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遺山論詩絕句講疏
元好問，字裕之，【《書·仲虺之誥》：「好問則裕，自用則小。」兄弟三人，行三，長兄好古，字敏之；（《論語·述而篇》：「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次兄好謙，字益之。（《易·謙卦·彖辭》：「天道虧盈而益謙。」又《書·大禹謨》：「滿招損，謙受益。」）】別號遺山真隱。金太原秀容人。【在今山西忻縣。遺山生於金章宗明昌元年（公元一一九零年宋光宗紹熙元年），卒於蒙古憲宗七年（公元一二五七年宋理宗寶祐五年）。遺山之死，下距南宋之亡為二十二年，故遺山之詩，亦猶南宋之詩也。】四歲讀書，七歲能詩，太原王湯臣稱為神童。【湯臣名中立，先生《中州集》載其詩六首，入「異人」類，有小傳。末云：「予嘗從先生學，問作詩究竟當如何？先生舉秦少游《春雨》（原名《春日》）詩云：『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少游七絕五首之二末句也。起云：「一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此詩非不工，若以退之之『芭蕉葉大梔子肥』之句校之，則《春雨》為婦人語矣。破却工夫，何至學婦人！」先生《論詩絕句三十首》之第二十四首即本之王湯臣也。詳下。】年十一，其叔父官於冀州，先生從焉。學士路宣叔賞其俊爽，教之為文。（路宣叔名鐸，《金史》有傳。由右拾遺，右補闕累官至翰林侍制兼知登聞鼓院，終孟州防禦使。《金史》云：「鐸剛正，歷官臺諫，有直臣之風。為文尚奇，詩篇溫潤精緻，號《虛舟居士集》云。」《中州集》有詩二十六首。）年十四，從陵川（在山西）郝天挺學。【時先生在冀州。天挺字晉卿，《金史》入《隱逸傳》，云：「元好問嘗從學進士業，天挺曰：『今人賦學，以速售為功，六經百家，分磔緝綴，或篇章句讀不之知。幸而得之，不免為庸人。』又曰：『讀書不為藝文（科場制藝之時文），選官不為利養，唯通人能之。』又曰：『今之仕，多以貪敗，皆苦飢寒不能自持耳！丈夫不耐飢寒，一事不可為。子以吾言求之，科舉在其中矣。』或曰：『以此學進士，無乃戾乎？』天挺曰：『正欲渠不為舉子耳！』……為人有崖岸（風骨也），耿耿自信，寧落魄困窮，終不一至豪富之門。」按，郝天挺有二人，別一人字繼先，是先生弟子，為注唐詩鼓吹者。】不事舉子業，淹貫經傳百家，六年而業成。（時先生二十歲，先生十歲後即以路郝等端儒直士為師，深受鑪冶熏習，故能成金源一代文章巨擘，而亮節高風，其所從來遠矣。）於是下太行，渡大河，為《箕山》及《元魯縣琴臺》等詩。（皆五言古。箕山，許由隱居地，在河南登封縣東南。琴臺，唐高士元德秀彈琴處，在河南魯山縣。）二十五歲，以詩文謁見趙秉文、楊雲翼，楊、趙異之，以為近代無此作也，於是名震汴梁。【金宣宗貞祐二年甲戌五月，自燕京徙都汴。清施國祁《遺山先生年譜》將《箕山》《琴臺》二詩編在二十七歲，謁見秉文在二十六歲，非是。先生《答聰上人書》云：「僕自貞祐甲戌，南渡河時，犬馬之齒，二十有五，遂登楊趙之門。（趙秉文，字周臣，號閑閑老人。幼穎悟，讀書若夙習。登進士第，歷官翰林學士，禮部尚書，年七十四卒。自幼至老，未嘗一日廢書。為人至誠樂易，與人交，不立崖岸，未嘗以大名自居。仕五朝，官六卿，自奉養如寒士。楊雲翼，字之美，官至禮部尚書兼侍讀。嘗與趙秉文掌文柄，時人號楊趙。《金史》皆有傳。）所與交：如辛敬之（名愿，自號女几山人。入《金史·隱逸傳》。）雷希顏（名淵，官至翰林修撰。《金史》有傳。）王仲澤（名渥，官至權右司郎中。《金史》附《忠義三·完顏陳和尚傳》。）李欽叔（名獻能，官右司郎中。入《金史·文藝傳》。）麻知幾（名九疇。入《金史·文藝傳》。）諸人，其材量文雅，皆天下之選。僕自以起寒鄉小邑，未嘗接先生長者餘論，內省缺然，故痛自鞭策，以攀逸駕。」】
先生之詩，高華鴻朗，激昂痛快。五言古出入陶、謝、杜、韓、韋、柳；七言古雜言等作，希風李、杜、韓、蘇；樂府在二李之間，要以昌谷為近，而去其幽淒僻險者；五言律全自少陵來；七言律絕：則雖有出於少陵、東坡、山谷、放翁，然挾并州豪傑之氣，發為孤臣激感之辭，立言無方，別具爐韛，固是遺山先生之詩也。尤其七字律，以躬履家國破亡之運，流徙西東，重遭荼毒，故其所作，驅駕今古，凌越無儔，少陵、山谷，應爾失步，非鍾記室所謂「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者耶？凡金源亡後之作，尤覺橫絕，蓋薑桂之性，老而愈辣也。先生生於宋、元之間（雖金人，其年代實等南宋，故先生之詩，亦猶宋詩也。），其文辭獨步天下者垂四十年（先生十七歲時，楊誠齋卒；二十一歲時，陸放翁卒。）。肆力於詩且六十載（由七歲至六十八），元杜仁傑序其詩云：「必欲努力追配，當復積學數世，然後再議。」元李冶（或作治，非是。）序云：「君嘗言：『人品實居才學氣識之上。』吾因君言，亦嘗謂天下之事皆有品……如君之品，今代幾人？」李仁卿、杜仲梁可謂得玄珠於赤水，謨神睿而為言矣。清人趙翼，不賢識小，其言詹詹，謂先生才不甚大，書卷亦不甚多；近人且有謂先生詩工甚淺者，鄙哉！面牆之論也。曾滌生鈔古今十八家詩，於宋人，若宛陵、六一、半山、後山、簡齋、誠齋等輩，皆不及錄；逕鈔先生之七言律，以繼兩宋健筆蘇、黃、放翁而四，可謂多見守卓，無失文衡。然不並鈔先生之七言絕句，則猶未甚允；蓋先生之七字絕，多至六百首，奇篇重句，出放翁上，雖東坡先生亦何以加焉，惜哉！
