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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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踏上了红土地

离开杭州,再次乘上火车,这一次直达江西鹰潭。

鹰潭原来是贵溪县下属的一个镇,因为鹰厦铁路和浙赣铁路在这里交会,小镇成了一个铁路交通大站。当时的鹰潭十分小。有人戏称:“一个公园一只猴,一个警察守两头。”

1970年10月1日清晨,我们一家在鹰潭车站下车。我清楚地记着这个日子,是因为在杭州上火车之前,我看到几个铁路职工,在车站候车室墙上贴标语:“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21周年”。我们一家一直在旅途之中,已经淡去了日期意识,不知道今夕何夕,红红的标语提醒我,明天是国庆了。

鹰潭车站虽然是大站,但当时的旅客并不多。我们乘坐的那趟列车,由于是凌晨经过,更没有什么人,只停靠了几分钟,车上只下来了我们一家人。

出站口不大,一盏瓦数很小的白炽灯斜挂在门角上。检票员无精打采,看了我们一眼,没有任何表示,铁门在我们的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随后,她拉灭了那盏昏黄的灯。

站前没有广场。一条直通市区的沥青马路。路两边有灯,但也是昏昏暗暗。路上多日无人清扫,甘蔗渣遍地,散发出一股甜涩的味道。工厂在鹰潭的办事处设在鹰潭饭店,从火车站到鹰潭饭店一里多路,我们一家肩扛手提,十几分钟后就到了。

当时的鹰潭饭店,还是一个大庭院,院子里有3、4栋平房,每栋平房有8、9个房间,两栋平房之间是一排桂花树。天还没有亮,整个饭店看不到一个人。我爸爸使劲敲打服务台的窗子,一个中年妇女睡眼惺忪地起来,看了递上的介绍信,说“你们厂接待处的小隋回乐平厂里了,你们先住下吧”。她指了一下墙角,让我们提几瓶开水,跟着她去房间。

房间卫生极差,好像多日已经没有打扫。一盏小瓦数的灯泡悬在高高的屋顶,室内昏昏暗暗,每张床上有一个圆形蚊帐,长时间没洗已经辨别不出最初的颜色。拍蚊子留下了血迹斑斑,看上去让人不快,几个差不多已经变形的搪瓷盆摞在床铺底下。

我们一家人疲倦不堪,草草地洗漱了一下,赶快上床睡觉。

睡了几个小时,我被院子里的鸟叫声吵醒,翻身起床,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几棵桂花树一人多高,花香袭人。在北方我从来没有见过桂花树,更没有闻过这种香味,乍闻起来,喜欢得不得了。我发现,树上的麻雀也和东北的不一样,体型更小,咖啡色翅膀有点像油彩描绘过,颜色油亮。院子里有一只狗,纯白色,模样一点都不凶,摇着尾巴看着我。

十月初,清早的鹰潭,太阳越过屋脊,照在人身上,竟然有点火辣辣的感觉。洗漱的水池在两栋房子中间,一排水龙头只有一个能流出水来,其余的都坏了。一个大妈占着这个水龙头洗衣服,我等在她的旁边,她熟视无睹。

我们一家人到饭店食堂吃早餐。早餐极为简单:一碗粥,两个馒头,一碟咸菜。粥中基本上看不到米粒,但是很稠,有点黏糊糊的,喝起来感觉还不错。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粥是捞过米饭的米汤。当时,江西人做饭大都是早上把米放在锅里煮,半生的时候把米捞出,中午放到一个圆圆的木桶里去蒸。剩下的米汤,再煮一会,就是早餐吃的粥。馒头和北方的完全不一样,很松软,用手一攥,差不多能攥成一个面球。咸菜的味道也怪怪的,和我们以往吃的很不一样。

工厂接待处的人不在,我们要自己解决去乐平厂里的长途客车票。当时鹰潭到乐河每天只有一班车,早上7点钟发车,10个小时路程,下午5点多钟到乐河。这班车是鹰潭驶往乐平坜崌山的,次日再从坜崌山返回鹰潭。班车的票原来并不紧张,但是由于乐河厂来的人多,购票不易,一票难求。

