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孩儿诗到百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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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睺羅與化生

摩睺羅(或寫作磨喝樂、魔合羅),宋人亦稱“泥孩兒”,為七夕節物之一。上世紀三十年代末,傅芸子先生寫有《宋元時代的“磨喝樂”之一考察》,詳細考證磨喝樂得名之由來,即它源出於佛典中的“摩睺羅迦”(Mahoraga),自印度傳來,經過一番中土化,而由蛇首人身的形象演化為美妙可愛的兒童。傅文又一一引述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吳自牧《夢粱錄》、周密《武林舊事》等宋人記載,考論頗為精到。文見《白川集》(1)。這裏便只說傅文所未及者。

摩睺羅之名,唐代已經出現。《酉陽雜俎•續集》卷五《寺塔記•上》云,道政坊寶應寺“有王家舊鐵石及齊公所喪一歲子,漆之如羅睺羅,每盆供日出之”。盆供日,指七月十五中元節。宗懍《荆楚歲時記》:“七月十五日,僧尼道俗悉營盆供諸佛。”據杜公瞻註,此俗緣出《佛說盂蘭盆經》的目連救母故事。盆供,即“具百味五果以著盆中,供養十方大德”,而“後人因此廣為華飾,乃至刻木割竹,飴蠟剪彩,模花葉之形,極工妙之巧”。敦煌文獻中也有相關的記載,如伯•三一一一“庚申年七月十五日于闐公主施捨紙布花樹及台子簿”,其中即列有“磨睺羅壹拾”(2)。不過風俗之盛則在宋。宋金盈之《新編醉翁談錄》卷四《京城風俗記》之“七月”條云:七夕,“京師是日多博泥孩兒,端正細膩,京語謂之摩睺羅,小大甚不一,價亦不廉,或加飾以男女衣服,有及於華侈者。南人目為巧兒”。宋王安中《七夕日送泥兒與彭少逸代簡》:“此兒眉宇大儇好,中但泥沙相合和。造化作人日無數,憑君熟看幾爭多。”(3)詩雖不佳,但記述七夕風俗,也還實在。又宋許棐《泥孩兒》:“牧瀆一塊泥,裝塑恣華侈。所恨肌體微,金珠載不起。雙罩紅紗廚,嬌立瓶花底。少婦初嘗酸,一玩一心喜。潛乞大士靈,生子願如爾。豈知貧家兒,呱呱瘦於鬼。棄臥橋巷間,誰或顧生死。人賤不如泥,三嘆而已矣。”(4)泥孩兒的種種形容,正所謂裝飾之“及於華侈者”,不過此詩卻是一片悲憫情懷,其實藉題以嘆世道之不公。當然講究的更有玉製的“摩侯羅兒”。宋人話本《碾玉觀音》說咸安郡王欲以一件奇巧物事上獻官家,因尋出一塊透明的羊脂美玉來,叫了門下碾玉待詔,問這塊玉堪作甚麼,一個道:“這塊玉上尖下圓,好做一個摩侯羅兒。”郡王道:“摩侯羅兒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尋常間又無用處。”可知摩睺羅是七夕節物,“上尖下圓”是最常見的一種造型。

製作泥孩兒,很有些能工巧匠。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五:“承平時,鄜州田氏作泥孩兒,名天下,態度無窮,雖京師工效之,莫能及,一對至直十縑,一床至三十千,一床者,或五或七也。小者二三寸,大者尺餘,無絕大者。予家舊藏一對臥者,有小字云‘鄜畤田玘製’。紹興初,避地東陽山中,歸則亡之矣。”又《渭南文集》卷二十九《跋嵩山景遷集》:“景遷《鄜畤排悶》詩云:‘莫言無妙麗,土稚動金門。’蓋鄜人善作土偶兒,精巧,雖都下莫能及,宮禁及貴戚家爭以高價取之。喪亂隔絕,南人不復知,此句遂亦難解,可嘆。”鄜州,即今陝西富縣。陝西銅川黃堡鎮宋代耀州窯址曾發現不少瓷塑童子的殘件,報告認為此應即“磨喝樂”(5)。陸游的兩則紀事,皆不勝家國滄桑之感,這原是放翁的一生情懷。不過南人雖不曉“土稚”之稱,但製作泥孩兒的手藝,較之北地工匠卻並不稍遜。宋祝穆《方輿勝覽》卷二“平江府”之“風俗”一項有“七夕摩睺羅”條,其下引《吳郡志》云:“土人工於泥塑,所造摩睺羅尤為精巧。”明王鏊《姑蘇志》卷五十六“人物”項下,記宋人袁遇昌“居吳縣木瀆,善塑化生摩睺羅,每搏埴一對,價三數十緡”。清顧祿《桐橋倚棹錄》卷十一“工作”類“虎丘耍貨”條:“頭等泥貨在山門以內,其法始於宋時袁遇昌,專做泥美人、泥嬰孩及人物故事,以十六出為一堂,高只三五寸,彩畫鮮妍,備居人供神攢盆之用。”鎮江宋元泥塑作坊遺址近年出土不少泥孩兒,大小略如拳,或坐或立或伏臥,姿態各異,很是嬌憨可愛(6)〔3·1〕。這些泥孩兒,便是宋人盛稱的“摩睺羅”,它與文獻中的記載,適可互證。放翁云田氏所做泥孩兒每以小字書名款;元孟漢卿《張孔目智勘魔合羅》雜劇中也特別說到:“我與他一個魔合羅兒,你牢牢收着,不要壞了,底下有我的名字,道是高山塑。”後來這“高山塑”即成劇中的破案綫索。鎮江出土一組泥孩兒,身後各有“吳郡包成祖”、“平江包成祖”、“平江孫榮”等楷書陰文戳記,與宋元人的記述是一致的。

