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的家族
我的祖籍在河北省沧州市黄骅县。黄骅县原为新海县,地处河北省东南部,1945年为纪念抗日英雄黄骅而更名为现在的名字。我爷爷长期居住的藤庄子乡王吉庄,在华北平原上是一个很普通村庄。藤庄子乡地处黄骅与沧州之间,距离沧州不过20多公里。我爷爷在说起老家的时候,大多时间都说自己是沧州人,不仅仅是王吉庄距离沧州不远,还因为他原来就是沧县人(今沧州市),因为家庭变故,他很小的时候移民至黄骅县藤庄子乡王吉庄。
我的曾祖父,20世纪20年代,在沧县一个小村子里,经营着一个小染坊和一个小杂货店。规模不大,收入有限,后来自己到天津做小买卖,把两个小店交给了一个伙计、一个尚未出五服的表弟经管。我的曾祖父在天津打拼,两个孩子留在了乡下——就是我的姑奶奶和我爷爷。我的姑奶奶按照当地习俗,在很小的时候就许配给人家做童养媳,10岁以后就在夫家生活,因此只有我爷爷跟着这个表叔在一起。有一年,我曾祖父的这个表弟,因为赌博,欠了很多赌债,过不了年关了。我的曾祖父曾祖母,按照惯例,腊月要回乡收取两个小店的收益,顺便看一看自己的孩子。他的表弟情急之下起了杀机,在和东家一起吃饭的时候,给东家夫妇下了毒药。可能是良心尚存一息,也可能是长时间带着我爷爷还有几分感情,他找了一个理由,把我爷爷支开,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害了。
沧州一带,自古就是兵患匪患的重灾区。20世纪初,军阀混战,社会秩序混乱,杀人、抢劫成风,政府有名无实。杀害我曾祖父曾祖母的凶手,在外躲了一阵子以后,回村变卖了我曾祖父母留下的染坊和杂货店,还了赌债,携带余款远走高飞。我爷爷当时只有8岁,还不能独立生活,一个远亲闻讯赶来收留了他。这样,我爷爷就跟随着这个远亲,来到了黄骅县藤庄子乡王吉庄。成年以后,我爷爷娶了隔壁九女河村的李家姑娘,也就是我奶奶,在王吉庄种地养家。来到王吉庄的时候他还年小,寄养他的亲戚不愿意让他知道他自己更多的身世,因此他对自己年小时候的事情也记忆不多,对自己父母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他晚年的时候,我多次想打听我们家族的历史,他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更多的事情来。也许那段往事对他的伤害太大,他至死也不愿意回忆,也许他本来就没有记住多少,自然也说不出来什么。很多人一生难以释然的乡愁和对故亲的思念,在我爷爷那里,好像只是一抹浮云、一片涟漪。
黄骅一带都是盐碱地,农作物产量很低,正常年景勉强维持温饱,一有灾荒,就得出外讨饭。我爷爷给地主当长工,样样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是当地少有的庄稼好手,但是挣得的工钱也很难养活一家。1940年华北大旱,一年没有下一场透亮的雨,很多土地颗粒无收。秋季又暴发大面积蝗灾,蝗虫飞起来遮天蔽日,仅有的一点收成又被蝗虫吞噬。我爷爷曾经对我说,傍晚的时候,村里已经没有几家的烟筒再冒烟了,家家户户都断了炊。我爷爷把仅剩下的几张票子塞在我奶奶手里,怀揣着一块玉米面饼子,头都不回地就出村了。
他在天津打了一段时间短工,挣了一点钱,让同乡带给我奶奶。偶然间,他听一个人说,满洲国好挣钱,于是,他和几个和他一样急着挣钱的乡下汉子,沿着铁道线向东北走去。
历尽千辛万苦,他辗转到了哈尔滨。大约一年以后,我奶奶拿着一封我爷爷捎过来的信,带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沿着我爷爷走过的路,千里投夫。她走过山海关的时候,坐在路边泪流不止。对着两个孩子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呢?咱们还能不能再回来呢?”
刚到哈尔滨的时候,我爷爷一家人住在一个磨坊里。白天我爷爷出外打工,我奶奶一边带着两个孩子,一边帮助人家推磨。哈尔滨的冬天,零下30多度,滴水成冰。我奶奶烧了一个小火炉子,一家人围着这个有限的温度,席草而眠。
后来,日本人投降了,一些军事禁区开放。我爷爷又带着一家人,到了距离哈尔滨不远的五常县周家站,一边开荒种地,一边在火车站上打零工。他们与另一家人合租了一间屋子,两家人一家住南炕,一家住北炕,中间只用一个破旧的挂帘相隔。
1948年,一个军械修理厂在哈尔滨平房区建厂。而后,在苏联的援建下,改为飞机发动机修理厂。1952年秋天,我爸爸前去报名,第一次被退了回来。工厂要求学徒工要小学毕业,我爸爸只读过扫盲班,相当于小学二年级,达不到标准。他不甘心在家种地,用一个远房亲戚的小学毕业证,蒙混过关地进了东安机械厂。经过初级训练后,师从国民党时期兵工厂的一个老工人,当上了一个车工学徒工。
我妈妈的老家在山东临沂。1943年,她8岁的年纪上,跟着我姥姥、姥爷,随着闯广东的大军,从烟台上船,到大连下船,一路乞讨,来到哈尔滨,最后也落脚在周家站。我姥爷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对土地充满了感情。1948年,周家站乡政府要求亦工亦农的家庭要对自己的未来做出选择,愿意务工的,政府帮助安排工作,不愿意务工的,分配土地。我姥爷选择了后者。而后,从初级社、高级社,到人民公社,我姥爷一家成为新中国的第一代农民。
我爸爸妈妈1952年在周家站结婚。当时,我爸爸在几十里路之外的工厂上班,我妈妈已经进了初级社,每天干着点种、间苗、种玉米的农活,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青年农民。她从我爸爸身上看到了农村之外的广阔天地,也想体会一下当工人的滋味。婚后不久,报名进厂当了一名工人。
开始,车间领导以为她具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分配她当车间文书,但是,车间主任很快发现,我妈妈完全干不了文书,最后只能让她学着当了一个装配工。