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兴家:香港家族与社会 1841-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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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周壽臣、何東、周少岐和李石朋

港島黃竹坑有一座山丘,名叫壽臣山(Shouson Hill),此山雖較周圍的聶高信山、紫羅蘭山、南朗山及金馬倫山矮小,與更遠一點的渣甸山、畢拿山、柏架山、歌賦山及奇力山等相比更是相形見絀,但別具意義。原因是此山所紀念的,乃香港開埠後第一代土生土長而日後又極為顯赫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周壽臣(又名周長齡)。

正如早前不同章節中談及,香港開埠時,港島的總人口約有5,650名左右,當中一個不少的比例,散居於黃竹坑及赤柱一帶,周壽臣父母則相信是其中的原居民。據《香港周氏簡譜》的記載,周壽臣家族衍派於北宋名儒周濂溪,其子孫在金人南侵時逃難南遷,初時落腳廣東南雄珠璣巷,到了滿清康熙年間,則有旁枝選擇移居新界及九龍,部分血裔後來轉抵港島,落戶於黃竹坑新圍村,其中一脈即是周壽臣的祖父周英邦。

由於新圍村靠近深水灣,那時的村民不少以捕魚為業,周壽臣的祖先可能亦以此為生。據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曾任香港總督的葛量洪(Alexander Grantham,任期1947-1958)記述,其繼父文迪將軍早年曾與周壽臣一同在韓國釜山任事,而周壽臣生前更曾半開玩笑地向葛量洪表示,在黃竹坑生活的周氏祖先,曾經充當海盜。此一說法雖有點誇張,但正如葛量洪指出「海盜是貧苦漁民的一種兼職」,(1)說明周壽臣其實像不少同時代香港人般,只是來自十分平凡的家族而已。

誠然,英雄可以不問出處,而應該詢問他們何以能夠在困頓匱乏的環境中突圍而出,幹出一番令人艷羨的事業。到底令周壽臣日後可以叱咤一時,並以其名字作為一座山丘的命名,藉以紀念其功績的原因何在呢?如果細看周壽臣不同階段的人生轉捩點,則不難發現教育——西式教育——所發揮的巨大作用。

深入研究的資料顯示,香港開埠二十年後的1861年,周壽臣於黃竹坑新圍村出生。到了1871年,年屆十歲的周壽臣在父親周保興的安排下,入讀創校不久並以現代化辦學為招徠的中央書院(Central School,即現時的皇仁書院Queen’s College),接受西式教育,這在「寒窗苦讀以求考取功名光耀門楣」的年代,實在殊不簡單,而其父母此種在今天社會看來極為平常的決定,則改變了周壽臣及其家族的命運。

值得指出的是,西式教育早於香港開埠前已引入中國,主要落腳點則在與香港只有一水相隔的澳門,其中尤以宣揚基督教義的馬禮遜學校最為著名,耶魯大學第一位中國籍大學畢業生,並享有「中國留學生之父」雅號的容閎,便曾在該校就讀。他日後曾在香港短暫工作,並曾在洋務運動中扮演一定角色,而正是他的一項劃時代公費(即由政府出資支持)留學計劃——大清留美幼童教育計劃(Chinese Education Mission),不但扭轉了周壽臣的人生,還影響了日後中西之間的交流活動,並左右了近代中國歷史的發展。

香港開埠不久,馬禮遜學校即由澳門遷到香港,並在傳播基督福音方面充當先導者角色。可惜,該校不久即停辦,令其本地教育的貢獻戛然而止。幸好,中央書院在那時宣佈創立,並因表現出色成為了「後起之秀」,填補了馬禮遜書院停辦遺下的教育空間。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中央書院的創立對本地教育的影響,幾乎可與港英政府在1865年通過《貿易公司及相關組織的成立規管及清盤條例》(俗稱《公司法》)奠定了香港營商環境相提並論。因該校採取西式方法辦學,在教授中英雙語的同時,引入了諸如算術、地理、地圖繪製及科學等學科,並十分重視體育競技等身心活動。此舉不但吸引了本地家族子弟,亦令中國及東南亞等地一些嚮往西式教育的家族子弟遠道而來。

