里珠簾半上鉤。」^【注二】

【注一】先生是年本只三十七歲，殊未老，但年二十七而髮早白，故云「花應羞上老人頭」。

【注二】謂杭州城內人半數看己酒醉後扶路而歸也。杜牧《贈別詩》：「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杜甫《月詩》：「塵匣原開鏡，風簾自上鉤。」白居易《新葺水齋詩》：「洞戶斜開扇，疏簾半上鉤。」【《晉書·謝安傳》：「羊曇者，太山人，知名士也。……嘗因石頭大醉，扶路唱樂，不覺至（西）州門。」（石頭城、西州城，皆在今南京市。）】

又有《和劉道原見寄》七律（劉道原，見上《送劉道原歸覲南康》^【注一】）云：

「敢向清時怨不容？^【注一】直嗟吾道與君東。^【注二】坐談足使淮南懼，^【注三】歸去方知冀北空。^【注四】獨鶴不須驚夜旦，羣鳥未可辨雌雄。^【注五】廬山自古不到處，得與幽人子細窮。」^【注六】

【注一】李陵《答蘇武書》：「策名清時。」杜牧《將赴吳興登樂遊原一絕》：「清時有味是無能。」《史記·孔子世家》：「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

【注二】《後漢書·鄭玄傳》：「鄭玄，字康成，北海　高密人。……以山東無足問者，乃西入關，因涿郡　盧植，事扶風　馬融，……玄因從質諸疑義，問畢辭歸。融喟然謂門人曰：『鄭生今去，吾道東矣。』」時劉恕歸江西　筠州，故云。

【注三】此以汲黯比劉恕，以淮南王　劉安比王安石也。《漢書·汲黯傳》：「淮南王謀反，憚黯，曰：『黯好直諫，守節死義；至說公孫弘等，如發蒙耳！』」又《吳志·步隲傳》隲上疏獎勸孫權之太子登曰：「臣聞……汲黯在朝，淮南寢謀；郅都守邊，匈奴竄迹。故賢人所在，折衝（止敵衝擊）萬里，信國家之利器，崇替之所由也。」

【注四】此謂劉恕告歸而朝廷遂無人也。《左傳》昭公四年晉大夫司馬侯對平公曰：「冀之北土，馬之所生。」又韓愈《送溫造赴河陽軍序》（即《送溫處士序》）：「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羣遂空。」此借用其字面，意實本諸《鄭風·叔于田》：「叔于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注五】晉　周處《風土記》：「鶴性警，至八月白露降，流於草葉，滴滴有聲，即高鳴相警，徙所宿處，慮有變害也。」庾信《小園賦》：「黃鶴戒露，非有意於輪軒。」《淮南子·說山訓》：「雞知將旦，鶴知夜半，而不免於鼎俎。」獨鶴、《晉書·忠義·嵇紹傳》：「王戎曰：昨於稠人中見嵇紹，昂昂然如野鶴之在雞羣。」（《世說新語·容止》同。）《小雅·正月》：「具曰予聖，誰知烏之雌雄。」《木蘭詩》：「安能辨我是雄雌？」此二句謂劉恕且漫憂國傷時，恐終無補，徒令憂能傷人耳；今秉國政者，實烏鴉同黑，雌雄莫辨，天下事不堪聞問矣。獨鶴，喻劉恕；羣烏，喻在朝羣小也。

【注六】結句勸劉恕且抑孤憤，毋徒自苦；可與幽人隱士，窮廬山人所未到之勝處，相與為賞心樂事可矣。宋　周紫芝《詩讞》（即《烏臺詩案》）：「《和劉道原見寄詩》，意謂劉恕有學問，性正直，故作此美之，因以譏諷當今進用之人也。敢向清時怨不容：是時恕在館中，出監稅，言非敢怨時之不容子也。馬融謂鄭康成：『吾道東矣』，故以比之。『汲黯在朝，淮南寢謀』，又以比恕之直也。又使韓愈云：『冀北馬羣遂空』，言館中無人也。嵇紹昂昂如獨鶴在雞羣，又《淮南子》（《說山訓》）『雞知將旦，鶴知夜半』，又以劉恕比鶴，謂眾人為雞也。《詩》云：『具曰予聖，誰知烏之雌雄』，意言當今朝廷進用之人，雜處如烏之不可辨雌雄也。」

又有《和劉道原詠史》七律云：

「仲尼憂世接輿狂，^【注一】臧、穀雖殊竟兩亡。^【注二】吳客漫陳《豪士賦》，桓侯初笑越人方。^【注三】名高不朽終安用？日飲無何計亦良。^【注四】獨掩陳編弔興廢，窗前山雨夜浪浪。」^【注五】

【注一】《論語·微子篇》：「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莊子·人間世》：「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唐成玄英《莊子疏》：「有道之君，休明之世，聖人宏道施教，成就天下；時逢暗主，命屬荒季，適可全生遠害，韜光晦迹。」）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謂無人能載福而避禍。）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卻，去逆反。）無傷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注二】《莊子·駢拇篇》：「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策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東陵即指泰山），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此二句，先生興出世之想，並以勸慰道原，意謂謀人家國，腸空熱耳。大抵士君子生不逢辰，每時有此想也。

【注三】吳客及秦越人，比劉道原；豪士及齊桓侯，比王安石。《晉書·陸機傳》：「陸機，字士衡，吳郡人也。……年二十而吳滅，退居舊里，閉門勤學，積有十年。……至太康末（晉武帝　太康十一年，即惠帝　永熙元年，機年三十。）與弟雲（少機一歲）俱入洛。……時中國多難，顧榮　戴若思等咸勸機還吳；機負其才望，而志匡世難，故不從。冏既矜功自伐（司馬冏，時封齊王。）受爵不讓，（惠帝　永寧元年，趙王倫自稱皇帝，冏因眾心怨望，起軍移檄天下，大破之。及王輿誅倫，惠帝反正，拜大司馬，輔政，沈於酒色，海內失望。後長沙王　乂發兵攻冏，斬於閶闔門外。）機惡之，作《豪士賦》以刺焉。……冏不之悟，而竟以敗。」陸機以吳人入洛，故云吳客；吳客漫陳《豪士賦》，謂劉道原且勿為王安石憂，其諷諫必不聽，且觀其自敗可矣。（今《晉書·陸機傳》及《昭明文選》皆有《豪士賦序》，文極佳，宜精讀。）　《史記·扁鵲倉公列傳》：「扁鵲者（春秋時人。唐　張守節《史記正義》引《黃帝八十一難序云》：「與軒轅時扁鵲相類，仍號之為扁鵲。又家於盧國，因命之曰盧醫也。」），勃海郡　鄚人也，姓秦氏，名越人。……為醫，或在齊，或在趙。……其後扁鵲過虢，……問中庶子喜方者，……扁鵲仰天歎曰：『夫子之為方也，若以管窺天，以隙視文；越人之為方也，不待切脈，望色聽聲，寫形，言病之所在。……』……扁鵲過齊，齊桓侯客之，入朝，見曰：『君有疾，在腠理（皮膚），不治將深。』桓侯曰：『寡人無疾。』扁鵲出，桓侯謂左右曰：『醫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為功。』後五日，扁鵲復見，曰：『君有疾，在血脈，不治恐深。』桓侯曰：『寡人無疾。』扁鵲出，桓侯不悅。後五日，扁鵲復見，曰：『君有疾，在腸胃間，不治將深。』桓侯不應。扁鵲出，桓侯不悅。後五日，扁鵲復見，望見桓侯而退走。桓侯使人問其故，扁鵲曰：『疾之居腠理也，湯熨之所及也。在血脈，鍼石之所及也；其在腸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雖司命無奈之何！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後五日，桓侯體病，使人召扁鵲，扁鵲已逃去，桓侯遂死。使聖人預知微，能使良醫得早從事，則疾可已，身可活也。」桓侯初笑越人方：謂劉道原初向安石所陳述諫諍者，本皆救死之要方，而安石但如齊桓侯，惟譏笑而不聽也。　紀昀曰：「三四警刻，而不甚露。」

【注四】此二句是作消極想，蓋士君子目覩國亂民貧，無所措其手足；故惟有委諸天命，逃乎麴糵，不與人間事，以求全身遠害也。　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魯大夫　叔孫豹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曹大家《東征賦》：「惟令德為不朽兮，身既沒而名存。」名高安用：《晉書·文苑·張翰傳》：「翰任心自適，不求當世，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時人貴其曠達。」杜甫《醉時歌》：「德尊一代常坎軻，名垂萬古知安用？」又《夢李白》五古二首之二結句：「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又《曲江》七律二首之一結句：「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此皆士君子不遇於時，偶一感發之憤語，非真實語也。日飲無何計亦良：《漢書·爰盎傳》：「盎（文帝時為郎中）亦以數直諫，不得久居中，調為隴西都尉。仁愛士卒，士卒皆爭為死。遷齊相，徙為吳相，辭行，（兄子）種謂盎曰：『吳王驕日久，國多姦，今絲（稱其字）欲刻治，彼不上書告君，則利劍刺君矣。南方卑溼，絲能日飲，亡何，說王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脫。』盎用種之計，吳王厚遇盎，盎告歸。」（盎、安陵人，在咸陽東。）

【注五】劉道原尤精史學，故云云。韓愈《進學解》：「踵常途之役役，窺陳編以盜竊。」又《別知賦》：「雨浪浪其不止，雲浩浩其常浮。」《紀批蘇詩》云：「收得生動，着此七字（末句），便有遠神。」

是年閏七月，歐陽修卒（年六十六），九月，聞訃，舉哀，哭於孤山（在杭州　西湖中「後湖」與「外湖」間，林和靖隱居處。）僧惠勤之室，有《祭歐陽公文》，為集中祭文之冠，蓋為天下惜才而感平生知遇之恩深也。十二月，以公事赴湖州（浙江　吳興），與太守孫覺（字莘老）相見，覺出黃庭堅詩文相視（庭堅，覺外甥。），先生異之。有《贈孫莘老七絕》七首之一云：

「嗟予與子久離羣，^【注一】耳冷心灰百不聞。若對青山談世事，當須舉白便浮君。」^【注二】

【注一】《禮記·檀弓上》：「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過矣！吾過矣！吾離羣而索居，亦已久矣。」

【注二】浮，罰也，二字雙聲相轉。《淮南子·道應訓》：「魏文侯觴諸大夫於曲陽，飲酒酣，文侯喟然歎曰：『吾獨無豫讓以為臣乎？』蹇重舉白而進之，曰：『請浮君』。君曰：「何也．」對曰：「臣聞之，有命（名也）之父母，不知孝子；有道之君，不知忠臣。夫豫讓之君，亦何如哉。」文侯受觴而飲釂（盡也）不獻。曰：「無管仲、鮑叔以為臣，故有豫讓之功。」東漢　高誘注：「蹇重，文侯臣。舉白，進酒也。浮，罰也，以酒罰君。」左思《吳都賦》：「里讌巷飲，飛觴舉白。」劉淵林注：「白，罰爵名也。《漢書》（《敍傳》）曰：『引滿舉白。』」顏師古《漢書注》：「謂引取滿觴而飲，飲訖舉觴告白盡不也；一說，白者，罰爵之名也，飲有不盡者，則以爵罰之。」

宋　周紫芝《詩讞》：「任杭州通判日，轉運司差往湖州，相度堤岸利害，因與知湖州　孫覺相見，作詩與之。某是曉約孫覺並坐客，如有言及時事者，罰一大盞。雖不指言時事是非，意言時事多不便，不得說也。」

回杭州，出候潮門，過王復（錢塘人）園居，觀雙檜，有《王復秀才所居雙檜二首》，其二云：

「凜然相對敢相欺？直榦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無曲處，^【注一】世間惟有蟄龍知。」^【注二】

【注一】謂其上直榦凌空，未足為奇；其下根亦直，深入九泉而無曲處，然人不得而見矣，惟蟄龍知之耳！王文誥曰：「王安石『不知龍向此中蟠』句，公所本也。其後鞫案，即舉安石以對。」（王安石《龍泉寺石井二首》之一云：「山腰石有千年潤，海眼泉無一日乾。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

【注二】此詩本純是詠檜，落想及造語皆奇絕，不意後竟為小人所搆陷，舉末二句以為先生對神宗有不臣意，而欲置之死地也。北宋末南宋初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上：「元豐間（元豐二年，作此詩後七年。）蘇子瞻繫大理獄（摘其詩文刺時政），神宗本無意深罪子瞻，時相（王珪）進呈，忽言：『蘇軾於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軾固有罪，然於朕不應至是！卿何以知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之句，對曰：『陛下飛龍在天（《易·乾卦》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文言》曰：「聖人作而萬物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朕事！』時相語塞。章子厚亦從旁解之（章惇時未害先生），遂薄其罪。子厚嘗以語余，並以醜言詆時相，曰：『人之害物，無所忌憚有如是也？』（亦見南宋　李燾《續通鑑長編》，見後。）南宋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六：「王定國《聞見近錄》（王鞏，字定國，從東坡學，見下。）云：王和父（安石弟安禮，與兄不同調。）嘗言：『蘇子瞻在黃州，上數欲用之，王禹玉（珪字）輒曰：「軾嘗有『此心惟有蟄龍知』之句，陛下龍飛在天，而不敬，乃反求知蟄龍乎？」章子厚曰：「龍者，非獨人君，人臣皆可言龍也。」上曰：「自古稱龍者多矣！如荀氏八龍（《後漢書·荀淑傳》：「有子八人：儉、緄、靖、燾、汪、爽、肅、尃，並有名稱，時人謂八龍。」），孔明臥龍，豈人君也？」及退，子厚詰之曰：「相公乃覆人家族邪？」禹玉曰：「此舒亶言爾！」子厚曰：「亶之唾，亦可食乎？」』又《後集》卷三十云：「東坡在御史獄，獄吏問云：『《雙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有無譏諷？』答曰：『王安石詩：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此龍是也。』吏亦為之一笑。」明　游潛《夢蕉詩話》：「東坡《詠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蓋言君子直行大節，到底不變，非尋常者能知。」是也。

熙寧六年癸丑，三十八歲。正月，有《法惠寺橫翠閣》雜言（五七言古）詩云：「雕闌能得幾時好？不獨凭闌人易老！」清　厲鶚《湖樓題壁》五絕結句云：「朱闌今已朽，何況倚闌人！」蓋本諸此也。與太守陳襄（代沈立。襄字述古，為侍御史，論新法不便，請貶王安石、呂惠卿以謝天下；安石忌之，出知陳州，徙知杭州。）飲於西湖上，初晴後雨，山色空濛，有《飲湖上初晴後雨二首》之二云：

「水　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注一】若把西湖比西子，淡粧濃抹總相宜。」^【注二】

【注一】晉　木華《海賦》：「浟湙瀲灩，浮天無岸。」李善注：「浟湙，流行之皃。瀲灩，相連之皃。」張銑注：「皆漫波狀皃。」謝朓《觀朝雨》詩：「空濛如薄霧，散漫似輕埃。」空濛，疊韻形容詞，亦作涳濛，《廣韻》：「涳濛，細雨。」

【注二】謂西湖晴好，雨亦好，猶西施濃妝佳，淡妝亦佳也。（《說文》：「妝，飾也。从女，牀省聲。」）王文誥《蘇詩編注集成》云：「此是名篇，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公凡西湖詩，皆加意出色，變盡辦法，然皆在《錢塘集》（在杭州通判任內所作）中；其後帥杭，勞心烖賑，已無復此種傑搆，但云『不見跳珠十五年』而已。」【哲宗　元祐四年，先生五十四歲，以龍圖閣學士知杭州時「與莫同年（君陳）雨中飲湖上」七絕末句。詳後。】

二月，循行屬縣，往新城（縣名，屬杭州府治，民國改新登縣。），時晁補之（字無咎，蘇門四學士之一。）之父君成（字端友）為新城令；補之拜公，自此始也。（補之時年二十一，少先生十七歲。）有《新城道中》七律二首之一云：

「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簷間積雨聲。嶺上晴雲披絮帽，樹頭初日挂銅鉦。^【注一】野桃含笑竹籬短，溪柳自搖沙水清。西崦^【注二】人家應最樂，煮芹燒筍餉春耕。」

【注一】此首宋末　方回《瀛奎律髓》收入《晨朝類》，批云：「東坡為杭倅時詩，熙寧六年癸丑二月，循行屬縣，由富陽至新城有此作。三四，應是早行詩也。起十四字妙；五六亦佳；但三四頗拙耳。（按：此是名句，景象宛然，是未經人道語，方虛谷以為拙，失之；但此等句，後人不可趨步，否則畫虎類狗矣。）所謂武庫森然，不無利鈍，學者當自細參而默會。雖山谷少年詩，亦有不甚佳者，不可為前輩隱諱也。」按：古人詩，雖不必首首好，句句好，但東坡此首，應以第三四為最警策；雖起二句神妙，五六搖曳生姿，然皆不逮三四之前無古人也。方氏此評未允，紀昀及乾隆承之（不甚知詩），紀昀曰：「起有神致，三四殊惡，不必曲為之詞。」乾隆《唐宋詩醇》評云：「絮帽銅鉦，未免著相矣；有野桃溪柳一聯，鑄語神來，常人得之，便足以名世。」此皆見小好而不知大好，數朗星而遺皎月者也。

【注二】崦、淹掩二聲，此讀掩，西崦，猶西山也。末二句由《豳風·七月》：「同我婦子，饁（音葉，餉田也。）彼南畝，田畯（田大夫）至喜」化出。

其第二首五六云：「細雨足時茶戶喜，亂山深處長官清。」蓋美晁君成之為官清而不擾民也。有「李鈐轄（《宋史·職官志》：「總管鈐轄司，掌軍旅屯戍，營防守禦之政令。」或一州一路，有兼二路三路者。）坐上分題戴花」^【注一】七律云：

「二八佳人細馬馱，十千美酒《渭城歌》。^【注二】簾前柳絮驚春晚，頭上花枝奈老何！^【注三】露溼醉巾香掩冉，月明歸路影婆娑。^【注四】綠珠吹笛何時見？欲把斜紅插皂羅。」^【注五】

【注一】唐、宋人男士亦戴花者，故杜牧《九日齊安登高》七律三四云：「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宋史·輿服志五》：「簪戴幞頭（幘巾之屬。幞，卜伏二音。），簪花謂之戴勝。中興（指唐肅宗時），郊祀明堂，禮畢回鑾，臣僚及扈從並簪花；恭謝日亦如之。大羅花，以紅、黃、銀紅三色；欒枝，以雜色羅；大絹花，以紅、銀紅二色。羅花、以賜百官，欒枝、卿監以上有之，絹花、以賜將校以下。……重戴，唐士人多尚之，蓋古大裁帽之遺制，本野夫巖叟之服，以皂羅為之，方而垂簷，紫裏，兩紫絲組為纓垂而結之頷下。所謂重戴者，蓋折上巾又加以帽焉。宋初，御史臺皆重戴，餘官或戴或否；後新進士亦戴，至釋褐則止。」