3·1 泥孩兒

鎮江宋元泥塑作坊遺址出土

清張爾岐《蒿庵閒話》:“唐人詩云:七月七日長生殿,水拍銀盤弄化生。或曰‘化生’,摩侯羅之異名,宮中設此,以為生子之祥。”所謂“唐人詩”,即薛能的《吳姬十首》之一,《全唐詩》作“芙蓉殿上中元日,水拍銀台弄化生”,而明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引薛詩,末句為“水拍銀盆弄化生”,似以“銀盆”為是。唐人《輦下歲時記》云:“七夕俗以蠟作嬰兒形,浮水中以為戲,為婦人宜子之祥,謂之‘化生’。”摩睺羅原是釋典中摩睺羅迦之略語,正如傅芸子先生的考證,自然不是“化生”的異名。不過“化生”其源也出自佛典。《無量壽經》卷下:“若有眾生,明信佛智乃至勝智,作諸功德,信心回向,此諸眾生,於七寶華中,自然化生,跏趺而坐,須臾之頃,身相光明智慧功德如諸菩薩,具足成就。”《法華經•提婆答達多品》中也說到“若在佛前,蓮華化生”。而《報恩經•論議品》中鹿母夫人的故事,則把蓮花和童子聯繫在一起。故事說,波羅奈王見到行路步步生蓮花的鹿母夫人,心生憐愛,遂娶至宮中。以後鹿母夫人懷孕,分娩之日,卻產下一朵蓮花。夫人因此遭譴,蓮花也被棄置在後園池中。一日王在園中池畔宴樂,震動蓮花池,“其華池邊有大珊瑚,於珊瑚下有一蓮華迸墮水中。其華紅赤有妙光明”,“其華具足有五百葉,於一葉下有一童男,面首端正形狀妙好”,王於是知道這是鹿母夫人所生。此後的一切,自然是萬般皆喜,成就一個大團圓的局面。(7)情節相似的故事,也見於《雜寶藏經》中的《蓮華夫人緣》、《鹿女夫人緣》(8),卻未如此篇曲折、完整和美麗。

3·2:1 白灰膏蓮花化生

新疆和田出土

3·2:2 蓮花化生瓦當

洛陽漢魏故城遺址出土

3·3 蓮花化生

敦煌莫高窟第二二〇窟南壁壁畫

“化生”的形象,在中土出現得很早,但形象的安排卻並不十分拘泥於經義,而常常是作為一種意象,靈活佈置在各種形式的藝術品中,如雕刻,如繪畫。新疆和田曾發現約當五世紀的蓮花化生(9)〔3·2:1〕;河南洛陽漢魏故城遺址出土了時屬北魏的蓮花化生紋瓦當(10)〔3·2:2〕;開鑿在北魏孝明帝正光二年之前的龍門石窟蓮花洞,南壁外側佛龕的龕外雕飾中,有蓮花童子的形象(11)。製作於東魏天平三年的一件七尊佛龕像,側面雕刻則為蓮花捧出的一對女童(12)。莫高窟第二二○窟南壁初唐的阿彌陀經變中,七寶池裏,三片透明的荷花瓣合抱為花苞,上身紅衫、下穿條紋褲的一個化生童子合掌立在花心(13)〔3·3〕。元稹形容小女有“紅蕖捧化生”之句(14),可知這是當時很常見的藝術形象。在佛經裏,蓮花化生,成佛也;蓮花童子,成人也。傳入中土之後,形象的表現則各有變化。關於前者,日人吉村憐曾有過很仔細的討論(15)。不過廣泛滲入世俗生活中的似乎是後者。唐代“化生”已別有它的“世間相”,如長沙窯釉下彩童持蓮花紋壺中的形象(16)〔3·4〕;兩宋,“化生”則定型為持花或攀枝的童子,而成為一種運用極普遍的藝術裝飾。北宋李誡《營造法式》卷十二“彫作制度”項下云,“彫混作之制”,有八品,一曰神仙,二曰飛仙,三曰化生,註云,“以上並手執樂器或芝草、華果、缾盤、器物之屬”。其後附圖,所繪“化生”即蓮花上的舞蹈童子。山西金墓裏仿真建築的雕作裝飾中,多見或者持花或者攀枝的小兒(17)〔3·5〕,也便是《法式》中說到的手持花果的化生。它又是宋代玉器、瓷器中常見的題材,持荷童子與攀枝童子的玉雕,傳世與出土均不鮮見。如故宮博物院藏宋童子攀枝白玉墜(18),如四川廣漢南宋窖藏中的童子持荷青玉墜(19)〔3·6〕。河南濟源市勳掌村出土三彩聽琴圖枕以一對持荷童子作為邊飾(20)〔3·7〕。開封博物館藏宋磁州窯珍珠地刻花腰圓枕,枕面周環一道回紋,當心一個戴項圈穿兜肚的童子,手裏舉着長長的一束荷葉(21)〔3·8〕。今藏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的一件宋定窯白瓷枕,一小兒乖乖巧巧仰臥在底座上,好像是隨風翻卷的一枝大荷葉從臂間擎出,恰好做成有彎弧的枕面(22)〔3·9〕。同類作品尚多(23)〔3·10〕,而此造型俊逸,最為巧制。童子與荷葉的組合,雖仍由化生而來,但它的本義大約已經很少有人記得,卻多半只是作為活潑潑的意趣和一種溫暖、明亮的色調而用來妝點日常生活。