由是之故,該校日後發展成東西文化交流、學術思想匯合的重鎮,其學生則因掌握中英雙語,並有現代視野及知識,成為帶領其家族崛起的中堅,在不同層面上獨領風騷。當中不少人士如孫中山、唐紹儀、廖仲愷、謝纘泰、王寵惠、何啟、李孝式、黃文山及蘇曼殊等,不但在香港的歷史上赫赫有名,在中國及東南亞的歷史上同樣舉足輕重、叱咤一時。

回到青年周壽臣的際遇問題上。父母將周壽臣送到中央書院讀書時,或者是受「西式辦學」模式所吸引,因為學懂中英雙語及實用科目,那時被視為可以擁有「一技之長」,有助日後謀生。而周壽臣在中央書求學期間,又碰到人生的另一次重大抉擇,並再次改變了他的人生發展軌跡。

原來容閎在大清朝廷支持下推行的留美幼童教育計劃,推行並沒預期般順利。原因是那時的父母們仍沉醉於考取功名的夢想中,視遣送年幼兒子遠赴千里之外的美國留學為畏途,加上政府規定任何留美幼童的父母必須立下「甘結」(即合約),同意「如疾病生死,各安天命」,意思是朝廷不承擔任何責任,此令不少父母卻步。由是之故,自派遣第一及第二批幼童(每批30人,計劃分四批,即120名幼童)後,容閎發現無法在中國大陸找到足夠名額幼童赴美留學。(2)

雖然那時的香港割為英國殖民地已近三十年,但居民仍與大陸血脈相連,認為自己的根仍在大陸。容閎亦看到這點,因而來港「招生」(因為獲選學生必須對英文有一定掌握,年齡則須在十至十五歲之間),在中央書院求學的學生,則成為其首選,而當時已在該校就讀一段時間的周壽臣,則因表現突出獲得取錄。

對於兒子獲得取錄,周壽臣的父母並沒像不少仍然沉醉於考取功名的父母般斷然拒絕,周壽臣因而可在1873年左右離港北赴上海,在那裏接受一年左右的預備教育之後,於1874年9月19日在吳淞港乘坐一艘名叫「矮而寡南號」的遠洋輪船,踏上了赴美留學的路途。正因參加了大清留美教育計劃,周壽臣除了曾在美國接受長達七年的教育,日後更在滿清政府擔任官職,貢獻國家,直至年過半百之時才急流勇退,辭官歸故里,在其家鄉——香港——繼承發光發熱,服務社會。(3)

如果1861年生於黃竹坑新圍村的周壽臣是香港原居民家族的類別,那麼在1862年生於中環德忌笠街的何東(又名何啟東),應可視作香港「混合血裔」家族的類別。這種家族的獨特之處,是它與香港的殖民地命運一脈相承——即它雖是中國領土,卻被英國管治,並且發展出成一種與中華文化、體制及生活模式等頗為不同,但同時又糅合了華洋兩種文化、涵養及基因的狀況——而且極為相似。

說何東為混合血裔家族,是因為何東的父親何仕文(C.H.M. Bosman)乃荷蘭人,母親施氏才是華人。而父母均是香港開埠不久,由四面八方湧來謀求生計、尋找機會的一群。檔案資料顯示,何東生父何仕文約在十九世紀五十年代來港,初時主要從事轉口貿易生意,後來則染指「豬仔」(安排華工出洋)貿易,主要業務是從華南一帶招攬華工到港,再將他們運往舊金山出售圖利,這方面的生意,與李陞家族頗有往來。生意剛開始時似乎發展不錯,後來則應該碰到不少困難,公司更因債務問題被迫清盤,(4)何仕文因而於七十年代初被迫黯然離開香港,初期轉赴舊金山,但不久即轉到英國,並在倫敦終老。

何東生母施氏亦約在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左右到港,一說她乃水上人,另一說則指她來自上海崇明島,父親早逝,因而被叔父賣掉,輾轉來到香港,後來則與不同洋人及華人一起生活,並誕下了何東等多名子女。(5)

說來有趣,何東父親的中文名字「何仕文」,可能是何東成名後才改的。早期的商業文件顯示,C.H.M. Bosman在港營商期間,曾採用「波時文公司」(Bosman & Co.)的中文名號。雖然何東為何不採用生父原來譯名姓「波」或跟母親姓「施」,而選用「何」的問題已不可考,但何東既已姓「何」,將「波時文」改為較文雅的「何仕文」,語音相若,則不難理解。