【注二】李白《對酒歌》：「蒲萄酒，金叵羅（酒巵也），吳姬十五細馬馱。」曹植《名都篇》：「歸來宴平樂（觀名），美酒斗十千。」《渭城歌》，指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七絕：「渭城朝雨裛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渭城，故秦　咸陽縣，漢改名渭城，故城在長安西北。陽關，在今甘肅　敦煌縣西南，玉門關在其北，自古為出塞必經之地。）此必鈐轄送客別，命官妓佐酒作樂，故云佳人《渭城歌》也。王右丞原作，是千古名唱，後人多歌以送別，或名《渭城曲》，或名《陽關三叠曲》。三疊者，據清　魏皓《魏氏樂譜》所傳古法是：「渭城朝雨裛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一杯酒，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無故人，西出陽關無故人。」清　沈德潛《唐詩別裁》云：「相傳曲調最高，倚歌者笛為之裂。」《東坡題跋》卷二《記陽關第四聲》云：「舊傳《陽關三疊》，然今歌者每句再疊而已。通一首言之，又是四疊，皆非是。或每語三唱，以應三疊之說，則叢然無復節奏。余在密州【熙寧七年（即下一年）十一月到密州，為太守。】有文勛長官，以事至密，自云得古本《陽關》，其聲宛轉淒斷，不類向之所聞。每句皆再唱而第一句不疊，乃唐本三疊蓋如此。及在黃州（元豐三年二月，四十五歲，到黃州為團練副使。）偶讀樂天《對酒》詩云：『相逢且莫推辭醉，新唱《陽關》第四聲。』注：『第四聲，勸君更盡一杯酒。』以此驗之，若第一句疊，則此句為第五聲矣。今為第四聲，則第一句不疊審矣。」

【注三】此先生名句也。近人陳衍《海藏樓詩序》云：「東坡云：『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獨眠牀上（原是林下）夢魂穩（原作好），回首人間憂患長。』『簾前柳絮驚春晚，頭上花枝奈老何！』『酒闌病客惟思睡，蜜熟黃蜂亦懶飛。』此例極多，何等神妙！」

【注四】鮑照《擬行路難十八首》之十起云：「君不見蕣華不終朝（蕣花，木槿也，朝花暮落者。）須臾奄冉零落銷。」奄冉同掩冉，雙聲形容詞，此猶云隱約也。　《詩·陳風·東門之枌》：「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毛傳》：「婆娑，舞也。」此喻醉態。

【注五】《晉書·石苞傳》：附《石崇傳》：「崇有妓曰綠珠，美而艷，善吹笛。」梁簡文帝《艷歌篇》：「凌晨光景麗，倡女鳳樓中。……分妝開淺靨，繞臉傅斜紅。」斜紅，指鬢邊所插之花也。紀昀曰：「氣味頗似玉溪生。」

至於潛（浙江縣名），有「於潛僧綠筠軒」^【注一】雜言古詩，甚有名，詩云：

「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注二】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傍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注三】

【注一】查慎行《蘇詩補注》：「於潛僧名孜，字惠覺，見《參寥子集》。《咸淳臨安志》：『寂照寺，在於潛縣南二里豐國鄉，寺舊有綠筠軒，後徙縣齋。寶慶初，避御名（宋理宗名昀，此諱嫌名也。），易以此君軒，仍用坡詩，晉　王徽之語也。』

【注二】《世說新語·任誕》：「王子猷【名徽之，羲之第五子。（羲之七子：玄之、凝之、渙之、肅之、徽之、操之、獻之。長次五六七俱名於當世。）】嘗暫寄人空宅中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亦見《晉書·王徽之傳》）

【注三】此君，指竹；大嚼，食肉也。謂雅俗不可得兼，世間安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者乎！《說文》：「噍，齧也。才肖切」「嚼，噍或從爵。又才爵切」今粵俗呼食如「趙」，即此字。桓譚《新論》：「關東鄙語曰：人聞長安樂，則出門向西而笑；知肉味美，則對屠門而大嚼。」又曹植《與吳季重書》：「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貴且快意。」揚州鶴：見梁　殷芸《殷芸小說》：「有客相從，各言所志，或願為揚州刺史，或願多貨財，或願騎鶴上升。其一人曰：『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蓋欲兼三人者之所欲也。」先生詩意：謂但對竹清談，則不必富而食肉；猶士君子博學於文，已入清流，則不得兼求多金以窮物質享受也。董仲舒《賢良對策下》云：「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虎豹豺狗有利齒而無角，牛鹿有角而無利齒，但有大牙耳！）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大抵生人之分，雅俗不能並容，名利不得兼有，士君子堅志成德成學，工文詞，必須預甘食貧，不得復求貨利；若貨利之念不除，則其德學文章，必不能獨立萬仞，莊生《田子方》謂：「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故飯牛而牛肥」，斯其意也。易言之：若得大富貴，多貨利，頤指氣使，履豐席厚，則待草木以共凋可矣，不得復求千歲之聲也。太史公曰：「當時則榮，沒則已焉」，是矣。先生此詩，非戲言，實正論也。

過臨安（今縣名，在杭州西。東漢名臨水縣，晉改臨安。此與高宗時改杭州為臨安以作首都者不同。），於寶山僧舍晝寢，起題壁上，有《寶山晝睡》七絕云：

「七尺頑軀走世塵，十圍便腹貯天真，^【注一】此中空洞渾（一作全）無物，何止容君數百人。」^【注二】

【注一】十圍便腹，先生之體態可見矣。《後漢書·文苑·邊韶傳》：「字孝先，陳留　浚儀人也。以文學知名，教授數百人。韶口辯，曾晝日假臥，弟子私謿之曰：『邊孝先，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韶潛聞之，應時對曰：『邊為姓，孝為字，腹便便，五經笥，但欲眠，思經事。寐與周公通夢，靜與孔子同意。師而可謿，出何典記？』謿者大慚。」

【注二】空洞無物，謂了無機心而容量絕廣也。此詩辭氣豪邁，磊落英多，想見其人焉。《世說新語·排調》：「王丞相（導）枕周伯仁（顗）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有？』答曰：『此中空洞無物，然容卿輩數百人。』」《東坡題跋卷》三《記寶山題詩》云：「予昔在錢塘，一日，晝寢於寶山僧舍，起題其壁云：『……』其後有數小子亦題名壁上，見者乃謂予誚之也。周伯仁所謂君者，乃王茂弘（導字）之流，豈此等輩哉！

七月，有《病中遊祖塔院》（在杭州）七律云：

「紫李黃瓜村路香，烏紗白葛道衣涼。閉門野寺松陰轉，敧枕風軒客夢長。因病得閒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注一】道人不惜階前水，借與匏樽自在嘗。」^【注二】

【注一】松陰轉，日影移也。三四、已清新雋永矣；五六、神妙超絕，愈思愈佳。不惡，猶不錯。《晉書·列女·王凝之妻謝氏傳》：「字道韞（名韜），安西將軍奕（安兄）之女也，聰識有才辯，……初適凝之，還，甚不樂，安曰：『王郎，逸少（羲之字）子，不惡，汝何恨也？』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謂謝萬，為晉　簡文帝撫軍從事中郎。）；羣從兄弟，復有封、胡、羯、末。（封，謝韶；胡，謝朗；羯，謝玄；末，謝川。皆稱其小字也。）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景德傳燈錄》卷三《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時有僧神光者，曠達之士也。……聞達磨大士住止少林，……乃往彼晨夕參承。……師遂因與易名曰慧可。光曰：『諸佛法印，可得聞乎？』師曰：『諸佛法印，匪從人得。』光曰：『我心未寍，乞師與安。』師曰：『將心來，與汝安。』曰：『覓心了不可得。』師曰：『我與汝安心竟。』」

【注二】清　翁方綱《蘇詩補注》卷一：「高江村《銷夏錄》載此詩墨跡云：『宋　蘇文忠公遊虎跑泉詩卷，（元　朵爾直班）跋云：「此詩不載集中。虎跑泉一在丹陽，（縣名，在鎮江南。）一在錢唐，（即杭州）公嘗通判杭州，則此泉蓋在錢唐者也。」又（元　張紳）跋云：『右詩題云《遊虎跑泉》，文集是詩則題云《病中遊祖塔院》，按《傳燈錄》唐　元和（憲宗）十二年，大慈（山名）中禪師（性空）創寺於杭州南山，長慶（穆宗）元年，賜額大慈。……宋（太宗）太平興國六年，以南泉、臨濟、趙州、雪峯（皆高僧）諸人，皆常至此，故又名祖塔院。東坡來遊，止據寺名而書此詩。時又偶作《虎跑泉》（七古，八句，仄韻。），蓋一詩而有二名，觀者以為集中不載，一時未暇詳考耳。此寺山川環秀，郡中為勝。……歲甲子（元　泰定帝　泰定元年）戒師　定巖始重作佛殿，……戒師嘗汲泉水送予，予以之煮茶，香冽比蜀井，宜其有異傳也。」宋　王十朋注引《杭州圖經》：「性空禪師，嘗居大慈，無水，或有神人告之曰：『明日當有水矣。』是夜，二虎跑（前足抓地）地作穴，泉水湧出，因號虎跑泉。」

十一月，赴常潤賑饑發秀州（浙江　秀水縣，民國併入嘉興縣），夜過永樂鄉　本覺寺，鄉僧文及，時已臥病退院，為慰藉久之，有《夜至永樂文長老院，文時臥病退院》七律云：

「夜聞巴叟臥荒邨，來打三更月下門。往事過年如昨日，此身未死得重論。^【注一】老非懷土情相得，病不開堂道益尊。^【注二】惟有孤棲舊時鶴，舉頭見客似長言。」^【注三】

【注一】三四重句。是年先生嘗病，故云。王文誥《蘇詩總案》以為未死指文長老，似非。（文長老下一年五月卒。）

【注二】五句謂文長老俗情盡泯，根塵已寂，其老病非懷土思鄉致然也。或解作文長老與己之相得，非關鄉情，亦通。六句，謂文長老臥病不開堂講經，益契無言妙旨，故其道彌尊也。

【注三】王文誥《總案》云：「此蓋病深不能欵語，故惟有舊時識客之鶴，如欲長言耳。」紀昀曰：「通體深穩。」

是年除夕，泊舟常州（今江蘇　武進縣，即延陵，春秋　吳季子札之采邑，漢時曰毘陵。）城外渡歲，有《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七律二首云：

「行歌野哭兩堪悲，遠火低星漸向微。病眼不眠非守歲，^【注一】鄉音無伴苦思歸。重衾腳冷知霜重，新沐頭輕感髮稀。多謝殘燈不嫌客，孤舟一夜許相依。」^【注二】「南來三見歲云徂，^【注三】直恐終身走道塗。老去怕看新歷日，退歸擬學舊桃符。^【注四】煙花已作青春意，霜雪偏尋病客鬚。^【注五】但把窮愁博長健，不辭最後飲屠蘇。」^【注六】

【注一】白居易《除夜》七絕：「病眼無眠非守歲，老心多感又臨春。火銷燈盡天明後，便是平頭六十人。」查慎行《蘇詩補注》：「病眼句、白樂天《除夜》詩也，先生一時偶用之耶？」（姜夔《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十絕之四結句亦云：「應是不眠非守歲，小窗春意入燈花。」）晉　周處《風土紀》：「蜀之風俗，晚歲相與餽問，謂之餽歲；酒食相邀，為別歲；至除夕，達旦不眠，謂之守歲。」

【注二】紀昀曰：「（末二句），言人則見嫌矣」。

【注三】《爾雅·釋詁》：「如、適、之、嫁、徂、逝，往也。」杜甫《今夕行》起句：「今夕何夕歲云徂，更長燭明不可孤。」先生自熙寧四年十一月至杭，今是熙寧六年除夕，故云。

【注四】晉　楊泉《物理論》：「疇昔神農，始治農功，正節氣，審寒溫，以為早晚之期，故立曆日。」歷曆，古今字也。梁　庾肩吾有《謝曆日啟》，王安石及坡公皆有《謝賜曆日表》。宋　趙次公注：「唐　李君虞有《書院無歷日》詩。」桃符：蔡邕《獨斷》卷上：「神荼、鬱壘（讀作伸舒、鬱律）二神：海中有度朔之山，上有桃木，蟠屈三千里，卑枝東北有鬼門，萬鬼所出入也。神荼與鬱壘二神居其門，主閱領諸鬼。其惡害之鬼，執以葦索食虎。故十二月歲竟，以先臘之夜逐除之也。（《荊楚歲時記》以十二月八日為臘日，先臘之夜是十二月初七夜；然觀《獨斷》，則先臘之夜是除夕前一夜也。）乃畫荼、壘，并懸葦索於門戶，以禦凶也。」梁　宗懍《荊楚歲時紀》：「正月一日，繪二神，貼戶左右，左神荼，右鬱壘，俗謂之門神。」又云：「畫帖雞戶上，懸葦索其上，插桃符其旁，百鬼畏之。」白居易《六帖》：「正月一日，造桃符著戶，名仙木，百鬼所畏。」舊桃符，本是畫雄雞及縛鬼之神，東坡擬學者此（失意時偶爾戲言）。至五代末，蜀後主孟昶乃改作聯語，今日之春聯，蓋自昶始也。《宋史·西蜀孟氏世家》：「每歲除，命學士為詞，題桃符，置寢門左右。末年（後蜀　廣政二十八年，即宋太祖　乾德三年。）學士幸寅遜撰詞，昶以其非工，自命筆題云：『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以其年正月十一日降，太祖命呂餘慶知成都府，而長春，乃聖節名也。」（亦見宋　張唐英《蜀檮杌》卷下，幸寅遜誤作辛寅遜，號作賀，此楹聯之始也。宋太祖　建隆元年，宰相表請以二月十六日太祖誕辰為長春節。則孟昶此聯，蓋聯讖矣。）紀昀曰：「三四、到地（猶云到底）宋格，東坡不妨，一學之，便恐入惡趣。」紀批非是。

【注五】紀昀曰：「二句沈着。」是也。

【注六】唐　徐堅《初學記》卷四《歲時部下·元日第一》「進椒柏酒」下注引東漢　崔寔《四民月令》：「進酒次第，當從小起，以年少者起先。」《荊楚歲時記》：「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長幼以次拜賀，進屠蘇酒。（晉）董勛曰：『正月飲酒先小者，以小者得歲，先酒賀之；老者失歲，故後與酒。』」宋　王十朋注引趙夔　堯卿曰：「屠蘇，草庵也，古人居庵作酒，因以為名。」宋　洪邁《容齋續筆》卷二《歲旦飲酒》條云：「今人元日飲屠酥酒，自小者起，相傳已久，然固有來處：後漢　李膺、杜密以黨人同繫獄，值元日，於獄中飲酒曰：『正旦從小起。』《時鏡新書》晉　董勛云：『正旦飲酒從小起何也？勛曰：俗以小者得歲，故先酒賀之；老者失時，故後飲酒。』《初學記》載《四民月令》云：『正旦進酒次第，當從小起，以年小者起先。』唐　劉夢得、白樂天元日舉酒賦詩，劉云：『與君同甲子，壽酒讓先杯。』（《元日樂天見過舉酒為賀》五律結句。白樂天生於代宗　大歷七年正月二十日，月日蓋長於劉也。）白云：『與君同甲子，歲酒合誰先？』（《新歲贈夢得》五律結句）白又有《歲假內命酒》一篇云：『歲酒先拈辭不得，被君推作少年人。』（原題作《贈周判官蕭協律》，七律，此其結句。）顧況云：『不覺老將春共至，更悲攜手幾人全？還丹寂寞羞明鏡，手把屠蘇讓少年。』（《歲日作》七絕）裴夷直（中晚唐人）云：『自知年幾偏應少，先把屠蘇不讓春；儻更數年逢此日，還應惆悵讓（原作羨）他人。』（《歲日先把屠蘇酒戲唐仁烈》七絕）成文幹（名彥雄，南唐人。）云：『戴星先捧祝堯觴，鏡裏堪驚兩鬢霜。好是燈前偷失笑（自笑已老），屠蘇應不得先嘗。』（《元日》七絕）方干（晚唐）云：『纔酌屠蘇定年齒，坐中皆（原作惟）笑鬢毛斑。』（《元日》七律結句）然則尚矣。東坡亦云：『但把窮愁博長健，不辭最後飲屠蘇。』其義亦然。」

熙寧七年甲辰，三十九歲，正月元日過丹陽，抵潤州（即鎮江），過刁約（東坡前輩，字景純，仁宗　天聖進士，知揚州，挂冠歸，築室潤州，號藏春隖。）藏春隖，與柳瑾（字子玉）同游潤州之鶴林、招隱二山，有《同柳子玉游鶴林招隱醉歸呈景純》七律一首，刁約和之，先生再成《景純見和復次韻贈之》二首，其二云：

「人間膏火正爭光，^【注一】每到藏春得暫涼。^【注二】多事始知田舍好，凶年偏覺野蔬香。谿山勝畫徒能說，來往如梭為底忙？老去此身無處着，為翁栽插萬松岡。」^【注三】

【注一】《莊子·人間世》：「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淮南子·原道訓》：「天下時有盲妄自失之患，此膏燭之類也，火逾然而消逾亟。」《漢書·龔勝傳》：「薰以香自燒，膏以明自銷。」阮籍《詠懷詩》：「膏火自煎熬，多財為患害；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

【注二】宋　王十朋《集注》引趙夔　堯卿曰：「景純有藏春隖，歐陽文忠公題詩云：『欲借青春藏向此，須知白首尚多情。』」又曰：「藏春塢前，一岡皆松林，命曰萬松岡。司馬溫公題詩云：『藏春在何許？鬱鬱萬松林。永日門闌靜，東風花木深。主翁今素髮，野服遂初心。付與鄉人飲，高歌散百金。』」

【注三】結語謂世不能容，己身已木然，直欲將之栽插於萬松岡上也。栽插，承上此身而言。其怨深矣。

三月，赴常州（宋時亦稱毗陵郡，今江蘇　武進縣。），有「常、潤道中，有懷錢塘，寄述古（太守陳襄）」七律五首，其二云：

「草長江南鶯亂飛，^【注一】年來事事與心違。花開後院還空落，（謂己不在也）燕入華堂怪未歸（此二句生氣遠出，語妙詞奇。）。世上功名何日是？樽前點檢幾人非？^【注二】去年柳絮飛時節，記得金籠放雪衣。」

【注一】邱遲《與陳伯之書》：「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羣鶯亂飛。」

【注二】白居易《與諸客攜酒尋去年梅花有感》七律結句：「樽前百事皆依舊，點檢惟無薛秀才。」自注：「去年與薛景文同賞，今年長逝。」晏殊《木蘭花》詞：「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

