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醒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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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藕榭画娘残灯困命 怡红公子彻夜难眠

第八十五回藕榭画娘残灯困命怡红公子彻夜难眠

诗云: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且说惜春所画的《大观园图》已经大功告成,大家一起观赏。不管懂与不懂,都开始七嘴八舌地评说起来。说这块颜色深了一点,那块颜色浅了一些;有说这个人物画大了,那个楼宇又太小了;有的说这里线条太疏,那里过密了些。惜春画得很细,自滴翠亭薛宝钗扑蝶始,还画了元妃大观楼省亲、贾探春秋爽斋泼墨,十二钗芦雪广联诗,史湘云醉眠芍药茵,紫菱洲棋赢国手,王凤姐儿戏谑刘姥姥,稻香村十里杏花,薛宝琴踏雪寻梅,栊翠庵妙玉烹茶,连黛玉葬花都画上了,远处还遥遥地点上了一笔宁府的天香楼,最后是蓼风轩梦幻大观图-画得是她自己。其间桐剪秋风、晓翠堂、榆荫堂、红香圃、蜂腰桥、蘅芷清芬、大宝山、嘉荫堂、沁芳闸、红香绿玉、翠烟桥之类,所有大观园的良辰美景,都一应俱全。

宝玉瞧了半天说:“咦?这上面怎么没有巧姐儿?”惜春想了想道:“哎哟,真还把她给忘了!不过,没画的人多呢,又岂止她一个?”宝玉此时又已经痴了,喃喃道:“不在好,不在才好呢,不在也便逃出运命了⋯⋯”

之后,大家又议着题诗,还要借题发挥,建议开个水陆道场,请几台戏好好热闹一下。这些人物当中,最活跃的当然还是宝玉,他上串下跳,四处奔走,怎奈因近年麻烦甚多,大家都没好心情。呼者信心满满,应者却寥寥无几。宝玉最后降低标准,干脆开一场“大观诗会”罢了。没想到他一说,马上就有人告假,这个有事儿,那个有病,也泡了汤。

晚上,惜春依然兴致勃勃,难以入眠。起身喊来入画,穿上衣服,挑了灯,又到画前仔细观瞧,自言自语道:“可惜这大观园的良辰美景太多了,又岂能都融进画里头?”入画笑着说:“姑娘莫急,咱们慢慢儿画,明儿个再多画几张就是了。”惜春白了她一眼:“哪那么容易好画的!”略思一会儿,又喃喃自语道:“单只一个栊翠庵可不好,需把水月庵也画进去⋯⋯”又说:“我可真羡慕智能儿、妙真人她们,天天有经书可读,有佛可拜。即使有千百罪过,都能化得了⋯⋯”又扭转头来痴痴地对入画说:“明儿个咱们也去栊翠庵里种梅花儿去!”入画皱了眉说:“姑娘,你年纪轻轻的,天天什么庵呀佛呀的,将来可怎么嫁人呢!”惜春一听,立刻恼了,从桌上拾起一把剪子来,比在头发上:“我早想剪了它当姑子去!省得与你们每日里琐琐碎碎。”入画连忙跑上前去,劈手把剪子抢下来,不再理她了。

惜春也并不与她搭话,默默转过身来,不回卧室,径向书桌走去了。入画连忙把灯挑过去,知道她又要看经书,便忙着要去点灯。惜春向她摆了摆手言道:“不必了,你只取个烛台过来,有点儿光亮就行了。”入画听了,这才又挑了灯,取了个四叶烛台过来,点着,放好。

惜春坐下来,拿起桌上的那本《妙法莲华经》便读了起来,直到三更敲过⋯⋯见入画趴在旁边桌子上早已睡熟。又翻了几页,当读到“宝树多花果,众生所游乐。”时,不禁心驰神往,托着腮,出起神来⋯⋯迷蒙中只听得有人大喊:“着火啦!着火啦!”又感觉袖子上有人噼里啪啦一阵乱拍,睁眼一瞧,原来是入画。惜春见有只蜡烛倒了,点着经书,还烧了袖子。顾不上自己,连忙去捂那本经书⋯⋯