由於那時社會對華洋種族的交往禁忌及限制極多,並各自視對方為「次等民族」,何東父母之間的往來接觸,自然遭到雙方(華洋)社會的共同歧視與排擠,而二人在沒名沒份的情況下誕下孩子,(6)則讓何東自少成為棄兒,遭到華洋社會的歧視,童年時據說曾經吃了不少苦頭。而這相信正是磨練何東意志,日後促使他積極打拼以出人頭地的動力來源。

本來,按父權社會的傳統,何東應採用父親的姓氏,並應與父親一起居住及生活。但父母之間其實並沒婚姻關係,因而並沒獲得生父照料,至於生父在何東出生不久後生意每況愈下,最後更陷入困境,被迫破產,更逼使其拋下何東不顧,遠走舊金山(後來在英國終老)。正因如此,何東與其生父可謂甚少有接觸或交往,關係極差。由於與生父之間「老死不相往來」,近乎全沒接觸,何東一直由母親照顧,母子相依為命。(7)

正因無論是撫養或教導等方面的責任悉數由母親一人承擔,何東的生活習慣、衣着打扮、行為舉止及傳統價值等均十分華化,他自己亦公開表示,自己乃華人。著名香港歷史學家施其樂(Carl Smith)因而將那些像何東般選擇華人身份的混合血裔族群,一針見血地指他們「沒有宗族鄉里網絡」,乃傳統社會眼中的「無根一族」,意思指他們生下來便失了宗族鄉親的紐帶,沒有傳統社會資本可作依靠或支援。(8)

雖然何東的行為舉止與普羅華人無異,有時甚至「比華人還要華人」(何東的外孫羅德丞常說這點,意指對華人傳統更為執着),但其歐亞混合血裔的外貌,在那個迂腐的年代,很難避免在人前人後受到不禮貌的對待或排擠。只是何東天生聰敏、才智過人,加上志堅意毅,對追尋理想懷有鍥而不捨的精神,因而不被歧視排擠的環境所阻,反能從逆境中成長,化負面世俗目光為正能量。

與周壽臣一樣,改變何東一生命運的關鍵,應是年紀稍長之時被母親送到以西式辦學、並強調中英雙語的中央書院讀書。出於現實考慮,亦因本身經濟實力有限,何東母親同樣沒像周壽臣父母般,渴望兒子以「考取功名、光耀門楣」為求學目標,而是意識到殖民地環境對中英雙語人才需求十分殷切,本着兒子若能掌握這種語言技能,將來較易謀得一工半職,生活便會較有保障的觀念,將兒子送往中央書院就讀。事實證明,何東母親與周壽臣父母的決定同樣正確,現代化教育及中英雙語的能力,不但讓兩人有了謀生技能,更成為日後溝通華洋,並可通往事業高峰的極重要鑰匙。

在中央書院求學期間,何東雖沒像周壽臣般獲容閎垂青,挑選為「留美幼童」,但能憑着個人聰明才智,加上努力用功而獲得校長史釗域(Frederick Stewart)的賞識。在同一時期,除了何東,其年齡相差不遠的胞弟何福、何甘棠及何啟佳等,(9)亦先後入讀該校,備受注目,日後更在不同層面上各展所長、各領風騷。

可以這樣說,在中央書院就學,不但讓何東學習了中英雙語的技能,更能讓他對人文地理、科學技術及世界發展格局等獲得一定了解,而他在學校中結識的一同窗書友——當中更有不少與他一樣屬於歐亞混血族群——則既讓他可在奔走華洋、溝通內外——尤其擔任買辦工作方面——充當極為吃重的角色,而他日後無論在自立門戶之時,或是在政商之間游走時,其中央書院的舊生網絡亦曾在不同層面上發揮了不容低估的力量。