【注三】先生自注：「杭人以放鴿為太守壽。」雪衣，指白鴿，《詩·檜風·蜉蝣》：「蜉蝣之羽……麻衣如雪。」結句見陳述古治杭之得民矣。

五月，抵秀州（浙江　秀水縣，民國併入嘉興。）再過永樂鄉　報本禪院，其鄉僧文長老（文及）已卒，為詩悼之，有《過永樂文長老已卒》七律云：

「初驚鶴瘦不可識，旋覺雲歸無處尋。^【注一】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注二】存亡慣見渾無淚，鄉井難忘尚有心。欲向錢塘訪圓澤，葛洪川畔待秋深。」^【注三】

【注一】去年十一月文長老臥病詩末云：「惟有孤棲舊時鶴，舉頭見客似長言」；此謂今初見鶴瘦至幾不可識，已覺驚詫，旋知鶴之主人文長老已卒，鳥亦有情，蓋思主而瘦也。雲歸無處尋，喻文長老之西歸樂土也。

【注二】宋僧道原《景德傳燈錄》卷一：「釋迦牟尼佛……於四門遊觀，見……老病死終可厭離。」宋僧法雲《翻譯名義集》：「二十念為瞬，二十瞬為彈指。」又云：「時之極少為剎那（梵語），壯士一彈指頃六十五剎那。」唐僧賢首《華嚴探玄記》：「剎那者，此云念頃，於一彈指頃有六十剎那。」又前秦僧鳩摩羅什譯《仁王護法般若經》：「一念中有九十剎那，一剎那經九十生滅。」一彈指頃、蓋喻迅速也。王文誥《編注集成》：「謂初過而老，再過而病，三過而死，合下句讀之，正言其速，不可以十七八年首尾論也。」去來今，謂過去生，今生，未來生，即所謂三生、三世也。《維摩詰所說經》（鳩摩羅什譯）卷中《觀眾生品》：「天女曰：皆以世俗文字數故，說有三世，非謂菩提有去來今。」清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詩人玉屑》（宋　魏慶之撰）引《藜藿野人詩話》：三過（間作中）云云，句法清健天生對也。陸務觀詩云：『老病已多惟欠死，貪嗔雖盡尚餘癡。』不敢望東坡，而近世亦無人能到此。」

【注三】《東坡七集·第七集》先生損益唐人袁郊之《甘澤謠》作為《僧圓澤傳》云：「洛師　惠林寺，故光祿卿李憕居第。祿山陷東都，憕以居守，死之。子源，少時以貴游子，豪侈善歌聞於時，及憕死，悲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餘年。寺有僧圓澤（《甘澤謠》作圓觀），富而知音，源與之游甚密，促膝交語竟日，人莫能測。一日，相約遊蜀　青城、峨眉山，源欲自荊州泝峽，澤欲取長安斜谷路，源不可，曰：『吾已絕世事，豈可復道京師哉！』澤默然久之，曰：『行止固不由人』，遂自荊州路。舟次南浦（四川萬縣），見婦錦襠負甖而汲者，澤望而泣曰：『吾不欲由此者，為是也。』源驚問之，澤曰：『婦人姓王氏，吾當為之子，孕三歲矣，吾不來，故不得乳。今既見，無可逃者，公當以符咒助我速生，三日浴兒時，願公臨我，以笑為信。後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　天竺寺外，當與公相見。』源悲悔，而為之具沐浴，易服，至暮，澤亡而婦乳。三日，往視之，見源果笑。具以語王氏，出家財，葬澤山下。源遂不果行，反寺中問其徒，則既有治命矣。後十二年，自洛適吳，赴其約，聞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之，曰：『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呼問『澤公健否？』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緣未盡，慎勿相近，惟勤修不墮，乃復相見。』又歌曰：『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語前因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欲回煙棹上瞿塘。（四川母家）』遂去，不知何之。後二年（唐文宗時），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篤孝，拜諫議大夫，不就，竟死寺中，年八十。」末二句，意承上「鄉井難忘尚有心」來，欲文長老之能如圓澤，再世與己相見也。紀昀曰：「後半曲折頓挫。」

六月，還杭州。八月，捕蝗至於潛（浙江縣名）浮雲嶺，作詩寄弟，有《捕蝗至浮雲嶺、山行疲苶、有懷子由》（苶，音涅，疲皃。）七律二首，其二云：

「霜風漸欲作重陽，熠熠溪邊野菊黃。久廢山行疲犖确，尚能村醉舞淋浪。^【注一】獨眠林下夢魂好，回首人間憂患長。（陳衍《海藏樓詩序》作「獨眠牀上夢魂穩」，誤記。）殺馬毀車從此逝，子來何處問行藏！」^【注二】

【注一】韓愈《山石》七古：「山石犖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又《醉後》五古：「淋浪（一作漓）身上衣，顛倒筆下字，人生如此少，酒賤且勤置。」

【注二】《史記·高祖本紀》：「高祖以亭長為縣送徒（囚犯）酈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豐西澤中，止飲，夜、乃解縱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後漢書·周燮傳》：「南陽　馮良，字君郎。出于孤微，少作縣吏，年三十，為尉從佐。奉檄迎督郵，即路慨然，恥在廝役，因壞車殺馬，毀裂衣冠，乃遁至犍為（四川縣名），從杜撫學。妻子求索，蹤迹斷絕，後乃見草中有敗車死馬，衣裳腐朽，謂為虎狼盜賊所害，發喪制服。積十許年，乃還鄉里。志行高整，非禮不動，遇妻子如君臣，鄉里以為儀表。」宋　朋九萬《烏臺詩案》：「軾前在杭州，寄子由詩云：『獨眠林下夢魂好，回首人間憂患長。殺馬毀車從此逝，子來何處問行藏。』意謂新法青苗助役等，煩雜不可辦，亦言己才力不能勝任也。」

又有「與毛令（名寶）方尉（名武）遊西菩寺」（在於潛縣西十五里西菩山中，山去縣十八里。）七律二首，第一首三四云：「人未放歸江北路，天教看盡浙西山。」真所謂此老倔強者也。其第二首第三四句云：「白雲自占東西嶺，明月誰分上下池。」則語妙天下，清新欲絕矣。九月，以太常博士，直史館、移權知密州（治今山東　諸城縣），十月離杭，十一月三日到密州任。

神宗　熙寧八年乙卯，四十歲。在密州，有《送春》七律（乃次劉敏韻者，子由《欒城集》有《次韻劉敏殿丞送春》。），極佳，云：

「夢裏青春可得追？欲將詩句絆餘暉。酒闌病客惟思睡，蜜熟黃蜂亦懶飛。^【注一】芍藥櫻桃俱掃地，（先生自注：「病中過此二物」）鬢絲禪榻兩忘機。^【注二】憑君借取法界觀，一洗人間萬事非。」^【注三】

【注一】蕭統《陶淵明傳》：「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淵明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歐陽修《和梅公儀嘗茶》七律五六：「寒侵病骨惟思睡，花落春愁未解酲。」蜜熟句，指物為喻，出人意表。紀昀曰：「對得奇變，此對面烘託法。」

【注二】宋　施元之注：「《唐闕史》云：『杜牧之自以年漸遲暮，常追賦《感舊》二詩。』一詩即鬢絲禪榻者。」杜牧《醉後題僧院》詩：「觥船一櫂百分空，十載青春不負公；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先生詩意，謂物我俱亡也。

【注三】先生自注：「來書云：『近看此書』，余未嘗見也。」觀此注，則《欒城集》作《次韻劉敏殿丞送春》為允。唐華嚴宗初祖，終南　杜順禪師有《華嚴法界觀》一卷，本名《修大方廣佛華嚴法界觀門》，分為真空觀、理事無礙觀、周徧含空觀。唐　清涼澄觀禪師著《華嚴法界玄鏡》一卷，即釋杜順之《華嚴法界觀》者。法界，一切眾生身心之本體也。　紀昀曰：「上句五仄，下句萬字宜用平。」此說是。

熙寧九年丙辰，四十一歲，正月，遷祠部員外郎、直史館，仍在密州（山東　諸城）任。三月四日，有《寄題刁景純藏春塢》七律【石刻此詩後有「熙寧九年三月四日東武（即諸城）西齋」十二字。景純，刁約字，先生前輩，築室潤州，號藏春塢，屢與先生唱和，已見前；然自此詩後，已無復與景純唱和之作，景純殆未幾下世矣。】云：

「白首歸來種萬松，^【注一】待看千尺舞霜風。年拋造物陶甄外，春在先生杖履中。^【注二】楊柳長齊低戶暗，櫻桃爛熟滴階紅。^【注三】何時卻與徐元直，共訪襄陽　龐德公？」^【注四】

【注一】藏春隖前有岡，皆種松，號萬松岡。先生前詩末云：「老去此身無處着，為君栽插萬松岡。」

【注二】年拋句、謂景純忘卻歲年，與造化而俱往也；春在句、謂景純暮年享林泉之樂，天下之良辰美景，盡在其藏春塢中，而景純杖屨流連，其賞心樂事正無艾也。昌黎云：「園林窮勝事，鐘鼓樂清時」（《奉和僕射裴相公感恩言志》五律三四），斯其意矣。晉　張華《女史箴》：「茫茫造化，二儀既分，散氣流形，既陶既甄。」陶甄，謂天地造化也。

【注三】二句賦形體物，精絕妙絕，陸機《文賦》所謂「賦體物而瀏亮」者是也。若此渲染，第四句斯無憾矣。

【注四】結韻謂不知何時復與同輩奇士，共到潤州，過藏春隖，造訪前輩高人刁老先生也。《後漢書·逸民·龐公傳》：「龐公者，南郡　襄陽人也。居峴山之南，未嘗入城府，夫妻相敬若賓。荊州刺史劉表數延請。不能屈，乃就候之。……因釋耕於壟上，而妻子耘於前，表指而問曰：『先生苦居畎畝，而不肯官祿，後世何以遺子孫乎？』龐公曰：『世人皆遺之以危，今獨遺之以安，雖所遺不同，未為無所遺也。』表歎息而去。」李賢注引晉　習鑿齒《襄陽記》曰：「諸葛孔明每至德公家，獨拜牀下，（又《襄陽記》：「德公子字山人，娶諸葛孔明姊。子渙，晉　太康中為牂牁太守」。）德公初不令止。司馬德操嘗詣德公，值其渡沔上先人墓，德操徑入其室，呼德公妻子，使速作黍，徐元直向云：當來就我與德公談。其妻子皆羅拜於堂下，奔走共設。須臾德公還，直入相就，不知何者是客也。德操年少德公十歲，兄事之，呼作龐公，故俗人遂謂龐公是德公名，非也。」後魏酈道元《水經注·沔水注》：「沔水又東逕隆中，歷孔明舊宅北，亮語劉禪曰：『先帝三顧臣於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即此宅也。」「襄陽城東，……沔水中有魚梁洲，龐德公所居。士元居漢之陰（南），……司馬德操宅洲之陽（北），望衡對宇，歡情自接；泛舟蹇裳，率爾休暢。」

八月十五日，飲於超然臺（熙寧八年十一月，修葺園北舊臺，子由名之曰超然，先生作《超然臺記》）。是夜歡飲達旦，作《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一闋）。十二月，徙知河中府（治今山西　永濟縣），遂罷密州任。至濰州（今山東　濰縣），除夜大雪，遂止焉。

熙寧十年丁巳，四十二歲，正月元日，發濰州，二月至京師，告下，以祠部員外郎，直史館，改權知徐州（治今蘇北銅山縣）。三月，有《和孔密州五絕》（七絕五首也。孔宗翰時接任密州太守。），其三《東欄梨花》云：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注一】惆悵東欄二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注二】

【注一】劉禹錫《柳花詞》三首之一：「開從綠條上，散逐香風遠，故取花落時，悠揚占春晚。」又《傷秦姝行》：「長安二月花滿城，插花兒女弄銀箏。」

【注二】末二句謂人生短短數十寒暑，誰能如東欄梨花之年年盛開以過此清明時節乎？此詩甚有名，蓋天資高絕者一時妙手偶得之也。韓愈《寒食日出遊》七古：「走馬城西惆悵歸，不忍千株雪相映。邇來又見桃與梨，交開紅白如爭競。」又《聞梨花發贈劉師命》七絕：「桃溪惆悵不能過，紅艷紛紛落地多。聞道郭西千樹雪，欲將君去醉如何？」梨花白，二株雪，謂梨花也。

四月，過宿州（今安徽　宿縣，在徐州南），有《宿州次韻劉涇》（涇、字巨濟，熙寧初進士，為文務奇詭，好進取，常為人所排，屢躓不伸，時知宿州。）七律云：

「我欲歸休瑟漸希，舞雩何日著春衣？^【注一】多情白髮三千丈，無用蒼皮四十圍。^【注二】晚覺文章真小技，早知富貴有危機。^【注三】為君垂涕君知否？千古華亭鶴自飛。」

【注一】《論語·先進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毋以我長而不言）！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爾有何用）』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公西赤，字子華。）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端，玄端之服。章甫，宋冠名。相，贊禮之官。）『點爾何如？』（點，本字作，《說文》：「雖皙而黑也。古人名，字皙。」《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作蒧，譌字也。）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說文》無撰，本作僎，具也。）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舞雩，祭天祈雨之廣場。）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與，許也。）。』……」

【注二】此二句謂多情只使人易老，而無用則反多壽，是雋語，亦傷心人之憤世語也。李白《秋浦歌》十七首之十五：「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人生多情則工愁善感，愁感滋多，則易老也必矣。《詩·小雅·小弁篇》云：「假寐永歎，維憂用老。」嵇康《養生論》：「積微成損，積損成衰，從衰得白，從白得老，從老得終，悶若無端。」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姜白石《長亭怨慢》：「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皆此意。　《莊子·山木篇》：「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又《人間世》：「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絜，以繩束之。），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伯，匠石字。）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厭，飽也，足也。），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音瞞，流脂如松膏也。），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杜甫《古柏行》起云：「孔明廟前有古柏，柯如青銅根如石，蒼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末云：「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先生無用句語本杜公，其意則出於莊生也。」

【注三】杜甫《貽華陽柳少甫》五古：「吾衰臥江、漢，但媿識璵璠，文章一小技，於道未為尊。」《晉書·諸葛長民傳》劉裕既殺劉毅，長民知禍將及己，弟黎民勸其圖裕：「長民猶豫未發，既而歎曰：『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必履危機，今日欲為丹徒布衣，豈可得也？』」（長民嘗領晉陵太守，鎮丹徒，卒為劉裕所殺。）先生亦自知必為小人所害，故此作意志蕭散，而有文章小技富貴危機之歎。

【注四】先生自注：「涇之兄汴，亦有文，死矣！」汴死於何事，不可得而攷矣。查慎行《蘇詩補注》云：「本集《與劉巨濟書》云：『賢兄文格奇拔，不幸早世，見其手書舊文，不覺垂涕。』詩中有富貴危機之語，又引華亭鶴，乃陸機臨刑事，若不得其死者，他無可考。」按：陸游《避暑漫抄》：「藝祖（宋太祖）受命之三年，密鐫一碑，立於太廟寢殿之夾室，謂之誓碑，用銷金黃幔蔽之，門鑰封閉甚嚴。因勅有司，自後時享及新天子即位，謁命禮畢，奏請恭讀誓詞。……獨一小黃門官不識字者一人從，餘皆遠立庭中，黃門驗封，啟鑰先入，焚香明燭，揭幔，亟走出階下，不敢仰視。上至碑前再拜，跪瞻默誦訖，復再拜而出。羣臣及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自後列聖相承，皆踵故事，歲時伏謁，恭讀如儀，不敢漏泄。……靖康之變，金人入廟，……門皆洞開，人得從觀，碑止高七八尺，闊四尺餘，誓詞三行，一云：『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於獄中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支屬。』一云：『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一云：『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後建炎（高宗）中，曹勛自北中（指金）回，太上（謂徽宗）寄語云：『祖　宗誓碑在否？吾恐今天子不及知』云云。」北宋無殺士大夫者，劉汴即最不幸，亦流放齎志以沒耳。《晉書·陸機傳》與長沙王　乂戰，軍敗；為宦人孟玖所陷，成都王　穎使牽秀密收機，「機釋戎服，著白帢，與秀相見，神色自若，謂秀曰：『自吳朝傾覆，吾兄弟宗族，蒙國重恩，入侍帷幄，出剖符竹，成都命吾以重任（為後將軍，河北大都督。），辭不獲已；今日受誅，豈非命也？』因與穎牋，辭甚悽惻，（已亡佚）既而歎曰：『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機，吳郡人。華亭，在今江蘇　松江縣西平原村中，機世居於此。）遂遇害於軍中，時年四十三。二子蔚、夏，亦同被害。機既死非其罪，士卒痛之，莫不流涕。是日昏霧晝合，大風折木，平地尺雪，議者以為陸氏之冤。」

四月二十一日，到徐州任，進《徐州謝上表》，有云：「向者屢獻瞽言，仰塵聖鑒，豈有意於為異？實篤信其所聞。（《大戴禮·曾子疾病篇》：「君子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聞，則廣大矣。」）知臣者謂臣愛君，不知臣者謂臣多事。空懷此意，誰復見明？伏維皇帝陛下，日月照臨，乾坤覆幬，（《中庸》：「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又云：「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幬，帳也，此作動詞用。）察孤危之易毀，諒拙直之無他。安全陋軀，畀付善地。民湻訟簡，殊無施設之方；食足身閑，仰愧生成之賜（天生之，地成之。）」八月，與子由觀月，有《陽關詞》（亦詩亦詞）三首，其三《中秋月》云：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注一】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注二】

【注一】溢，漏洩之意，杜詩：「漏洩春光有柳條」（《臘日》七律），此謂夜涼如水也。鮑照《夜聽妓》五古起調云：「夜來坐幾時？銀漢傾露落。」李白《古朗月行》起云：「小時不識月，喚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雲端。」

【注二】與「惆悵東欄二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同意。此生、是人；此夜、是月。月不長好，惟人亦然，朱絃三歎，餘味曲包。此作朱祖謀《東坡樂府》全加密圈，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云：「『不』字律。（謂「不」字入聲，最合律，與王摩詰「勸君更盡一杯酒」之「一」字同聲也。）妙句天成。」先生《記陽關第四聲》云：「舊傳《陽關》三疊，然今歌者，每句再疊而已，通一首言之，又是四疊，皆非是。或每語三唱，以應三疊之說，則叢然無復節奏。余在密州，有文勛長官，以事至密自云得古本《陽關》，其聲宛轉淒斷，不類向之所聞，每句皆再唱，而第一句不疊，乃唐本三疊蓋如是。及在黃州，偶讀樂天《對酒》（五首之四結句）」詩云：『相逢且莫推辭醉，新唱《陽關》第四聲。』注：『第四聲：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以此驗之，若第一句疊，則此句為第五聲矣；今為第四聲，則第一不疊審矣。」又《書彭城（即徐州）觀月詩》（即此首）云：「暮雲……余十八年前中秋夜與子由觀月彭城作此詩，【哲宗　紹聖元年甲戌，五十九歲，責授建昌軍（江西　南城縣）司馬、惠州安置，八月，至虔州（即江西　贛州），上推至作此詩時是首尾十八年。】以《陽關》歌之，今復此夜，宿於贛上，方遷嶺表，獨歌此曲，聊復書之，以識一時之事。殊未覺有今夕之悲，懸知有他日之喜也。」