次日,王夫与贾政商量事儿。贾政道:“薛蟠的事儿,咱们也算出了大力,别再上心了,仔细引火上身。”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说道:“这孩子既然让老太太看上了,就算是我们家的人,该早些娶过来才是,别叫她总在那边操心,真怕时间长遭塌坏了身子。”贾政道:“他家这样,你说的没错。如今到了年底,各自要料理家务。今冬放了定,明春就过礼。过了老太太生日,就择日娶过来,好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次日,王夫人亲自去见薛姨妈,把贾政的意思说了。饭后,王夫人又陪她来到贾母房中。贾母很关心薛家的事儿,问道:“姨太太别担心,有孩子们支应着呢。”薛姨妈道:“多谢老太太关心。”王夫人趁着把贾政说的话告诉了贾母,贾母十分高兴。正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问:“今天上学没有?”

宝玉道:“才打学房回来,听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安。”宝玉问:“宝姐姐可大好了?”薛姨妈笑道:“好了,早好了。”大家正说着宝玉和宝钗的婚事,见他进来却都掩住了。宝玉见他来了,众人的话便少了,还以为说薛蟠的事儿,坐了坐便回怡红院了。

晚上吃过饭,乘着热乎劲儿,他便跑到潇湘馆来看黛玉。想问她何时再起诗社,还有为什么她不喜欢嫦娥奔月的戏。掀帘进去,见里间无人,宝玉便问紫鹃:“姑娘呢?”紫鹃道:“姑娘听姨太太过来,请安去了,二爷没见她么?”宝玉道:“我刚也去了,怎么没见?”

正说着,见黛玉和雪雁冉冉而来。宝玉问道:“妹妹可吃过饭了?”黛玉请宝玉里头坐,对宝玉说:“你没去看姨妈么?”宝玉道:“去了。”“没去看宝姐姐么?”“没去。”“你怎么不去看看她,怪可怜的。”“我问起宝姐姐的病来,他们也不答言,难道怪我没去瞧么?”

黛玉笑了一笑道:“你不似我,我病着呢,又是外人,我不去瞧她,谁都不会怪我。你是内人,不去瞧,当然会怪你。”

“我倒是想去来着,可谁都不让去,也不知怎么了,长大了就不能来往?”

“他们不让去,是怕耽误你功课,这都不懂?”

“也许是吧。”

紫鹃上茶,两人对面坐下,黛玉又笑嘻嘻地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通还是不通?”

这句把宝玉问得一头雾水:“通什么?”

黛玉见他听不懂,又笑着说:“你不记得咱们曾看过一出名叫《荆钗记》的戏?里面有个王十朋就不通的很。”

宝玉本来也想问黛玉那天生日戏的事儿,没想到却又被抢了先。他苦思冥想,仍不明所以。黛玉又说:“我托林之孝大爷找到了剧本,还从书上查出了这个王十朋的原委,谁知道他竟不是个不通的人。”

“对了,我想起来了,江心寺的那个对联:‘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就王十朋题的吧?”

“对,我也没想到,这个王十朋竟是个有情之人,他实际上通得很。”

说完,黛玉走到书桌前,铺开纸,蘸上墨,笔走龙蛇,写了起来。宝玉一边替她研墨,一边观赏,只见黛玉写的是:

“《林下十二子》

竹子脩

万木萧疏怯岁寒,子脩相见喜平安。世间宁有扬州鹤,休讶平生肉食难。

井子深

席量泓泓井子深,客来车辖总能沉。定须再筑新亭覆,不负先君好事心。

梅子先

竹外溪头手自栽,群芳推让子先开。好将正味调金鼎,莫似樱桃太不才。

桂子苍

学仙深愧似吴郎,赖有吾庐两子苍。疑是广寒宫里种,一秋三度送天香。

兰子芳

国香入鼻忽扬扬,知是光风泛子芳。林下自全幽静操,纵无人采亦何伤。

阳子仙

天上星郎字子仙,结根拳石傍清泉。豨苓方入医师手,谁识仙姿解引年。

黄子嘉

保绿轩前黄子嘉,非松非柏亦非花。故应唤作思人树,数十年前阅我家。

丁子素

雨底含愁雪里芳,琉璃叶映小何郎。世人竞重熏笼锦,子素何曾怯瑞香。

柳子春

夹道青青柳子春,自从栽植几番新。如今已作参天树,应笑衰迟老主人。

槐子夏

方苦炎炎畏日长,欣蒙子夏惠清凉。三槐雅是王家物,为榜新亭拟旧堂。

菊子秀

子秀霜中色更嘉,金钱粲粲满庭阶。渊明异日开三径,端仗兹花慰老怀。

王子野

场屋虚名且罢休,归来聊效晋人游。林间诸子总非俗,肯与野人为友不。”

一共十二首。宝玉说:“这是王十朋写的诗?真好!”马上便想起自己在梦里所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以及其它本子。

黛玉也不回答,提笔继续写道:

“《鹧鸪天》

华发萧萧鬓若霜,老来无子实堪伤。

箕裘事业谁承继?诗礼传家孰绍芳?

闲议论,细思量,欲将一女赘贤良。

流行坎坷皆前定,只把丹心托上苍。”

写完之后,黛玉说:“这是《荆钗记》里的一首词。”

宝玉左看右看,思来想去,终是不懂,而黛玉又不说。宝玉说:“我拿回去仔细想想,明儿个再来请教你,也许便想通了。”

说完之后,卷起纸就回了怡红院。

晚间,宝玉细读诗词,想起曾在梦中去过的太虚幻境,和那十二支《红楼梦》曲子,彻夜难眠⋯⋯

第二天,宝玉自知学堂放假,是个难得的消遣机会;再加上昨晚心事,一大早便起来。想去潇湘馆请教,又怕惊扰黛玉,因此又苦思冥想:那首词颇感意外,入赘之事,与我贾府何干?倒还罢了。但那十二首诗倒正应了薄命司里十二钗的册子,第一首的竹子脩是曹昂无疑,但他为救父亲英年早逝,不是什么好结局。井子深又是谁呢?一定是晋朝的桑虞,他德才俱备,似有宝姐姐的品格;梅子先是知天文的徐光启,他如日中天倒还罢了;那桂子苍也确定是宋人韩驹无疑。宝玉知道他是个堪比储光羲的才子,便翻看他的诗作,竟有一首七绝,特别引人注目。

《九绝为亚卿作》

更欲樽前抵死留,为君徐唱木兰舟。临行翻恨君恩杂,十二金钗泪总流。

书中还说,亚卿姓葛,是韩驹朋友,他与一位风尘女子相爱,虽然分手,却十分依恋。韩驹便写了九首七言绝句,以表难舍难分之意。这是其中第三首。

宝玉一看,如获至宝,饭也顾不上吃,急忙镇纸备墨想抄下来,拿去给黛玉看,谁知黛玉又病了。

如此又过了几月,因贾府中人人闹病,只同药房打交道了,贾菖与贾菱每日里忙忙碌碌,竟快学成了医。一日,赵姨娘因贾环生病来寻人参,说要进补,见药房里没人,便和菖菱二人闲聊起来:“以前当丫鬟时,从没受过冤枉气,谁料当了姨娘,又给他们一气养了两孩子,这气倒慢慢寻来了。”贾菖道:“谁敢给姨太太气受,那还不反了天?”赵姨娘一听有人疼他,更来了劲儿,竟抹起泪来。