若從家族背景而言,1863年出生的周少岐(即現時的周湛燊、周湛煌家族,另一旁枝為周啟邦家族),又與周壽臣及何東略有不同,因而可被視作香港華人世家大族中的第三種類別。在過去的一段時期,周壽臣家族常被誤會與周少岐家族同屬一系。(10)當然,若從較廣義的「五百年前是一家」的籠統觀念,兩個家族應是同根同源的,因為大家的族譜都指北宋大儒周濂溪乃其始祖,而兩個家族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前亦的確往來頻密、關係匪淺。

據《石龍周氏家譜》記載,周少岐(又名周祥發,字文輝)父親周永泰「有大志,不甘久居鄉曲,困守一隅,時思遠遊四方,以圖發展其驥足。」這段讚美之詞的介紹,雖有一些言過其實,卻反映周永泰不甘於(或不願意)「困守」鄉里,希望向外尋求發展的一面。而他更為重要的舉止,則是「偕元配李太恭人同遊香港」,意思是說,大約在1850年代後期,周永泰因應內外局勢及社會環境的轉變,與妻子一同離鄉赴港謀生。這種攜妻移民的舉止,在當時社會而言,其實是十分罕見的。

為什麼呢?正如早前文章述及,在那個年代,在華人社會,離鄉別井、外出謀生本是一般人所不願見的;就算真的要到別處謀生,尋求發展,絕大多數只會隻身前往、孤身上路——就算早已結婚,亦大多會將妻子留在鄉間,寧願自己一人遠走他方;而賺了錢之後,則會在扣除必要日常開支後匯寄回鄉,養妻活兒;若有餘錢,則會在家鄉買田買地,作為養老之用。

與周壽臣家族一樣,周少岐家族據說亦衍派於北宋大儒周濂溪,先祖在金人南侵時輾轉南遷,先抵南雄珠璣巷,後來落戶東莞南邊圍。香港開埠後,周少岐父親周永泰據說已從不同渠道知悉香港充滿機會,之後更因太平天國運動爆發後治安不靖而決計動身,與妻子結伴南下香港,而非像其他移民般只由丈夫一人前往,將妻子留在鄉間。

周永泰夫婦抵港謀生初期,以「籌辦冠婚喪祭所用之器具、鹵簿」為業,但生意似乎並不理想,「經營商務,頗覺困難」。雖則如此,二人明顯沒有退縮,或是打道回府,而是堅持繼續留在香港,營營役役地打拼下去。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生意似乎漸見起色,到周少岐及多名胞弟相繼出生後,生意更漸入佳境,因而讓周永泰夫婦有了「留下來」打算。

與大多數父母一樣,周永泰夫婦亦十分重視各兒子的教育。初時,周氏夫婦只是在家中親自教導諸子讀書識字。但是,隨着各兒子年齡稍長,夫婦二人逐漸意識到,單憑一己知識的傳遞和教育頗有局限,因而有意要將諸子送往學校,接受正規教育。值得指出的是,在那個民智未開的年代,一介女流的周少岐母親李氏,竟然提出了「現今世界中外交通商務日盛,西國語言文字最為重要……令文輝(長子,即周少岐)與日輝(次子,即周蔭喬)學習西文,以應時勢之需;而德輝(三子,即周卓凡)仍從事中學。如此,「諸子學問分途並進,他日學成皆可適用」的觀念,(11)令人側目。而李氏此構思更得到了丈夫的認同和支持,最後可以付諸行動,並極為關鍵地改變了家族的命運。

結果,與周壽臣及何東一樣,年紀稍長的周少岐及二弟周蔭喬在父母的安排下,入讀以西式辦學為號召的中央書院,「學習西學」,而他們在學校數年間不但學懂了中英雙語,還對現代社會及科技有了深刻的認識和掌握,並能洞悉世界發展的形勢,因而讓他像獲取重要「專業資歷」般,畢業後成為各方招攬對象。昆仲之間與何東兄弟一樣,日後既有相互合作,亦能在商界某些層面上各自發光發熱。

