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竹棚子
下午5点左右,我们乘坐的老牛式班车,从省道上转入一条不长的机耕道,经过一小片竹林,在一排青砖瓦房前停下了。车上一个中年工人喊了一句:“到站了,下车吧”。10个小时行程,一路颠颠簸簸,人人都灰头垢面。我姐姐穿的浅色裙子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我的白色背心已经变成了黄色。车上一个中年妇女,长时间挤在座位上,伸不开腿脚,两条腿已经麻木,无法起身,被她丈夫搀着才下了车,而后,她一屁股坐在了马路旁边的石头上。
全车的人都仿佛是重病号,一个一个摇摇晃晃,力不能支。车顶上还有一大堆行李,必须卸下来,汽车还要继续开往坜崌山。我主动要求上去帮助卸行李,得到了爸爸的许可,我从车后面的梯子上爬上去,在司机的指导下,解开捆绑的绳子,一件一件把行李递给踩在梯子上的司机,司机再向下传。车棚上大大小小的行李不少,我整整忙乎了20多分钟。
这排房子是厂职工食堂,灰砖青瓦,建成不久。食堂前有一个小广场,大约500平方米,也是建厂初期工厂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是当时乐河厂最热闹的地方。我们下车的时候,正是食堂开晚饭时间,路边蹲着三三两两的职工正在吃饭。天气太热,食堂大厅里像一个蒸笼,职工们都是打了饭以后蹲在路边吃。饭菜很简单,一个炒茄子,一个冬瓜汤。米饭是用盒子蒸的,一两一块,我第一次看到这样蒸饭,感觉非常新鲜。
工人们看见来了新人,都自觉地把饭盒放在一边,前来帮助拿行李。我爸爸车间里的一个青工,把我们家大大小小的行李揽在一起,一个人提着。我妈妈在食堂水池里洗了一个脸,洗完以后边擦脸边用手绢往脸上扇风,说:“太热了,太热了”。
哈尔滨盛夏时节最高温度不过30度左右,而且只是中午一阵子,太阳落山以后,温度立即会降下来。9月下旬,我们一家离开哈尔滨的时候,秋意已浓,早晚都开始穿毛衣了。而这里正经历着当地人说的“秋老虎”,温度依然在30度以上,而且一天的温差不大,对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东北人来说,是实实在在地给了一个“下马威”。
食堂的墙壁上用石灰水刷着大标语:“革命加拼命,实现建厂‘三边四当年’(建厂初期的一个口号)”“打到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各国反动派”。食堂对面是一个公共浴池,墙壁上也刷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食堂东侧的山脚下,树立着一块十米多高的大幅木板墙,画面是当时流行的革命历史画“毛主席去安源”。
我爸爸离开了一会,再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两串钥匙。爸爸说,“先在接待点住下,明天再去找房子。”
建厂初期的接待点,就是为民机械厂留下的两栋职工宿舍。为民厂职工宿舍都非常狭小,卧室加厨房算是一套,加在一起不会超过15平方米。改成接待点以后,卧室摆放了2张小床,1张大床。3平方米左右的厨房拆除了炉灶,放了1张小床。我们一家5口人,加上我姥姥一家3口人就是挤在这样两套小房子里度过了到乐河的第一个夜晚。
建厂初期,工厂房子极度紧张。第一批来厂的职工,大都住在工地上。几个月以后,为民机械厂陆续搬离,腾退出一些家属房和公共用房。但是,400多人的为民机械厂的旧房子,无论如何也安置不下近万人的乐河厂的职工和家属,特别是1970年10月以后,大批工人及家属集中来了,寻找住房成为当时最为困难的事情。为民厂家属房安置了一部分,附近农民家里安置了一部分,临时建的竹棚子安置了一部分,人多房少,陆续来的新人还是无房可住。
第二天上午,我爸爸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找到了一间竹棚子。竹棚子在汪家村去往下石村的路口,原来是一个基建工程团食堂的仓库。棚子足够大,大约50平方米。相邻的也是一个竹棚子,比我们这间还要大很多,超过150平方米,是食堂吃饭的地方。这里原来驻扎的建筑工程团撤走了,留下了这两幢竹棚子。
所谓竹棚子,就是用竹筒当柱子,用竹帘围成墙,用竹竿搭成架子做屋顶,再在上面盖一层油毛毡的简陋棚子。这种竹棚子连帆布搭的帐篷都不如,帐篷可以遮挡风雨,多少还能避一点寒冷,至少还能遮丑,而竹棚子什么也不能。外面大雨,里面小雨;外面雨停了,里面的雨还在下。竹帘子到处是缝隙,室内向外看或者是室外向内看都很容易。而且,竹棚子底下内外是相通的,不仅老鼠窜来窜去,狗、猫、鸡也来去自由,住在这种竹棚子里,基本上就是露宿野外。
我们家这个竹棚子,原来一直堆放粮食和食油,因此也是老鼠的天堂。地下有老鼠洞3、4个,每一个洞里都存满了大米。很多蛇以老鼠为食物。有老鼠的地方就有蛇。竹棚子的墙角挂满了蛇的蜕皮,看上去十分恐怖。我姐姐进竹棚子看了一眼就出去了,我妈妈也问我爸爸,能不能再想一想办法换一间,说“这里怎么能住人呢?”我爸爸什么也不说,他显然知道这个时候弄房子的难处,去找谁也不可能弄到更好的住处了。