清　魏皓《魏氏樂譜·陽關曲》云：「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一杯酒，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無故人，西出陽關無故人。」魏譜雖未必是唐人唱法之舊，然第四聲正與香山、東坡同，誦之亦殊宛轉淒斷也。

神宗　元豐元年戊午，四十三歲，在徐州任。四月，秦觀（時年三十，少先生十三歲。）將入京（汴都）應舉，至徐，呈詩謁見。黃庭堅亦自大名府（在河北，宋時稱北京。山谷時年三十四，少先生九歲，為北京教授。）呈《古風》二首（今《山谷集》以此二詩壓卷）及書納交。十月，「夢登燕子樓，翌日，往尋其地，作《永遇樂》詞」，此王文誥《蘇詩總案》語也。調下或題作「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鄭文焯曰：「《題》當從王《案》云云。」又曰：「燕子樓未必可宿，盼盼更何必入夢！東坡居士斷不作此癡人說夢之題，亟宜改正。」【唐德宗　貞元間拜張建封（文武兼資，有殊勳。）為徐、泗、濠（亦名武寧軍）節度使。有名妓曰關盼盼，有殊色，張納之（時張已六十餘），為築燕子樓，奏樂三日不息，眷愛不勝。及張卒，盼盼樓居十餘年，不嫁，後絕食死。白居易有《燕子樓》七絕三首並《序》云：「徐州故張尚書（檢校尚書右僕射）建封，有愛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予為校書郎時，（德宗貞元十六年，時白年二十九，張已六十六，是年卒。）遊徐、泗間，張尚書宴予，（張性樂士，賢不肖遊其門者禮必均，故其往如歸。）酒酣，出盼盼以佐歡。歡甚，予因贈詩云：『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一歡而去，爾後絕不相聞，迨茲僅一紀矣。（憲宗　元和七年，白四十一。僅，幾也。）昨日，司勳員外郎張仲素　繢之（《周禮·攷工記》：「凡畫繢之事，後素功。」）訪予，因吟新詩，有《燕子樓》三首，詞甚婉麗；詰其由，為盼盼作也。繢之從事武寧軍累年，頗知盼盼始末，云：『尚書既殁，歸葬東洛，而彭城有張氏舊第，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餘年，幽獨塊然，於今尚在。』予愛繢之新詠，感彭城舊遊，因同其題，作三絕句。」詩云：「滿窗明月照簾霜，被冷鐙殘拂臥牀。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古詩十九首》：「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傅玄《雜詩》：「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長。」）其二云：「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澘然！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其三云：「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怎也）教紅粉不成灰？」後盼盼得白詩，泣曰：「妾非不能死，恐後世以我公重色，有從死之妾，玷清範耳！」乃和白詩，旬日不食而卒。此女雖自風塵中來，亦云烈矣！其次韻白詩，見《全唐詩》卷八百二，茲不贅矣。】先生此詞警句云：「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第三句承第二句來，謂盼盼當年雖自關鎖於此樓中十餘載，然只今蕭寂無人，佳人何在哉！清　沈辰垣等《歷代詩餘》卷一百十五引《高齋詩話》（宋人撰，失名，已亡。）云：「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坡問『別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水龍吟起調）東坡曰：『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少游問公近作，乃舉『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晁無咎曰：『只三句便說盡張建封事。』」（亦見宋　楊萬里《誠齋詩話》及嚴有翼《藝苑雌黃》）近人鄭文綽手批《東坡樂府》云：「公以『燕子樓空』三句語秦淮海，殆以示詠古之超宕，貴神情，不貴迹象也。」是年，有《讀孟郊詩》五古二首^【注一】云：

「夜讀孟郊詩，細字如牛毛，^【注二】寒鐙照昏花，佳處時一遭。^【注三】孤芳擢荒穢，苦語餘《詩》《騷》。^【注四】水清石鑿鑿，湍激不受篙。^【注五】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煮蟛，竟日持空螯。^【注六】要當鬥僧清，未足當韓豪。^【注七】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注八】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注九】不如且置之，飲我玉色醪。」^【注十】

「我憎孟郊詩，復作孟郊語。^{【注十一】}飢腸自鳴喚，空壁轉飢鼠。^{【注十二】}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有如黃河魚，出膏以自煮。尚愛《銅斗歌》，鄙俚頗近古。^{【注十三】}桃弓射鴨罷，獨速短簑舞；不憂踏船翻，踏浪不踏土。^{【注十四】}吳姬霜雪白，赤腳浣白紵。^{【注十五】}嫁與踏浪兒，不識別離苦。^{【注十六】}歌君江湖曲，感我長羈旅。」^{【注十七】}

【注一】孟郊詩論，略具拙著《元遺山論詩絕句講疏》三十首之十八解中，茲稍注兩詩出實，餘不贅論矣。宋　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云：「孟郊詩『楚山相蔽虧，日月無全輝。』（《夢澤行》起句）「萬株古柳根，拏此磷磷（《詩·唐風·揚之水》：「揚之水，白石粼粼。」《毛傳》：「粼粼，清激也。」《說文》：「粼，水生厓石間粼粼也。」）溪。』（「與王二十一員外涯遊枋口　柳溪」起句。）『太行橫偃脊（應作春），百里方（應作芳）崔嵬』（《濟源春》起句）等句，皆造語工新，無一點俗韻；然其他篇章，似此處絕少也（實亦不少）。李翱（應作觀）評其詩云：『高處在古無上，平處下觀二謝！』（《新唐書·孟郊傳》引「觀」作「顧」。）許之亦太甚矣。東坡謂『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食蟛，竟日嚼空螯。』貶之亦太甚矣。」

【注二】王應麟《困學紀聞·考史》引魏　蔣濟《萬機論》（《隋書·經籍志·子部·雜家》著錄「《蔣子萬機論》八卷，」亡。）：「學如牛毛，成如麟角。」清　翁元圻注：「《北史·文苑傳序》：『明皇御歷，文雅大盛，學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抱朴子·極言篇》：『為者如牛毛，獲者如麟角。』皆本《萬機論》。」杜甫《述古》五律三首之二結云：「秦時任商鞅，法令如牛毛。」又東坡《周教授索枸杞因以詩贈錄呈廣倅蕭大夫》七古：「短檠照字細如毛，怪底眼花懸兩目。」

【注三】《世說新語·文學》：「孫興公（綽）作《天台賦》成，以示范榮期（名啟）云：『卿試擲地，要作金石聲。』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宮商中聲。』然每至佳句，輒云：『應是我輩語。』」劉孝標注云：「『赤城霞起而建標，瀑布飛流而界道，』此賦之佳處。」王文誥《編注集成》云：「郊《聞角》詩（今集題作《曉鶴》）：『似開孤月目，能說落星心。』（今集作「如開孤月口，似說明星心。」坡題「目」亦作「口」。）公極賞之，是所謂『佳處時一遭』也。」《東坡題跋》卷二《題孟郊詩》云：「孟東野作《聞角詩》云：『似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今夜聞崔誠老彈曉角，始覺此詩之妙。」東野此詩下二句云：「既非人間韻，枉作人間禽。」則題作《曉鶴》為是；東野別有《聞砧》詩，殆先生一時誤記耳。

【注四】孤芳句承「佳處時一遭」來，謂荒蕪蓬蒿中時見孤芳挺拔而出也。穢，《說文》本字作薉，「蕪也。」韓愈《孟生詩》「異質忌處羣，孤芳難寄林。」（餘見下注七）庾信《哀江南賦序》：「不無危苦之辭，惟以悲哀為主。」（原出嵇康《琴賦序》：「稱其材榦，則以危苦為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為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為貴。」）韓愈《憶昨行和張十一》七古：「危辭苦語感我耳，淚落不掩何漼漼！」【《詩·小雅·小弁篇》：「有漼者淵，萑葦淠淠（音譬，眾皃。）。」漼，本讀上聲，此讀摧。】餘《詩》《騷》，猶云《詩》《騷》之餘，意謂附庸也。紀昀曰：「孤芳擢荒穢，五字寫盡東野。」

【注五】《詩·唐風·揚之水》：「揚之水，白石鑿鑿。」《毛傳》：「鑿鑿然，鮮明皃。」《說文》：「糳，䊪米一斛舂為九斗曰糳。」《書·益稷》以粉米為采色，故引伸糳為鮮明，本字也。此二句喻東野詩佳處既清勁，又瘦硬；然無施力處，舟行殊礙，可觀而害用也。紀昀曰：「十字亦似東野。」宋　范晞文《對牀夜語》卷四：「退之序東野詩云：『東野之詩，其高出於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又薦之於詩云：『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東坡《讀東野詩》，乃云：『孤芳擢荒穢，苦語餘《詩》《騷》。水清石鑿鑿，湍激不受篙。……』退之進之如此，東坡貶之若是，豈所見有不同邪？然東坡前四句亦可謂巧於形似。」

【注六】《爾雅·釋魚》：「螖蠌（音滑澤），小者蟧。（音勞）。」郭璞注：「即彭螖也。似蟹而小。」明　李時珍《本草綱目》：「海邊又有蟛蜞，似蟛螖而大，似蟹而小，不可食。（晉）蔡謨初渡江，不識蟛蜞，啖之幾死，歎曰：『讀《爾雅》不熟，為學者所誤也。』（見《晉書·蔡謨傳》）……其最小無毛者，名蟛螖，音越（此別一音），吳人訛為蟛。」《晉書·畢卓傳》：「卓嘗謂人曰：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耳。」

【注七】僧，謂賈島也，初為僧，名無本。韓公有「送無本師歸范陽」五古起云：「無本於為文，身大不及膽。」下云：「芝英擢荒蓁，孤翮起連菼。」東坡《祭柳子玉文》云：「元輕白俗，郊寒島瘦。」是「要當鬥僧清」也。東野《戲贈無本詩》云：「詩骨聳東野，詩濤湧退之。」詩濤湧，猶豪矣。元遺山《論詩》絕句云：「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亦先生「未足當韓豪」意也。

【注八】《漢書·蘇武傳》李陵謂蘇武曰：「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淮南子·原道訓》：「天下時有盲妄自失之患，此膏燭之類也，火逾然而消逾亟。」董仲舒《賢良對策下》：「積善在身，如長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猶火之銷膏，而人不見也。」《漢書·龔勝傳》：「薰以香自燒，膏以明自銷。」（《莊子·人間世》：「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

【注九】先生是年復有《中秋月》五古三首，首篇有云：「白露入肺肝，夜冷如秋蟲，坐令太白豪，化為東野窮。」則又以東野自喻，雖戲論，然不甚鄙薄東野可見矣。

【注十】揚雄《太玄賦》：「茹芝英以禦飢兮，飲玉醴以解渴。」張衡《思玄賦》：「飲青岑之玉醴兮，湌沆瀣以為粻。」（沆瀣，夜半北方氣；沆，康上聲；瀣，音械。粻，音張，食米也，亦通作糧。）醪，音勞，《說文》：「醪，汁。滓酒也。」玉色醪，謂白之秫酒，古以白玉為正。

【注十一】王文誥《編注集成》云：「或以我憎孟郊詩，復作孟郊語為謔者；答曰：是所謂『惡而知其美』（《大學》：「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也。著此二句，郊之地位固在，此詩筆之妙也，非子所知。」紀昀曰：「二首即作東野體，如昌黎《樊宗師誌》例。【昌黎有《南陽樊紹述墓誌銘》，紹述，樊宗師字。《昌黎先生集注》：「歐陽文忠公云：『退之與樊紹述作銘，便似樊文』（陳師道《後山詩話》：「歐陽公謂退之為《樊宗師誌》，便似樊文。」）誠不虛語。」】意謂東野體我固能之，但不為耳。東坡以雄視百代之才，而往往傷率、傷慢、傷放、（此非是）傷露（此亦非）者，正坐不肯為郊、島一番苦吟工夫耳，讀者不可不知。」公詩與韓、孟異趣，有宋一人，何必效郊、島苦吟哉。

【注十二】紀昀曰：「十字神似東野。」王文誥《編注集成》云：「十字絕倒，寫盡郊寒之狀。」

【注十三】鄙俚：晉　孫綽《喻道論》：「悲夫！章甫之委裸俗，《韶》、《夏》之棄鄙俚；至真絕于漫習，大道廢于曲士也。」近古：《穀梁傳》桓公三年：「相命而信諭，謹言而退，以是為近古也。」《銅斗歌》，指東野《送淡公》五古十二首（首二篇今誤入《蘇詩續補遺》中）之第三首也。詩云：「銅斗飲江水，水拍銅斗歌。儂是拍浪兒，飲則拜浪婆。腳踏小船頭，獨速舞短簑。笑伊《漁陽操》，空持（《全唐詩》作恃，是）文章多，【《後漢書·文苑·禰衡傳》：「衡方為《漁陽參撾》蹀躍（同蹀躞，小步貌。）而前，容態有異，聲節悲壯，聽者莫不慷慨。……後黃祖在蒙衝船上，大會賓客，而衡言不遜順，祖慙，乃訶之，衡更熟視曰：『死公，云等道！』……祖恚（恨也），遂令殺之。……時年二十六，其文章多亡云。」】：閑倚青竹竿（篙也），白日奈我何！」

【注十四】此四句皆栝東野《送淡公》詩意，其四云：「短簑不怕雨，白鷺相爭飛；短楫畫菰蒲，鬥作豪橫歸。（畫，通劃，謂撥棹時也。鬥作豪橫歸，渭競渡鬥疾速也。）笑伊水健兒，浪戰求光輝；不如竹枝弓，射鴨無是非。」其五云：「射鴨復射鴨，鴨驚菰蒲頭；鴛鴦亦零落，采色難相求。（梅堯臣《莫打鴨》詩：「莫打鴨，打鴨驚鴛鴦。」本此。）儂是清浪兒，每踏清浪游；笑伊鄉貢郎，踏土稱風流；（中唐　李肇《國史補》卷下：「進士，為時所尚久矣！是故俊乂實集其中。由此出者，終身為聞人，故爭名常切，而為俗亦弊。其都會謂之舉場，通稱謂之秀才，投刺謂之鄉貢，得第謂之前進士，互相推敬謂之先輩，俱捷謂之同年，有司謂之座主。」五代　王定保《唐摭言》卷三：「新進士榜下，綴行而出，時進士團所由輩數十人。……前導曰：『迴避新郎君！』）如何丱角翁，至死不裹頭！」（《詩·齊風·甫田》：「婉兮孌兮，總角丱兮。」毛傳：「丱，幼穉也。」此結意謂浮世功名亦不可強求，蓋「富貴在天」，「求之有道，得之有命」；亦有人自幼至老至死亦不能出仕也。杜甫《兵車行》：「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此裹頭指裹髮戴冠冕也。）

【注十五】李白《金陵酒肆留別》：「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又《和盧侍御通塘曲》：「浦邊清水明素足，別有浣紗吳女郎。」又《越女詞》五絕五首之一：「長干　吳兒女，……屐上足如霜。」其五：「鏡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又《浣紗石上女》五絕：「玉面耶溪女，兩足白如霜。」又白有《白紵辭》（古有《白紵舞》，或名《白紵舞歌》。《宋書·樂志》：「《白紵舞》，……紵，本吳地所出，宜是吳舞也。」）五古三首，又《湖邊采蓮婦》五古云：「小姑織白紵，未解將人語。」東野是湖州人，今浙之吳興縣；淡公是越人，【《送淡公》之一：「燕本冰雪骨（無本，燕人。），越淡蓮花風。（淡公，越人）」】，故先生此處言吳、越事也。

【注十六】中唐　李益《江南詞》（詞，一作曲。）：「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踏浪見上，踏浪兒，即弄潮兒也。

【注十七】《送淡公》之六：「師得天文章，所以相知懷。數年伊、洛同，一旦江湖乖。江湖有故莊，小女啼喈喈，我憂未相識，乳養難和諧。幸以片佛衣，誘之令看齋；齋中百福言，催促西歸來。」其七云：「伊、洛氣味薄，江湖文章多。坐緣江湖岸，意識鮮明波。《銅斗短簑行》，新章其奈何？（如何也）茲焉激切句；非是等閒歌，製之附驛迴，勿使餘風訛。都城第一寺，昭成屹嵯峨，為師書廣壁，仰詠時經過。徘徊相思心，老淚雙滂沱。」時東野蓋羈旅長安；淡公則歸越，故云云；先生所謂江湖曲，指此二詩也。

元豐二年己未，四十四歲。（在徐州任）三月，清明過後，有「次韻田國博（名叔通）部夫（督夫役也，田時為倅。）南京（北宋之南京是今河南　商丘）見寄」七絕二首，其一云：

「歲月翩翩下坂輪，歸來杏子已生仁。^【注一】深紅落盡東風惡，柳絮榆錢不當春。」^【注二】

【注一】詩意謂田叔通因新法而辛勞，辜負大好韶光，歸來時已非紅杏枝頭之好春，而是柳絮漫空榆錢滿地之殘春矣；如此春光，安得謂之春乎？《漢書·蒯通傳》：「相率而降，猶如阪上走丸也。」顏師古曰：「言乘勢便易。」首句、王十朋注引趙次公曰：「此亦如坂走丸之義也。」紀昀評首句云：「此是宋句」；評二句云：「此是晚唐句。」強分唐、宋，甚無謂也。

【注二】末二句紀評云：「寄慨殊深，行役之感，言外見之。」是也。　杜牧《悵詩》七絕《序》云：「牧佐宣城幕，刺史崔君張水戲，（謂競舟泳游之類）使州人畢觀，令牧閒行閱奇麗，（此何等長官乎？），得垂髫者（髮尚垂額之稚女）十餘歲。後十四年，牧刺湖州（今浙江　吳興），其人已嫁生子矣，乃悵而為詩。」其詩云：「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深紅色，證之先生此詩，蓋是杏花非桃花也。（《禮·月令》：「仲春之月，……桃始華。」桃開較早，色亦非深紅也。）

未幾，自徐州移知湖州，西行赴南都（北宋時河南　商丘）。四月，過泗州（安徽　泗縣），渡淮，歷揚州（江蘇　江都），下鎮江，逕常州（江蘇　武進），至無錫。與參寥（僧人道潛，俗姓何，於潛人，號參寥子。住杭州　智果寺，於內外典無不窺，能文，尤工詩。與先生及少游深相契好。）秦觀同游惠山（在無錫城西七里。）有「贈惠山僧惠表」（無攷）七律云：