在鹰潭候票期间,我和弟弟天天在街道上闲逛。

初秋时节,甘蔗成熟,市区到处飘溢着甘蔗的甜味。东北不产甘蔗,水果店里卖的甘蔗都是南方运过去的,价格昂贵,我尝过几次,但从来没有一次吃过一节以上。与运到北方的甘蔗不同,江西的甘蔗是绿皮的,而且蔗皮非常软,用柴刀在甘蔗上刮几下就脱皮了。当时,在我们看来,甘蔗便宜的惊人,一毛钱能买几大根。我和弟弟坐在卖甘蔗人的旁边,一个人一口气吃了一根,狠狠地过了一次吃甘蔗的瘾。

与甘蔗相比,柚子这种水果,我们以前就根本没有见过。这种有点像足球,又有点像某种瓜,和我以往对水果的认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让我有点莫名其妙。我看了很久,感到这种东西既不是长大了的橘子,也不是某种瓜类,是一种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水果。卖柚子的老表,挑了一个大大的,剥开以后给了我们兄弟俩几瓣,让我们先尝一尝,并教我们怎么吃。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敢大口咀嚼,担心味道怪异,吃不下去。浅浅地尝了几口以后,我的馋虫立即被吊了出来,毫无顾忌地大吃起来。记得那几天,每天我一个人都能吃掉了两个柚子,从此以后,柚子成了我最喜欢的水果之一。

无论是卖甘蔗还是卖柚子的方式,都给了我新鲜的体验。卖甘蔗的人,拿着一把带钩的柴刀,选定甘蔗以后,他先用柴刀削掉两头不能吃的部分,然后拉开架势,用刀刃在甘蔗上上下下刮削,几下子就把甘蔗脱了皮。然后,再按照你的要求,剁成几段,用一根稻草捆好交给你。卖柚子的方式更让我诧异,我以往的生活经验是,水果都是带皮卖的,如果人家帮助你剥了皮,那只能更贵地卖给你。可是在鹰潭,当时带皮的柚子5分钱一个;卖柚子的人帮你扒掉皮以后,只卖3分钱一个。开始我怎么也不理解,后来才知道,柚子皮也是好东西,腌制后是一道好吃的小菜,卖柚子的人把皮留下还可以单独再卖一次。

鹰潭饭店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名为“支前站”的院子。一天,我进去转了一圈,问了一下旁边的人才知道,“支前站”就是支援前线接待站,是一个军队招待所。我十分惊异,不是苏联准备进攻中国,战场在北方吗?我们就是为了避战才南迁3000公里,怎么到了这里反倒来到前线了?我向一个从院子里走出来的军人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他看我年幼无知,又说着一口土得掉渣的北方话,很高兴地和我攀谈起来。他说,1960年,蒋介石准备反攻大陆,福建成了反反攻前线。鹰潭距离厦门、福州、漳州不远,被确定为作战物资补给地,因此才建了这个支前站。现在战争的硝烟在北方,这个支前站已经有名无实,只是福州军区下辖的一个以接待军人为主的招待所。

在鹰潭饭店,我见到了一个华侨。这个华侨50多岁,穿着呢子大花格衣服,提着一个在内地根本就没有见过的旅行包,带着一个宽边眼镜。他和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早餐,因此我和他有了对话的机会。他告诉我,他的祖籍是江西余江。40年代他爸爸到马来西亚经商,而后留在了当地,成了一个身居海外的华侨。他爸爸前不久病逝,他这次回国是送爸爸骨灰。他很喜欢我,送给我一个手绢,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接受别人的礼品。不过,当时我满脑袋阶级斗争观念,怕他拉拢我,担心他想通过我套取乐河厂的情报,因此我始终和他保持一定距离,说话也不是很热情,现在想起来实在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