为了能住进去,我们一家对这个竹棚子进行了彻底的大扫除。一是清理地面。我们用铁锹把地面整整掀去一层。把老鼠洞挖掉,把大老鼠小老鼠赶跑的赶跑,打死的打死。铲除地表以后,再从附近工地挑来几担沙子铺在上面,看起来平整了很多,但是非常细软,走上去到处都是脚印,感觉就像住进了沙漠。二是堵死地脚墙边的缝隙。用水泥袋子和塑料布把距地面一尺以下的缝隙都堵上,里外都用沙子和黄土堆成一个斜坡,切断小动物出出进进的通道。然后用白石灰沿着地脚撒上宽宽的一道。据说,石灰气味大,用这种方式可以防蛇,其实几天以后我们家还是进来蛇了,所谓石灰防蛇不过是想象而已。三是在墙壁上贴一层纸。当时找旧报纸非常困难,我带着弟弟在一个工地找了很多用过的水泥袋子,回家以后把表层揭下来,把内层用米粥糊在竹帘子上。这样,不仅能阻挡外面的人对我们家窥探,室内看起来也整齐了一些。最后,我们又找来铁丝,在房间里拉上几道,用来挂衣服和毛巾。
其他同时来厂的职工家庭,大体上也和我们家一样,多数被安置在基建工程团住过的竹棚子里,也有一些住在了附近农村老表家。住在老表家虽然不像竹棚子这样四处透风,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最为突出的问题是上厕所。老表家的厕所都是吊脚楼式的,一个破缸放在下面,上面搭一个简单的小房子,蹲在上面方便对人是一种煎熬。厂里人给这种厕所编了一个顺口溜:“远看像个庙,近看像坐轿,里面坐个花和尚,手里拿着大洋票。”大洋票是指手纸。当地的习俗是,小便在房间里的尿桶解决,大便才蹲厕所。这种厕所都是用树枝和废板材搭建,缝子很宽,厕所就在院子里,人来来往往,男人尚勉强,胆子小或者爱面子的女人根本不敢使用。
老表自己家的住房也不宽裕,只能在一栋房子里让出一至二间。工厂职工家里人多,很多成年女孩只能和父母住在一间房子里。老表对这种现象难以理解,背后议论很多。当地老表虽然落后,但是女孩长到10岁以后,一般都自己单独住一个房间。在很长的时间里,老表们对我们这些“东北佬”,充满了好奇和误解,编排了很多段子和笑话,成年女孩与父母不分房也是他编笑话的重点之一。
住的问题勉强凑合了,吃饭又是一个大问题。开始几天我们一家在食堂吃饭,每天到点排队打饭,过着半集体化的生活。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主要是开支太大。在食堂吃饭,一家人一天要一元多钱,如果自己做饭,差不多花一半的钱就可以了。
没有灶台。我爸爸从外面搬来三块大石头,把从哈尔滨带来的锅架在上面,在附近工地上捡来一点碎木块,就像军人野炊一样,开始了我们家自己做饭的日子。
锅灶在竹棚子内,无风的日子还可以对付,一旦刮风,哪怕是刮小风,都有可能把竹棚子点燃,危险显而易见。对这样的生活,我们一家人,包括在这里已经住了半年的爸爸,都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是,当时的乐河,任何人都别无选择。
到乐河最初的几天,对我和弟弟来讲,感觉不仅不凄苦,反倒有几分快乐。我们每天到河边游玩。汪家岩下面的小河水清无比,一米以下的河底清晰可见,指头粗的小鱼成群结队,一点也不怕人。我们站在浅水处,鱼群蜂拥过来,用小嘴啄我们的大腿,痒痒的,很舒服。偶尔游过一条大鱼,我们兴奋地惊呼,赶快追过去。
这段时间里我爱上了钓鱼。在哈尔滨的时候,我曾经和一个朋友到松花江钓过几次,有一点常识。在下石河钓鱼非常简单,在大扫帚中拔出一根一米多长的枝条,拴上一段缝衣线,用大头针弯一个小勾,把大米粒挂在钩上,看着鱼咬钩就往上提。一次我和弟弟在通往工厂厂区的小桥边,用这种方法一个上午钓了30多条指头粗细的串丁子。
总是钓这种小鱼不过瘾。我给在哈尔滨的好朋友王滨平写信,让他在哈尔滨给我寄鱼钩鱼线。鱼竿的问题难不倒我,一次夜晚,趁着瓢泼大雨,我在附近农民家后院的竹林子里,偷砍了一根竹子。在内行人的指导下,用火把竹竿烤得溜直。这个长鱼竿,站在河边可以把钩甩到河中间,大大地扩大了我的垂钓范围,让小伙伴们羡慕。改善设备以后,我钓的鱼越来越大,有一次竟然钓到一条7两重的鲫鱼。
以后钓鱼成了我在乐河最重要的爱好。我在下乡到农村当知青之前,基本上每周都要钓一两次鱼,从钓小鱼,到钓大鱼;从下石河,到大水库,从离家一两里路,到离家十几公里路。钓遍了乐河、临港一带的小河、水塘、水库。读中学的几年时间里,我基本上没有做过课外作业,没有一次完成过暑假寒假作业,把自己能支配的时间大都用来钓鱼了。
到了乐河不久,我开始给哈尔滨的亲属和同学写信。我告诉奶奶爷爷,我们的新家就在山脚下,暂时住的还是竹棚子,不过我们的新房子马上就要建成。我告诉好朋友王滨平:“下石河虽然比松花江小很多,但是水甜如甘,味道和哈尔滨的汽水不相上下。河中的小鱼贪吃无比,用大头针弯成的钩子就能钓到。我家出门就能上山,爬山是我每天的基本运动。据说山中有野猪和狼。几天前我看到附近农民抬回来猎到的一只野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