3·4 長沙窯青釉褐彩壺 故宮博物院藏

3·5:1 栱眼壁磚雕 山西侯馬金墓出土

3·5:2 藻井梯形背板 山西侯馬金墓出土

3·6:1 童子攀枝白玉墜 故宮博物院藏

3·6:2 童子持荷青玉墜 四川廣漢南宋窖藏出土

3·7 三彩聽琴圖枕局部 河南濟源市勳掌村出土

3·8 磁州窯枕 開封博物館藏

3·10:1 磁州窯白地剔花枕

廣州西漢南越王博物館藏

3·9 定窯白瓷枕

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藏

3·10:2 三彩枕 河南上蔡縣城關出土


(1) 《白川集》一九四三年東京求文堂初版,後與氏著《正倉院考古記》合為一編,收入遼寧教育出版社《新世紀萬有文庫》,於二○○○年出版。

(2) 《敦煌寶藏》,冊一二六,頁328,新文豐出版公司一九八六年。此外尚有多例,如伯•二九一七“某寺器物簿”所列有“漢摩睺羅貳”(同上,冊一二五,頁220),等等。

(3) 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冊二四,頁16008,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五年。

(4) 《全宋詩》,冊五九,頁36865,

(5) 陝西省考古研究所《宋代耀州窯址》,頁658,文物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6) 《文物天地》二○○二年第六期首頁彩色照片;又霍強等《宋元時期的鎮江泥塑》,頁51,《文物天地》二○○三年第十一期。

(7) 《大正藏》,第三卷,頁138~140。

(8) 《大正藏》,第四卷,頁451~453。

(9) 旅順博物館藏,本書照片為參觀所攝。

(10) 國家文物局等《國之瑰寶》,頁170,朝華出版社一九九九年。

(11) 龍門文物保管所《中國石窟•龍門石窟》,第一卷,圖五五,文物出版社一九九一年。

(12) 松原三郎《中國仏教彫刻史論•圖版編一》,頁258,吉川弘文館一九九六年。

(13) 譚蟬雪《敦煌石窟全集•民俗畫卷》,圖一三三,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一九九九年。

(14) 《全唐詩》,冊一二,頁4514。

(15) 吉村憐《天人誕生圖研究》,《東亞佛教美術史論文集》,中國文聯出版社二○○二年。

(16) 長沙窯編輯委員會《長沙窯》(作品•壹),圖五五八,湖南美術出版社二○○四年。

(17) 山西省考古所《平陽金墓磚雕》,圖一九八、二二○,山西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九年。

(18) 《中國玉器全集•5•隋唐至明》,圖一二六,河北美術出版社一九九三年。

(19) 《四川廣漢南宋窖藏玉器》,頁22~23,圖四、圖五,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七年。

(20) 河南博物院藏,本書照片為參觀所攝。

(21) 唐冬冬《館藏宋代磁州窯瓷器珍品》,頁71,《開封文博》二○○一年第一、二期合刊。

(22) 《中國の陶瓷•白磁》,圖四五,平凡社一九九八年。本書照片為博物館參觀所攝。

(23) 如磁州窯白地剔花孩兒擎荷枕(廣州西漢南越王博物館藏),如河南上蔡縣城關出土三彩荷葉孩兒枕(河南博物院藏)。按兩件均為博物館參觀所見並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