金宣宗興定元年丁丑，元裕之好問遺山先生二十八歲，時寓居河南三鄉，有《論詩三十首》，皆七言絕句，題下自注云：「丁丑歲三鄉作。」先生《與聰上人書》云：「揮毫落筆，自鑄偉詞，以驚動海內則未能；至於量體裁，審音節，權利病，證真贋，考古今詩人之變，有戇直而無姑息，雖古人復生，未敢多讓。」此類是也。清儒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十六云：「元遺山論詩絕句，效少陵『庾信文章老更成』諸篇而作也。（杜甫有《戲為六絕句》首篇起句是「庾信文章老更成」，蓋論詩之制。畧前乎遺山者，南宋戴復古有《論詩十絕》。）王貽上仿其體（清王士禎，字貽上，號漁洋山人，有《戲效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二首》。），一時爭效之，厥後宋牧仲（宋犖，字牧仲，號漫堂）、朱錫鬯（朱彝尊，字錫鬯，號竹垞）之論畫，厲太鴻（厲鶚，字太鴻，號樊榭）之論詞論印，遞相祖述，而七絕中又別啟一戶牖矣。」清張宗柟《帶經堂詩話纂例》：「山人倣元秀容，作《論詩絕句》，又嘗拈神韻二字示學者，於表聖味在酸鹹之外，【晚唐司空圖，字表聖，其《與李生論詩書》云：「文之難，而詩尤難。古今之喻者多矣。愚以為辨於味，而後可以言詩也。江嶺之南，凡足資於適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於酸而已；若鹺（鹽之別稱），非不鹹也，止於鹹而已。中華之人，所以充飢而遽輟者，知其鹹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嶺之人，習之而不辨也。」《四庫提要·司空詩品提要》云：「謂『梅止於酸，鹽止於鹹，而味在酸鹹之外』，其持論非晚唐所及。」】滄浪一味妙悟之旨，【宋嚴羽，字儀卿，其《滄浪詩話·詩辯》云：「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小詩似爾，五七言古則絕不然。），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別有會心。……是中三昧，須慧心領取，鈍根人那得知！」又《帶經堂詩話序》：「花溪（浙江吳縣東南）許蒿廬昂霄先生，……嘗謂余曰：詩中五言七言之界，談詩家未有及之者，自遺山發其端，至新城（漁洋河北新城人）而大暢其說。亦猶詞中小令慢詞之界，填詞家亦無有言之者，自玉田（宋張炎號）發其端，至秀水（朱竹垞浙之秀水人）而直揭其旨。皆所謂驚世絕俗之談，至當歸一之論，斷千百年公案者也。」按：論詩各制，少陵為源，漁洋為委，然漁洋之作，識度筆力，俱視遺山為遠遜。清人每以比方，計東（字東甫，有《改亭集》。）且以為「聲情過之」，蓋阿私之論也。其論詩之一云：
「漢謠魏什久紛紜，正體無人與細論！【注一】
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注二】
【注一】江淹《雜體詩序》：「夫楚謠漢風，既非一體；魏製晉造，固亦二體。譬猶藍朱成彩，雜錯之變無窮；宮角為音，靡曼之態不極。」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升降謳謠，紛披風什。」李善注：「《毛詩》題曰《鹿鳴之什》，說者云：詩每十篇同卷，故曰什也。」正體，蓋有別於偽體而言，杜甫《戲為六絕句》之六云：「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又正體猶云正聲，李白《古風五十九首》首篇起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先生詩意，謂自漢、魏以來，凡所流傳之古詩及樂府，總雜紛紜，正偽莫別，無人能如孔子之刪《詩》，去蕪存菁，使後之學詩者得其正體矣！
【注二】郭璞《江賦》：「若乃巴東之峽，夏后疏鑿。」《詩·邶風·谷風》：「涇以渭濁，湜湜其沚。」《毛傳》：「涇渭相入而清濁異。」陸德明《釋文》：「涇，音經，濁水也。渭，音謂，清水也。」《說文》：「渾，混流聲也。一曰洿下皃。戶昆切。」「洿，濁水不流也。」《老子》：「渾兮其若濁，孰能濁以止？靜之徐清。」清查慎行《初白葊（本作盦，「覆蓋也」。）詩評》云：「分明自任疏鑿手。」是也。故先生除此三十首及《感興》四首外，別有《論詩》三首，《自題中州集後五首》，《答俊書記學詩》一首。又有《杜詩學》一卷，《東坡詩雅》三卷，《錦機》一卷，《詩文自警》十卷，《唐詩鼓吹》十卷，《中州集》十卷，是皆以疏鑿手自任者。惜除《唐詩鼓吹》及《中州集》外，餘皆亡佚耳。清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七云：「『正體』云者，其發源長矣。由漢、魏以上，推其源，實從《三百篇》得之。葢自杜陵云『別裁偽體』，『法自儒家』，此後更無有能疏鑿河源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