「行遍天涯意未闌，將心到處遣人安。^【注一】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嚴》已不看。^【注二】攲枕落花餘幾片？閉門新竹自千竿。客來茶罷空無有，盧橘楊梅尚帶酸。」^【注三】

【注一】白居易《潯陽春》七律三首其一《春生》，起句云：「春生何處闇周遊？海角天涯徧始休。」（王十朋等注引成都天涯石，與此無涉，應刪。）將心句，見前《病中遊祖塔院》七律「安心是藥更無方」注。【《傳燈錄》卷三神光（二祖慧可）謂達磨曰：「我心未寧，乞師與安。」師曰：「將心來，與汝安。」】

【注二】在此詩前有《遊惠山》五古三首，《序》云：「余昔為錢塘倅（即杭州通判），往來無錫，未嘗不至惠山，既去五年，復為湖州，與高郵　秦太虛，杭僧參寥同至。……」首篇起云：「夢裏五年過，覺來雙鬢蒼。」山中老宿依然在：謂惠山老僧惠表仍健存也。宋僧法雲《翻譯名義集》：「梵云體毘履，此云老宿。」（老宿屢見《傳燈錄》中）又云：「五十夏以上，一切沙門所尊敬，名耆宿。」案上《楞嚴》句：王十朋注引趙次公曰：「案上惟有《楞嚴經》，事亦見《傳燈錄》。」按：《傳燈錄》原無此句，卷二十八惟云：「《靈驗傳》十餘卷，皆不堪信也。……何處有靈驗？……試將一卷經安著案上，無人受持，自能有靈驗否？」趙次公傅會牽合，殊費後學目力，極不應爾。白居易《見元九悼亡詩因以此寄》七絕結云：「人間此病治無藥，唯有《楞嚴》（一作楞伽，是。）四卷經。」《宋史·藝文志·子部·道家類·附釋氏》著錄「般剌密帝、彌伽釋迦譯《首楞嚴經》十卷。」又「惟慤《首楞嚴經疏》六卷。」今題《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唐　天竺沙門般剌密帝譯，烏萇國沙門彌伽釋迦譯語，「菩薩戒」弟子前正議大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清河　房融（房琯之父）筆受。首楞嚴、為佛所得三昧之名，萬行之總稱也。此經闡明心性本體，為內學精髓，禪宗修定之寶典也。《翻譯名義集》云：「《楞嚴經》，言一切究竟，而得堅固定，名為佛性；又翻為《金剛藏》，諸菩薩證此定，故名。」

宋　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一：「東坡嘗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趣。……』不知者困疲精力，至死不之悟，而俗人亦謂之佳。如曰：『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半夜潮。（此中晚唐　趙嘏句，全詩已佚，見晚唐　張為《詩人主客圖》，注云：「錢塘句」。）』又曰：『蝴蝶夢中家萬里，子規枝上月三更。（晚唐　崔塗《春夕》七律三四，子規一作杜鵑。）』又曰：『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七律五六，此遠勝上二聯，冷齋但嫌其有數目字耳。）』皆如寒乞相，一覽便盡，初如秀整，熟視無神氣，以其字露也。東坡作對則不然，如曰：『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嚴》已不看』之類，更無齟齬之態，細味對甚的，而字不露，此其得淵明之遺意耳。」

【注三】司馬相如《上林賦》：「於是乎盧橘夏熟，黃甘橙楱（各注本誤作榛。楱，音奏，小橘也。）」宋之問《登越王臺》詩：「春花采盧橘，夏果摘楊梅。」韋應物《答鄭騎曹春橘絕句》起云：「憐君臥病思新橘，試摘才酸亦未黃。」先生在惠州有《食荔枝》七絕起云：「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弟新。」

是月，發無錫，過吳江（在蘇南），二十日，到湖州任，進《湖州謝上表》（此表後三月為姦臣何正臣所首先劾奏，以為愚弄朝庭，妄自尊大。小人害賢，肆無忌憚，有如是者！），有云：「風俗阜安，在東南號為無事（《老子》：「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又曰：「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又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揚子·太玄·事》：「事無事，至無不事。測曰：事無事，以道行也。」先生本意謂湖州民人安謐耳；說者必媒蘖其短，以為取天下，道大行矣。）；山水清遠，本朝廷所以優賢。（《晉書·阮籍傳論》：「松蘿低舉，用以優賢；巖水澄華，茲焉賜隱。」）顧惟何人？亦與茲選！……伏念臣性資頑鄙，名迹堙微，議論闊疎，文學淺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獨無寸長（《史記·淮陰侯列傳》：「廣武君　李左車謂韓信曰：「臣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屈原《卜居》：「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荷先帝之誤恩，推寘三館（謂英宗召試，以殿中丞直史館也。宋仍唐制，以昭文館、集賢館、國史館為三館。）；蒙陛下之過聽，付以兩州（密州、徐州）。非不欲痛自激昂，少酬恩造；而才分所局，有過無功。伏遇皇帝陛下，天覆羣生，海涵萬族，用人不求其備，嘉善而矜不能【《論語·微子》：「周公謂魯公（子伯禽）曰：『……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於一人。』又《子張篇》：「子張曰：……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適時，（隋煬帝《遺陳尚書江總檄》：「公等文儒自立，器用適時。」唐宣宗《謫溫庭筠制詞》：「徒負不羈之才，罕有適時之用。」）難以追陪新進（先生自二十二歲登進士第，至此已二十二年。時王安石喜用新進小人，此最招怨矣。元稹《上令狐相公啟》：「江湖間多有新進小生，不知天下文有宗主。」司馬光《論風俗劄子》：「新進後生，未知臧否，口傳耳剽。」先生於熙寧四年三月，以殿中丞直史館權開封府推官時，有《再論時政書》云：「內則不取謀於元臣侍從，而專用新進小生。」宋　魏泰《東軒筆錄》卷五：「王荊公秉政，更新天下之務，而宿望舊人，議論不協，荊公遂選用新進，待以不次，故一時政事不日皆舉，而兩禁臺閣內外要權，莫匪新進之士也。」）察其老不生事（楊修《答臨淄侯牋》：「修家子雲，老不曉事。」），或能牧養小民。（《管子》首篇是《牧民》。《書·君牙》：「夏暑雨，小民惟曰怨咨；冬祁寒，小民亦惟曰怨咨。厥惟艱哉！思其艱以圖其易，民乃寧。」此四句最為何正臣所指摘，以為妄自尊大者。）而臣頃在錢塘，樂其風土，（《晉書·阮籍傳》：「籍嘗從容言於帝曰：籍平生曾游東平，樂其風土。」）魚鳥之性，既自得於江湖；吳、越之民，亦安臣之教令。……」

七月，沈括（即撰《夢溪筆談》之人，是小人而有才者也。）陷先生；初，先生倅杭日（熙寧四年十一月，至七年十月），括嘗求先生手錄近詩一通，至是，即籤貼以進，指為訕謗朝廷，神宗雖不問，然舉朝皆知其事矣。【北宋末，南宋初王銍之《元祐補錄》云：「沈括素與蘇軾同在館閣，（先生直史館，括為昭文館校理。）軾論時事異（反對新法），補外（為杭州通判）。括察訪兩浙（浙東、浙西。括於熙寧六年，以集賢校理，相度兩浙路農田水利差役等事，兼察訪。），陛辭，神宗語括曰：『蘇軾通判杭州，其善遇之！（神宗本實愛先生才）』括至杭，與軾論舊，求手錄近詩一通，歸即籤貼以進，云：『詞皆訕懟。』軾聞之，後寄詩劉恕，戲曰：『不憂進了也！』其後李定、舒亶論軾詩，置獄，實本於括云。元祐中，軾知杭州（四年七月至六年四月），括閒廢在潤（括於元豐四年知延州，五年，為西夏軍所敗，廢黜。自哲宗　元祐元年至紹聖二年，廢黜在潤州凡八年而卒。），往來迎謁，恭甚。軾益薄其為人。」】於是何正臣、舒亶、李定、李宜之等摭公《到湖州謝上表》及所為詩文，皆祖述沈括之媒蘖，且舉冊以進（舒亶多至四冊，餘一冊。），必欲置之死地。神宗本愛先生才，無意深罪，但欲申言者之路，詔送御史臺根勘。七月二十八日，御史臺悍吏皇甫遵乘驛到湖州追躡，先生就逮。惟長子邁（二十一歲）徒步相隨，出城登舟，郡人送者，泣涕如雨。八月十八日，赴臺獄，太子少師致仕張方平（字安道，時年七十三）、吏部侍郎致仕范鎮（字景仁，時年亦七十三。）上疏論救，弟轍乞納在身官（以著作佐郎簽書南京判官）贖兄罪，皆不報。詔御史中丞李定推治，根勘所為詩以聞；定窮治其獄，必欲置先生於死地，先生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見子由，因成七律二章，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葉夢得《避暑錄話》：「蘇子瞻　元豐間赴詔獄，與長子邁俱行，與之期，送食惟菜與肉；有不測，則撤二物而送魚，使伺外間以為候。邁謹守，踰月，忽糧盡，出謀於陳留（在開封南），委其親戚代送，而忘語其約；親戚偶得魚鮓（音乍，海蜇。），送之，不兼他物。子瞻大駴，知不免，將以祈哀於上，而無以自達，乃作二詩寄子由，屬獄吏致之；蓋意獄吏不敢隱，則必以上聞，已而果然。神宗初無殺意，見詩益心動，自是遂從寬釋。」葉石林此錄絕不足信，迹近厚誣矣。王文誥《蘇詩總案》闢之甚當，《案》云：「其說妄甚！此何等約，邁可忘之？以忠見罪，豈肯詭遇？歷守三郡（密、徐、湖），只裹一月糧詣獄，窘乏不至是也。詩案一事，兩宋雜說甚多，其他事亦多誣罔。夢得之母，晁君成之女，無咎之甥也，小人往往自恥（夢得早歲依附蔡京），故必陷君子以小人之道。恐後有炫博者，率意增注，特載此條駁正為例。」若王見大者，可謂坡翁千載後知己矣。」】詩題云：「予以事繫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施注本目錄止「獄中寄子由」五字，《東坡七集》本《續集》止「獄中寄子由二首」七字。）二詩云：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一作忘）身。^【注一】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注二】是（一作到）處青山可埋骨，他年（一作時）夜雨獨傷神。^【注三】與君世世為兄弟，又（一作更）結來生未了因。」^【注四】

「柏臺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注五】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注六】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注七】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先生自注：「獄中聞杭　湖間民為余作解厄道場累月，故有此句」）。^【注八】

【注一】《易·繫辭·下傳》：「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楚辭·大招》：「德譽配天，萬民理只。」王逸注：「言楚王……功德配天，能理萬民。」杜甫《能畫》五律三四：「每蒙天一笑，復似物皆春。」　《史記·商君列傳》衞鞅謂秦孝公曰：「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詩·大雅·桑柔篇》「維彼愚人。」鄭玄《箋》有愚闇之人為王言，其事淺且近矣。」闇暗同。

【注二】百年句：謂己不能終其天年而先償前生所負欠小人之冤孽債也。《楞嚴經》卷四：「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千百劫，常在生死。」又卷六：「是人無始宿債，一時酬畢。」《傳燈錄》卷三：「莞城縣宰翟仲侃惑於辯和法師邪說，加慧可大師以非法，「師怡然委順，識真者謂之償債。」原注：「皓月供奉，問長沙　岑和尚，古德云：『了即業障本來空，未了應須償宿債。』」韓愈《感春四首》之四七古（第三首是五古）結句：「百年未滿不得死，且可勤買拋青春。」（拋青春，酒名也。）十口句：王文誥《編注集成》：「時王子立為置家累於南都，而子由方債負山積，故云爾也。」按：先生就逮時，其門人王適（子立）、王遹（子敏）兄弟，為先生安置妻子於河南　商丘（北宋時稱南都）。累人，謂子立、子敏兄弟及子由也。

【注三】是處，猶云隨處、到處、處處，謂隨便任何一處青山皆可為己埋骨地也。《晉書·劉伶傳》：「常乘鹿車，攜一酒壺，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其遺形骸如此。」先生埋骨句正用劉伯倫意。陸游《醉中出西門偶書》七律三四：「青山是處可埋骨，白髮向人羞折腰。」則又用先生句也。　夜雨句：王文誥《編注集成》云：「句用懷遠驛事，就子由說。」先生於仁宗　嘉祐六年辛丑（二十六歲）十一月，與子由別於鄭州七古（見前）有云：「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自注云：「嘗有夜牀對雨之言，故云爾。」【韋應物《示全真元常（韋自注：「元常，趙氏生。」全真，道士之稱。）五律三四云：「寧知風雨（一作雪）夜，復此對牀眠。」】宋　王十朋《蘇東坡詩集注》彼處引趙次公曰：「子由與先生在懷遠驛（嘉祐六年正月，與子由同舉制策，寓懷遠驛，驛在汴京　麗景門河南岸。），讀韋詩至此句，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共為閑居之樂。……其後子由與先生彭城相會（前此二年，神宗　熙寧十年，先生四十二歲知徐州時也。），作二小詩，其一曰：『逍遙堂後千尋木，長送中宵風雨聲，誤喜對牀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見子由《欒城集》卷七。）至先生在東府（哲宗　元祐八年，先生五十八歲，在禮部尚書任。），雨中作示子由（原題是「東府雨中別子由」五古。）詩有曰：『對牀空（集作定）悠悠，夜雨今（集作空）蕭瑟。』蓋皆感歎追舊之言也。」按子由《逍遙堂會宿二首并引》云：「轍幼從子瞻讀書，未嘗一日相舍；既壯，將遊宦四方，讀韋蘇州詩，至『安知風雨夜，復此對牀眠。』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為閑居之樂。故子瞻始為鳳翔幕府（嘉祐六年，先生二十六歲，除大理寺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留詩為別曰：『夜雨何時聽蕭瑟？』」案：先生與子由有感於韋蘇州夜雨對牀之言，除上所舉外，四十二歲守彭城時《初別子由》五古云：「秋眠我東閣，夜聽風雨聲，懸知不久別，妙理難細評。」元豐六年四十八歲，貶在黃州時《初秋寄子由》五古結云：「雪堂風雨夜，已作對牀聲。」又哲宗　元祐六年五十六歲，為翰林學士，寓居子由東府，以龍圖閣學士出知潁州，別子由，有《感舊詩》（五古）并《引》云：「嘉祐中，予與子由同舉制策，寓居懷遠驛，時年二十六，而子由二十三耳。一日，秋風起，雨作，中夜翛然，始有感慨離合之意。自爾宦遊四方，不相見者十嘗七八，每夏秋之交，風雨作，木落草衰，悽然有此感，蓋三十年矣。元豐中（六年），謫居黃岡（即黃州），而子由亦貶筠州，嘗作詩以記其事。（餘見上）」

【注四】梁元帝《與劉智藏書》：「僕久厭塵邦，本懷人外；加以服膺常住，諷味了因，彌用思齊，每增求友。」（《因明大疏上》：「如種生芽，能起用故，名為生因；如燈照物，能顯果故，名為了因。」）隋、唐間僧智者大師偈：「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紀昀批曰：「情至之言，不以工拙論也。」

【注五】柏臺，御史臺也，亦稱烏臺。《漢書·朱博傳》：「是時御史府舍百餘區，井水皆竭；又其府中列柏樹，常有野烏數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曰朝夕烏。」宋　朋九萬、周紫芝集錄先生在御史臺獄自箋詩曰《烏臺詩案》，本此。　琅璫，謂竹也；一作鋃鐺，是指鎖及鍊，兩通。杜甫《大雲寺贊公房》四首之三五古：「夜深殿突兀，風動金琅璫（一作鋃鐺）。」此琅璫應是指竹言。《後漢書·崔實傳》：「實從兄烈，有重名於北州，……獻帝初，子鈞與袁紹俱起兵山東，董卓以是收烈，付郿（陝西　郿縣）獄錮之，鋃鐺鐵鎖。」《說文》：「鋃，鋃鐺，鎖也。」

【注六】心似鹿句：鹿性易驚駭，動輒跳躍，故謂己夢繞家山而心如鹿之驚駭也。《詩·小雅·小弁》：「鹿之斯奔。」鄭《箋》：「鹿之奔走，其勢宜疾。」馬融《長笛賦》：「聞之者莫不張耳鹿駭。」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此由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山谷題跋》卷七《論鹿性》云：「胡居士云：鹿性驚烈，多別良草。」

《漢書·鼂錯傳·守邊備塞勸農力本疏》：「蒙矢石，赴湯火，視死如生。」《東坡題跋》卷一《書南史盧度傳》（附《南史·隱逸傳上·顧歡傳》後）：「余少不喜殺生，然未能斷也。近來始能不殺豬羊，然性嗜蠏蛤，故不免殺。自去年得罪下獄，始意不免，既而得脫，遂自此不復殺一物。有見餉蠏蛤者，皆放之江中，雖知蛤在江水，無活理，然猶庶幾萬一；便使不活，亦愈於煎烹也。非有所求覬，但以親經患難，不異雞鴨之在庖廚，不忍復以口腹之故，使有生之類，受無量怖苦爾。猶恨未能忘味，食自死物也。《南史·隱逸傳》：『始興人盧度，字彥章（彥，應作孝。）有道術，少隨張永北侵魏（劉宋　文帝　元嘉二十九年，以永為揚威將軍，冀州刺史、加都督，北伐，為魏軍所殺甚眾。），永敗，魏軍追急，（阻）淮水不得過，自誓若得免死，從今不復殺生。須臾，見兩楯流水，（應作來）接之得過。後隱居廬陵　西昌　三顧山，鳥獸隨之，夜有鹿觸其壁，度曰：『汝壞我壁。』鹿應聲去。屋前有池養魚，皆名呼之，次第取食。逆知死年月，竟以壽終。』偶讀此書，與余事麤相類，故并錄之。」王文誥《編注集成》云：「本集《書南史盧度傳》，自謂『親經患難，不異雞鴨之在庖廚』，是此句鐵注也。然非親經患難，即又何從知之？曉嵐譏其為俚，率意亂扛，此皆居心褊躁，不能悉心求之，故其情不出也。孔子曰（《論語·子路篇》）：『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則是我之謂矣。」孔子之言，是謂聽訟，如得其犯罪之實，則應哀憐之而勿自喜審得其實罪也。吾人讀書，於古之賢士君子作品，宜本此態度。虛心研讀，克盡恕心，設身處地以求之，然後可得古人用心而知其曲折之情也。即令前賢論學述著間有錯失，若原非邪惡，不至愚迷後學，則應稍予辨正，勿遽下斧鉞之誅也。凡立言者之罪惡，莫大於非聖毀經，其次是誣先賢，造作詭異之論；如此者，不有人患，必遭天譴。若夫古之賢士，其德學文章，已經千秋論定，推為第一流；而吾人讀其文，或覺其理未圓融，或覺文義難通，大多是本人學養未到，故不見其深致耳。於爾麼時，應再三虛心曲折反覆以求之，徐當有得，萬不可鹵莽滅裂，遽加詬詈，而目古人為不通也。焉有千秋論定第一流之古人是不通，而己反比之為通之理哉！但對今人，於凡非聖毀經，誣先賢，勇於著書鬻衒，而其人又頗著聲名，足以貽誤後學者，自當辭而闢之，毋使滋蔓。斯則讀書人忠於道、忠於學者所應爾，《易·乾文言》所謂「閑邪存其誠」，《孟子》所謂「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膝文公下》）者是也。