正说着,贾环的随从钱槐进来了,赵姨娘问道:“你不好好看着他,跑来作什么?”“三爷怕姨太太拿不动,让我来迎。”钱槐说。赵姨娘生气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有孝心了?人参能有多少?还怕我拿不动,真缺心眼!”钱槐道:“三爷大概怕还有别的药吧。”正说着,贾菱已经将一些碎人参称好,包起来递给赵姨娘,赵姨娘便和钱槐出来了。回去路上,赵姨娘问钱槐:“咱俩是亲戚,我不防着你,你看那俩配药的怎样?钱槐说:“那俩?我们整天混在一处,关系好的紧。”赵姨娘听他这么说,便把钱槐叫到身边,同他耳语一番。钱槐犹豫了一下,赵姨娘将手掌翻了翻。钱槐咬着牙说:“这个容易,包在我身上了!”钱槐与赵姨娘回去拿了银子,又转回药房。

钱槐本来就与菖菱无所不至,果然一拍即合,收了银子。钱槐说:“这是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贾菖却道:“你说两个人,只有一半钱。”钱槐骂道:“直娘的,得先做一个再做一个吧?两个都做了,万一露馅儿怎么办?”贾菖这才不说了。

又过了一个月,菖菱收了银子,等待时机,谁知那俩个却硬棒了,总不生病。二人便问钱槐,钱槐说:“不是有个药罐子呢么?弄了她,也算数!”于是菖菱又开始暗下毒手。

直到中秋节前后,黛玉又一病不起,总不见好,接着贾母和王夫人又闹起病来,弄得一家子人都没好心情。

转眼又是重阳节,惜春来找宝玉,想约人起社,谁料宝玉见黛玉总不好,没什么兴致,惜春也只好作罢。晚上,惜春又吃了一肚子素食,她吃斋很久了,已铁定了出家的心,正等着机会呢。

入夜,惜春梦见一个人进了屋,是秦可卿的模样。惜春问她:“是蓉儿媳妇吗?你不是早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那人却冷笑一声道:“你胡说什么,我是兼美,特来接你去过重阳节的。”惜春被她用手一拽,便感觉起了身,直向空中飞去。

不一刻,便到了一个仙雾迷蒙的所在。只见一个仙姑站在那里说:“度恨菩提也接来了?”兼美答道:“嗯,钟情大士到了吗?”那位仙姑说:“到了,就差你俩了。”惜春见她似妙玉模样,又不敢问。那人却对她说:“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归。你如今了悟了吗?”惜春反复默念这两句,却不解何意。兼美却说:“这位是警幻仙子,也是你的老朋友。”

说着,惜春被领进了屋,见别人都已坐好。首席位置上坐着一个酷似黛玉的人,余者“宝钗”、“元春”、“湘云”等人皆在。兼美叫她坐在“迎春”下首,却在凤姐儿上首,凤姐儿还带着巧姐儿,但这个巧姐却出奇的大,凤姐儿却出奇小。她们俩不像娘俩,倒像姐儿俩。

只见那个貌似妙玉的人说道:“今日重阳,我们十二个姐妹在此瑶池一聚,大可开怀畅饮,不必拘泥。”惜春也同众人一起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只觉一股馨香直透心脾。惜春便问“迎春”:“二姐,这是什么酒?竟然如此好喝?”那个迎春看来也是初来乍到,低低说道:“我都问过了,除了兼美,我们都是被请回来的。我问兼美:‘你如何是个命最短的?’你道她说什么:‘下个回来的便是你。’”

说着歌者舞者皆已下场,真是美轮美奂,震撼全场。惜春正在鼓掌,忽见闯进一人,貌似孙绍祖的样子,提着一股阴森森的剑,直奔迎春而来。惜春连忙起身挡住,却被他一把推开。只一剑,便刺穿了迎春的胳膊。兼美大喝:“二郎,你只等不及这几天么?今日是重阳之会,不许你在此行凶撒野。”正说着,只见尤三姐提着鸳鸯剑飞奔而来,将那个“二郎”挡住,战了起来,又有几名黄巾力士赶到,将“二郎”赶了出去。他虽被赶走,众人却全没了心情,纷纷告辞而去,只剩下惜春抱着迎春。迎春喃喃地说:“就快回来了,快熬过去了。”说罢便晕了过去。惜春赶紧叫她:“二姐!二姐!”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