值得指出的是,雖然不同資料均指周少岐及胞弟等曾就讀於中央書院,但他可能屬於「插班生」,在年紀較大時才入學。在一份1878年刊登於政府憲報上有關中央書院學生英語能力的評估報告中,我們找不到周少岐及胞弟的名字,顯示在該年份之前,周少岐或者尚未入學。該份報告顯示,1878年的皇仁書院,共有453名學生,不少日後成為顯赫一時的人物,例如何東、何福、何甘棠、陳啟明及洪金城等。在全校學生中,除了8名學生的名字因植字問題沒法看得清楚外,其他均可讓人識別出來,當中只有5名學生姓「周」,他們分別是編號133的Chau Yuk、編號161的Chau Shau、編號175的Chau Kap—fu、編號386的Chau Ming—cho,以及編號443的Chau Hing—ki,而這5人當時的年齡除Chau Shau已屆17歲外,其他4人均為16歲。他們在中央書院讀書的年期分別是3年、2年、1年、7個月及1個月。英語能力方面,除了Chau Kap—fu「能說流暢英語」(Speaks English with considerable fluency)外,其他各人均「根本不能說懂得英語」(Cannot be said to speak English at all)(12)。簡單而言,在1878年時,周少岐應該不在該校求學,他極有可能在該年之後——即年紀已超過十五歲——才入讀中央書院。(13)

與今時今日不少出類拔萃的大學畢業生一樣,那時在中央書院完成學業後的周少岐,碰上經濟不景,事業並非一帆風順,而是曾在不同崗位上摸索一番,後來才加入了工作較有保障的政府(船政署),充當文書及翻譯工作。此職位既讓他賺取穩定的工資,亦使他學懂不少與船務、保險及港口管理有關的知識,為周少岐日後從商議政——尤其參與船務保險生意以及出任立法局議員方面——打下重要基礎。

順帶一提,周少岐事業上嶄露頭角之際,其年事已高的父親周永泰選擇於1886年離港返鄉,安享晚年,但其母親李氏則仍留香港,沒有隨同。雖然周永泰的舉止在那個年代屬於十分平常之事,但李氏這次反而沒有像大約30年前般「夫唱婦隨」,一同返鄉,則較為特別。因為當時社會的絕大多數移民,只視自己為「過客」,香港只是他們的臨時居所,他們最終必然會返回家鄉,落葉歸根。不幸的是,李氏留港生活的決定,最後卻遭來不測之禍,悲劇告終,雖然那已是約30年後的事了。

與周少岐一樣生於1863年,日後又帶領家族在香港奠下重要基礎的人物,還有李石朋(又名李佩材或李興偉,即現時李國寶、李國能祖父,香港仔興偉工業中心便是以之命名,作為紀念)。不過,無論是家庭背景、出生、成長、教育,乃至致富的過程,李石朋與周少岐相比均有頗大不同。

據秦家驄(2002)在《香港名門:李氏家族傳奇》一書中介紹,李石朋父親名叫李家成,祖籍鶴山維墩,他生於1808年,家境雖不富裕,但看來亦並非一窮二白。而李家成在二十多歲之時,父母已按傳統為他娶妻,到李家成年約26歲時(即1834年左右),妻子更為他誕下長子李英材——即李石朋同父異母的長兄。

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初,可能受太平天國之亂的影響,年近半百的李家成毅然決定離開家鄉,前赴開埠只有十多年的香港另闢天地。與周少岐父親周永泰不同,李家成選擇孤身上路,將太太及年紀已近20歲的兒子留在鄉間。

在港期間,李家成曾與友人合創瑞成行,主要從事航運生意(輪船包租公司),並取得一定成績,而存得一定財富的李家成,不但將之匯寄回鄉,養妻活兒、買田買地,並為自己納妾。妾侍於1859及1863年為他再誕下兩名兒子,年長的為李建材,年幼的是李佩材(即李石朋)。單從年齡上看,李英材較李建材及李石朋分別年長接近25歲和30歲,差距甚大,而兄弟間又嫡庶有別,彼此感情不深,實在不難想像,就算是李石朋與同母胞兄李建材的關係,看來亦沒何東昆仲或周少岐兄弟般緊密,而這則是李石朋日後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並遭遇不同家族問題的重點所在。

值得指出的是,在港營商期間的李家成,經常在鶴山與香港之間兩邊走,家鄉乃他落葉歸根之地,香港只被看作謀生暫住之所,「過客」心態強烈。(14)到了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李家成在某次回鄉之時,感染風寒,之後一病不起,於1868年去世,並按其所願葬於圍墩。