【注七】《戰國策·中山策》中山王遣司馬憙見趙王曰：「臣……周流無所不通，未嘗見人如中山　陰姬者也。……其容貌顏色，固已過絕人矣；若乃其眉目準（音拙）頞權衡（天庭也），犀角偃月，彼乃帝王之后，非諸侯之姬也。」《後漢書·李固傳》：「固貌狀有奇表，鼎角匿犀，足履龜文。」（官至太尉）唐　李賢注：「鼎角者，頂有骨如鼎足也；匿犀，伏犀也，謂骨當額上入髮隱起也。足履龜文者二千石，見相書。」眼中犀角真吾子。謂其子蘇邁（時年二十一）、蘇過（時八歲）皆不凡也。　牛衣：見《漢書·王章傳》：「王章，字仲卿……為諫大夫，遷司隸校尉，為京兆尹。……初，章為諸生，學長安，獨與妻居，章疾病，無被，臥牛衣中（顏師古曰：「牛衣，編亂麻為之。」），與妻決（懼病死），涕泣，其妻呵怒之曰：『仲卿，京師尊貴在朝廷人，誰如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昂，乃反涕泣，何鄙也！』後章仕宦，歷位及為京兆，欲上封事（奏大將軍元舅王鳳專權禍國），妻又止之曰：『人當知足，獨不念牛衣中涕泣時邪？』章曰：『非女子所知也。』書遂上，果下廷尉獄，妻子皆收繫。……章死不以其罪，眾庶冤紀之。」先生此二句是眷戀妻子，情難自已，衞叔寶所謂「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者也。（《世說新語·言語》）王章死非其罪，先生用事極切。

【注八】觀先生自注，可見其能政且得民矣。劉彥和曰：「安有丈夫學文，而不達於政事哉！」（《文心雕龍·程器》）其先生之謂乎！百歲，謂死也。《詩·唐風·葛生》：「百歲之後，歸于其居。」鄭《箋》：「居，墳墓也。」（《後漢書·蔡邕傳》邕《釋誨》引此詩，李賢注：「毛萇注云：居，墳墓也。」）《晉書·羊祜傳》祜謂從事中郎鄒湛等曰：「吾百歲後有知，魂魄猶應登此山（襄陽　峴山）也。」《列子·黃帝篇》：「遊於華胥氏之國，……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遊而已。」神，靈魂也。　桐鄉：《漢書·循吏·朱邑傳》：「初，邑病且死，屬其子曰：『我故為桐鄉吏（屬今安徽　廬江縣），其民愛我，必葬我桐鄉，後世子孫奉嘗我，不如桐鄉民。』及死，其子葬之桐鄉西郭外，民果然共為邑起冢立祠，歲時祀祭，至今不絕（由西漢　宣帝至東漢　章帝　班固撰《漢書》時）。」此桐鄉喻葬地也。先生作此詩時，自以為必死，以己嘗通判杭州及知湖州，甚得浙西民心，故謂朱邑之桐鄉，即我之浙西也。

十月，勘狀上，十五日，追交往承受詩文人數聞奏，慈聖違豫中聞之，【慈聖、仁宗曹后、神宗祖母。（實堂祖母，特英宗以堂姪繼仁宗為子，而神宗則英宗子也。）】諭神宗曰：「嘗憶仁宗以制科得軾兄弟，甚喜，謂與子孫得兩宰相。今聞軾以作詩繫獄，得非小人中傷之？攟至於詩，其過微矣。吾疾勢已篤，不可冤濫，致傷中和。」（此據王文誥《蘇詩總案》）神宗涕泣受命。【宋　陳鵠《耆舊續聞》卷二：「慈聖光獻大漸，上純孝，欲肆赦，后曰：『不須赦天下兇惡，但放了蘇軾足矣。』時子瞻對吏也。后又言：『昔仁宗策賢良歸，喜甚，曰：「吾今日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蓋軾、轍也，而殺之，可乎？』上悟，即有黃州之貶。故蘇有《聞太皇太后服藥赦詩》及《挽詞》，甚哀。」（清　鮑廷博校云：「一本云：『故蘇後聞太皇太后不豫，有詩。』」宋王偁之《東都事略》，方勺之《泊宅編》、張端義之《貴耳集》等所記略同，蓋可信。】公聞慈聖服藥，降德音，死罪囚流以下釋之，成七律一首，題云：「己未十月十五日，獄中恭聞太皇太后不豫，有赦作詩。」詩云：

「庭柏陰陰晝掩門，烏知有赦鬧黃昏。^【注一】漢宮自種三生福，楚客還招九死魂。^【注二】縱有鋤犂及田畝，已無面目見邱園。^【注三】只應聖主如堯、舜，猶許先生作正言。」^【注四】

【注一】用事如出己手，無斧鑿痕。唐　吳兢《樂府古題要解》：「《烏夜啼》、宋　臨川王　義慶造（劉宋　文帝堂弟，撰《世說新語》者。）。元嘉（文帝）中，徙彭城王　義康（文帝異母弟）於豫章郡；義慶時為江州（以尚書左僕射為江州刺史，加都督。），相見而哭（《南史·彭城王義康傳》：「十六年，進位大將軍。……十七年……出鎮豫章，實幽之也。」）。文帝聞而怪之，徵還宅，義慶大懼，妓妾聞烏夜啼，叩齋閣云：『明日應有赦。』及旦，改南兗州刺史。」

【注二】《魏志·陳思王植傳》裴松之注引晉　張隱《文士傳》：「（丁）廙嘗從容謂太祖（曹操）曰：『臨淄侯（曹植）天性仁孝，發於自然，而聰明智達，其殆庶幾。至於博學淵識，文章絕倫，當今天下之賢才君子，不問少長，皆願從其遊，而為之死，實天下之所以種（一作鍾）福於大魏，而永受無窮之祚也。』」《楚辭》有《招魂》及《大招》，又《離騷》：「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三生，謂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之人生也，已見前《過永樂院文長老已卒》【注二】及【注三】。

【注三】杜甫《兵車行》：「縱有健婦把鋤犂，禾生隴畝無東西。」《史記·項羽本紀》：「縱江東父老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

【注四】謂神宗原是聖天子，必能赦己而任其直言敢諫也。宋太宗　雍熙四年，改左右補闕為左右司諫，改左右拾遺為左右正言。正言即唐之拾遺，是諫官，以直士敢言者為之，故先生作是想也。

十月二十日，慈聖升遐，先生以罪人，不許成服，成七律二首，題云：「十月二十日，恭聞太皇太后升遐，以軾罪人，不許成服，欲哭則不敢，欲泣則不可，故作挽詞二章。」（《史記·宋微子世家》：「其後箕子朝周，過故殷虛，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此柳子厚《對賀者》所謂「嘻笑之怒，甚乎裂眥；長歌之哀，過乎慟哭」者也。）其第二首云：

「未報山陵國士知，遶林松柏已猗猗。^【注一】一聲慟哭猶無所，萬死酬恩更有時。^【注二】夢裏天衢隘雲仗，人間雨淚變彤帷。^【注三】《關睢》《卷耳》平生事，白首纍臣正坐詩。」^【注四】

【注一】王文誥《編注集成》云：「已上二句，指永昭陵（《宋史·仁宗本紀》：「嘉祐八年，……廟號仁宗，十月甲午，葬永昭陵。」）；下二句，始因仁宗而及曹后，入不許成服一層。其萬死酬恩，亦指仁宗知遇而言。曰未報，曰遶林，皆非曹后初崩情事也。」王說是。山陵、帝王墳墓之稱，曹魏　張揖《廣雅·釋邱》：「墳、堬、埰、墦、埌、壟、培、塿、邱、陵、墓、封，冢也。」王念孫《疏證》：「秦名天子冢曰山，漢曰陵。」唐　李華《含元殿賦》：「靡迤秦山，陂陀漢陵。」《史記·刺客·豫讓列傳》：「智伯以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然僕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僕以為有國士之風。」《古詩十九首》：「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李善注引東漢　仲長統《昌言》曰：「古之葬者，松柏梧桐，以識其墳也。」《詩·衞風·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毛傳》：「猗猗，美盛皃。」自嘉祐八年仁宗崩至此（神宗　元豐二年），已十六年，故云：「遶林松柏已猗猗」，非謂曹后也。

【注二】一聲句，謂己今以罪人不許成服，故欲慟哭而無從也。萬死句，謂己將不惜萬死以報仁宗及太皇太后以國士遇我之恩也。紀昀曰：「三四沈痛。」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以（通已）奇矣。」劉向《新序》卷一《雜事篇》，楚大夫對秦使者曰：「提枹鼓以動百萬之眾，所使皆趨湯火，蹈白刃，出萬死不顧一生之難，司馬子反在此。」

【注三】夢裏句，謂想見太皇太后遐升天上，神靈前後呼擁者眾，雲路不覺為之隘狹也。（李白《子夜吳歌》：「人看隘若耶」。）人間句，謂萬民痛哭，淚落如雨，喪車之彤帷亦為之變色也。《說文》：「彤，丹色也。」彤帷，謂喪帳。

【注四】《關睢》《卷耳》句，謂太皇太后平生讀《關睢》、《卷耳》之詩，而能行后妃之事也。《詩序》：「《關睢》，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又云：「《卷耳》，后妃之志也。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內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詖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於憂勤也。」　末句，謂太皇太后深於《詩》教，故為天下母儀；而己則正以詩得罪，死生猶未可知也，哀哉！纍臣：《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孟明稽首謂陽處父曰：「君之惠，不以纍臣釁鼓，使歸就戮於秦。」杜預注：「纍，囚繫也。」坐：入於罪曰坐；坐詩，謂己因詩而入罪也；關合上句《關睢》、《卷耳》，工妙。

