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經別錄引
古寫經之見於著錄,不自敦煌石室啟扃而始。斯坦因、伯希和之未東來,石窟經卷,散出者已不一而足。寫經之業,自唐至清仍相沿不替,即文人藝士,亦喜效尤,以消災求福,故寫經卷冊可記者,原又非限於敦煌一隅之地。
敦煌所出寫經類別,大抵可分私鈔本及官書本二系。遠自北魏,敦煌鎮寺院已有典經師之設,寫者稱「經生」,校者稱「校經道人」,於寫卷之末具名兼記用紙張數。(1)王侯之國亦寫經以為功德,規模更大,昌黎王馮熙之於洛陽,東陽王元榮之於瓜州,皆其著者。由於譯經組織之逐漸縝密,寫經制度亦隨之。入唐以來,譯經及寫經皆有監官以示負責,如武周長壽二年(693)之譯《寶雨經》,大白馬寺大德沙門薛懷義監譯之(2),尚方監匠典裝,高宗咸亨二年(671)之《妙法蓮華經》,書手、裝潢手與詳閱者皆具名,寺主及上座監之,復有初校、再校、三校,最後由將作少匠虞昶監署名。昶即名書家虞世南之子也,可謂矜慎之至。道書亦然,隋大業(605—618)中經生王儔寫《老子變化經》,由玄都道士覆校,題裝潢人祕書省寫,此皆官本之典範也,故凡官修之寫本皆特精。
前人記錄寫經之文較特出者,無如《宋文鑑》(3)所收李昭《記殘經》一篇。文稱:「南臺古剎,有佛書數百卷,多唐季五代時所書,字畫精勁,歷歷可喜。按《大藏經》目,凡五千四百卷,今所存纔十一,首尾可讀者又無幾也。」文中特書下列數事:
《阿含經》四卷,泰寧軍節度使齊克讓造。
《正法華經》一卷,乾符六年(879)女弟子牛妙音書。
《大涅槃般若經》共三十卷,武寧軍節度使朱友恭造。友恭,全忠養子李彥威也。後為龍武都統軍,與叔琮同弑昭宗。全忠亟誅之以滅天下謗,此經天復三年(903)所書。
《毗奈耶雜事》一卷,德妃伊氏造,唐莊宗次妃……後有印章曰「燕國夫人伊氏」,蓋未進封時所鑄也。
所記各卷皆五代人所造者,有后妃,有節度使。復有書者姓名,其一為乾符六年(879)物。臺灣中央圖書館藏有雜鈔戒律卷,背題字云:
乾符貳年(875)四月十七日納邑判官孫興晟,分配如後:燉煌、莫高、神沙、平康、洪池、玉關、赤心、慈惠、效穀。
此為同時寫卷,兼記其分配場所,是當日寫經嘗配給各處之用,無嫌其繁冗而稠疊也。
陳傅良跋徐夫人手寫佛經云:
往時從常州先生薛士龍學,每見鈔書動十百卷,竟帙無一字行草,心歎服之。今見蔡同年之母徐夫人手寫佛經九十五卷,往往得唐人筆法,則又愧焉。(4)
足見宋時寫經之風仍甚普遍,而唐人筆法又為人之所嚮往也。
帝王亦寫經,王銍《默記》記李後主手書金字《心經》一卷,賜其宮人喬氏,後捨於相國寺西塔院。喬氏自題於經後,詞甚悽惋。(5)丁傳靖有詩詠之,「波羅一卷付名姝,建業紅羅跡已蕪」者也。(6)北宋寫經盛行金字,「熙寧元年(1068),回鶻求買金字《大般若經》,以墨本賜之。」(7)可徵其事。
五代時大臣擅寫經者眾,大書家楊凝式書《維摩》等經說,作行體大字。張世南《遊宦紀聞》引《凝式年譜》云:「(晉)開運二年(945)五月,於天宮寺題壁論《維摩經》等語。」前蜀相王鍇「家藏異書數千本,多手自丹黃,又親寫釋藏經若干卷」(8)。錢大昕猶見其手書《妙法蓮華經》,有詩詠之(9),句云:「東川琴泉古塔圯,《法華》貝葉猶無虧,六丁劫火燒不盡,妙跡往往人間貽。」
北魏之寫經,可溯至道武之世。《釋伽方志》八云:「寫《一切經》,造千金像。」(10)莫高窟所出寫經,北魏時物甚多。道武帝登國元年,正當東晉太元之歲。《魏書·劉芳傳》云:「芳常為諸僧傭寫經論,筆跡稱善,卷直以一縑,歲中能入百餘匹,如此數十年,賴以頗振,由是與德學大僧多有還往。」(11)於此可考魏時寫經之價格。孝文帝太和三年昌黎王馮熙寫《一切經》一千四百六十四卷,今存者僅《雜阿毗曇心》(S.0996)一殘卷耳。劉芳寫經數十年,年所得縑百餘匹,經卷出其手者為數至多,北魏寫卷中,庸有芳之筆跡,亦未可知,恨其不題名耳。
葉昌熾《緣督廬日記》頗誌敦煌經卷散出之事。葉記云:「敦煌王廣文宗海,以同譜之誼,餽唐寫經兩卷,畫象一幀,皆莫高窟中物也。廣文云:『莫高窟開於光緒二十六年,僅一丸泥,砉然扃鐍自啟,豈非顯晦有時哉!』」(12)又一條云:「汪栗庵大令自敦煌拓寄……經洞大中碑……又舊佛象一幅……寫經四卷……聞此經出千佛洞石室中,室門鎔鐵灌之,終古不開,前數年始發鍵而入,中有石几石榻,榻上供藏經數百卷,即此物也。當時僧俗皆不知貴重,各人分取,恆介眉都統、張又履、張筱珊所得皆不少,大中碑亦自洞中開出,此經疑即大中寫本也。」(13)此當日經卷散出之情況。遊宦多以經卷為餽遺之品,臺灣中央圖書館現存敦煌寫本百五十餘卷,潘石禪先生已備記之。就中《妙法蓮華經》、《大智度論》及一草書殘經卷,分明皆有「歙許芚父游隴所得」長方印,又《十地論》卷頭,袁克文題記亦謂為莫高窟所出者。
此次香港中文大學與中華文化促進中心合辦「敦煌吐魯番國際學術會議」,承上海博物館及本港諸大藏家之支持,計展出經卷,上海廿餘,港方七卷。寫經年代,上起北魏,下訖五代。考中、英、法各地經卷,數逾二萬點,此區區者,只是舉例,嘗鼎一臠,不無罕見精品,既可供研究之依據,又使與會者大飽眼福,豈非盛事!上海博物館藏品,原有簡目(14),載於甘肅敦煌研究院之《敦煌研究》(15),收一百八十二事。間亦著錄於姜亮夫之《莫高窟年表》。(16)館方對於展出各卷,已提供詳細記錄,筆者瀏讀之餘,偶有所見,謹綴數語,不辭續貂之誚,非敢云考證,聊當題識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