李家成的喪禮過後,長兄李英材即把庶出的李建材和李石朋送到香港,交由在港的親戚朋友撫養。當時二人年紀仍幼,只有約10歲及5歲。李英材將稚弟送走,背後原因不明,卻頗有分家意味。在港生活十年之後,年約15歲的李石朋被安排到瑞成行工作,職位稱為「學徒」,算是踏足社會。

據說,在李石朋進入瑞成行當「學徒」前,其胞兄李建材早已「先行先試」,在五年前加入了瑞成行,工作職位同樣是「學徒」,而李石朋兄弟進入父親有份創辦的公司,由低做起,顯示二人一方面與父親生前生意夥伴仍有聯繫,二來則有承繼父親股份或位置的意味。在那個年代,對窮家孩子來說,年紀輕輕即被安排到店舖當學徒,幫補家計,並可學習一技之長,以便日後謀生,實在乃十分普遍之事。

雖然有關少年時期李石朋生活的記錄不多,但較常被引述的,則是他年幼時已思想相當成熟,頭腦靈活,對社會形勢更有一定了解和分析。當「學徒」期間,李石朋常爭取時間自學,增加知識,尤其曾表示要學好英文,因他知道「除非學好英語,否則無法進入由西方人主導的商業圈子」。可見他深明學好英語以便利日後在殖民地環境下開拓業務的關鍵。到了1880年,在瑞成行當了兩年「學徒」的李石朋毅然選擇暫停工作,入讀剛允許取錄華人學生的聖約瑟書院(St Joseph’s College),接受西式正規教育,學習英文。此時李石朋才年約17歲,竟然捨易從難,其眼光可謂十分獨到。

姑勿論李石朋暫停工作,全心求學的真正原因何在,其「學好英文以便利生意發展」的看法,日後證明了他是正確的,現時更是香港社會絕大多數家長們的共同選擇。由於李石朋是在成年之時才進入聖約瑟書院讀書的,機會難得,因而十分珍惜,廢寢忘餐,自不待言。而他從學習所得的新知識及英語能力,則讓他可以學以致用,在商場上更加可以自由馳騁、得心應手。

完成學習課程並掌握中英雙語的李石朋,並沒像周少岐般加入有鐵飯碗保障的政府,亦沒像何東般成為買辦,而是重返瑞成行。當然,由於那時的李石朋已非昔日的吳下阿蒙,他的職位亦不再是「學徒」,而是出任更吃重的管理層角色。但是,李石朋重投瑞成行之初,由於香港經濟處於低谷,須面對不少挑戰。幸好,李石朋憑着個人聰敏才幹,加上事業心強,以及早年在瑞成行當「學徒」期間從基層工作中磨練了一身本領,對不同層面的生意運作瞭如指掌,並具深刻體會,因而能帶領公司逐步走出困境。

隨着香港經濟復甦,瑞成行的業務亦迅速反彈,公司生意盈利漸增,業務蒸蒸日上,其發展勢頭一直維持至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末,之後受經濟進入另一低迷時期(當時香港正值開埠以來首次股災)影響下才逐步回落。期間,與他一直互相扶持的胞兄李建材,竟因病去世,終年只有29歲左右。(15)此一突如其來的重大打擊,不但令李石朋感到傷悲,同時亦明顯改變了他人生的前進軌跡及生意的發展策略。

辦理完胞兄的喪禮並將之送回家鄉安葬後,據說李石朋做了多項重大生意或投資決定。一方面,李石朋出售家鄉父親留下的田產,另一方面則值瑞成行業務走下坡之時,毅然退出該公司,之後將手上所有資本投放到一家名叫南和行的公司上。但新公司同樣從事輪船包租的業務,只是其規模較細,並沒有本身的船隊。轉投新公司後,李石朋獲聘為經理,業務據說蒸蒸日上。

連串重大投資舉動雖令李石朋的身家財富與日俱增,生意亦不斷壯大,但家族內部同時卻發生某些微妙變化——尤其是李石朋與其兄長的兒子李作熊之間,後來演變成香港歷史上第一宗因為家族財產分配出現的糾紛,在無法私下達成令各方均感滿意的解決方案後,最終要告上法庭,成為轟動一時的「爭產案」,引起當時社會的熱烈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