十一月三十日，具獄上，差權發運三司度支副使陳睦錄問（宋　朋九萬《烏臺詩案》：「十月十五日，奉御批，內外文武官與蘇軾交往若干人，聞奏中書省劄子，王鞏、王詵、蘇轍、李清臣、高立、僧居則、僧道潛、張方平、田濟、黃庭堅、范鎮、司馬光、孫覺、李常、曾鞏、周邠、劉摯、吳琯、劉攽、陳襄、顏復、錢藻、盛僑、王汾、戚秉道、錢世雄、王安上、杜子方、陳珪，以上係收蘇軾文字，不申繳入司。章傳、蘇舜舉、……已上承受，無譏諷文字。御史臺根勘所以，十一月三十日，結案具狀申奏，差權發運三司度支副使陳睦錄問。」）十二月，錄問無異，準法，會赦當原，於是羣小力爭，乞不赦；并論張方平、司馬光、范鎮等罪當誅，欲盡陷之於法。【宋　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三百一：「初，御史臺既以軾具獄上法寺（廷也），當徒二年，會赦當原；於是中丞李定言：『軾起於草野，垢賤之餘，朝廷待以郎官館職，不為不厚；所宜忠信正直，思所以報上之施，而乃怨未顯用，肆意縱言，譏諷時政。自熙寧以來，陛下所造法度，悉以為非古之議令者，猶有死而無赦；況軾所著文字，訕上惑眾，豈徒議令之比！軾之姦慝，今已具服，不屏之遠方則亂俗，再使之從政則壞法。伏乞特加廢絕，以釋天下之惑。』御史舒亶又言：『駙馬都尉王詵（字晉卿，尚英宗女魏國大長公主。）收受軾譏諷朝廷文字，及遺軾錢物，并與王鞏（字定國，名相王旦之孫，端明殿學士、工部尚書王素之子。《宋史·王素傳》：「子鞏，有雋才，長於詩，從蘇軾游。」）往還，漏洩禁中語。竊以軾之怨望，詆訕君父，蓋在行路，猶所諱聞，而詵恬有軾言，不以上報；既乃陰通貨賂，密與燕游。至若鞏者，嚮連逆黨，已坐廢停；詵於此時，同罣議論，而不自省懼，尚相關連。案詵受國厚恩，列在近戚，而朋比匪人，志趣如此，原情議罪，實不容誅，乞不以赦論。』又言：『收受軾譏諷文字人，除王詵、王鞏、李清臣（字邦直，舉進士，中才識兼茂科，神宗召為兩朝國史編修官）外，張方平（字安道，號樂全居士，英宗時為參知政事。慷慨有氣節，平居未嘗以言徇物，以色假人。王安石用事，嶷然不少屈，以是望高一時。時已致仕，年七十三，卒年八十五。）而下，凡二十二人。如盛僑、周邠輩，固無足論；乃若方平與司馬光、范鎮（字景仁，仁宗時知諫院，後官翰林學士，與王安石論新法不合，熙寧六年罷官致仕。時年亦七十三，卒年八十二。張安道、范景仁皆深愛先生者。）、錢藻（字醇老，歷官翰林侍讀學士。）、陳襄（字述古，神宗時，為侍御史，請貶王安石、呂惠卿以謝天下，出知陳州，徙杭州，先生嘗為其倅。）、曾鞏、孫覺（字莘老，早與安石善，神宗時知諫院，與安石異議，出知廣德軍。）、李常（字公擇，山谷之舅父。原與安石善，熙寧中為右正言，極論新政不便。）、劉攽（見前）、劉摯（亦字莘老，為御史裏行，極論新法之弊。後哲宗時為尚書右僕射。）等，蓋皆略能誦說先王之言，辱在公卿士大夫之列，而陛下所嘗以君臣之義望之者，所懷如此，顧可置而不誅乎？』」】鍛鍊久不決，會宰相吳充，直舍人院王安禮（字和甫，與弟安國、平甫，皆與兄安石不同道。）等為營解，而神宗亦憐之；【宋　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三百一自注引呂本中《雜說》云：「元豐年，蘇子瞻自湖州以言語刺譏，下御史獄。……吳充方為相（熙寧九年十月，王安石辭相歸金陵，以吳充、王珪同平章事。充，字沖卿，未冠，舉進士高第，為吳王宮教授，以嚴見憚。為相時，乞召還司馬光等十餘人。及蔡確為參知政事，元豐三年三月，充罷相，為觀文殿大學士，西太一宮使，卒謚正憲。）一日問上：『魏武帝何如人？』上曰：『何足道！』充曰：『陛下動以堯、舜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猶能容禰衡；陛下以堯、舜為法，而不能容一蘇軾，何也？』上驚曰：『朕無他意，止欲召他對獄，考核是非爾！行將放出也！』」《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三百一云：「軾既下獄，眾危之，莫敢正言者。直舍人院王安禮乘間進曰：『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語言謫人；按軾文士，本以才自奮，謂爵位可立取，顧碌碌如此！其中不能無觖望（實亦不然，但安禮不能不如是說耳。）今一旦致於法，恐後世謂不能容才，願陛下無庸竟其獄。』（竟，謂窮究之。）上曰：『朕固不深譴，特欲申言者路耳，行為卿貰（通赦，本音世，說文：「貸也。」）之。』既而戒安禮曰：『第去，勿漏言，軾前賈怨於眾，恐言者緣軾以害卿也。』始，安禮在殿廬，見御史中丞李定，問軾安否狀，定曰：『軾與金陵丞相（安石）論事不合，公幸毋。營解，人將以為黨。』至是，歸舍人院，遇諫官張璪，忿然作色，曰：『公果救蘇軾邪？何為詔趣其獄？（神宗命速結獄）』安禮不答，後獄果緩，卒薄其罪。」王鞏《聞見近錄》（只一卷）云：「王和甫嘗言：蘇子瞻在黃州，上數欲用之，王禹玉（即王珪）輒曰：『軾嘗有此心惟有蟄龍知之句，陛下龍飛在天，而不敬，乃反欲求蟄龍乎？』章子厚（惇時尚未與先生分馳）曰：『龍者非獨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龍也。』上曰：『自古稱龍者多矣，如荀氏八龍（《後漢書·荀淑傳》：「有子八人：儉、緄、靖、燾、汪、爽、肅、尃，並有名稱，時人謂八龍。」），孔明臥龍，豈人君也！』及退，子厚詰之曰：『相公欲覆人之家族耶？』禹玉曰：『它舒亶言爾！』子厚曰：『亶之唾亦可食乎？』」（《南史·儒林·鄭灼傳》：「少時，嘗夢與皇侃遇於途，侃謂曰：『鄭郎開口。』侃因唾灼口中，自後義理益進。」）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上：「元豐間，蘇子瞻繫大理獄，神宗本無意深罪子瞻，時相（王珪）進呈，忽言：『蘇軾於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軾固有罪，於朕不應至是！卿何以知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之句，對曰：『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朕事！』時相語塞。章子厚亦從旁解之，遂薄其罪。子厚嘗以語余，且以醜言詆時相，曰：『人之害物，無所忌憚，有如是也！』」宋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云：「東坡在御史獄，獄吏問曰：『《雙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有無譏諷？』答曰：『王安石詩：「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此龍是也。』吏亦為之一笑。」（王安石《龍泉寺石井二首》七絕之一云：「山腰石有千年潤，海眼泉無一日乾。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以上三條，已見前先生《王復秀才所居雙檜二首》之二【注一】及【注二】。宋　何薳《春渚紀聞》云：「先生臨錢塘郡日（哲宗　元祐四年至六年，先生年五十四至五十六。），……謂劉景文（名季孫，先生嘗自書曰：「劉景文，慷慨奇士也。博學能詩，英偉冠世，孔文舉之流耳。」）曰：『如某今日餘生，亦皆裕陵（神宗葬於永裕陵）之賜也。』景文請其說，云：『某初逮繫御史獄，獄具，奏上。是夕昏鼓既畢，某方就寢，忽見二人排闥而入，投篋於地，即枕之臥。至四鼓，某睡中，覺有撼體，而連語云：「學士，賀喜者。」某徐轉仄問之，即曰：「安心熟寢」。乃挈篋而出。蓋初奏上，舒亶之徒，力詆上前，必欲置之死地；而裕陵初無深罪之意，密遣小黃門至獄中，視某起居狀，適某就（一作晝，誤）寢，鼻息如雷，即馳以聞。裕陵顧謂左右曰：「朕知蘇軾胸中無事者」，於是有黃州之命。』」又王鞏《甲申雜記》云：「天下之公論，雖仇怨不能奪也。李承之　奉世知南京（河南　商丘），嘗謂余曰：『昨在侍從班，時李定　資深鞫蘇子瞻獄（定、王介甫客也。不持所生母仇氏服，先生以為不孝，惡之；定以為恨，故特修怨。）雖同列，不敢輒啟問，一日，資深於崇政殿門，忽謂諸人曰：「蘇軾誠奇才也。」眾莫敢對，已而曰：「雖二三十年所作文字詩句，引證經傳，隨問隨答。無一字差舛，誠天下之奇才也。」歎息不已。』」宋　周紫芝《詩讞》跋尾云：「初，東坡以《湖州謝表》獲罪於朝，監察御史何正臣、舒亶輩，交章力詆，皆以公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宜大明誅罰，以厲天下，於是始有殺公之意焉。神宗皇帝以英明果斷之資，回羣議於恟恟中，賴以不死。余頃年嘗見章丞相（惇時為翰林學士，元豐三年拜參知政事，五年拜門下侍郎，哲宗　紹聖元年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宋史》入《姦臣傳》，蓋紹聖、元符間為相時，事皆倒行逆施也。）《論事表》云：『軾十九擢進士，二十三應直言極諫科（此是子由之年，先生實長三歲。），權為第一。仁宗皇帝得軾，以為一代之寶；今反置在囹圄，臣恐後世以謂陛下聽諛言而惡訐直也。』舊傳元豐間朝廷以羣言論公，獨神廟惜其才，不忍；大丞相王文公（安石）曰：「豈有聖世而殺才士者乎！」當時讞議，以公一言而決。嗚呼！誰謂兩公乃有是言哉！義理、人心所同，初豈有異？」】忽一日，禁中特遣馮宗道覆案，獄遂定。【宋　劉延世《孫公（升）談圃》卷上：「子瞻得罪時，有朝士買一詩策，內有使『墨君』事者（文與可善畫墨竹，先生為作《墨君堂記》云：「王子猷謂竹君，天下從而君之無異辭；今與可又能以墨象君之形容，作堂以居君，而屬余為文以頌君德，則與可之於君，信厚矣。」故先生於熙寧二年「送文與可出守陵州」七古起云：「壁上墨君不解語，見之尚可消百憂。」本指墨竹耳；而羣小陷先生，以為是譏神宗乃昏暗之君，何無忌憚乃爾！），遂下獄。李定、何正臣劾其事，以指斥論，謂蘇曰：『學士素有名節，何不與他招了。』蘇曰：『軾為人臣，不敢萌此心，卻未知何人造此意。』一日，禁中遣馮宗道按獄，止貶黃州團練副使」。王文誥《總案》云：「孫君孚（升字）乃承受無譏諷文字之人也。」湛銓案：《談圃》卷上又云：「子瞻以溫公論薦，簾眷甚厚，（宣仁太皇太后也）議者且為執政矣。公（孫升也，時為監察御史）力言：『蘇軾為翰林學士，其任已極，不可以加。如用文章為執政，則國朝趙普、王旦、韓琦，未嘗以文稱。』又言：『王安石在翰苑為稱職，及居相位，天下多事。以安石止可以為翰林，則軾不過如此而已。若欲以軾為輔佐，願以安石為戒。』」孟子曰：「言無實不祥；不祥之實，蔽賢者當之。」（《孟子·離婁下》）東坡豈安石之類乎！孫升亦不祥人也哉！王見大胡不追議此耶？】二十四日，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續資治通鑑長篇》卷三百一云：「祠部員外郎、直史館蘇軾，責授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令御史臺差人轉押前去。絳州（今山西　新絳縣）團練使、駙馬都尉王詵，追兩官勒停。著作佐郎、簽書應天府（宋州，在今河南　商丘縣南。）判官蘇轍，監筠州（今江西　高安縣）鹽酒稅務。正字王鞏，監賓州（今廣西　賓陽縣）鹽酒務。令開封府差人押出門，趣赴任。太子少師致仕張方平、知制誥李清臣、罰銅三十斤。端明殿學士司馬光、戶部侍郎致仕范鎮、知開封府　錢藻、知審官院陳襄、京東轉運使劉攽、淮南西路提點刑獄李常、知福州　孫覺、知亳州（今安徽　亳縣）曾鞏、知河中府（今山西　永濟縣）王汾、知宗正丞劉摯、著作佐郎黃庭堅、衞尉寺丞戚秉道、正字吳琯、知考城縣（在河南）盛橋、知滕縣（在山東）王安上、樂清縣（浙江）令周邠、監仁和縣（浙江）鹽稅杜子方、監澶州（河北）酒稅顏復、選人陳珪、錢世雄，各罰銅二十斤。」宋　周必大《二老堂詩話·記東坡烏臺詩案》條云：「元豐己未，東坡坐作詩謗訕，追赴御史獄，當時所供詩案，今已印行，所謂《烏臺詩案》是也。靖康丁未（欽宗靖康二年）歲，臺吏隨駕（高宗也。是年五月改元建炎元年。）挈真案（先生手寫者）至維揚，張全真參政時為中丞，南渡，取而藏之。後張丞相　德遠為全真作墓誌，諸子以其半遺德遠充潤筆，其半猶存全真家。余嘗借觀，皆坡親筆，凡有塗改，即押字於下而用臺印。」王文誥《總案》云：「詩中多有深文曲筆，非公自解，不能知其故者。自《詩案》流傳，而後昭然於後世，然則小人亦何苦為此哉！」今傳《烏臺詩案》，有宋人朋九萬及周紫芝二種，皆只一卷，周書一名《詩讞》，跋尾云：「予前後所見數本，雖大概相類，而首尾詳略多不同；今日趙居士攜當塗　儲大夫家所藏以示予，比昔所見加詳，蓋善本也。」先生《東坡志林》卷六云：「昔年過洛，見李公簡，言：真宗既東封，訪天下隱者，得杞（今河南　杞縣）人楊朴，能為詩，召對，自言不能。上問：『臨行有人作詩送卿否？』朴曰：『惟臣妻一首云：「更休落魄（一作拓）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裏去，這回斷送老頭皮。」』上大笑，放還山。余在湖州，坐作詩，追赴詔獄，妻子送予出門，皆哭，無以語之，顧謂妻曰：『子獨不能如楊處士妻，作一詩送我乎？』妻子不覺失笑，余乃出。」觀此，則先生於死生患難之際，其處之何如哉！石林《避暑錄話》之言，殊不足信矣。】案：《宋史》卷三百七十九《曹勛傳》云：「藝祖（宋太祖　趙匡胤也。）有誓約，藏之太廟，不殺大臣及言事官，違者不祥」（餘詳陸游《避暑漫抄》，見前《宿州次韻劉涇》七律【注四】，不贅矣。）。故終北宋之世，未嘗殺一士大夫，為此也，否則先生危矣。二十九日，受勅，蒙恩出獄，和前韻遺子由詩二首，其首章第五六句云：「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其喜悅之情可見。與前詩之「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及「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者，霄壤矣。第二首起句云：「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則是實錄也。【先生後於哲宗　元祐三年五十三歲，為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時，有《乞郡劄子》云：「昔先帝（神宗）召臣上殿，訪問古今，勑臣今後遇事即言。其後臣屢論事，未蒙施行；乃復作為詩文，寓物、託諷，庶幾流傳上達，感悟聖意。而李定、舒亶、何正臣三人，因此言臣誹謗，遂得罪。然猶有近似者，以諷諫為誹謗也。……」又元祐六年，自杭州召還，辭免翰林學士承旨，有《杭州召還乞郡狀》云：「臣昔……首被英宗皇帝知遇，欲驟用臣；……及……蒙神宗皇帝召對，面賜獎激，許臣職外言事。……是時王安石新得政，變易法度，……臣知先帝能受盡言，（《國語·周語下》單襄公曰：「立於淫亂之國，而好盡言，以招人過，怨之本也；唯善人能受盡言。」），上疏六千餘言，極論新法不便；……并言安石不知人，不可大用。先帝雖未聽從，然亦嘉臣愚直，初不譴問。……而李定、何正臣、舒亶三人構造飛語（流言也。飛、或作蜚。），醞釀百端，必欲置臣於死。先帝初亦不聽，而此三人，執奏不已，故臣得罪下獄。定等選差悍吏皇甫遵，將帶吏卒，就湖州追攝，如攝寇賊。臣即與妻子訣別，留書與弟轍，處置後事。自期必死，過揚子江，便欲自投江中，而吏卒監守，不果。到獄，即欲不食求死，而先帝遣使就獄，有所約敕，故獄吏不敢別加非橫。臣亦知先帝無意殺臣，故復留殘喘，得至今日。及竄黃州，每有表疏，先帝復對左右稱道，哀憐獎激，意欲復用；而左右固爭，以為不可。臣雖在遠，亦具聞之。」烏臺詩獄，非獨公平生一大冤事，亦古今一大文字冤獄也；使非有太祖誓碑，而神宗實有憐才之意，先生其能免乎？兩宋人筆記雜說載此事者，林林總總，不可備錄，聊摘其足資省覽者，揭舉於上，俾學者稍可以論其世而知其人焉爾。】

神宗　元豐三年庚申，先生四十五歲。正月一日，挈子邁出京，赴貶所。二月一日，到黃州，寓定惠院，有《初到黃州》七律，第三四句云：「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絕無遷謫意，真達人也。又有《宿黃州禪智寺》七絕，題云：「少年時，嘗過一村院，見壁上有詩云：『夜涼疑有雨（「疑」或作「如」，「疑」字好。「如」「若」屬對，字義犯重，雖古人不避，究是一忌也。），院靜似（或作「若」）無僧』，不知何人詩也。^【注一】宿黃州　禪智寺，寺僧皆不在，夜半雨作，偶記此詩，故作一絕。」詩云：

「佛鐙漸暗飢鼠出，山雨忽來修竹鳴。^【注二】知是何人舊詩句？已應知我此時情。」^【注三】

【注一】的是佳句。乃北宋初詩人潘閬《夏日宿西禪》五律第三四句也。詩見潘氏《逍遙集》（一卷）、宋　呂祖謙《宋文鑑》卷三十二及元　方回《瀛奎律髓·釋梵類》。全詩云：「此地絕炎蒸，深疑到不能。夜涼如有雨，院靜若無僧。枕潤連雲石，窗虛（一作明）照佛鐙。浮生多賤骨（一作骨賤），時日恐難勝（謂凡夫不耐寂寞，時日稍久，即復戀紅塵也）。」方回云：「東坡少年見傳舍壁間題此句而喜之，則知逍遙之詩行於世久矣。東坡眼高，亦所謂異世而知心者也。」明　都穆《南濠詩話》：「東坡嘗過一僧院見題壁云：『夜涼如有雨，院靜似無僧。』坡甚愛之，不知為何人作也。劉孟熙（名績，明人。）《霏雪錄》謂二句似唐人語，予近閱《逍遙集》見之，始知為閬《夏日宿西禪院》作。詩云：『……』通篇皆妙，但坡以『如』為『疑』，『若』為『似』，與此不同。」

【注二】二句清陗欲絕，王文誥《編注集成》云：「上聯全從潘句脫出，而面貌則非，此猶詩之魂也。」陸游《冬夜不寐、至四鼓、起作此詩》七律五六云：「殘燈無焰穴鼠出，槁葉有聲村犬行。」從此化出。

【注三】末句，謂己已枯寂如僧也。韓愈《次石頭驛寄江西王十中丞閣老》五律結句：「默然都不語，應識此時情。」《莊子·齊物論》云：「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侍立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先生此時之心形，固已如死灰槁木矣。

二月杪，有「雨晴後，步至四望亭（在雪堂南高阜之上）下魚池上，遂自乾明寺前東岡上歸二首」（五律。此題似大謝。）。其一云：

「雨過浮萍合，^【注一】蛙聲滿四鄰。海棠真一夢（轉眼即過也），梅子欲嘗新。拄杖閒挑菜，鞦韆不見人。^【注二】殷勤木芍藥，獨自殿餘春。」^【注三】

【注一】韓愈《酬司馬盧四兄雲夫院長望秋作》七古：「樂遊下矚無遠近，綠槐萍合不可芟。」此謂雨時萍散，雨過復合也。

【注二】拄，音主，本是扶杖，此謂杖也。先生別有《鐵拄杖》七古。《世說新語·德行》：「（晉）范宣（《晉書》入《儒林傳》）年八歲，後園挑菜，誤傷指，大啼，人問痛邪？答曰：『非為痛，身體髮膚，不敢毀傷，是以啼耳。』（《太平御覽》卷四百十二引劉宋何法盛《晉中興書》作十歲，無載挑菜事應疎。）唐　李淖《秦中歲時記》：「二月二日，曲江拾菜，士民遊觀其間者尤甚，謂之挑菜節。」《山谷詩》：「穿花蹴蹋千秋索，挑菜嬉遊二月晴。」鞦韆：梁　宗懍《荊楚歲時記》：「春時懸長繩於高木，女士綵衣服坐其上，而推引之，名曰打鞦韆。」唐　高無際《漢武帝後庭鞦韆賦序》：「鞦韆者，千秋也。漢武祈千秋之壽，故後宮多鞦韆之樂。」賦云：「叢嬌亂立以推進，一態嬋娟而上躋。乍龍伸而蠖屈，將欲上而復低。擢纖手以星曳，騰弱質而雲齊。」則鞦韆，蓋女子遊戲之具也。

【注三】唐　李濬《松窗雜錄》：「開元（玄宗）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論語·雍也》：「奔而殿。」何晏《集解》引馬融曰：「殿，在軍後。前曰啟，後曰殿。」柳宗元《戲題階前芍藥》短古：「攲紅醉濃露，窈窕留餘春。」紀昀曰：「格在唐、宋之間。」又曰：「收句寓意遲暮。」

其二云：

「高亭廢已久，下有種魚塘。^【注一】暮色千山入，春風百草香。^【注二】市橋人寂寂，^【注三】古寺竹蒼蒼。鸛鶴來何處？號鳴滿夕陽。」^【注四】

【注一】施元之注引唐　段公路《北戶雜錄》：「陶朱公《養魚經》云：凡種魚池中，有數洲，令魚循環無窮，如在江湖。」

【注二】鮑照《幽蘭》五首之一起句：「傾輝引暮色，孤景留思顏。」　杜甫《絕句二首》五絕之一起句：「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

【注三】杜甫《西郊》五律三四：「市橋官柳細，江路野梅香。」《晉書·桓溫傳》：「或臥對親寮曰：『為爾寂寂（《世說·悔尤》作「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眾莫敢對。」李商隱《謝先輩防記念拙詩甚多、異日偶有此寄》五排：「改成人寂寂，寄與路綿綿。」

【注四】《詩·豳風·東山》：「鸛鳴于垤，婦歎于室。」《鄭箋》：「鸛、水鳥也，將陰雨則鳴。」紀昀曰：「此首純乎杜意，結尤似。」又曰：「收亦寓意羈孤。」

五月，子由於二月中奉同安君（先生之繼室王氏。前妻之女弟也。）及迨、過自商邱登舟，繞江、淮來黃；先生聞其將至，為詩迎之（七律）。題云：「今年正月十四，與子由別於陳州（河南　淮陽。時子由自商邱來見三日。）；五月，子由復至齊安（南齊時置齊安郡，即黃州。），以詩迎之。」詩云：

「驚塵急雪滿貂裘，淚灑東風別宛邱。^【注一】又向邯鄲枕中見，卻來雲夢澤南州。^【注二】睽離動作三年計，牽挽當為十日留。^【注三】早晚青山映黃髮，相看萬事一時休。」^【注四】

【注一】驚塵句：王文誥《編注集成》云：「七字寫盡陳州初面之情。」《戰國策·秦策一》：「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羸縢履蹻（喬卻二音，草履也。），負書擔橐，面目犂黑，狀有歸（讀作媿）色。」杜甫《對雪》五律三四：「亂雲低薄暮，急雪舞迴風。」　淚灑句：王文誥云：「七字寫盡陳州遽別之狀。」《詩·陳風·東門之枌》：「東門之枌，宛丘之栩。」《說文》：「陳，宛丘，舜後媯滿之所封。」宋　王存《元豐九域志》卷一：「陳州　淮陽郡、鎮安軍節度，治宛丘縣。」

【注二】邯鄲句：謂己與子由又復為官，猶邯鄲枕中夢也。唐　李泌《枕中記》載：開元中（玄宗），有道人呂翁，常往來邯鄲（今河北縣名），有書生姓盧，自歎生世不諧，與翁同止逆旅，主人方蒸黃粱，共待其熟。翁開囊中枕以授盧曰：「枕此當如願。」生俛首就之，但記身入枕中，遂至其家，娶美妻，未幾登高第，歷臺閣，出入將相五十年，年逾八十卒。盧生欠伸而寤，顧呂翁在旁，主人蒸黃粱猶未熟，曰：「豈其夢寐耶？」翁笑謂曰：「人世之事，亦猶是矣。」生然之，良久謝曰：「夫寵辱之數，得喪之理，生死之情，盡知之矣。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再拜而去。黃州在雲夢澤南，杜牧《憶齊安郡》五律起句：「平生睡足處，雲夢澤南州。」

【注三】計，謂歲計報告也。《漢書·嚴助傳》：「臣助，當伏誅，陛下不忍加誅，願奉三年計最（捐三年俸）」。晉　晉灼曰：「最，凡要也。」魏　如淳曰：「舊法，當使丞，奉歲計；今助自欲入奉也。」睽離句：意謂己與弟每別多被罪，須努力補過也。《史記·范睢傳》：「秦昭王聞魏齊在平原君所，欲為范睢必報其讐，乃詳為好書，遺平原君曰：『寡人聞君之高義，願與君為布衣之友，君幸過寡人，寡人願與君為十日之飲。』平原君畏秦，且以為然，而入秦見昭王。』」

【注四】先生自注：「柳子厚別劉夢得詩云：『皇恩若許歸田去，黃髮相看萬事休。』」按：此是柳宗元、劉禹錫各一句詩，先生一時誤記，合之為一也。柳宗元《重別夢得》七絕云：「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歧路各西東。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隣舍翁。」劉禹錫《重答柳柳州》七絕云：「弱冠同懷長者憂，臨歧回想盡悠悠。耦耕若便遺身老，黃髮相看萬事休。」先生此詩，結語最佳，雖合用柳柳州、劉賓客二人詩意，然一鑪而冶之，視二人原作，重大沈鬱多矣。白居易《履道新居二十韻》結云：「應須共心語，萬事一時休。」王文誥《編注集成》云：「確是此詩結句。」

五月二十九日，遷居臨皋亭（先生名之曰快哉亭，子由為作《黃州快哉亭記》），《與范子豐書》云：「臨皋亭下，不數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三語千秋名論）問子豐新第園池，與此孰勝？」孔子稱榮啟期云：「善乎！能自寬者也。」（見《列子·天瑞篇》）吾於先生亦云然。八月十五日，作《西江月·黃州中秋》「世事一場大夢」一闋。九月九日，作《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霜降水痕收」一闋。是年冬十二月，撰《易傳》。（今傳《東坡易傳》九卷，一名《蘇氏易傳》，即東坡在黃州時作也。《易·繫辭下傳》云：「《易》之興也，其於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東坡亦如文王，經憂患後而究心於《易》也。）

元豐四年辛酉，先生四十六歲。春正月，往岐亭，訪陳慥【字季常，與先生甚相得，住黃州　岐亭，在今湖北　麻城縣西南七十里。慥以俠隱，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先生在黃時，為作《方山子傳》。又慥畏妻，先生有《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七古云：「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杜詩：「河東女兒身姓柳。」暗指其姓。獅子吼，佛家以喻威猛，慥喜談禪，故以戲之。）後世稱悍妻為河東獅，即起自坡詩也。】，有「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名丙）、古（字耕道）、郭（名遘）三人（皆朝夕相從者），送余於女王城（去黃州十里。名永安城，俗名女王城，本名楚王城，唐時名禪莊院。）禪莊院」七律云：

「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注一】數畝荒園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溫』。^【注二】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注三】

【注一】韋應物《縣齋》五古：「決決水泉動，析析眾鳥鳴。」白居易《琵琶行》：「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禮·月令》：「孟春之月，……東風解凍。」（《說文》：「凍，仌也。」）　《管子·輕重甲》：「齊之北澤燒火，光照堂下。」唐　尹知章注：「獵而行火曰燒，式照反。」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前半云：「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先生此詩第四句正用樂天詩意，謂去年清明山中經燒之草皆復生也。　劉攽《中山詩話》：「僧惠崇（北宋初詩僧，福建　建陽人，亦工畫。）詩云：『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然唐人舊句，而崇之弟子吟贈其師詩曰：『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不見師偷古人句，古人詩句似師兄。』……大抵諷古人詩多，則往往為己得也。」【上二句，今存劉長卿、司空曙詩未見。《溫公績詩話》：「惠崇詩，有『劍靜龍歸匣，旗閑虎繞竿。』其尤自負者，有『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時人或有譏其犯古者，嘲之：『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不是師兄多犯古，古人詩句犯師兄。』」清初　汪師韓曰（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引）：「此乃宋詩僧惠崇《訪楊雲卿淮上別墅》三四一聯。」】

【注二】濁酒：《魏志·徐邈傳》：「魏國初建，為尚書郎，時科禁酒，而邈私飲，至於沈醉。校事趙達，問以曹事，邈曰：『中聖人。』達白之太祖，太祖甚怒，渡遼將軍鮮于輔進曰：『平日醉客謂酒清者為聖人，濁者為賢人。邈性修慎，偶醉言耳』，竟坐得免刑。」

【注三】結句隱用杜牧詩意，謂憶去年今日，己之斷魂，不必清明時節也。蓋去歲正月二十，先生適死裏逃生，挈子邁自京師來黃州貶所，關山勞頓，了無意緒，正斷魂時也。此詩紀昀八句皆密圈，批云：「一氣渾成。」王文誥《編注集成》云：「一片空靈，奔赴腕下。」

二月，作《東坡》五古八首【時未號東坡，明年二月作雪堂於此，始號東坡居士。白居易為忠州（四川　忠縣）刺史時，有《東坡種花》五古二首，又有《步東坡》五古，起云：「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又有《別種東坡花樹兩絕》之一結云：「何處殷勤重回首？東坡桃李種新成。」又《西省對花、憶忠州新花樹、因寄題東樓》七律結云：「最憶東坡紅爛熳，野桃山杏水林檎。」先生名此地及自號，皆取自白樂天也。】，詩序云：「余至黃州二年（第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馬正卿，名夢得，與先生同年同月生，只少八日，（先生十一月十九，馬則十一月二十七也。）自仁宗　嘉祐六年，先生年二十六，為鳳翔府判官時，即追隨不去；至今神宗　元豐四年，已足二十年矣。先生此八詩之第八首，即詠馬夢得者。如夢得，可謂不以貧富貴賤死生憂患易其交者矣。諸葛公《論交》云：「勢利之交，難以經遠；士之相知，溫不增華，寒不改葉，能（同耐）四時而不衰，歷夷險而益固」，其馬夢得之謂歟！】，為於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闢之勞，筋力殆盡。釋耒而歎，乃作是詩，自愍其勤，庶幾來歲之入，以忘其勞焉。」八詩，文多不錄，錄其序而止矣。七月，樂全居士　張方平　安道七十五歲生日，先生以鐵杖為壽，寄七律二首，題云：「樂全先生生日（《莊子·繕性》：「樂全之謂得志。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以鐵杖為壽二首。」二詩皆大筆揮灑，「真骨凌霜，高風跨俗」者。其一云：「先生真是地行仙，^【注一】住世因循五百年，每向銅人話疇昔，^【注二】故教鐵杖鬥清堅。^【注三】入懷冰雪生秋思，倚壁蛟龍護晝眠。^【注四】遙想人天會方丈，眾中驚倒野狐禪。」^【注五】

【注一】《楞嚴經》卷八：「存想固形，遊於山林人不及處，有十種仙。阿難（釋迦弟），彼諸眾生，堅固服餌而不休息，食道圓成，名地行仙；……飛行仙；……遊行仙；……空行仙；……天行仙；……通行仙；……道行仙；……照行仙；……精行仙；……絕行仙。」

【注二】住世，謂留著於世間也。《妙法蓮華經》卷二：「華光佛滅度之後，正法住世，三十二小劫；像法住世，亦三十二小劫。」（人壽自十歲每百年增一歲，而至人壽八萬四千歲為一增；自是每百年減一歲，至人壽十歲為一減，如是，一增一減各為一小劫；合一增一減為一中劫；八十中劫為一大劫。）　因循：《漢書·馮立傳》：「立居職公廉，治行略與野王（立兄）相似……吏民嘉美……歌之曰：『大馮君，小馮君，兄弟繼踵相因循，聰明賢智惠吏民。……』」　《後漢書·方術·薊子訓傳》：「薊子訓者，不知所由來也。……時或有百歲翁，自言童兒時見子訓，賣藥於會稽市，顏色不異於今。後人復於長安東霸城見之，與一老翁共摩挲銅人（即秦始皇二十六年所鑄金人十二，各重二十四萬斤；魏明帝　景初元年，徙長安金狄於洛陽，重不可致，因留霸城南。）相謂曰：『適見鑄此，而已近五百歲矣。』（四百五十七年）顧視，見人而去，猶駕昔所乘驢車也。見者呼之曰：『薊先生小住』，並行應之視若遲徐，而走馬不及，於是而絕。」

【注三】陳琳《武軍賦》：「清堅皓鍔，修刺銳鋒，陸陷蕊犀，水截輕鴻。」三四流水對，語氣一貫，具見筆力，亦惟張安道始足以當之。

【注四】冰雪、蛟龍，皆喻鐵拄杖。韓愈《和虞部盧四汀酬翰林錢七徽赤藤杖歌》：「空堂晝眠倚牖戶，飛電著壁搜蛟螭。」（《說文》：「蛟，龍之屬也。」「螭，若龍而黃。……或云：無角曰螭。」）曾國藩《十八家詩鈔》云：「東坡以鐵拄杖壽樂全詩，有句云：『攲壁蛟龍護晝眠』，融化此兩句而為之也。」

【注五】《傳燈錄》卷一：「釋迦牟尼佛……於二月八日明星出時成佛，號天人師（施注引作人天師），時年三十矣，即（周）穆王四年癸未歲也。」方丈：僧寺住持所居室曰丈室（丁方一丈），故亦稱住持為方丈。唐　釋道世《法苑珠林·感通篇》謂印度　吠舍釐國有維摩居士故宅基，唐高宗　顯慶中王玄策使西域，過其地，以笏量宅基，止有十笏，故號方丈之室云。　野狐禪，禪家對外道不正之稱；蓋昔有人與人談禪，錯對一語，五百生墮野狐身也。《傳燈錄》卷五《西京光宅寺慧忠國師傳》：「時有西天　大耳三藏到京，云得他心慧眼……師叱曰：『這野狐精，他心通在什麼處。』……麻谷到參，……師叱曰：『這野狐精，出去！』」（野狐精，《傳燈錄》疊見，無煩詳舉矣。）宋人謂王安石為野狐精託生，此結豈有諷歟？宋　楊湜《古今詞話》云：「金陵懷古，諸公寄調《桂枝香》者，三十餘家，惟王介甫為絕唱。東坡見之，歎曰：『此老乃野狐精也。』」宋　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五：「昔與小王先生（王仔昔也；與老王先生　老志皆北宋時道士。）者言：『王舒公（安石，元豐元年封舒國公，元豐三年改封荊國公。）介甫何至無後？』小王先生曰：『介甫，上天之野狐也，又安得有後！』吾默然不平，歸白諸魯公（絛父蔡京），魯公曰：『有是哉！』吾益駭，魯公乃謂吾言曰：『頃有李士甯者，異人也。……入醴泉觀……適睹一衣冠，亟問之曰：『汝非貛兒乎？』（貛、野豕。）衣冠者為之拜，乃介甫也。士甯謂介甫：『汝從此去，逾一紀，為宰相矣。其勉旃！』蓋士甯出入介甫家，識介甫之初誕生，竟呼小字曰貛兒也。』」（宋　邵博《邵氏聞見後錄》及趙彥衞《雲麓漫鈔》皆有此說。）

其二云：

「二年相伴影隨身。^【注一】踏遍江湖草木春。擿石舊痕猶在眼，閉門高節欲生鱗。^【注二】畏塗自衞真無敵，捷徑爭先卻累人。^【注三】遠寄知公不嫌重，筆端猶自斡千鈞。」^【注四】

【注一】首句謂此鐵杖伴己二年如影之隨身也。王十朋注引李白《月下獨酌》詩「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施元之注引白居易《思家》詩「抱膝燈前影伴身」，皆非先生意，應刪。清　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云：「上卷有《柳真齡贈鐵拄杖》詩【原題：「鐵拄杖」，七古，並《引》云：「柳真齡，字安期，閩人也。家寶一鐵拄杖，如楖栗木，（楖，音櫛；楖栗，木名，可為杖，亦以為杖之稱。）牙節宛轉天成，中空有簧，行輒微響。柳云得之浙中，王審知（五代人）以遺錢鏐（五代吳越王），鏐以賜一僧，柳偶得之。以遺余，作此詩謝之。」】，當是元豐三年作，今此詩作於四年，故曰二年相伴也。」

【注二】《說文》：「擿，搔也。一曰，投也。」今俗作擲。擿石，謂以鐵杖拄於石也。生鱗，謂鐵杖猶龍也。

【注三】五六句，謂此鐵杖於畏塗自衞，則無可敵，若持之行捷徑以爭先，則必苦其重而累人不得早達矣。然若張安道者，豈行捷徑與諸少年競後先乎！《莊子·達生篇》：「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孟子·梁惠王上》：「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論語·雍也篇》：「子游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耳乎？』曰：『有　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朱子《集注》：「徑，路之小而捷者。……不由徑，則動必以正，而無『見小』『欲速』之意可知。」《離騷》：「何桀、紂之昌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新唐書·盧藏用傳》：「藏用能屬文，舉進士，不得調，與兄微明偕隱終南、少室二山，學練氣，為辟穀，彷洋（仿佯、徜佯，遊行也）岷、峨，與陳子昂、趙貞固友善。（後居官務權勢）……始隱山中時，有意當世，人目為隨駕隱士；晚乃狥權利，務為驕縱，素節盡矣。司馬承禎（見《隱逸傳》，真隱居者。）嘗召至闕下，將還山，藏用指終南曰：『此中大有嘉趣。』承禎徐曰：『以僕視之，仕宦之捷徑耳。』藏用慚。」鮑照《行藥至城東橋》詩：「爭先萬里塗，各事百年身。」

【注四】遠寄，樂全歸居河南　商邱，北宋時之南京也。王十朋注引子仁曰：「先生嘗云：『凡人作文字，須是筆頭下挽得數萬鈞起，方可以言文字，故歐陽文忠公詩云：「興來筆下千鈞重。」（《馬上默誦聖俞詩有感》七絕起句：「興來筆下千鈞重，酒醒人間萬事空。」）《列子·仲尼篇》樂正子輿言公孫龍誑魏王曰：「髮引千鈞，白馬非馬。」《法言·修身篇》：「千鈞之輕，烏獲力也；簞瓢之樂，顏氏德也。」

三月有《寒食雨》五古二首，其二結云：「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哭途窮，事出阮籍；杜甫《陪章留後侍御宴南樓》五排結句：「此身醒復醉，不擬哭途窮。」）《史記·韓安國傳》（亦見《漢書》）：「其後安國坐法抵罪，蒙獄吏田甲辱安國，安國曰：『死灰獨不復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起為二千石。田甲亡走。……卒善遇之。』」是年底撰《易傳》成，並為陳慥　季常作《方山子傳》。

元豐五年壬戌，四十七歲。正月，有後世傳誦之七言律一首，題云：「正月二十日，與潘（丙）、郭（遘）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詩云：

「東風未肯入東門（天未回暖也），走馬還尋去歲村。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注一】江城白酒三杯釅，^【注二】野老蒼顏一笑溫。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注三】

【注一】《禮·月令》：「仲秋之月，……鴻雁來。」白居易《花非花》（亦詩亦詞）：「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紀昀曰：「通體深穩，三四尤佳。」

【注二】釅，本字作醶，音驗。《說文》：「醶、酢（醋之本字）漿也。」引伸為凡味厚之稱。北宋　蔡襄詩：「近臘酒醪香更釅，得風弓箭力還生。」

【注三】王逸《楚辭章句》：「《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復其精神，延其年壽；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結語貌似豁達，意實沈痛。

二月，得廢圃於東坡之脅，築而垣之，葺堂五間；堂成於大雪中，因繪雪於四壁，榜之曰「東坡雪堂」（李元直篆字榜書），始自號東坡居士，作《雪堂記》。三月七日，作《定風波》「莫聽千林打葉聲」一詞。四月，楊繪　元素來訪，有詩；先生作《次韻答元素》七律，《序》云：「余舊有贈詞（《醉落魄》）云：『天涯同是傷流落。』^【注一】元素以為今日之先兆，且悲當時六客之存亡。六客：蓋張子野、劉孝叔、陳令舉、李公擇及余與元素也。」詩云：

「不愁春盡柳隨風，^【注二】但喜丹砂入頰紅。^【注三】流落天涯先有讖，摩挲金狄會當同。^【注四】蘧蘧未必都非夢。^【注五】了了方知不落空。^【注六】莫把存亡悲六客，已將地獄等天宮。」^【注七】

【注一】神宗　熙寧七年，先生年三十九，由杭州通判移權知密州，道中過訪湖州太守李常　公擇，與楊繪　元素、張先　子野、劉述　孝叔、陳舜俞　令舉等共六人會於湖州　碧瀾堂，張子野作六客詞（調寄《定風波令》，題云：「霅溪席上，同會者六人：楊元素侍讀、劉孝叔吏部、蘇子瞻、李公擇二學士、陳令舉賢良。」），時陳襄　述古罷杭守，元素往代，先生作《醉落魄》詞，題曰《席上呈楊元素》，詞云：「分攜如昨。人生到處萍飄泊。倘然相聚還離索。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尊前一笑休辭卻。天涯同是傷淪落。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元素於時以忤王安石，為曾布所排，出知亳州，又由應天府（河南　商邱縣南）徙知杭州，至此（元豐五年。上距熙寧七年為八載。），復貶為荊南節度副使，而與先生相遇於黃州，張先、劉述、陳舜俞皆下世，故先生和章，尤覺感慨。繪少奇警，登仁宗時進士第，歷開封府推官，徙興元府（陝西　南鄭縣），皆有聲。神宗立，召修起居注、知諫院，與宰相曾公亮忤，改兼侍讀，自以諫官「不得其言則去」，不拜。後累官翰林學士，為御史中丞，忤安石。哲宗　元祐初，以天章閣侍制知杭州卒。繪為吏敏彊，性疎曠，表裏洞達，每事一出於誠，為時所重。

【注二】此謂不愁年華之易逝也。劉禹錫《竹枝詞》七絕九首之九云：「輕盈嫋娜占年華，舞榭妝樓處處遮。春盡絮花（一作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

【注三】此謂鍊丹服食將可以長生也。《枹朴子·內篇·金丹》：「凡草木燒之即燼，而丹砂燒之成水銀，積變又還成丹砂，其去凡草木亦遠矣，故能令人長生。（以下列九丹之法）」先生蓋有感於張先、劉述、陳舜俞之逝，故發是言，非真欲服丹砂以求長生也。

【注四】《說文》：「讖，驗也。」此謂朕兆，指《醉落魄》詞。摩挲句、謂己與楊元素、李公擇皆當有無量壽也。出典見前壽樂全詩首篇。

【注五】謂人在夢醒時，未必不仍是在大夢中也。《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陸德明《釋文》引晉　李頤注：「蘧蘧，有形貌。」唐　成玄英疏：「蘧蘧，驚動之貌也。」又《齊物論》：「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知此其大夢也」。又《大宗師》仲尼謂顏回曰：「吾特與女其夢未始覺者邪？」

【注六】謂真性如如，活潑潑地，圓淨湛明，了了然，到底不落空而見性也。《傳燈錄》卷六：「越州　大珠慧海禪師者，建州人也。……有律師法明謂師曰：『禪家多落空。』師曰：『卻是座主（說法者）家多落空。』法明大驚曰：『何得落空？』師曰：『經論是紙墨文字，紙墨文字俱空，……座主執滯教體，豈不落空！』法明曰：『禪師落空否？』師曰：『不落空。』曰：『何卻不落空？』師曰：『文字皆從智慧而生，大用現前，那得落空！』」又云：「師曰：『若了了見性者，如摩尼珠現色（摩尼，梵語，亦云末尼，義是寶珠。《涅盤經》：「摩尼珠，投之濁水，水即為清。」），說變亦得，說不變亦得。』

【注七】存亡六客，存者：東坡、楊元素、李公擇；亡者：張先、劉述、陳舜俞。　地獄天宮：謂己「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抑且人生似幻化，苦樂皆隨心識而變耳，天堂地獄何異乎！《詩·邶風·谷風》：「誰謂荼苦，其甘如薺。」是其意也。《圓覺經》卷上：「地獄天宮，皆為淨土；有性無性，皆成佛道。一切煩惱，畢竟解脫。」施注引《等量經》：「阿鼻地獄（義譯無間獄）與非非想天，劫數苦樂等，無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